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權力

一

鄭理一走進會議室心里就突地有些慌亂，這是自己就任縣人大常委會主任兩年多來第二次產生這種感覺。

第一次是兩年前剛當選縣人大常委會主任不久，在人大常委會第三次會議上。那天也是一樣，一進會議室心里就發慌，當時他就有些奇怪，人們都說大事發生前會有第三感官提醒，也就是常說的預感，自己以前還從未遇到過，這次難道會有驗證？結果那次果真就出了個大事情：縣政府《關于農業產業結構調整情況的報告》未獲通過。那天縣農業局局長代表縣政府將報告一作完，會場情緒就有些激動。副主任、委員們輪番對縣政府組織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工作提出批評。委員們說，咱們是農業大縣，也是國家級貧困縣，中央提出要加快農業產業結構調整步伐，切實增加農民收入，我們為什么行動那么遲緩？工作總是那么滯后？而且這個報告對問題避而不談，對矛盾不積極解決，具體措施又很空泛，根本無法操作，這樣的報告是對全縣人民的極端不負責。鄭理見此情景，有點不知所措。自己對人大工作不太了解，從政三十年來，大部分時間是在黨委工作，先是縣委辦主任，接著做組織部長，后來又做縣委副書記，年初換屆時才過人大來。于是，鄭理扭過頭去低聲問坐在身邊的常務副主任劉東慶怎么辦，劉東慶已做過一屆副主任了，對人大工作比較熟悉。劉東慶說，按照《組織法》的規定進行表決。鄭理說那你來主持一下。劉東慶說，那怎么行？還是你來。你按《組織法》上的程序來說就是。說罷將一本翻卷了角的《組織法》遞了過來。鄭理只好主持表決。表決的結果是三分之二以上多數不同意這個報告，責成縣政府重新拿出實事求是、具有操作性的報告。當時，坐在一旁列席會議的主管農業副縣長臉色一下變了，但見整個會場很嚴肅，又想想自己的身份是專門列席會議聽取意見的，只得極不情愿地表態，立即進行深入調研，認真制定整改措施，對報告進行全面修改，并將工作迎頭趕上。

會后沒多久，全縣都轟動了：縣人大常委會成立二十多年來，這可是首次否決政府報告，這在全市乃至全省都是少有的。縣長牛維尚很生氣地找到縣委書記全成志說，這分明是在向縣委、政府叫板嘛，分庭對立，這以后咋保證全縣工作一盤棋？縣委書記全成志是剛剛從市委副秘書長下派到縣上任縣委書記的，考慮事情比較周全，而且也深知黨委、人大、政府三者之間的微妙關系，黨政上稱三者為三駕馬車，關系處理得好，同心協力，車子就跑得很順暢，稍有不慎，便會造成各拉各的車，工作開展起來就很困難。于是全成志叫來鄭理仔細詢問事情緣由。鄭理說，這事咋能由我來決定，人大不像政府那樣是首長負責制，人大是集體負責制，我是依法辦事呀，你要我咋弄？全成志見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了，再不好深說，便又回過頭去對牛維尚說，上屆政府確實在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工作上存在一定問題，這個我們要正確對待，當然責任不在本屆政府嘛，人大的這次審議不正好是一種激勵和鞭策嗎？你還是回去好好和班子成員認真研究研究，拿出切實可行的措施，把工作迎頭趕上，打個翻身仗，不也正能體現本屆政府的能力嘛。書記都這樣說了，牛維尚只好不再言語。

事后，鄭理也找牛維尚進行了溝通。牛維尚心里雖然多少還有些不舒服，但礙于書記已出面做出了調和，于是裝出很大度地說，沒啥、沒啥，我正好想借此機會，促促整個政府工作。

會后沒多久，牛維尚也真在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工作上下了一些功夫，先是召集涉農部門開了一個會，責成改進工作作風，加大工作力度，切實把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工作做好，并研究出臺了一系列鼓勵進行農業產業結構調整的具體措施。之后又帶領縣政府督查室逐鄉鎮檢查落實情況。只過了半年時間，全縣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工作就扭轉了被動局面。從那以后，全縣就流傳起了一首順口溜：“縣人大，權力大，只要委員講真話，稀松報告準下馬，落后工作大變化，群眾得利實惠大。”

