進入20世紀90年代,臧棣在我眼中有不凡的分量和魅力。他是詩與詩論雙雙生輝的人。作為詩論家,他有一種看似平常其實很罕見的能力:將高密度的思想長久集中,全力以赴地孕育并清晰論述當下復雜糾結的詩學命題。他沒有利用詩人身份的特許,在文論寫作中以似是而非的修辭,冒充或代替運思及準確意義的真實推進。我多年從事詩論寫作,深知頭腦那渴求輕快、喜歡斷續的慵懶本性。因此,我認為臧棣在這方面有很高的天賦和斯巴達式的意志。他的文章,是上世紀90年代詩學不可多得的重要收獲。讀這些論文,我每每會覺得閱讀是一種好的生活,歡悅敏識和有精神收益的生活。下面,我要談的是作為詩人的臧棣。
我結識臧棣的詩是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是從起步就堅執于詩歌現代性的詩人。最初幾年,他的詩精微、簡勁,以純詩為標的,始于寫作快感,終于審美教養。那時,北大有一撥這樣的詩人,我和朋友們曾稱之為“北大感”。這些詩人雖無當時詩界那種亂中奪權的野心,但骨子里更為孤傲。似乎漢語現代詩永駐不衰的絕對形式本體,要在一代人的加速進程中達到制高點了。臧棣在這批人中是出色的,雖說如此,其詩在活力、韌度和經驗的包容力上,同樣有顯見的缺失。
我想,詩這種東西,是經驗與語言之間彼此發現、彼此省察緊張關系的恰當解決。經驗一旦擴大,語言就遇到了麻煩,它不夠使喚了。詩的現代性,從根本上就是為解決語言與擴大了的經驗的矛盾關系,使語言更有力地在現代經驗中扎下根。臧棣在上世紀80年代末似乎就置身于這麻煩中,迫使他尋求一種新的設想、視角和語型語調。那時,我讀了他的《當代愛情》、《詹姆斯·鮑得溫死了》和《論生活的靈感》。正是這幾首詩,讓我對臧棣另眼相看。他的創造力形態開始轉變了。但這個彎轉的不急,他仿佛是由史蒂文斯的觸須慢慢伸向羅伯特·洛厄爾乃至某種程度的拉金。在這類詩中,臧棣初步嘗試一種旁觀的或潛對話式的言說,詩中人情世態、物性、“討論”和奇妙的詞藻,松松地系在一起,他保留了形而上學并最終遲疑這種保留。我等著臧棣更旺盛的顯示和演示,等著他經驗—話語之圈的完整標畫。
進入上世紀90年代后,臧棣成為聲譽日隆的詩人。他的詩集《燕園紀事》,教我感到一種超其所望的成熟。他的精神姿態和書寫格局觸動了我,我看到一種新的詩歌“說話人”出現了。他不是鳥瞰大地的激情之鷹,不是由品鑒性啟發的神韻妙悟里手,也不是華彩能指的炫技者,甚至不是以詩完成文化批判的“知識分子”,這個新型的“說話人”,其獨特精神姿態給我的觀感是:一個對存在有個人化想象力的詩歌從業者:游走于校園、寫作間和差不多同代文化人圈子,對其閑散時光中豐富隱秘的私人關系及精神成長史的分析和命名者。他揭示了這代人內心生活和室內生活(微型劇式的)尚不為人知的“喜劇”領域,表現了這一特殊精神社區的生存和生命狀態。雖然他的立場及修辭特性是反諷的,但在情感上又有某種程度的贊許(不同于易感的辯護)。他肯定現時生活,并將此作為有助于自我獲啟及保持對生命奧秘好奇心的歡樂源泉。他很少感情脆弱地懷舊。他不急切認同可類聚的道德優勢的批判性,并警惕這種批判性成為新的教條。臧棣的反諷,經由個人秘密快樂寫作的棱鏡折光,平衡為幾乎是復議式的微妙的“生活頌”。他或許是第一個公正地講述了同代人生活那煩擾勞神中的魅力。他有能力并樂于從中汲取“非詩”材料,在智性中展開對話—場景性修辭,并享受寫作的豐盈與歡悅。是啊,我有些老了,我不熟悉這樣的精神姿態,它很深地吸引了我。這是臧棣詩歌集《燕園紀事》教我心動的地方。
臧棣的許多詩有大量日常生活細節乃至敘事性。在詩中吸收和轉化敘事性成分,有助于對具體歷史語境及生存處境的揭示,增強詩的歷史真實感。這似乎是上世紀90年代有效寫作的寬泛通則,但任何理解它的細部含義卻言人人殊。我認為,臧棣詩中的敘事性不同于“敘事詩”。它們不是對線條式的生活事件的追摹,而是碎片的、情境的和內省的。它是由寫作者的內心經歷投射到“事件”上,用智性設置的可能存在的“日常生活寓言”。《燕園紀事》中的這類作品,警惕著所謂“當下感”這一新的詩歌評估權勢,使詩維護了必要的審美高傲。詩人關注的不僅是生活,更是時代生活中詞語的狀況。至于詩中的“歷史意識”,在臧棣的詩中不是指向那種“風云史”,而是從個人具體生存處境或經驗之圈出發與時代的對話。他將人的生活態度和自我意識,總結成特殊的限量“歷史”,在限量中凸顯個體主體性的內在強韌度。在此,“少就是多”,它不是材料體積的宏大,而是認識力的宏大。在這種相對主義和懷疑主義的個人化寫作中,臧棣同樣實現了對“整體”歷史的折射(以及某種意義上的消解和反諷)。
