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婚遺腹子的撫養費

貨車駕駛員因車速過快，疏于觀察，釀成了摩托車上的兩人一死一傷的悲劇。交警認定貨車駕駛員負事故全責，依照交警的責任認定，貨車駕駛員和其投保的保險公司很快賠償了死者的親屬幾十萬元死亡賠償金、喪葬費等費用。誰料5個月后，坐在摩托車上的受傷女子卻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找到貨車駕駛員，要求他賠償嬰兒的撫養費8萬多元。

然而，女子和死者只是同居關系而不是夫妻關系，因男子已死，也無法對新生兒做親子鑒定，貨車駕駛員因此堅決拒絕賠償。在沒有任何直接證據的情況下，女子能打贏這場官司嗎？不久前，江蘇省江陰市人民法院對此案作出了公開判決。

男友遭車禍身亡

2006年11月13日上午，住在江陰市郊的吳林從室內推出摩托車，準備載著女友丁芳去市婦幼保健院做圍產期檢查。吳林時年40歲，與前妻離異后，現在又中年得子。眼看20歲的女友懷孕已快6個月了，他禁不住喜上眉梢。當摩托車行駛到一岔道口準備轉彎時，一輛滿載貨物的卡車從另一條道路上向正常行駛的他發瘋似的沖來，“轟隆”一聲，吳林一頭栽倒在卡車下，當場死亡，坐在吳林身后的丁芳幸好只受了點輕傷。車禍發生后，交警部門經過現場勘查，認定貨車駕駛員張民開車時車速過快、疏于觀察，應負此次事故的全部責任。

吳林死后，丁芳悲痛萬分，終日以淚洗面。2004年2月，剛滿18歲的丁芳在江陰市一家企業打工時與吳林結識。吳林身材高大，說話風趣幽默，尤其富有一顆同情心，不僅手把手地教剛出校門的丁芳學習技術，還在生活上對她細心呵護。當得知吳林與妻子離婚后，現在仍孑然一人時，情竇初開的她芳心萌動，對大她20歲的吳林產生了愛慕之心。吳林也對溫柔漂亮的丁芳頗有好感，兩人當即表示立即結婚。然而，當他倆來到民政部門登記時，因丁芳只有18周歲，不符合《婚姻法》“結婚年齡，女不得早于20周歲”的規定，兩人只好先過起了同居生活，打算等丁芳到了法定年齡再登記結婚。誰想就在兩人準備奉子成婚時，吳林卻突遭不幸。

“吳林已經身亡了，但你還很年輕，將來還要嫁人。如果帶著孩子嫁人，如何是好？”丁芳的娘家人以及閨中密友紛紛勸說她打掉肚中的孩子。可丁芳想到吳林生前曾多次流露出想有個孩子的強烈愿望，而且吳林也是因為帶她去醫院而遭遇不測，于是決定把孩子生下來。

事后，張民依據交警部門的認定，與投保的保險公司向吳林的父母賠償了吳林的死亡賠償金、喪葬費、吳林父母的贍養費等費用數十萬元。當丁芳準備以吳林配偶身份提出要法定繼承其中的一部分賠償金時，因她和吳林是非法同居關系，不受法律保護，所以她的請求沒有得到支持。

2007年2月，丁芳在醫院生下了兒子龍龍，她高興得眉飛色舞。然而，由于自己沒有固定的工作，娘家人因她執意生下孩子而變得冷淡，吳林的父母也對孩子是不是吳林的“種”而百般質疑，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帶著孩子備感艱辛。2007年清明節，丁芳抱著兒子來到吳林的墓前，向他哭訴自己的委屈和艱辛。

她的哭聲引起了一位前來掃墓的法律界人士的注意，在這位人士的指點下，她找到張民，請求他依法支付龍龍的撫養費：“娃的爹是被你的車撞死的，你要負責娃的撫養費。”