二

難道又會有啥事發生？鄭理雙手按了按太陽穴，定了定神后，宣布開會。

今天的常委會議題很簡單：人事任免。鄭理很慎重地將被任命人員的名單宣讀了后，又讓縣委副書記李仁國談了談組織意圖，再讓縣委組織部部長王東詳細介紹了被任命人員工作情況，當然，著重是介紹成績，接下來鄭理又再次強調了組織意圖與人民意志有機結合的關系。要說這已經是相當周密了，但為了牢靠和穩妥，鄭理還按上次會議剛剛通過的《人大任免干部辦法》的規定，讓被任命人員做了供職表態發言，可這一切的工作還是未能阻止一條爆炸性新聞的發生：擬任副縣長程明安未獲通過。

列席會議的牛維尚在投票后還在和委員們談笑風生，但在計票時，看著計票板上程明安的名字后剛剛寫滿一個“正”字——這僅僅是全體常委會組成人員的三分之一，計票人就宣布計票結束了，當時牛維尚一下子站了起來，隨即覺得有點失態，又頹然坐下了。程明安是牛維尚的得力干將，以前在東山鄉牛維尚是書記，程明安是鄉長，兩人配合得相當默契。牛維尚就是從東山鄉書記提拔為副縣長的。牛維尚做副縣長后，程明安則調到菖河鎮做了鎮長，菖河鎮是全縣第一大鎮，明看雖是平調，卻暗含著提拔的成分。換屆時，牛維尚又上了臺階，做了縣長，程明安也升做了菖河鎮書記。在牛維尚的大力支持下，菖河鎮工作一年一個臺階，小集鎮建設、鄉鎮企業發展、畜牧產業化在全縣都是排頭兵，去年推薦副縣長候選人，牛維尚又極力舉薦，終于將程明安納入了后備力量，剛巧前不久一位副縣長調到市里頭去了，于是市委便將納入后備力量的程明安推薦做了副縣長候選人。縣委、市委都已考察過了，現在卻在人大卡了殼，這讓牛維尚很是生氣。

三

鄭理剛到家，電話就響了。

電話是縣委書記全成志從北京中央黨校打來的。全成志說：“鄭主任，咋出現這種情況？”言語雖很平和，但鄭理還是明顯感到了壓力。

鄭理如實匯報了整個會議情況，然后表態：“這件事我盡快和委員們溝通溝通，摸清實情，然后再想辦法來挽轉。”

全成志說：“那要盡快，不能讓影響再擴大。”

放下電話，鄭理好半天都沒想明白全成志所說的影響是什么？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事任免議題人大按法定程序行使權力，沒什么不良影響，對縣委、縣政府乃至整個全縣的工作也沒什么影響，只不過就是對程明安的個人前途有所影響罷了。但聽全成志的口氣，好像不是指這個。鄭理越想越亂，便拿起電話撥通了市人大常委會辦公室主任李向斌的電話。

李向斌和鄭理是初中同班同學，兩人關系一直都很要好。到人大后，兩人又同在一條戰線，常常在一起交流思想。鄭理與李向斌寒喧了一陣后，便直奔主題。李向斌一聽，沉思很長一段時間后說：“現在的事情很復雜，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老同學，你也是老黨政了，這事你可要慎重，千萬要把握好形勢。”

鄭理聽后，心里更沒主意了，好半天都未說一句話。

“我看這事兒，你得盡快想想辦法，盡快挽轉，不然……現在的關系復雜，這件事情處理不好，不僅影響你，甚至會影響你們縣上有些工作和某部分人的前程，這個我不說你也知道。”李向斌臨末丟下了這句話。

