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娃

叫家娃的人很多，尤其在鄉(xiāng)下。李家娃、王家娃、孫家娃，土是土了點，但透著親昵，有股子貼心貼肺的勁道。我們這里要說的家娃姓布，膀闊腰圓，當過幾年兵。無論進山刈草，還是蹴在門口吃喝，喜歡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黃軍裝。村人就笑。家娃，衣服是租來的，得是？家娃不置可否，小眼睛一眨一眨，腦殼上全是汗。待村人走遠了，他擰著脖頸，呸，一口痰砸在地上，冒起一縷塵煙。就是租來的，礙你蛋疼？！

忽然有一日，家娃隨鄉(xiāng)黨們浩浩蕩蕩進了城，這是有原因的。遠東公司基建處的處長是藍田人，家娃管他叫舅爺呢。處長也客氣，好好干，別給我丟臉，否則，都他娘的回家修理地球去。大伙兒面面相覷，露出或黑或黃的牙齒，笑了。

活計真不少。廠區(qū)改造、植樹，福利區(qū)蓋房、鋪設(shè)管線，依舊是修理地球的活兒。但待遇變了，算臨時工，每到月底，都排著隊，去財務(wù)室領(lǐng)工資的。問題當然有，遠東公司太大了，連職工帶家屬一萬多人，有半年的時間，家娃不敢獨自上街，走著走著，就迷路了，轉(zhuǎn)不回來了。狗日的，樓是一模一樣的樓，連棵歪脖樹都沒有，記不住么……

“你呀，方向感太差。”

說這話的是范秀蘭。范秀蘭是基建處庫房的保管員，又高又胖，破鑼嗓子，笑起來嘎嘎的。家娃畢竟當了幾年兵，能讀會寫，作為民工的頭兒，常到庫房領(lǐng)各種工具材料，一來二去，就熟了。范秀蘭說樓很相似，樹也差不多，但路不一樣，路是有名稱的，團結(jié)一路、團結(jié)二路、團結(jié)中路，你要記名稱。家娃摸著后腦勺，團結(jié)團結(jié)，有勝利么？有啊，范秀蘭樂了，她是被家娃給逗樂了，向后仰著身子，肥胖的奶子一顫一顫的。公司的俱樂部就叫勝利，離我們家不遠，有空來玩呀。

就去了，哪是玩么，干活去了。范秀蘭住平房，住了將近二十年，當初跟老康搬進來，康橋三歲，康輝還在肚子里鬧騰呢。如今，兩個孩子都大了，老康去世也五年了，不敢想，物是人非啊。“物”也不是當初的樣子了，風吹日曬，破綻百出，都得補、拾掇。下水道疏通、苫頂棚、粉刷墻壁，就用上家娃了。兒子康橋是指望不上的，康橋在勝利俱樂部做美工，長發(fā)飄逸，偶爾回趟家，也是高談闊論。家娃不一樣，來了，爬高走低，干啥像啥，范秀蘭很滿意。當然，忙完了，幾碟子幾碗，紅燒肉、熗蓮菜、臊子面，少不了，如果康橋在，還陪著喝點酒，敘敘家常。在基建處的工地上，是很難吃到一回肉的，電視也沒有，因此布家娃只要去庫房，總要問上一句，范姐，屋里有啥活，說話。范秀蘭的心里，就熱乎乎的。不僅手腳麻利，心里也裝著事呢。從那以后，家里的舊衣裳、廠子發(fā)的工作服、手套、口罩、勞保皮鞋，也通通送給了布家娃。她知道，藍田是山區(qū)，靠天吃飯，出了名的窮地方，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布家娃最近一次回去是夏天收麥，基建處的民工幾乎走空了，慣例，農(nóng)時誤不起。六月的一個星期天，康橋與朋友去灃河游玩，康輝在衛(wèi)校沒回來，家里就剩下了范秀蘭。驕陽似火，范秀蘭歇了午覺，正準備洗兩床單子，家娃來了。半袋子板栗、草帽、破破爛爛的衣衫，一股子汗餿味。范秀蘭的心，就咯噔一下。

布家娃每次從藍田回來都到范秀蘭這兒，不空手。紅薯、土豆、玉米糝子，實在沒啥拿的，有一回，就摘了一布袋的山核桃，比鴿子蛋大不了多少。康輝說好吃，小歸小，味道不一樣，這叫綠色食品。家娃咧著嘴，能開心死。

范秀蘭煎了一鍋餃子，中午剩下的，豬肉芹菜餡的餃子，還燒了一碗紫菜粉絲蛋花湯。布家娃滿頭油汗吃喝完，將碗筷拿到廚房，范秀蘭說你進屋看電視，我來洗，就別占手了。家娃嘿嘿笑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打開電視機，坐在對面的長沙發(fā)上，吸煙。煙沒吸完呢，腦袋一歪，睡著了。主要是太累了，摸爬滾打?qū)⒔欤鞠氩[一會兒的，結(jié)果靠在那兒，別別扭扭睡著了。

