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紅樓夢》中的白話在詞匯、語意等方面與現代漢語非常接近。紅學日趨成熟,但對其人稱代詞的研究還比較零散,只有某些近代漢語專著在討論代詞時引用了《紅樓夢》中的部分語句作事例,如呂叔湘的《近代漢語指代詞》和蔣紹愚、曹廣順主編的《近代漢語語法史》。本文主要從詞匯語義方面研究《紅樓夢》第一人稱代詞,總結它們的特點。
關鍵詞:第一人稱代詞 詞匯語義 “我”
一、第一人稱代詞“我”和第二人稱代詞“你”
第一人稱代詞“我”和第二人稱代詞“你”是在《紅樓夢》(以下簡稱《紅》)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兩個人稱代詞。“我”的來源比較古老,但基本可看作近代漢語里的“我”。在古漢語中,“我”和“吾”是同一系的人稱代詞,他們分工不同,“吾”通常作主語和領格,而“我”通常作賓語。但在《紅》中,“我”的使用頻率要比“吾”高,“吾”只出現在僧人道人、警幻仙子、甑士隱等人的話語中和部分詩句中。“我”之所以逐漸占據絕對性優勢,大多數學者認為是因為“我”字在語音上比較強勢,所以在秦朝的時候就已開始擴展到“吾”字的領域,秦漢以后的口語里就已經統一于“我”了。不過,“吾”還是常見于書面,到近代漢語中,特別是白話文小說中“吾”就很少使用了。
呂叔湘認為,“你”來源于古代漢語的“爾”,漢晉以來,草書里就已把“爾”寫作“爾”。南北朝的時候,這個字除了必須的工整之外,一般都已寫作“爾”了。“你”是在“爾”的旁邊加了個單人旁。單獨用“你”稱呼對方的時候都是上對下或者平輩之間,有時被稱呼者的地位看起來似乎應該高于稱呼者,但稱呼者處于高勢位(比方說都是丫頭,有的比較得寵,有的不得寵,或者一方有求于另一方,就會產生勢差),有居高臨下的意味。例如:
(1)鳳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罷,得閑兒呢就回,看怎么說。”
(2)鳳姐笑道:“你只管坐著,這是我侄兒。”
(3)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往那里去了?”
以上例子都是上對下、尊對卑。在下對上、卑對尊的情況下,應該避免直接使用“你”,而改為“你老人家”或“你老”。或者干脆使用其他稱謂形式,如“老太太”“老爺”“太太”“二爺”等。
二、俺、俺們、儂、朕、奴
呂叔湘曾指出,“俺”最早見于宋朝的詞中。“俺”多數用于復數,也可以用于單數,用于單數時作通常領格。一般認為,“俺”是“我們”的合音,宋代第一人稱復數就是“我們”。現代的“我們”可以用于單數,而古代的“俺”也可以這樣用。“俺”作為單數形式被經常使用后,人們忘了它本來是復數,后來為了突出復數,也在“俺”后加上“們”,由此,“俺”和“俺們”都可以表復數,“俺”還可以表單數。
(4)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5)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叉爬子比俺那里鐵锨還沉,那里犟得過他。”
(6)劉姥姥道:“這個菜里若有毒,俺們那菜都成了砒霜了。
其中例(4)、例(5)中的“俺”都是表單數的,例(6)中的“俺們”表復數。另外要注意的是,本來是人稱代詞復數的“俺”表單數和現代漢語中“我們”表單數不同,“俺”表單數沒有禮貌的意思。
近代漢語中“俺”已經使用得很少了,以至于到現代漢語普通話中“俺”已消失,只見于北方的某些方言中。“俺”作為一個具有方言特色的詞,可以反映人物的籍貫。《紅》中前兩個“俺”出現在警幻仙子給賈寶玉聽的《紅》曲子詞當中,可見這一曲子詞是由北方方言寫成的;第三個出現在薛寶釵念給賈寶玉聽的戲詞《點降唇——寄生草》中,這個戲詞也是北由方方言寫成;剩下幾處“俺”都出現在劉姥姥口中,這既反映了劉姥姥的籍貫,又表現了她的粗俗。
“俺”和“俺們”在《紅》中都出現得極少,這里只作簡單的討論。
“儂”是吳語的第一人稱,《玉篇》中寫道:“儂,吳人自稱我。”“儂”是吳語區口語中的自稱,是個典型的方言詞,書面中也常見,“儂”多見于南朝的民歌中,《樂府詩集》所收錄的清商曲辭中最多。
“儂”在《紅》中只出現了8次,并且都僅出現在《葬花吟》中,所以讀者可以很清楚地了解《葬花吟》是由吳方言寫成的。
(7)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朕”與“我”“吾”等一樣,都是從上古漢語中發展來的第一人稱代詞。先秦時期,“朕”的使用頻率和“我”“吾”“余”等大致相同,都較為常用。從殷代到西周,“朕”只限用于領位,春秋戰國以后,漸漸用于主位了。秦朝時期,“朕”用于皇帝專門的自稱,普通百姓不再使用,直到近代漢語中都是如此。《紅》中的兩處“朕”就是皇帝自稱。例如,王爺便站在上頭說:“有旨意:‘賈赦交通外官,依勢凌弱,辜負朕恩,有忝祖德,著革去世職。欽此。’”