“我已經賠償了吳林父母一切費用了。”張民一口拒絕了她的要求。

“你之前賠償的費用中，因娃當時還沒出生，所以沒包括娃的撫養費。”丁芳據理力爭。

最終，張民堅決不肯賠償撫養費。

非婚媽媽向肇事者索賠撫養費

多次討要無果后，2007年9月，丁芳以孩子龍龍的身份將張民以及他所掛靠的運輸公司告上江陰市人民法院，索賠撫養費8.6661萬元。不久，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

法庭上，法官問丁芳：“你和吳林有結婚證明嗎？”

“因為我沒達到結婚年齡，還沒有領到結婚證。”丁芳如實相告。

“你的孩子龍龍有與吳林的親子鑒定證明嗎？”法官轉而又問。

“龍龍是遺腹子，還沒出生時，他的爸爸吳林就被被告的卡車撞死了，沒法做親子鑒定。”丁芳一邊哭泣，一邊回答。

“那你有其他證據證明吳林就是龍龍的生父嗎？”審理法官不禁著急起來。

“我有！”丁芳說著，拿出村委會給她開具的證明，證明車禍前，她和吳林一直以夫妻名義同居。接著，她又出示了龍龍的醫院出生資料，證明龍龍是吳林車禍死亡后3個月內出生的。

這些證據能證明吳林就是龍龍的生身父親嗎？原、被告當庭進行了激烈的辯論。

被告認為，村委會的證明只能證明雙方是一種非法同居關系，而非法同居關系是不受法律保護的；醫院出生證明，只能證明龍龍的出生時間，不能證明龍龍就是吳林的親生兒子。依照《民事訴訟法》第64條規定：“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主張，有責任提供證據。”根據“誰主張，誰舉證”這一民事舉證規則，原告丁芳應負有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請求法庭依法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丁芳辯解說，因為未到法定結婚年齡，無法領取結婚證；因為吳林已經死亡，尸體已經火化，無法做親子鑒定，所以舉證不能的后果責任不在自己，是多種原因造成的。她反問被告：“你說娃不是吳林親生的，你有什么證據嗎？”

張民一聽，當即跳了起來：“你是原告，應該由你舉證證明吳林與龍龍之間的父子關系，我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證明他倆之間不是父子關系！”

張民繼續反駁說，非法同居是不受法律保護的，由非法同居這一非法行為生下來的兒子不應該得到法律保護。如果法律予以保護，那么就會造成《婚姻法》成為一紙空文，擾亂了整個社會婚姻登記行為，不利于家庭和社會穩定。

張民還認為，依照《民法通則》規定，“自然人的民事權利始于出生”，車禍發生時龍龍還沒出生，胎兒只有出生后才享有民事權利，因此龍龍不具有索賠的權利。

丁芳當即駁斥說：“雖然當時龍龍還未出生，但現在已經出生了，如果他的爸爸還健在，自然由他爸爸撫養，現在他爸爸被你撞死了，他就有權利向你索賠。”

因為原、被告爭論激烈，雙方都不同意接受庭外調解，法院沒有當庭宣判。

非婚遺腹子“索”得18年撫養費

2008年8月31日，江陰市人民法院對此案作出了一審判決。法院認為，原告就龍龍系吳林和丁芳的非婚生子女，與吳林之間存在血緣關系負有舉證責任，但證明責任應當根據客觀情況予以確定。本案中因吳林死亡，無法通過親子鑒定來直接證明吳林與龍龍存在父子關系，但丁芳提供的村委會證明、醫院出生資料、證人證言等相關證據，能夠證明吳林與丁芳有同居生活、龍龍是在吳林死亡后3個月內出生的事實，據此可以推定吳林和龍龍之間是父子關系。審理中，被告張民雖然對原告主張提出了異議，但并未提供證據反駁上述事實存在，被告所持異議不能成立。另據法律規定，非婚生子女享有與婚生子女同等的權利，故判決被告張民賠償龍龍18年撫養費8.6661萬元，肇事車輛所掛靠的運輸公司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審理此案的法官接受記者采訪時談了此案判決的依據。

