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心與現實僵持11天后,四川地震孤兒社會認養工作終于出現了第一起成功案例,可稱奇跡。
盡管遠算不上生死離別,甚至要去的地方其實很近,李舒浩仍把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姑父姑媽和舅舅舅媽的合照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在這個氛圍有些微妙的“家庭聚會”上,這名11歲男孩朝一個穿著體面的中年女子喊了一聲“媽”,盡管語調輕而短促,卻恰到好處地調節了氣氛。
“以后大家就算認了一門親戚。”中年女子的丈夫說。張斌卻清楚,有些“分寸”還是得把握好,這個男孩的姑父向侄子的新父母提出,“以后有事,還是我們大人之間單線聯系的好。”
2008年9月6日,四川地震孤兒首例社會收養成功。這天距四川啟動地震孤兒社會認養工作已經11天。
9月6日,從綿竹民政局辦理完收養手續回家,張斌整理了侄子的“房間”——一個藍色的兒童戶外帳篷被折了起來,丟到電視機柜底下。小兔崽子,在成都已經有自己漂亮的大房間了。
張斌往電視機前的舊沙發上一坐,這曾經是李舒浩的“御用寶座”。如果沒有汶川地震,淘氣的男孩一回家,就像個小土豆一樣,穩穩扎在沙發上,邊看動畫片,邊摳出沙發扶手上一條一條的海綿渣渣。李舒浩的父母在鎮上賣早點,起早貪黑,一度顧不上照顧兒子,看著兒子成績—直往下掉,掉到班上四十名,才開始狠抓學習。5月12日前的期中考試,李舒浩一下考進了班上前五名,英語還拿了班上最高分。
地震那天,舒浩父母所在的五層樓完全坍塌,而舒浩所在的漢旺中心小學幸無傷亡,他成了孤兒。姑父張斌把侄子和爺爺奶奶接到自家住,在院子里搭起大小兩個帳篷。夫妻倆商量,以后把舒浩當兒子養,反正自己只有一個16歲的女兒,初中沒念完就到浙江打工去了。兩口子還打聽到,整個綿竹有27名孤兒,幾乎都是由親戚接手帶。
張斌重又開始當一回父親。災區的板房小學建成后,他每天開摩托車接送侄子上學,晚上回來,他喝啤酒,舒浩也跟著喝;他習慣性地摳腳丫子,舒浩也跟著摳;他閑著沒事,跟人打牌,舒浩也跟著看。
一次,張斌對侄子說,等家里房子重建起來后,自己還得去浙江打工。“那我一塊兒過去嘛。”舒浩低頭扒飯,頭也不抬。當天晚上,張斌失眠了,“我咋覺得這兔崽子的將來就我現在這副模樣了?”
6月中旬,舒浩去成都兒童中心接受震后心理安撫。一位愛心媽媽聯系上張斌,說成都有一個“家境、素質都很不錯的家庭”想收養舒浩,想見面聊聊。姑媽李霞不想見,張斌打圓場,“反正也要去成都看看娃娃的,見不見到時再說嘛。”
坐在跟前的一對中年夫婦“都是大型國企的老總,一點也不兇(厲害),說話聲音很輕很軟”。張斌頭一次也用“很輕很軟”的聲音和人說話,“那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個‘場’”。
李舒浩_直坐在大人們旁邊,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不時還發上一會兒呆。張斌明白,這是侄子的地震后遺癥,他沒立即問侄子的態度,“等他回過神來再說”。
二
盡管只是第一次見面,黃氏夫婦已經把戶口簿、財產收入證明、房產證等收養登記法定材料準備好了,還表示,打算換一套戶型更大的別墅,“以后過春節時,或把舒浩送回老家,或把爺爺奶奶接到成都來,一起過。”
“別不別墅的不要緊”,張斌把對方的材料一一過目,此前,他最擔心對方是不是騙子,會不會讓侄子念好書,“現在這些擔心都不存在了”。
李家卻迅速分成兩派。李舒浩的外公外婆與舅舅堅決反對送養,“咱家這門就剩舒浩,送給別人就不姓李,這門人也就絕了!”舅舅直言,“反正我沒孩子,要送不如送我!”張斌也急了,“你條件比我還差,給你養還不如給我養!”
這是農村熟人社會中的剛性情感需求,綿竹民政局工作^員走訪孤兒家庭時,發現一些孤兒家中只剩年近七旬的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綿陽市婦聯也發現一個11歲的女孩,母親在地震中去世,父親下半身高位截肢,但他們都堅決拒絕被人收養,即使對方提出可把老人接到一起住。
如今,這成了李家“反對派”的一個充分理由,“別人家再窮、再難,都不會把娃娃送養,不然,別人會說我們李家心狠!”
