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粵西山區里一個閉塞的小山村,從老師教我寫日記開始,我就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我的數學成績在全校里是出名的,從來都是倒數第一,但是我父親是個相當迷信的人。在我十四歲那年,一個走街串巷的算命佬在我父親面前給我下了五字真言:文曲星降世。于是我父親大喜過望,當即將家里惟一一只生蛋的老母雞宰了來招待那個騙子。我母親看著那個騙子滿嘴角流油的可惡面孔心痛得不行,當即數說了父親兩句,父親毫不猶豫地就給了母親一巴掌說:“你懂個屁!”從此之后,父親對我另眼相看。他甚至不惜血本,賣掉了家里惟一的一頭耕牛,作為我上高中時的學費。
幾年后,我一敗涂地的高考在村里成了笑柄。那一段日子,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對不起父親,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門。父親顯然也大失所望,他不顧母親的反對就將我逐出家門,他給了我兩麻袋紅薯作為我遠走他鄉的路費。臨出門時,父親將一句硬邦邦的話摜到我的臉上:好男兒志在四方!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我收拾了幾件洗換的衣服,挑著兩袋紅薯去了最近的圩鎮。那一天剛好不是趕集的日子,結果我只賣了一元五角錢。天黑下來時,我沒有回家,我用那一元五角錢飽吃了一頓炒米粉,然后就準備回家老老實實地挨上父親一頓臭罵。
但是我最終在回家的路上拐了個彎,我挑著一擔紅薯猶猶豫豫地去了姑媽家。這個拐彎對于我未必有什么不同凡響的意義,但是毫無疑問這個拐彎成了我命運的一個轉折點。若干年后的今天,當我坐在這里敲下此文時,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可以肯定,此刻的我不由自主地就想起父親給我的那一擔紅薯,以及父親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現在回想當時我第一次出遠門的細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姑媽遞給我五十塊汗津津的紙幣的那一刻,我就有一種遠走高飛的爽快。以至我到了東莞之后,仍然有一種脫離苦海的感覺,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從此就要開始漫長而又枯燥的工廠生活。
事實上,我當時并沒有太多奢侈的期望,只有一個模糊的目的,就是掙上足夠多的錢,然后以鼓脹的荷包向父親炫耀。然而現實在不久之后就給了我當頭一棒:我發現找一份工作竟是如此困難。后來還是在老鄉的幫助下才在一家工廠找到了一份搬運工作。老實說我當時對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是相當珍惜的。我賣力地干活,希望通過自己的汗水換來主管的賞識。但是事實讓我失望到了頂點,無論我多么勤懇,到頭來還是一個搬運工,每天都有搬不完的東西。我開始吊兒郎當起來,并學會了抽煙打牌,無所事事時就以追女仔為樂。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虛度著年華。就在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地工作時,工廠里發生了一件讓我感到無比震撼的事情:第四車間的一名包裝女工因為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豆腐干大的所謂文章而被升為組長。一個組長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工資加倍,還意味著有機會進入工廠的管理階層。果然,半年后這個包裝女工又被委以重任,成為第一個從流水線上出來的車間主管。說實在話,當時我對記敘文到底有三個要素還是五個要素還不是很清楚,更不要說搞什么文學創作,但是我無法忍受那個原來的包裝工在車間里趾高氣揚地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當我得知她只讀完了初中時,我失眠了。我在工廠的三層床的最上一層翻來覆去,腦海里煎熬著同一個問題:人家讀初中的都可以寫,我為什么不能?其實我的出發點很簡單:我也要通過寫作來改變我的搬運工生活!