全成志電話里說的影響，怕就指的是這個，鄭理這才明白過來，這件事確實有些復雜了。

四

第二天，鄭理便召集四位副主任召開了一個主任會議，專題研究程明安的任命問題，想盡快再召開一次常委會，將任命通過了。

鄭理把意思一說出來，四位副主任不約而同地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材料對鄭理說：“鄭主任，你收到這樣的材料了嗎？”

鄭理接過材料一看，大吃一驚，這是一份檢舉揭發程明安的材料，上面列舉了程明安弄虛作假、欺上瞞下、收受賄賂、貪污公款、作風敗壞等十余條罪狀，末尾是兩百多名群眾和代表的簽名蓋章。看來人大內部除了自己，其他委員們肯定也都收到了這份材料，程明安的任命未獲通過，怕就是這份材料的“功勞”。

鄭理有些生氣地責怪道：“我沒收到這樣的材料。你們收到了咋不早說？”四位副主任說他們是在常委會召開前一天才收到的。

鄭理想再說點啥的，突地想起了昨晚全成志的電話，于是穩定了一下情緒，極力思索著挽轉的辦法，好一陣子才用很緩和的口氣說：“這材料上說的是真是假，大家要認真明辨，我想……”正想說讓公安局上手先查查，還沒說出來，就被打斷了。

“假的？兩百多名干部群眾和代表的親筆簽名，而且件件事都說得有理有據，難道沒有一點可信度？”副主任劉東慶反問道。看來是不能提讓公安局查舉報材料之事了。

“我們都是黨員領導干部，啥事都要講真憑實據，千萬不要憑主觀臆斷亂下結論。”鄭理很嚴肅地說。

“是的，我們是黨員領導干部，啥事要講真憑實據，那么，應不應該相信群眾呢？你能說兩百多名干部群眾和人大代表難道都一致想誣陷程明安？”副主任陳昌和替劉東慶幫腔道。

氣氛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好半天，鄭理才說：“那你們說怎么辦？”

劉東慶想了想，又拿出那本翻卷了角的《組織法》說：“人大的權力是人民賦予的，我們在貫徹組織意圖時，也要充分尊重人民群眾的意見，為了既對組織負責，又對人民負責，我建議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政府組織法》第五十二條的規定，成立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將整個事情調查清楚。”

副主任趙勃說：“我同意，這樣既能給群眾一個明白，也能弄清楚干部的清白。如果沒有問題，再上常委會，這樣豈不更保險？”

副主任陳昌和、兼職副主任孟海濤也用點頭表明了立場。

鄭理用雙手按著太陽穴，腦子飛快轉著。怎么辦，同意成立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事情可能會越來越復雜，全成志那邊也不好交待。不同意成立？常委會組成人員吵吵鬧鬧不好平息不說，傳出去后，人大在兩年前樹立起的威信就有可能會喪失殆盡，而自己就成了掃縣人大威信的罪魁禍首。眼下確實不好抉擇。望著四位副主任堅定的表情，鄭理掙扎了很久，最后只得在心里默默說，走一步，看一步吧。于是揮揮手：“那大家提議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組成人員名單吧。”

五

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組成人員名單在三天后召開的縣人大常委會會議上一致獲得了通過。鄭理和全成志通了電話，向他匯報了人大主任會議的決定，中央黨校剛剛系統培訓了《組織法》，全成志也認真研讀好幾遍，對人大工作程序有了些了解。因此，全成志沉思了一陣后說：“老鄭啦，咱們共事已經兩年多了，你是知道的，對人大做出的決議決定我都是很支持的，這次這件事，你們主任會議已經定了，我不便再說什么，只是我要提醒你一下，別到時候讓我這個書記為難就是。”

