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四月,一次偶然機會,我從一名“三無”人員一躍而成為一名人人羨慕的治安員。過程很簡單,我在查“三無”時不幸被抓,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拿出我寫的一篇文章向治安隊長吹牛,結果居然得到隊長的另眼相看,并就此相信我是一個人才。隊長對我說:我們隊里現在需要一批有文化的人,你如果愿意,可以到我們這里上班,怎么樣?這一下大出我的意料之外。當時,我正失業。
在正式上班之前,有件事值得一提。隊長在安排我的床位時,特意指著一個靠著窗的床位對我說:就這里吧,說不定還能泡到妞呢。隊長的說話引來同事們一陣大笑。有個別同事還朝我擠眉弄眼。當時我并沒有往深處想,同事間開開玩笑也是正常的。從此我就成了一個治安仔。
香港回歸前夕,上頭下了要清查“三無”的命令。隊長親自帶隊上路清查。在清查的過程中,有個打工仔可能是沒辦暫住證,在治安員查詢時一下慌了神,拔腳就跑。這小伙子我估計在學校時可能得過長跑冠軍,我的幾個同事幾乎是同時跑著去追,居然追他不上。隊長一氣之下親自開了摩托車去追。結果人被隊長用手銬銬在摩托車的車后架上一路的拖了回來。人被拖回到隊里時,一雙腳全是鮮血,鞋也給拖掉了。接著幾個隊員便輪流著打。為了防止將人打死,隊長在他的身上墊上了一張破棉被。幾個隊員打累了之后,小伙子已經昏了過去。隊長叫我去打來一桶水,隊長將水往小伙子身上潑,小伙子又醒了過來。另外幾個隊員又想接著打。我實在看不過眼了,阻止了他們。小伙子才免于又一輪的毒打。當晚,我送飯給小伙子時,小伙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話。小伙子說:同是天涯打工人,相煎何太急!我不敢看他滿是鮮血的臉,扭頭就走,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整件事雖然我沒有參與,但是在我的內心里充滿了深深的罪惡感。從那以后,我將自己隔離了起來。我在床和窗之間擺了一張寫字臺,每天下班之后,我一個人孤獨地坐在窗前看書或者寫作。
我的宿舍在三樓,緊挨著我的宿舍是本地人的一幢樓房。兩幢樓挨得很近,在深圳被人們稱為親嘴樓。我所在的窗戶也正對著另一幢樓的窗戶。我在窗前擺了一張寫字臺不到一個星期,我突然明白當初我剛搬來這個床位,隊長說那一番話時,為何同事們會擠眉弄眼地大笑。因為我發現每當我在窗前看書或者寫作時,對面的小窗都會有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在盯著我看。
那是個女孩。她總是在晚上出現,在我讀書或者寫作時出現。起初我并不在意,時間一長,我發現那女孩有些特別,她總是坐在窗前,靜靜地看我,間或梳梳頭,并不說話。我有時看書到深夜,她也一直坐在窗前,由于距離太近,在不到兩米的距離里,實在令我有些不自在。后來我慢慢地習慣了,覺得每晚有女孩陪著也是挺有意思的。有一種古典的意味,讓我在寂寞的他鄉,有一種奇特的溫暖。
那年中秋前的一個深夜,我正絞盡腦汁的在寫一篇小說,忽然一支晾衣的竹竿子伸到我的面前,竹竿上粘了一張紙,紙上寫著一行字:你每天都在忙,到底在忙些什么呀?我抬頭望去,第一次看到女孩的笑,此時窗外有月,月光從窄窄的樓頂上斜射下來,雖然照不到女孩的臉,但是我清楚地看到女孩蒼白的臉上滿是笑意。我在她的那張紙上寫下一行字:我也不知自己在忙些什么。女孩看了之后,一臉的驚奇,又把竹竿遞了過來,這回紙上卻寫著:我知道你在干什么。我心里一驚,抬頭望去,卻不見了女孩的身影。
第二天是中秋節,晚上放假,大家都各有各的節目,宿舍里只有我一個人坐在窗前,夜已經深了。我還呆呆地坐在那兒,我的情緒異常低落。雖然那時的我表面看上去很風光,老鄉們都在巴結我,但事實上我知道他們在背后都會說我是治安狗,本地人養的一條狗。
那女孩一早就已經坐在對面。只是當時沒有月亮,我也沒開燈,也許是我習以為常,已經熟視無睹了。