我那時打工所在的鎮叫大嶺山,在東莞,我根本就不知道圖書館在什么地方,大多數的閑暇時間我都是泡在書店里。我的閱讀是從買書開始。那時我的閱讀是沒有選擇性的,我基本上是見到有關文學方面的書就買。也正是通過這種方式,我閱讀了余華、格非、汪曾祺等人的作品。
那時我非常功利,因為我把這些文學書籍當成了我進軍工廠上層領導的階梯。廣泛的閱讀,對我的寫作來說似乎也卓有成效。一九九五年秋天,我寫的一篇小散文獲得珠江經濟電臺舉辦的“家庭詠嘆”征文大賽一等獎。我請了假興沖沖地前往廣州領獎,并平生第一次打了一回“的士”,花了我12.5元,結果扛回一臺萬和牌熱水器。但是這臺熱水器在我后來的打工生涯中沒起到它應有的作用,居無定所的生活讓我無法享受到它帶給我的溫暖。在我狼狽不堪的奔走中,那臺熱水器最后成了一堆廢鐵!
令我無法理解的是,這次獲獎并沒有在本質上改變我的生活,我還是一個搬運工。更讓我不能面對的是,我連一個搬運工的職位也保不住了!那個來自江西的宿舍管理員向廠長打了我的小報告,說我私自在宿舍接駁電線,并屢教不改。結果我被工廠炒了魷魚。
我帶著對文學的無比失望離開了東莞,前往深圳投奔我的表弟。其時我表弟在寶安沙井鎮一個名叫新橋的小村子里做點小生意——賣青菜。我表弟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他要我跟他一起去賣青菜,但我沒興趣,只整天蝸居在又黑又潮濕的小屋子里睡懶覺,偶爾也讀讀報紙。我就是通過報紙第一次接觸到打工文學這個我從來未見過的概念,也第一次知道有個叫安子的女孩,就是通過打工文學的創作走向成功。我還知道這個名叫安子的女孩也只是讀過初中而已!
在新橋的那間小屋子里,我又有了新的想法,就是希望自己能像安子一樣通過打工文學的創作而走向成功。我目的明確地開始了我的寫作。通過閱讀張偉明、林堅、安子等人的作品,我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有把握在打工文學上有一番作為。在那段日子里,我把打工文學當成了我生活的全部,開始沒日沒夜地在那間潮濕的小屋子里寫,不停地寫。
我的小說處女作《愛晚和夢蓮》就是在這間小屋子里完成,并發表在號稱是中國最早的打工雜志上。無可否認,我在這個時期發表的幾個短篇小說,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當代先鋒作家的影響。后來,當我接觸到博爾赫斯、卡夫卡等人的作品時,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在繞著彎走路。
盡管我明白了這一點,但是博爾赫斯式的遠水畢竟救不了近火,我的生活每分鐘都在向打工文學提出抗議,連一向忠厚老實的表弟也對我有了微詞。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打工文學并不是我生活的全部,而最要緊的是要有一份工作來養活自己。
一次偶然的機會,或者說機緣巧合,我成了一名治安員。在那個年月,治安員在廣大的打工人心目中,幾乎沒一個是好東西,連我自己也十分討厭自己的這份職業。不過為了養活自己,只有硬著頭皮混日子。在我做治安員的這段時間里,因為工作相對清閑,我也有了大量的時間來進行打工文學的創作。沒多久,我就在某著名打工雜志發表了《自然死亡》等幾個短篇小說。那時我得意洋洋地認為自己很快就會時來運轉了。但不久之后,因為和隊長發生矛盾,我被逼遠走淡水,去投奔一位與我素未謀面的筆友,做了一個月的車間雜工。這之后,我做過一個星期的人事文員,一個月的QC,三個月的流水線工人……但皆不如意。我心灰意冷地背上我那床破棉被和打工三年惟一的財產——兩麻袋書籍回了粵西老家。