放下電話，鄭理也陷入了沉思，從政三十年來，自己深知行政上人際關系的復雜，縱橫交錯的人際關系網，如同盤根錯節的樹根，理不清，避不開，搞的不好，會讓你無法掙脫，進退維谷。外面傳得很兇，市上也有小道消息說全成志從北京學習一回來，就會提拔做副市長，全成志提起來了，那么牛維尚會不會順理成章地做書記呢？這么看來，程明安的任命能否通過，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了，全成志、牛維尚的仕途命運也已與他綁在一起了。這樣事情就有些棘手了，一邊是可怕的仕途升遷鏈，一邊是人大常委會組成人員吵吵嚷嚷要慎重行使人民賦予的權力，作為人大常委會主任夾在中間，確實難受。

鄭理當天晚上又趕到市里，將李向斌拖出來喝酒，訴說自己的苦惱，請老同學幫忙出個主意。李向斌默默地喝下了三盅酒后說：“要說這事也不難，這主要取決你的態度，如果你想穩妥的話，回去就搞一次個人集權制，隨便糊弄編個理由，再上次會，堅持自己的觀點，撤銷調查委員會，然后讓縣委領導從組織的角度逐個地做工作，讓常委會組成人員中的黨員堅決服從組織決定，同意投程明安的贊成票，組成人員中的黨員占大多數，這樣不就可以通過了嗎？如果你覺得這樣做有愧于人民賦予的權力，那你也可以嚴格依法辦事，按人大常委會決議辦，查個明白后再做決定，不過這可要承擔相當大的風險，可能會得罪人，這你要三思。”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想到了那天晚上那個讓自己很不舒服的盛氣凌人的電話，鄭理有些沖動地說：“球，我怕啥，我都五十來歲的人了，在政治上還圖進步不成？人民信任我，選我做了人大主任，對于人民賦予的權力，我不亂用，絕不糊弄，我想好了，還是按常委會會議作出的決議辦，我豁出去了。”

六

菖河鎮離縣城只有三十來里路，信息傳遞的很快，程明安在人大常委會會議上未獲副縣長任命通過的當天，菖河鎮不少干部就得知了這一消息。很快，鎮內便是一片沸沸揚揚，干部群眾議論紛紛，街頭巷尾、茶余飯后，人們圍繞著這一事件討論的熱火朝天。

程明安卻表現得很平靜，好像沒什么事兒似的，還是跟往常一樣，七點半準時到鎮政府機關食堂和鎮干部一起吃早點，八點鐘召開領導班子成員會，聽取相關工作匯報，安排部署當天工作，十點鐘開始批閱文件等待接待上級有關檢查……一切工作按部就班，沒什么變化。唯一不同的是，在出席會議上程明安顯然比過去忙多了，以往鎮上開會都是按分工鎮領導分別參加，程明安很少出席，一年到頭，他至多參加五個會，即：年初的“兩干”會、人代會、年中的分析會、“七一”黨員表彰大會和年終的總結會，其他的會基本不參加（當然有市、縣領導出席的會議除外）。現在則不同了，凡是鎮上開的大小會議，程明安千方百計都抽時間參加，而且還規定，會議的規模能擴大一律擴大，當然，會議的程序也都得增加一項：鎮黨委書記講話。

開始鎮干部還沒感覺出什么，只是認為鎮上對以會抓落實的力度加大了，可漸漸就領悟出了一點明堂了：程明安是在通過參加會議向全鎮干部傳遞著一個重要信息：程明安是不會垮的，不僅如此，而且向上提升的形勢還依然一片大好。尤其是在開全鎮維穩工作會上，意思表現的就更加直白，甚至暗含著威嚇的成分。

程明安在大會上說，現在我們鎮上很不穩定，因為有一小撮干部唯恐天下不亂，成天琢磨怎么造謠生事，將一些很小的政治風波大肆宣揚，對本職工作不學不鉆，嚴重影響了全鎮社會穩定，我今天在會上打招呼，誰要是因為挖空心思造謠而影響了工作的，年終鎮黨委將嚴格按規章制度辦，該處分的處分，該輪崗的輪崗，該待崗的待崗，決不手軟！

