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雨水把村邊大大小小的水坑全都灌滿,整個村子被水洗過。白的雞黃的雞大的雞小的雞,羽毛被水浸成綹,神情黯然地躲在樹下。鴨呀鵝呀卻是精神百倍,在水坑里一邊游,一邊呱呱亂叫。孩子們光著腳,把路上的積水踩得四濺。
我爺爺大概就在這時出現,他幾乎全身赤裸,只在腰間著條短褲,肩上扛著筢子,斜著身子在街上走來。“大水淹四洼,房倒屋塌。”他說。他的歌謠就這樣即興說出,就像天下雨,自然而然。這時大概真的淹了莊稼,也可能沒淹。但雨是大了些,誰家的土墻倒了,誰家的泥屋漏了。爺爺到水坑里來撈水沫。所謂水沫,是大雨把街上的碎柴爛草沖到坑里,漂集一處。爺爺用竹筢子把它們撈上來,一堆堆的,然后用土筐背回家,曬干了當柴燒。
這是和平時期的爺爺,若是戰爭時,他就顧不得這些了。而是到鄰村宣傳抗戰:“……東條英機掛了元帥印,一心要侵犯咱的中原。八路軍領兵來抗戰,先是任丘后是河間……”下大雨時,他或許正在歸途中,大雨把他淋成落湯雞。但進村時說不定還要大喊一聲:“天降神八路,專治狗漢奸!”
正是漢奸通風報信,鬼子把我村抗日游擊小組的7名成員都抓到辛中驛崗樓。其中有我大爹靳阜如,即我爹的大哥。我大爹那時十九歲,剛剛娶了媳婦。一家人心急如焚,卻又手足無措。我奶奶在南馬村找到一個算卦先生,算卦先生掐了半天手指頭,最后說:“鳥在籠中。”這句話等于沒說。
大車把我大爹的尸體拉了回來。因為身上還在流血,車底板上鋪了好厚的黃土。血把黃土都浸透了。大爹的尸體停在院子里,奶奶用棉花蘸著清水,一點點擦拭兒子身上的血痕。擦一下,哭一聲嬌兒。鬼子在他身上刺了七刀,刀刀都在要命處。時在1939年的春天,大旱,棗芽兒都比往年發得晚。爺爺站在棗樹下,手里捏著秫面火燒裹小蔥,一大口,又是一大口。
悲極無淚。
爺爺不瘋都不對。
戰爭,是人生苦的極端表現。戰場上橫尸遍野,死的都是年輕人。佛說人身難得,本來生命如花,卻這樣輕易凋零。死者誰家子?誰家子不是子?子的死,也是爹的死、娘的死。也是全家的塌天之災。
大爹死后八年,二大爹靳阜仁也犧牲在解放戰爭的戰場。那年我二大娘家的姐六歲。送來死訊的那天,一家人正在吃粥。山藥咸粥。我爹見了來人后,重回飯桌。他克制著自己,看看老爹老娘,看看二嫂和二嫂懷里的我姐,抖著筷子將一塊山藥夾到我姐碗里,之后跑到另一間屋里放聲大哭。
我爺爺見我爹哭,頓時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他把吃飯的碗啪一聲摔在院里的磨刀石上,那碗立時像炸彈那樣碎在陽光里。之后默默自語:“三個吃飯的碗,摔了倆!”
為什么要有戰爭?
戰爭是什么?比若家庭打架,比若內心煩亂。心煩,意亂;意亂,行癲;行癲則與人有礙;與人有礙還不打起來?家庭糾紛也好,國家戰爭也罷,蓋在人心不平。心源平坦,世無丘壑;正是人心險惡,才見斷澗懸崖。
心善則世善,心惡則世惡。人心變,世界隨之變。“物質是運動的”,不錯,但是朝哪里運動呢?比如鐵這種物質,是把它鑄造成炮彈呢,還是化劍為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