辯論的成果,是雙方做出妥協,先送舒浩到成都夫婦家住些天,“看看雙方合不合得來,就當做客吧”。8月初,成都夫婦將張斌和李霞接到成都小住,在寬敞的洋房里,張斌發現“小兔崽子沒幾天就被收拾得規規矩矩”——每天只能看一小時電視、吃飯不得喝酒、不得翹腳、摳腳丫子;閑時,成都夫婦喜歡看書,侄子也跟著看。
“看書的和打牌的,就是不一樣啊。”張斌逗侄子,你小子以前不是個小火藥桶嗎?來這怎么萎了?舒浩一本正經地回答,人家不像你,動不動就打人,人家是擺道理的。
雙方的磨合很順利,張斌征得舒浩爺爺奶奶的同意,向黃氏夫婦口頭應承送養一事。在成都,舒浩稱這對夫婦為“黃爸爸”“劉媽媽”——這和在兒童中心稱呼愛心媽媽一樣自然,他沒反對姑父讓他“留下來生活、學習,有時間就來成都看他”。
8月中旬,“黃爸爸”50歲生日,老來得子的夫婦倆決定借此慶祝“雙喜臨門”,大宴賓客。在一個星級大酒店舉辦的宴會上,張斌渾身上下像被潑了一桶膠水,僵在自己的座位上,“動哪哪別扭”。舉止體面的客人們聽說這對頗顯突兀的夫婦是舒浩的姑父姑姑,這才上前來敬酒。“當時就想找條地縫鉆進去,或馬上回家!”李霞說。
舒浩已經不緊張了。這個穿著筆挺的襯衣和小西褲的男孩在人群里自如地穿來穿去,靦腆地接受大人們的祝福。
回到家,張斌向舒浩爺爺奶奶匯報,“讓娃娃跟黃大哥家過吧。我們在地下,人家可是在天上。”
三
當“黃叔叔”向舒浩提出改姓黃,舒浩不干了,“我這輩子都是李家的人!”舅舅家迅速站出來支持,外公外婆也認為,國家和社會對孤兒照顧得很周到,有各種助養金和上學的優惠政策,他們也能帶好。
當地地震孤兒的助養金平均一年為八九千元,這頂得上當地全家四口人一年的土地收入。這是絕大多數孤兒親屬不愿送養的重要原因,甚至為爭奪孤兒收養權,8月28日,成都一個孤兒的親屬還鬧上了法庭。
“現在帶孩子不是往鍋里加一瓢水就行!”張斌則看得更遠,“同樣是上學,在人家家就能出國讀書,在咱家就上板房學校。人家家起碼都大學畢業,咱家文化最高初中,娃娃英語說得好,待在這兒,就像一個巴掌長了6個指頭一樣多余!”
張斌一心要讓侄子回心轉意,他不怕在家族里擔上惡人的罪名。買菜時,張斌故意不買舒浩愛吃的精瘦肉、老姜和小白菜,想吃,“回成都去”。妻子李霞看不下去,責怪丈夫“狠心”。“狠點是對他好,將來他會謝我。”張說,“娃不能太寵了,你看那些殘疾孤兒,都沒人愿意認領。咱家娃娃要是被砸殘了,還有人來搶著認養他,給他吃精瘦肉、小白菜?!”
當姑父再問舒浩意見時,這個10歲男孩選擇了沉默。家人慢慢看出,舒浩回家后堅持每天刷兩次牙,晚上睡覺前要洗澡,和村里小孩子出去玩,一定要換下身上嶄新的白襯衣。
吃飯時,看著侄子規規矩矩端起碗吃飯的樣子,張斌突然又有些犯醋,“娃娃越看越不像這屋里頭的人了。”
最后一次家庭會議上,家族人遵循民政收養法規定,由已滿10歲的舒浩決定去留。最終,舒浩決定,改姓可以,名字不改,“以后你們還是叫我舒浩”。張斌松了口氣,細心的妻子卻發現,侄子、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和舅舅的眼睛都紅了。
一度以為沒戲了的黃氏夫婦立即趕到綿竹,給舒浩和家人拍了數張合影,“這些長輩和這個地方你都不能忘記。”黃媽媽囑咐。
舒浩走后,爺爺奶奶沒事就拿舒浩在地震以前和最新拍的照片對比著反復看,邊看邊擦眼淚,照片上的舒浩,最近變得不怎么愛笑,姑姑安慰父母,“人比以前長胖長白了,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彼時,張斌坐在侄子的前“御用寶座”上,一聲不吭。這段時間,他每天都與黃大哥一家單線聯系,張羅舒浩的戶口遷移,忙完這,他又要開始著手家里房子的重建。一切都安頓得和地震前差不多了,張斌打算還去浙江打工,重復以前的生活。
偶爾的,張斌也會湊到爺爺奶奶跟前,看一眼侄子的照片,“現在已經想象不到,娃娃將來會是個什么樣子嘍。”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姓名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