法官說，此案雖為交通事故損害賠償糾紛，但判案的關鍵在于能否認定吳林與龍龍之間的父子關系，法院對此案如何判也爭論得異常激烈。一種意見認為，應當由原告承擔舉證責任，證明龍龍系吳林與丁芳的非婚生子女，龍龍與吳林之間存在血緣關系。現因吳林死亡，不能通過親子鑒定來證明之間的父子關系，應當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而合議庭經過多次討論后認為，在法律上，對婚生子女憑夫妻雙方的結婚證明就可推定為其與父母之間存在血緣關系。對于非婚生子女，由于其母親與“男方”之間沒有婚姻法律關系的存在，不能當然地推定該子女與“男方”之間存在血緣關系，特別是在進入司法程序之后，必須要有說服力的證據來加以證明。此案雖然不能通過親子鑒定來證明，但法院根據相關證據可以推定吳林與龍龍之間是父子關系；其次，對當事人科以舉證責任時，應當與當事人的舉證能力相適應，超過舉證能力而要求當事人負舉證責任是不公平的。本案中，丁芳已經窮盡能力仍無法提供其他證據，則應當適當減輕她的舉證責任；再說，本案中，綜合考慮相關因素后，吳林與龍龍之間是父子關系的蓋然性是很高的，并且被告張民沒有證據表明第三人為龍龍生父的可能性。因此，法院作出了如上的判決。

舉證任的分配應反映實體法的公平正義精神

此案的判決在江蘇法學界引起了較大的反響，對于其中有關法律問題，記者采訪了南京大學眾多法學專家。專家認為法院的判決很有水平，對此案舉證責任的分配反映了實體法的公平正義精神。

記者問，當丁芳窮盡能力仍無法證明吳林就是龍龍的生父時，法院減輕她的舉證責任，改由被告承擔對吳林不是龍龍生父負相應的舉證責任，這對被告是否公平？

專家說，《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明確規定了因新產品制造方法發明專利引起的專利侵權訴訟等適用舉證責任倒置。本案由被告舉證的適用法律確實不在上述的條款中，但應是《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7條規定：在法律沒有具體規定，依本規定及其他司法解釋無法確定舉證責任承擔時，人民法院可以根據公平原則，綜合當事人舉證能力等因素確定舉證責任的承擔。本案便是法官進行自由裁量舉證責任進行重新分配的一個典型判例。

專家說，法官進行自由裁量舉證責任由誰來承擔時，應考慮以下幾個因素：公平正義原則、誠實信用原則、當事人的舉證能力、對于危險領域的控制支配能力和待證事實發生的蓋然性。本案中爭議的焦點在于龍龍是否吳林遺腹子關系的確認，針對這一爭議事實，雙方均未提出有足夠證明力的證據。當案件事實處于真偽不明狀態時，若根據統計資料或人們的生活經驗，該事實發生的蓋然性高，則主張該事實發生的一方當事人不負舉證責任，而由對方當事人對該事實未發生負舉證責任。結合本案，吳林與龍龍之間是父子關系的蓋然性很高，法院將舉證責任分配給了被告也是恰當的，符合公平正義的原則。

記者問，此案被告提出“自然人的民事權利始于出生”，當時龍龍未出生，故不具備索賠的權利，這種說法有道理嗎？

專家說，根據《民法通則》的規定，侵害公民身體造成死亡的，加害人應當向被害人一方支付死者生前撫養的人必要的生活費等費用。吳林生前撫養的人除了他的父母，自然也包括撫養即將出世的龍龍。

記者問，被告提出“非法同居不受法律保護，非法同居生下的孩子也不應該受法律保護”的觀點，為什么沒得到法院的支持？

專家說，雖然案中吳林和丁芳未婚先孕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非法同居雖不受法律保護，但其并不違反國家法律禁止性的規定。我國沒有任何一部法律法規規定女青年不得未婚先孕，未婚先孕僅僅應該是道德范疇所約束的。關于吳林和丁芳共同生活期間孕育的男孩，屬于法律調整的民事法律關系。為了保護非婚生子女的合法權益，我國《婚姻法》第25條規定：“非婚生子女享有與婚生子女同等的權利，任何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視。”可見，非婚生子女享有與婚生子女同等的權利，龍龍向肇事者張民討要撫養費完全符合法律規定。 （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