一席話，將全鎮干部都鎮住了，就如同當初消息來時那樣快，很快鎮內再也沒有誰議論程明安的“任命事件”了。而且，還有不少干部主動到鎮內企業、學校和各村宣傳程明安的功績，并大肆宣揚，程明安即將到縣政府赴任副縣長，并可能一步到位做常務。也有干部不斷到程明安辦公室表態講忠心。程明安既不阻止，也不表態，只是見了干部都很友善的笑笑。

在議論聲基本消失了后，緊接著程明安又帶領相關站所辦負責人開始走村入戶，深入到部分群眾意見大而鎮上以往很少顧及的村調查研究，現場聽取一些群眾意見，并對一些影響面大的問題當場拍板解決。部分受到恩惠的群眾喜上眉梢，對鎮上尤其對程明安贊譽聲一片。

七

程明安走進鄭理辦公室時，鄭理正準備到會議室主持召開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第一次全體會議。見程明安來了，鄭理很熱情地招呼程明安坐。

程明安坐定后，鄭理說，早想找你談談的，一直忙這忙那竟耽擱了。

程明安忙說，領導事多，還關心著下級，真是感謝。

鄭理說，希望你能正確理解你的那件事，人大是按法定程序辦事，不帶個人半點恩怨，這個你要明白，千萬不要背思想包袱，該做什么的做什么，尤其這一段時間，還要把工作做出一些成績來。

程明安說：“這個我知道。”

鄭理說：“知道就好。行，你先回去，回頭抽個時間咱們再聊，現在我準備去開個會。”

程明安見狀，忙從身上拿出一個信封遞給鄭理說，縣委全書記托我帶封信給你。見鄭理準備拆，又補充道，他讓你回家再看。

鄭理聽后，沒吱聲，將信封裝進了公文包，程明安忙出門走了。

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第一次全體會議開得很短，只用了一個來小時就確定了工作方案，并確定下周星期一正式進駐菖河鎮開展工作。鄭理作為主任委員，留在縣城坐陣指揮，隨時聽取各組工作匯報。

會議剛結束，就聽樓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鄭理和常委會組成人員伸出頭去一看，只見一群農民牽著一只羊，舉著一塊匾往大院走來，匾上的幾個大字還是燙金的，很醒目：感謝人民好公仆——程明安。鄭理看了看那幾個農民的神態，很快就明白過來，這是程明安導演的一出戲，一下子皺起了眉頭。其他組成人員都在竊竊私語，這不明顯在諷刺人大嗎？鄭理一句話沒說，直沖沖回了辦公室。

晚上，鄭理回到家，想起了程明安帶來的信，便連忙從公文包中取出來，一打開，里面并沒有信，而是一張10萬元的存單，上面寫著鄭理的名字。鄭理有一種受辱后的氣憤。本來鄭理對程明安印象一直都還不錯，多年從表面接觸來看，程明安工作上很有魄力，人也很精明，處事很老道，在所任職的鄉鎮也做出了許多成績，自己還在想人大的任命未通過，可能多少對程明安有些不公，因此，心里還有些內疚。而早上程明安自作小聰明導演的那出送匾戲，讓鄭理對程明安有了瞧不起的感覺，現在看到存折，鄭理是徹徹底底有些鄙視程明安了，也更堅定了主持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查清真相的決心。鄭理當即拿起電話撥打程明安的手機，待接通后用命令的口氣說：“這里有一樣東西很臟，請你明天早上及時取回去。”不等程明安說話“啪”地一下掛了電話。

當夜，鄭理吃了足足兩粒安眠藥才在恍惚中睡去。

八

第二天一大早，程明安派人取回了存單。

程明安過了三四天后，在深夜又去了一趟鄭理的家。

當程明安將十萬元現金放在鄭理家的茶幾上時，坐在沙發上的鄭理身都沒起，很不屑地望著程明安說：“存單我沒收，現在又送現金來，你認為我會收嗎？”