這次回家并沒有帶回想象中的榮耀,惟一令父親高興的是幾本刊載有我作品的雜志。父親徹夜不眠地翻閱我寫的小說,最后在某天的清晨,他突然把我叫醒,然后鄭重其事地向我宣布:算命先生的預言很快就會變成真。兒子,加把勁,我永遠支持你!我對父親突然間變得如此文雅感到十分驚訝,但是父親顯然還處在激動之中,他唾沫亂飛,面紅耳赤,甚至有些討好地向我保證:家里的農活,你從此之后可以袖手旁觀。
我為父親這個保證暗暗竊喜,我向來就討厭農活,這給了我一個躲避烈日下勞作的機會。我開始裝模作樣地在父親的面前讀書、寫作。我后來在對自己進行總結時,給自己在這段時間的寫作冠上了虛偽兩個字。也許是有了父親的保證,我在老家呆了整整一年,在這一年的時間里,我做了半年時間的小學代課老師。還有半年的時間,我大多數用來讀書,正是通過大量的閱讀,我突然發現自己寫的那些稱之為打工文學的作品是多么的粗陋和淺俗!這個發現讓我在隨后足足一年的時間里不敢動筆寫一個字!當我在這個時候再回過頭來看安子、張偉明等人的成功事例時,我發現他們的成功之路并不適合我。我開始認識到,在現有的基礎上,我只有將打工文學提升到更高的一個層次,才是目前最關鍵所在。
但是這談何容易?在打工文學方興未艾之際,前一輩的打工文學作家張偉明、林堅等人就以他們的作品昭示后來的打工文學:我們這才是打工文學的正宗,任何脫離正宗的東西都是離經背道!從這里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對前輩打工文學作家的超越,就意味著是打工文學的異類——這是我從閱讀汪曾褀作品中得到的一個有益的啟示。在汪曾褀挾其作品橫空出世時,中國文壇就一直把他作為中國文學的一個異類。在人們津津樂道于小說技法層出不窮時,我們當中很多人忽視了汪曾褀對異類文學的傳承。對于更為接近于現代小說的唐人傳奇、宋代的筆記小品便成了小說的一個異類。
在我成為一個編輯時,我撇開了這些千絲萬縷的關系,對打工文學作了更為理性的思考。曾有作者問過我從事打工文學創作要具備哪些條件?我的回答很簡單:要心中有愛。我認為一個愛字就足以涵蓋了打工文學的全部!
心有多寬,路就有多廣。這是我讀汪曾褀作品得到的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啟示。
但是打工文學的現狀卻令人擔憂,它們在總體上對處在底層生活的打工人缺乏人性化的關懷。大多數的作品流于苦難的表面,或者對打工人極盡挖苦刻薄之能事,并以此來獲得媚俗的閱讀快感,但這樣媚俗的取悅并未得到打工人的認可。這更使得打工文學正處于進退兩難之境。作為文學的一個新品種,打工文學并不為主流文學所認同。深圳作為打工文學的發祥地,一些刊物已經徹底遺棄了打工文學。深圳的一些刊物編輯明確地勸我放棄打工題材,他們認為,時至今天,打工題材已經過時了。
但是結果怎樣呢?原來以打工文學為主的一些刊物,在丟掉了賴以為生的打工人之后,基本上沒人再看,只有倚仗財政撥款才能得以茍延殘喘。因此,我有理由相信打工文學不會成為一個短命的文學品種,因為它有著厚實的生活基礎,而且隨著工業的不斷發展,打工文學也會不斷地煥發出它的青春。我斷言,20年后以打工為題材的文學必定會成為文學的主流!
我以父親對我說的一句話為本文作結:好好地打工,20年后,誰也不敢小看你!
作者簡介:葉曾,原名曾楚橋,七十年代生于粵西農村,九四年外出打工,做過流水線工人、民辦教師,雜志編輯,現為自由寫作者。作品散見《收獲》、《人民文學》、《特區文學》、《芙蓉》、《廈門文學》、《作品》、《新語絲》、《南方都市報》等報刊雜志。獲首屆鯤鵬文學一等獎,深圳百年小平征文獎,第五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現居深圳寶安三十一區。
責 編:宋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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