“你不開心嗎?”女孩突然開口說話,讓我有些猝不及防。長時間來我不曾想過要和她說話。因為在我的心里一早就有了一條鴻溝。這條溝將本地人和外地人分得一清二楚,一邊是為了生存而無時無刻都在掙扎的打工仔,另一邊是衣食無憂先富起來的本地人。歧視就是因為這樣產生。也因為歧視我曾一度十分的痛恨那些仗勢欺人的本地人。
“想家了?”女孩又說。在這一刻,我忽然起了惡作劇的念頭。
“我在想你呢。”我嘻皮笑臉地說,但是話一說完,我的臉馬上就紅了。
“是真的嗎?”女孩幽幽地說。我愣住了。女孩忽然用窗布遮住了小窗,只露出半邊蒼白的臉。一只黑亮亮的大眼睛在注視著我,仿佛在等我回答。我哪里敢回答,只是愣在當場。半晌,那女孩忽然遞了一張紙過來,紙上寫著:你叫什么名字?我老實將名字寫在紙上。接著女孩告訴我她叫水秀,說完便一下子將燈拉滅了。
一九九七年的中秋節,在深圳關外的沙井鎮,我記得很清楚,當晚天陰,沒有月亮。在冥冥中,已經暗示了我在一九九七年用紙條傳遞的烏托邦愛情是不會有陽光的。隨著我和水秀之間的交往日深,我和水秀之間的事情就在隊里傳開了。隊長拍了拍我的肩做了個夸張的手勢說:好小子,佩服,佩服,大哥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呀!
我當時還沒有聽出隊長話里滿含著的醋意。后來有個好心的同事對我說:兄弟你有難了!見我一臉疑惑的表情,同事悄悄的向我解釋了一番。原來隊長在我之前就一直在不遺余力地追水秀,因為水秀的父親是村里的書記。隊長要是攀上了這門親事,前程當然是一片大好。但水秀對隊長一直不理不睬。弄得隊長很是無可奈何。同事最后說:水秀可是隊長要的女人,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這時我的牛脾氣又犯了:老子我就是不信這個邪!
半個月后的一天,我正在隊里值班,突然幾條大漢氣勢洶洶地闖進治安隊,為首那個青年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沖我吼了起來:死撈佬以后再騷擾水秀,小心你的狗腿!
第二天,隊長找我談話。隊長聯系眼前的險惡形勢,語重心長地勸告我說:“不是你的就別再強求了!”老實說,我和水秀之間還沒有愛情,我們只是彼此有好感而已。隊長的一番勸告,讓我逆反地認為這就是我們的愛情。隊長剛離開,我馬上就往水秀家跑。我要告訴水秀,我是愛她的,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們的愛情!
在水秀家里,那個村委書記當著我的面將我好一頓教訓:“年青人,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么!做人要腳踏實地,別老是想著走捷徑,這世上沒有捷徑可走,凡事要靠你自己!”我當然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但是我當時就是一根筋的轉不過來,拍著桌子鬧著要見水秀。這樣一來,可把這個村官給惹火了,書記二話沒說拿起電話就報了警。最后隊長帶著一班同事急沖沖的趕過來將我強扭回治安隊。
在回來的路上,我發現自己已成了眾矢之的,不但同事都在責備我,而且不少當地的群眾也在對我嗤之以鼻,甚至有個老太婆還朝我扔雞蛋!其時,我表哥也住在沙井,他知道之后也跑來治安隊安慰我說:“大富由命呀!表弟,你醒醒吧,雖然說那是書記的女兒,娶了她可能也就衣食無憂了,但是那可是一個神經病呀,難道你真的要抱著個神經病過一輩子嗎?”
我想表哥只是為了安慰我而信口開河。可是一切竟不幸被表哥言中,就在當天的下午,水秀的病情惡化,被她的家里人送走。我坐在窗前,親眼看著水秀被強制送上車。聽說是要送到深圳某精神醫院治療。
第二天,我便收拾好我的行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治安隊。我不想讓人們說我是一個貪圖富貴的小人。我去了淡水,一個離沙井很遠的小鎮,投奔我的一名筆友,并很快就進了一間五金廠,做一名車間雜工,月薪450 元。
責 編:宋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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