“奴”主要使用于唐五代時期,是個特殊的第一人稱代詞。唐五代時期,“奴”字男女尊卑均可使用,既可用于男子自稱、帝王使用,又可用為女子自稱。后來則逐漸縮小為女子專用。近代漢語中,“奴”用于女子自稱,并且是一種謙稱。《紅》中“奴”的使用頻率較小,只出現了25次,其中有3次出現在詩歌中,另外22次出現在鳳姐和尤二姐的對話中。
(8)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9)若姐姐在外,奴在內,雖愚賤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
(10)鳳姐兒忙下座以禮相還,口內忙說:“皆因奴家婦人之見,一味勸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臥柳,恐惹父母擔憂。
鳳姐初次會見尤二姐時,雙方的自稱代詞都是“奴”。因為,兩者的特殊身份和當時的場景都促使她們選擇了這個有謙稱意味的代詞。從她和尤二姐的那段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出鳳姐的過人才智。鳳姐把尤二姐弄進大觀園中,是事先設計好了的,既要陷害并除掉尤二姐,又要保留自己賢良淑德的名節。所以鳳姐雖然內心嫉恨尤二姐,但表面上卻還要做好人。鳳姐素以潑辣膽大著稱,在尤二姐面前卻表現得非常的謙卑,“姐姐”前“姐姐”后的,“奴家”來“奴家”去的,說得尤氏心里對她沒有一點戒備。這里“奴”的使用充分體現了兩人之間的微妙關系。
三、自家、咱、咱們
這幾個詞很復雜,有時作反身代詞,有時又不是,有的詞有作第一人稱代詞的用法。
“自家”最早出現于唐代,宋以后出現相當于第一人稱代詞的用法。從呂叔湘先生的研究中我們知道“自家”曾有過三個意義。在《紅》中“自家”也體現了這三個意義。
第一,跟“人家”相對,跟“自己”同義。
(11)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臺—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
第二,代表第一人稱,等于“我自家”,如同現代漢語里用“自己”或“本人”來代替我。
(12)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
第三,“自家”表泛指的意思在《紅》中沒有用例,但是從表泛指的意思演變到表“你和我”的意思,與“他家”相對的“自家”在《紅》中出現。
(13)自家人,二爺何必說這些套話。
“咱”是“自家”的合音,“咱”在宋代就已出現。呂叔湘先生(1985)曾指出“咱”不見于宋以前的字書,但在宋詞中可見用例。從字形上說,“口”是俗字的符號,“自”表示跟“自”字有關系,從語音上說“咱”是“自家”的切音。“咱”曾經有過單數意義,表示自己。如《董西廂》:“瑤琴是你咱撫,夜間曾挑逗奴”。在宋、金、元文獻里“咱”有單數和復數兩種用法。表單數的“咱”等于“我”,相當于“自家”的第二種意義。要注意的是,即便是在“咱”盛行的時期,“我”仍占主導地位,一般文獻里都是“我”多“咱”少。在《紅》中“咱”的這兩種意義都沒有用例。“咱”的第三種意義是表復數的,相當于“咱們”,《紅》中的“咱”都是這個意義。
(14)也到底想法兒大家裁度,不然那銀子錢自己跑到咱家來不成?
(15)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廝說了話,把咱熏臭了。”
例(15)前面用“咱們”后面用“咱”指的是同一個實體,可見這里的“咱”意義和“咱們”一樣。
“咱”出現以后,“咱門”“咱們”隨之出現,這個字形最早出現在南宋。“咱們”的合音是“偺”,“偺”跟“俺”的區別和現代漢語的“咱們”和“我們”的區別一樣。現代北方系官話里,一派方言只有“咱們”,以北京話為代表,這派方言居少數。大多數方言保留收-n尾的“俺、您、偺”中的一個或兩個。在北方官話中的河北、河南、山東、山西有好些方言不說“我們、你們、偺們”,而說“俺、您(nen)、偺”。
《紅》用北方方言寫成,所以“咱們”用得很多。
(16)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
(17)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
另外要注意的是,第一人稱復數也可以用“我等”來表示,但是沒有反身代詞的作用。
(18)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游玩,故我等久待。
(19)金王既殞身于國,我等亦當捐身以報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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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 瓊,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