程明安不急不慌地說：“作為老領導，你的正直、清廉我一直都很敬佩。可是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做值不值呢？自己唯一的兒子一個小小買房要求都滿足不了，還鬧得離家出走，外面都在說你沒一點人情味兒，這很影響你的威望。再者說，我托你辦的事費力不大，又無風險，何樂而不為呢？”

鄭理冷笑了一下說：“如果我不收呢？”

程明安很自信地說：“只要你仔細權衡一下，我想你是會收的。”

鄭理耐著性子譏諷地問：“噢，是嗎？我倒還不會權衡，你幫我權衡權衡吧！”

程明安沒聽出話外音，還繼續說：“全書記、牛縣長等領導對我的事情都很關心，辦好了這件事，對縣人大來說，第一，能得到上級人大的滿意；第二，能解除因《報告》未通過事件而造成的與縣政府的芥蒂；第三，還能讓縣委也有臺階下——縣委考察過的干部，人大不通過，縣委的威信會大打折扣的。而對你個人方面而言，既能落下全書記、牛縣長的人情，又可以讓我一輩子感恩，反之，縣人大和你個人的工作都將很被動。”

鄭理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來說：“作為人大主任，我是人民選舉出來的，我的權力是人民賦予的，在選擇讓誰滿意的態度上，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會讓組織滿意，讓人民滿意，但不是只讓個別或幾個領導滿意，所以我可以負責任地對你說，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一定會認真履職的。”

程明安聽了，并不慌張，慢條斯理地反問：“你認為你們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下去能有收獲嗎？”

鄭理說：“這一點你放心，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的，我知道，你做了手腳，但這越發說明你有問題。有正義的群眾和代表終究會站出來講公道話的，你說是嗎？”

聽到這兒，程明安臉色變得一陣青一陣白，半晌才毫無底氣地說：“鄭主任，人常說，人情留一半，日后好見面，別把事情做得太絕，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大好。”

鄭理說：“我這個人一輩子最反感別人威脅我，越是威脅，我越要做到底。”說罷，將錢扔到程明安腳下，頭也不回地進臥室去了。”

九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兩個多月沒打過照面的兒子竟帶著兒媳回家來了，這讓鄭理和老伴兒都很高興。

兒子自從鬧著讓鄭理給買房子的要求沒達到后，一氣之下就和媳婦租房到外面住去了。老伴在這件事上很為難，一方面她知道鄭理參加工作三十年來，雖大部分時間都做著領導，可是卻很清廉，加之自己又沒工作，根本就沒什么積蓄，能供養出一個孩子就很不錯了，哪來的錢給兒子買新房。另一方面，四口之家擠著兩室一廳的房子也確實有些擁擠，兒媳婦眼看著又要添孩子，怎么住得下。老伴起先去做兒子的工作。兒子說：“大道理我都懂，可是你看看哪個縣級領導像我爸那樣窩囊，別說是縣級領導，就是那些科級的，哪家不也都占著兩三套三室、四室的房子？眼下，你又要抱孫子，還得請保姆，你說我們怎么個住法？”一席話說得她啞口無言。又去給鄭理說，鄭理有些不耐煩地說，怎么住不下？想當年，我們三口之家住在縣委的宿舍樓里，那是一間只有十幾平方米的房子，還不照樣行，現在這套房子近九十平方米呢，咋不行？再說了，我身上有幾個錢，你還不清楚嗎？老伴無言以對。

