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爺爺、奶奶,救救我吧……”
這是5歲女童毛毛的一段錄音,在安徽省阜陽市潁州區法院法庭上播放時,幾乎讓所有在場之人潸然淚下。
不幸正降臨在這個可憐的孩子身上:2007年春天,她被查出患上神經母細胞癌。這是一種罕見的疾病,整個安徽省至今才發現3例。
經過當地媒體的廣泛呼吁,阜陽社會各界紛紛捐款近10萬元,期待能夠挽救毛毛的生命。令外界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正是這筆捐款,竟然引發了這個家庭主要成員之間的一場訴訟。
這是一場原本不應該出現的官司。
5歲女童罹患罕見病癥
2007年4月,5歲的毛毛向媽媽哭訴“肚子疼”。“肚子疼”的癥狀十分奇怪:有時一陣比一陣厲害,可沒多久癥狀又消失了。
一開始,毛毛的母親張紅并沒有在意。但是,孩子經常喊“肚子疼”,促使她決定去醫院。醫生忙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什么大問題。在醫生的建議下,毛毛在家掛了一個星期的吊水,“消消炎就會好”。
起初,打吊瓶后,毛毛的癥狀基本消失。張紅心里十分欣慰,又忙著準備讓孩子去幼兒園上學。
然而,一個星期過后,平靜了一段時間的毛毛又開始哭訴著“肚子疼”,而且疼痛程度較以往加劇。無奈之下,張紅再度帶著孩子趕往醫院。
一位老醫生接待了她們。他在毛毛肚子上摸了又摸之后,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孩子肚子里有個腫塊,需要認真檢查一下。”老醫生對張紅說。
神經母細胞癌——檢查結果出來后,張紅一下子癱倒在地。據醫生介紹,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疾病,目前在安徽省才發現3例……
老醫生建議張紅將孩子送到外地更好的醫院就診。經過簡單的商量之后,當晚,一家人立即趕到省城合肥,住進了安徽省某醫院血液科。
愛心如潮涌向患病女童
據張紅介紹,在安徽省某醫院,毛毛接受了神經母細胞瘤切除術,并在之后的2007年5月16日出院回家。為此,毛毛家人花了1.1萬多元。
但是,這只是一個開始。出院時,醫生告知張紅,毛毛想要真正獲得生機,必須接受干細胞自體移植手術,需要花費大約10萬元。“做這個手術,毛毛徹底康復的可能性是50%,如果不做,孩子的生命將希望渺茫。”醫生說。
10萬元,對于一個普通家庭來說不是一個小數字。為了挽救孩子,孩子的奶奶等親屬決定向社會求援。通過多方努力,這個家庭進入了當地部分媒體的視野。
盡管毛毛的爺爺奶奶尚有積蓄,家中還有兩套房子。但在此后的宣傳中,這些情況,均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媒體稱毛毛的家庭為“貧寒”。
據一位采訪此事的記者回憶,當時出現在媒體記者眼中的毛毛,顯得可愛而可憐:在奶奶的鼓勵下,毛毛為記者們唱豫劇,顯得十分懂事。孩子的奶奶也一再表示:愿意砸鍋賣鐵挽救小孫女的生命,如果有好心人伸出援手,她愿意“磕頭表示謝意”。
這一切,通過媒體的報道,引發了眾多好心人的同情。一時間,愛心如潮涌向了這個家庭。
據當地幾家新聞媒體報道:一家企業拿出不低于3萬元的白酒用于義賣,所得義賣款直接捐贈給毛毛。
毛毛所在的幼兒園、其父親所在的單位等,也先后發起了捐款。此外還有為毛毛專門舉行的募捐義演。
好心人的幫助,似乎讓毛毛的命運出現了重大轉機。據媒體報道,“阜陽市各界在獲悉毛毛的病情后,先后舉行義賣和愛心捐款等活動,共計籌集醫療費近10萬元。”
這些捐款由毛毛的爺爺奶奶保管。人們期待著,有了這筆錢,毛毛能夠盡快接受手術,早日恢復健康。
治病分歧引發家庭訴訟
令外界并不知曉的是,一場關于孩子治病的分歧,隨后在這個家庭發生了。
今年2月底,張紅再次帶著毛毛來到安徽某醫院進行例行化療。醫生經過檢查后認為,化療并不能對孩子的病情產生根本性的扭轉,而且對孩子身體機能會帶來傷害。現在孩子身體狀況較好,建議實施干細胞自體移植。
“盡管實施干細胞自體移植后仍有50%的復發可能,但這是目前最佳的治療方案。”醫生對張紅說。
愛女心切的張紅,迅即接受了醫生的建議。
回家后,張紅與丈夫李平商量此事。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丈夫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稱家里拿不出這么一大筆錢。
“我們不是還有捐款嗎?從爸爸媽媽那里拿出來,再借點錢不就行了?”張紅說。但是,丈夫一直玩著電腦,一言不發。
面對這一情況,張紅發怒了。隨后,兩口子發生爭執并打在了一起。緊接著,李平回到了父母家,一直沒有回來。
當天傍晚,張紅來到公公、婆婆家里。然而,老人并沒有給她開門。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再加之此前的種種跡象,讓張紅頓時感覺到:公公、婆婆和丈夫,對治療毛毛的態度已經發生根本性的轉變。
據張紅介紹,早在安徽某醫院治療時,公公經常當著孩子的面說:治療也是白治,全是瞎花錢。婆婆也曾經勸張紅再生一個孩子,理由是,萬一毛毛有個三長兩短,家里總還有個奔頭……
這些話,張紅當時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孩子的爺爺、奶奶、父親始終沒有在行動上表現出放棄的跡象,孩子的化療也一直在持續。
對于一直沒有工作的她來說,只能選擇依靠這個家庭。張紅寄望于能說服家人。然而,她只得到這樣一個答復:捐款早已經花完了,家里沒有錢。
這個答復并不能說服張紅。在她的印象中,社會募捐款總共不下10萬元,而孩子的醫藥費當時只花了5萬多元。“即便家里的錢不花一分,社會捐款也應該還有剩余,怎么可能花完了呢?”她一再表示懷疑。
張紅還認為,家里在阜陽還有兩處房產,而且丈夫的工作單位不錯,收入在阜陽并不低。沒有錢給孩子治病,這個理由怎么也“說不通”。
接下來一個無意中的發現,讓張紅進一步產生懷疑:前不久,張紅到所在社區辦事,隨口問工作人員一句:你看我孩子這種情況可以辦低保嗎?工作人員的回答則讓她大吃一驚。原來早在2007年9月份,毛毛的爺爺就以孫女的名義從社區申請到了低保金,每月是303元,低保卡被他領走。
這一切,張紅毫不知情。由此,她確認孩子的爺爺、奶奶根本就不想出錢給孩子做手術。
接下來,張紅討要捐款的力度前所未有地加強。雙方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紛爭,甚至還鬧到了當地派出所。但是,她并沒有如愿以償。相反,隨著她憤而帶著毛毛住到娘家后,孩子的治療情況幾乎不再被婆家人問津。
醫院建議的手術日期越來越近,張紅心急如焚。無奈之下,她決定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不把社會募捐的愛心款拿回來,如何保住女兒的性命?