比如,在有關“維拉”的組詩、《婚姻烹飪學》、《訪友》、《在樓梯上》、《書信片斷》、《日出之前》等類型的詩里,詩人的確更多涉入了“日常事件”(他更多的詩只是鑲嵌著日常經驗描述的片斷)。但讀后我感到,這些“事件”都承擔著更大的智性負荷。他一邊冷靜地敘事,一邊融入戲劇獨白和情境對話。他把分解陳述,戲劇獨白,心理分析,沉思盤詰做了有條不紊的游走。寫作者的態度因“事件”進程與心理時間和混合語型的糾葛,變得向度復雜。在“事”后,語言再次縱身一躍,帶著高強度的“電荷”形成詩歌自身“進一步工作”的魔力。它發現了存在,而不只是還原或認識日常生活。在此,詩之敘事性依恃的不是單維的時間鏈,而是內心經歷中不同聲部的爭辯,保持了生存與語言臨界點上交鋒的復雜性、可變性、間接感和混成力。詩歌藉此區分于日常生活中的公眾心理和情感,成為一種可供研究的發生于寫作中的“日常生活寓言”。由此看來,臧棣與其說是熱衷于敘事,不如說是熱衷于用文本設置一個可供心靈去體驗的生存情境。這樣的詩,依然充滿了暗示性這一古老的詩歌尊嚴。《燕園紀事》就如此地在個人經驗與歷史想象力,智性和感性,真實感和間離性,踏實與辭采,自由與限制之間,達成了很大程度的平衡。我想,寫作的眾多可能性有待我們打開,但不管詩歌變成什么樣,它都應在內部挽留只能經由詩所提供的令人驚喜的勁道;在形式的探尋上,沒有“從頭干起”、“義無反顧”這回事——我傾向于將此視為令人蹙額的抱負。
臧棣的詩歌語言,令我稱心的方面不少。這里,我想先來談談其中的一點:其“艱澀”中的精審恰當。我雖忝列什么“新潮批評”之一員,但比照之下,我或許是個更老派的讀者。能否這么說,老派讀者有個基本特征,就是讀詩時,尋求“修辭可信感”(我生造的詞,但比其他說法更有效)的愿望常常是很強烈的。我樂于學習不同時代變化著的修辭基礎。 但我認為,無論哪個時代的詩,其修辭的可信感仍會是為其提供根本價值和光芒的致命條件。由此,我拒絕與任何“靈感”派詩人達成默契,也與某些“能指”亂竄的詩人保持距離。臧棣的詩符合我的胃口。修辭上的可信感不同于“反映論”意義上的可信感,我指的是:詩中各細部詞語及書寫技術環節,在整體語境中都發揮出準確有效的協同作用。它是對語言結構內部復雜性及限度的顯幽燭隱。是的,我心儀的詩應具有現代漢語寫作體現出的完整、復雜、連貫和言說有據,對范式讀者具有可接受性。既涉入語義甚至潛意識的艱澀,又值得以意識去體驗乃至詮釋;它不會因詮釋而散架,正確的詮釋往往使它更為誘人。臧棣許多短詩中曲折的詩歌話語,在初識之下先給人以艱澀的印象,但骨子里卻有異乎尋常的精確性。像《小小的拯救》、《古琴》、《抽屜》、《線人》、《偽證》、《地下通道》、《小丑之歌》等都是現代漢詩中的珍品。他那些不那么艱澀的敘事性作品,也都有種曲折的“準艱澀”,可實際上卻是精審自然的。他是一個將批評過程同步匯入創作的自覺的詩人,在《燕園紀事》里,我看到了對每個語象的反復掂量磨礪;經驗在對抗共生中展示的張力范疇;沉穩控制的潛在節奏;不同局部肌質彼此的變奏和小心承接;堅卓完整的結構;如此等等。他詩語的艱澀,意在造成經驗的互否和增值,和聲部的多重共鳴感,是一種智性下的設置。為使詩達成深層完整的對話與交流,并保持合適載力下的簡潔(少就是多),詩人不能原宥語言的懶惰和無能,他沒有捷徑可走。因此,我認為,艱澀的前提是一定要有修辭可信感,有超量的義項要壓合。真正內在而精確的漢語詩歌,在現代條件下,常會體現出不同程度的艱澀感。因為現代語境中人的經驗和情感日趨內向復雜了,減化和避閃有違寫作意義上的“倫理”。困難在于,我們同時要警惕那些徒具“合混”外表,骨子里沒啥名堂的人利用這一口實欺世(所謂“神賜的妙語”,在目下已諷刺性地變成新八股)。在此,我想最好讓我們將兩種“艱澀”厘清,把那種有價值和魅力的艱澀,視為對詞語更精確和飽滿的摸索(修辭可信感)。
全面評說臧棣的詩,不是這篇短文的任務。我只選擇了自己感興趣的三個方面來談。《燕園紀事》之后,他仍然保持了探求的勇氣和職業寫作進取心,寫出了許多優秀作品;在詩歌材料的占有上,體現了更開闊的視野。他歡悅的寫作態度,乃建立于嚴格的藝術自律精神之上。我愿意對我的朋友說:去讀點臧棣的詩與論文吧,他信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