鄭理見了兒子、兒媳心里雖很高興，但表面上卻裝得很冷淡。老伴看看已恢復原來身材的兒媳關心地問，生了個男孩還是女孩？兒媳勾下頭去，好半天才抬起頭來怯怯地望著丈夫帶著哭腔說，他，他讓我做掉了，他說我們生活得都跟乞丐似的，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咋養活孩子？鄭理一聽氣極了，對著兒子大罵：“混帳東西，你，你簡直在胡鬧！”以往這么一罵，兒子肯定會蹦起來頂嘴的，奇怪的是，今天兒子卻沒吱聲，好半天才說：“罵吧、罵吧，以前都是我不對，今天向二老道歉，不過你們放心，現在有了房子，保證一年后讓你們抱上白白胖胖的孫子。”鄭理一驚，你們買房子了？兒子驚奇地望著鄭理說，不是你給我們買的嗎？縣城西頭怡心花園，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鄭理問，誰給你們說的？兒子說，鑰匙你不是都讓菖河鎮的程書記給我們送去了嗎？我們去看了，那兒環境好，樓層也不錯，我和她都很滿意。鄭理越來越覺得程明安很陰險，這種人往往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常會挖空心思不擇手段。好半天，鄭理才壓住心中的怒火，心平氣和地對兒子說，那鑰匙誰給你送來的你趕快送回去，那房子不是我給你買的。兒子很是不解地問，到底怎么回事？鄭理不容置疑地說，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反正你按我說的辦就是。兒子不甘心地問，那房子你下步給我們買不買？鄭理說，希望你們能理解我，我確實給你們買不起房，你們還是搬回來住吧。

兒子聽到這兒，一下氣壞了，站起來指著鄭理說：“鄭理，我沒有你這個父親，你也沒有我這個兒子，從今以后，我們兩人一刀兩斷”。說罷拖起媳婦頭也不回地走了。

鄭理緩緩站起身來望著兒子兒媳遠去的背影，兩行熱淚禁不住潸然而下……

十

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下去開展工作后不到一個周，菖河鎮一下熱鬧了起來。

先是市報派出了采訪組到菖河鎮采訪，很快在市報頭版頭條刊發了長篇通訊《中秋月明亮鄉鎮公仆勤——記“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的忠實實踐者程明安》，并配發了程明安一臉笑容燦爛地站在稻田中間的照片，后面還加發了評論員文章，對程明安給予了很高評價，稱將繼續關注菖河，關注程明安，并將做連續報導。接著市電視臺又與菖河鎮聯辦了一個欄目：踐行“三個代表”見行動電視系列專題報導，突出報道菖河鎮的干部和工作，其中還專訪了縣長牛維尚談菖河鎮的工作。

鄭理看了這些報道后更加鄙視程明安了，甚至心里升起一股厭惡的情緒來。在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進駐菖河開展工作后，他這樣做的意思不是很明顯嗎？那就是在向人大挑戰！你查我的問題，我卻處處報道我的成績，干擾著讓你人大查不出所以然，看你怎么收場？鄭理想了想，覺得應該從組織的角度找上級新聞單位說明情況，讓他們盡早退出來，再不要摻和菖河鎮的事，以便特定問題調查委員會客觀公正地正常開展工作。于是鄭理將電話打給了縣委宣傳部長，部長聽后說，這事兒是縣委副書記、縣長牛維尚同意這么做的，現在中途讓人家退出，怕要全書記出面才好說。鄭理放下電話，沉思了很長一段時間，拿起電話正準備給全成志撥，想想后又放下了。這事給縣委書記匯報，不是讓他為難嗎？他管不了市級新聞單位，而這事又是縣長同意搞的，讓他制止，他夾在中間也很難辦。好半天，鄭理才下定決心決定用縣人大常委會的名義向兩家市級新聞單位發公函講明情況。

十一

程明安的一系列動作，讓鄭理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人了。以前市、縣領導對程明安印象好，其實都沒深入接觸過，大多只是膚淺地打過幾次交道，很多情況都是從報紙、電視這些宣傳渠道了解到的。現在一切可以說明，那都是運作。同時，也讓鄭理有了警覺，工作組必須速戰速決調查清情況，否則，時間一長將會深陷程明安設置的圈套無法脫身。

