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乃甫,男,漢族,我國著名新聞工作者,書法家,新華社高級編輯,陜西省米脂縣姬家石溝村人。1964年本科畢業(yè)后到新華社國內(nèi)部工作,曾任國內(nèi)部副主任,同時兼任《中國質(zhì)量萬里行》雜志社副社長。1995年出任《新華每日電訊》報黨組書記、總編輯,現(xiàn)兼任首都新聞工作者書法家聯(lián)誼會副會長、中國硬筆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書畫家聯(lián)誼會會員。

那是1964年8月15日的晚上8點(diǎn)多鐘,一列從西部長途跋涉而來的火車,喘著粗氣,長鳴一聲,疲憊不堪地駛?cè)肓私K點(diǎn)北京火車站。
車上下來一個25歲的小子,穿一身藍(lán)布褲褂,腳蹬兩只手工納底的黑布圓口鞋,扛著一卷鋪蓋,土頭土腦,老冒十足。那就是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被分配到新華通訊社來工作。
到了,這古老的北京城,祖國的心臟,我將要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不知道這里等著我的是什么,但我來了,帶著我的夢,十分美好的夢。
老天爺是十分公道的,讓世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盡管各人都有各人的夢。老天爺?shù)倪@種安排也是非??茖W(xué)的。要是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未來,什么時候當(dāng)官,當(dāng)多大的官;什么時候發(fā)財,發(fā)多大的財;什么時候生病,生多大的??;什么時候要死,怎么個死法……那人生就沒意思了,也許這個世界就要亂套。
北京好像并不歡迎我這個從大西北山溝溝里來的人,一下火車就用哭泣似的瀝瀝夜雨為我致詞。
站前廣場上,昏暗的路燈,滿地的積水,一片凄涼。轉(zhuǎn)眼之間,一車人一出站就星散得無影無蹤了。
我獨(dú)自站在廣場上,活像一個逃荒要飯的流浪漢,人地兩生,舉目無親。濕濕的雨點(diǎn),打在我的身上,孤獨(dú)感浸透了我的心。
見鬼,偌大一個廣場,想找個問路的人都沒有。
在廣場的東邊,有一個小木屋,走近一看,掛著一個小木牌子,寫著旅館介紹處。小小的窗口,里邊燈火通明,坐著一個30來歲的女人,粗眉大眼,一身工裝。我還未開口,她就說:“沒有旅館了,你住澡堂子吧?!?/p>
“好吧。”我說道。
她給我開了張小條,從窗口遞出來,隨即用手一指說:“西邊亮著燈的那個地方就是?!?/p>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穿過廣場,來到澡堂子門口。這是一間平房,里邊燈火通明,霧氣騰騰。進(jìn)門后見到一位胖子,光著膀子,腆著個大肚子高聲叫道:“客人一位。”
他引我到一個能坐兩人的窄窄的沙發(fā)上,說道:“您哪,洗好休息好,有什么事招呼聲就行?!本┪秲菏悖磥砦艺娴氖莵淼搅耸锥?。
放下行李,我脫了衣服去洗澡。一個大池子,里邊泡了許多人。水很熱,泡到里邊,好舒服??!
看來這里有許多熟客,多是中老年人。他們一邊洗,一邊聊天,滿口京腔,我聽著有一種油腔滑調(diào)的感覺,但很新鮮。
我洗去一身疲勞,回到我的位子上。我回頭一看,我的行李還原原本本放在那里,沒有被人偷去。我想,這里畢竟是首都啊。不過,我是個窮學(xué)生,但凡有點(diǎn)眼力的梁上君子,是不會光顧我的那床破鋪蓋的。
我用一條浴巾蓋著身子躺下,一米八的個子,窩在這又短又窄的沙發(fā)上,雖然不怎么舒服,但很快就睡著了。那時候我年輕,又是從苦地方來的,這算不了什么。

睡到半夜,朦朧中覺得有人推我。我掙扎著睜開雙眼,看到面前站著一個警察。
“有介紹信嗎?”他問我,那聲音就像討賬的。
“沒有!”我也很橫,心想,我大老遠(yuǎn)從西北來到北京,是參加革命來的,是為國家盡忠來的,是為人民服務(wù)來的,光明正大,你憑什么對我這么橫。
他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說是參加工作來報到的。他說那總有個介紹信吧,看來他還有點(diǎn)常識。
我掏出報到通知書給他看,他看了半天,然后還給我,一言未發(fā)走了。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自尊心第一次受到了打擊,心里像吃了一個蒼蠅。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來到站前廣場,天晴了。我茫然四顧,不知道坐哪路公共汽車能到新華社,只好雇了一輛人力車。
車夫是位50多歲的老頭,不高的個子,精瘦的身板,皮膚黑紅黑紅的。他上身穿一件對襟白色小布褂,下身是一條藍(lán)布短褲,已經(jīng)很舊了,腳穿一雙草鞋,頭戴一頂草帽,肩膀上搭一條毛巾。
他問我到哪里去,我說到新華社。他說不遠(yuǎn),請上車吧,就在宣武門。
我坐在車上,老頭拉著我一溜小跑。
年輕的坐車,年老的拉車,我覺得這也是一種不平等,真有點(diǎn)不好意思。今天看來,過去那種分配上的平均主義,絕對不等于人和人的平等。用社會分工不同來解釋這一不平等現(xiàn)象,純粹是自欺欺人。其實(shí),當(dāng)官的和當(dāng)老百姓的比,哪怕當(dāng)官的沒有當(dāng)老百姓的掙錢多,當(dāng)官的也比當(dāng)老百姓的高人一等。
原來,新華社就在宣武門內(nèi)往西一點(diǎn)。高高的宣武門城門樓子,已破敗不堪,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坐在那里。
進(jìn)了城門,沿城墻往西走。一條羊腸小道,兩邊長著小草,右手是一片灰色的居民小院。
其時,朝陽燦爛,金光四射。四周靜悄悄,連個人影都沒有,給我一種進(jìn)了世外桃源的感覺。
我的這番觀感,被車夫的一聲“到了”打斷了。
他放下車把,一邊擦汗,一邊說道:“給3角錢行了?!蔽医o他5角,說不要找了,但他不干。他說:“小伙子,看來你還沒掙錢呢,咱爺倆要是有緣,下回再說?!彼医o我兩角錢,抄起車把就走了。我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半天才回過頭來。
事情已經(jīng)過去40多年了,但這位車夫的音容笑貌,至今一直刻印在我的腦子里。每當(dāng)我想起他來,心里就有一股暖流通過,他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越來越高大。如果他還在世,也有90多歲了吧。我祝他老人家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