一場善款爭奪戰沒有贏家
2008年3月,張紅在獲得法律援助之后,以女兒毛毛的名義,將丈夫和公公、婆婆告上了法庭。
張紅指認,上述3人已放棄給毛毛治療,不再支付任何費用。
圍繞捐款的數額和花銷,雙方在法庭上唇槍舌劍。在張紅的律師出示了各個單位提供的捐款說明之后,公公婆婆也出示很多證據,包括給孩子看病時一家人在省城的吃住等。
在庭審開始前,法庭播放了提前錄制的一段錄音。錄音里,毛毛撕心裂肺地哭喊:“爸爸,爺爺,奶奶,救救我吧……”包括法官在內的現場很多人,均為孩子的不幸掬一把同情的熱淚。但是孩子的爺爺、奶奶、父親站在被告席上,卻沒有任何特別的表情。
另據張紅介紹,孩子的家人還在法庭上表示:他們并沒有放棄給孩子治療,但是家里實在拿不出錢。至于賣房子給孩子做手術的事,提都不要提。
阜陽市潁州區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3被告(張紅的丈夫、公公、婆婆)收到的捐款、保險理賠款及因原告患病得到的救濟款、領取的低保款等計9.739653萬元,扣除3被告為原告支付醫療費及雜項開支費用共計6.009652萬元,所剩款為3.73萬元。
2008年6月26日,潁州區人民法院作出判決,3被告于判決生效之日起3日內,共同給付原告毛毛人民幣3.73萬元。
這場官司中的雙方沒有贏家。敗訴方自不待言,對于勝訴方的張紅和毛毛來說,同樣如此。截至9月8日記者采訪時,這筆錢仍然沒有支付完畢。
據張紅介紹,官司結束后,毛毛的爺爺、奶奶、父親基本不再過問治病的事情,所有的艱難,已經徹底壓在了張紅的肩頭。而對于一直沒工作的她來說,這份壓力根本難以承受。
9月9日,在張紅婆婆家門口,記者見到了正在小巷打撲克的張紅的婆婆。她告訴記者,兒子出去打工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自己的丈夫不在家。
“我從來沒說不給孫女看病,只是家中實在沒錢了。”張紅的婆婆說,前期化療時,費用全是家里出的,已經將捐款全部花掉了。當兒媳將自己一家告上法庭后,孫女后期的治療就跟自己無關了。
善款官司引發強烈反響
經由當地媒體的報道,這場善款爭奪訴訟引發強烈反響。
一位當初參加捐款活動的女士告訴記者,當時,她看見毛毛的奶奶在現場不停磕頭,看著很可憐,她就掏了100元。一位捐款的出租車司機則表示:“如果早知道是這個樣子,說什么我也不會捐款的。”
盡管如此,得知此事的那些曾懷抱愛心、為毛毛默默奉獻的人,仍在為孩子的命運擔憂。
阜陽市婦聯一位負責人說,“在孩子的生命面前,一切都不應該斤斤計較,這時候還計較利益得失,令人難以理解。”
阜陽某高校一位學者得知此事后,直呼“不可思議”。他認為,如果有錢卻不給孩子看病,就是坐視他人死亡,就是對生命的極端漠視,何況這個生命還是他們的骨肉至親。他分析說,對利益的過度看重以及道德和良心的缺失,使一些人走向極端,成為純粹的利己主義者。
安徽弘大律師事務所律師李森則從另一個角度觀察這一案件。他指出,該案暴露出當社會捐助到了被捐助人手中之后,誰來監督的法律問題。
李森表示,應該對此進行立法或制度設計,以對社會捐款實施有效的監督管理,確保捐款人的捐款用途不違背初衷,真正發揮應有效用。這將有利于進一步推動中國慈善事業的良性發展。
所有的這些議論或反思,現在似乎都不能改變張紅和毛毛的處境。當下,張紅最迫切的是籌款為孩子繼續治病。母女倆的未來如何,至今仍然是個未知數。 (文中當事人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