于是鄭理責成三個工作組立即改變主攻信訪人的策略，馬上深入到菖河鎮各站所和各村調查。

很快第一組找到了突破口：菖河鎮在遷移式扶貧過程中巧借名目，將一百多萬扶貧資金截流，建立了小金庫，大部分被程明安送禮或揮霍；在退耕還林過程中，虛報畝數，大肆套取國家資金，很多錢被程明安以各種名義支取；在東溝金礦的開發上，慷國家之慨，將大片國有礦山幾乎以白送的價格承包給外地客商，之中可能存在一定的經濟問題……

情況反饋給鄭理后，鄭理既高興，心情又十分沉重。鄭理用了整整一天時間看調查報告，邊看邊思索。一名受黨教育多年，表面工作看起來十分突出的鄉鎮領導干部，竟然如此膽大妄為，弄虛作假、貪污公款、行賄受賄……所作所為，讓人震驚。如果讓這種人混入更高層次的領導干部隊伍，他將更加肆無忌彈，后果是多么的嚴重啊！鄭理一時間更覺肩上的擔子神圣了。

夜里，鄭理打電話仔細將情況向全成志做了全面匯報，全成志聽后一驚：“情況那么嚴重？屬實嗎？”鄭理說已調查取證，并形成報告了。全成志沉思半晌說：“那我明天請個假，盡快趕回來。”

十二

一大早，鄭理剛到辦公室，市人大傳真就來了，通知鄭理下午到市人大辦公室報到，明天一早出發到北戴河參加全國人大理論工作研討班，時間是三個月。

鄭理剛將傳真看完，李向斌的電話又打過來了，也是再次通知鄭理及早趕到市人大報到。鄭理說：“現在那件事情已基本查清了，我正準備主持召開縣人大常委會會議，將調查結果討論后，形成決議，向市委、市人大和縣委報告，這關鍵時刻我咋走得開？”

李向斌說：“這是萬主任親自點的將，指定一定要你去。”

鄭理說：“那我可不可以先請三天假等事情辦畢了再過去？”

李向斌說：“老同學，算了，不要那么固執了，你請假萬主任肯定不會答應的，還是早點來吧，這樣或許對你來說正好是一個解脫的機會。”

鄭理再也忍不住了，生氣地說：“啥解脫的機會？弄虛作假，釜底抽薪！”想想這脾氣不該對李向斌發，接著又緩和了一下口氣說“算了，算了。不讓你為難，我還是直接給萬主任打電話。”說罷，不等李向斌再勸便掛了電話。

萬主任的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鄭理將請假的意思一說，萬流很和藹地對鄭理說：你那邊的情況我知道。派你去學習是縣委主要領導和我商量過的事。你如果覺得自己的工作遲去一段很有必要，可以爭取快刀斬亂麻的方式。你是一個有水平、有能力的干部，這點事情應該不會難住你。萬主任笑了笑掛斷了電話。

鄭理默默地坐在辦公室，將程明安任命事件的前前后后仔細又回顧了一遍，一個小小的鎮黨委書記，竟搬動了縣委書記親自來干預這事，這太離譜了。現在在這關鍵時刻又派自己出去學習，肯定還有更大的陰謀。為了阻止這個陰謀，眼下最好的處理辦法還是趁早上會做出決議，從組織、從法律角度給定個性，對人民負責，對組織也有個交待，今后誰也不好再翻騰。

城東百貨大樓的報時鐘敲響了，鄭理站起身來，抬手看了看表，已經十點鐘了。鄭理打電話叫來辦公室主任，很豪壯地說：“馬上通知常委會全體組成人員，開會！`”

責任編輯 寇 揮

唐繼虎 1974年生，曾做過鄉農技員、文書、宣傳干事，任過七年縣人大常委會辦公室秘書，現任某縣綜治辦副主任。1994年開始文學創作，擅長小小說創作，在《青年文學》、《芳草》、《芒種》等報刊發表作品五十余篇，作品多次被《小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幽默傳奇小小說大觀》，有作品獲第六屆全國小小說大獎賽三等獎等多項全國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