范秀蘭在廚房里忙活，聽見布家娃的鼾聲，笑了。曲里拐彎，打著呼哨，冷不丁的，還加上一兩句囈語。她抱來松軟的枕頭，捅了捅家娃，那意思，讓他躺好了睡。

家娃就給醒了，撐著胳膊想坐起來，范秀蘭一把拽住了他。是剛才碰的那一下，黝黑發(fā)亮的肌肉，令她改變了初衷，心思全亂了。范秀蘭拽住家娃，拽得死死的，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范姐，”布家娃說。

“叫秀蘭。”

“秀蘭，”

“家娃，”

他們從客廳跌跌撞撞奔向了里間的臥室，凳子踢翻了；窗外，蟬在叫，陽光鋪天蓋地。范秀蘭放松了，熱氣騰騰，連視線都模糊了。要怪，就怪太陽吧，她想，好毒的日頭。

布家娃的媳婦巧珍領(lǐng)著女兒大鬧二鬧三鬧尋了來，尋自己的丈夫布家娃。她聽人說起了范秀蘭，有鼻子有眼，繪聲繪色。

“她家的窗戶已經(jīng)修過八次了，都是家娃去修的。”

“廁所門壞了十二次，廚房的灶臺光是重新砌就砌了六回。”

“還有油毛氈，她家的屋頂?shù)降滓伓嗪瘢恳膊慌聣核耍糠凑桥耸鞘貛旆康摹！?/p>

巧珍在工地住了兩天，啥話也沒說，第三天家娃跟她返回了藍田。從臘月里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到如今，滴雨未降。塬上光禿禿的，道路的兩旁泛起了白光，那是石頭，滾燙滾燙的石頭。再不下雨，秋糧是指望不上了，搞不好，連種子都得搭進去。

巧珍、布家娃將三個孩子送回老家又重新來到了古城，家娃要上班，巧珍說我跟著你，你走到那兒，我就跟到那。

“潑煩不？”家娃悶著頭吸煙，語氣并不硬朗，心里虛得很。

“不潑煩，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就是走到天邊，我也不怕。”

在工棚混了幾日，巧珍走街串巷，最終在孫家圍墻賃了一間小屋，黑黢黢，滿是蛛網(wǎng)與塵土。從藍田一起來的鄉(xiāng)黨撿了木板、磚塊，拿架子車拉上，幫他們“搭”了一張床。一邊搭，還一邊要笑。夜里“合適”的時候悠著些，咱的床可沒有榫卯，嚴絲合縫，嫂子聽見沒？巧珍就笑，一笑，滿臉的褶子，歷歷在目。巧珍太瘦了。即使不在一起“合適”，那張床每個月都要塌幾回，家娃身子重，坐上去，吱吱嘎嘎，就響成了一氣。

安頓下來，洗了吃畢，家娃前腳走，巧珍拎著編織袋，后腳也出了門。村前村后，灃惠渠邊，大馬路小巷子，居民區(qū)的垃圾臺，走遍了，走得熱血沸騰，放手就干——撿破爛！

巧珍上一次來古城就打定主意，不回藍田了，她要守住家娃。男人離開女人久了，難免寂寞，生事兒。終究是頭一遭來，走著問著，找遠東公司，卻發(fā)現(xiàn)了一家廢品回收站。滿腹心事的巧珍在過磅處探頭探腦，尋問價格。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媳婦看著她身后的大鬧二鬧三鬧，笑呵呵地說，我們收廢品，不收小孩。

巧珍的臉紅了，黑紅黑紅的。想城里人就是會說，花言巧語，家娃怎么受得了啊？

巧珍第一天撿破爛賣了兩塊六毛錢，買了豆腐干、榨菜、韭菜，半斤老白干，興沖沖回到孫家圍墻。扯面，燒水，一通忙活，家娃也進了屋。酒、菜、面、醬油、醋、辣子擺在桌案上。簡陋歸簡陋，倒也色彩昳麗，滿滿當當。

“你咋舍得買酒了？”家娃的臉上訕訕的。

“我掙下的錢，”巧珍說。沒有凳子，她跟家娃每人屁股下墊了兩塊磚。

“你掙下的？咋掙的？”家娃大惑不解，眉頭擰成了一疙瘩。

“拾荒掙下的。”

布家娃吸著煙，一口一口，將那半斤老白干弄凈了。天，也暗了，為了省電，他們摸黑上了床。搬到孫家圍墻半個月了，家娃第一次想要，將手伸進巧珍的懷里。

“干啥？”巧珍被弄疼了。

“我要，”

“去找城里的野婆娘，人家可是又白又胖，又會耍笑。”

“我不去，”

家娃將自己扒光了，開始扯巧珍的褲子；巧珍死死攥著腰帶，就是不松手。家娃酒色攻心，下面硬梆梆，一跳一跳的。我喜歡你，他說。

巧珍的手松開了，家娃一鼓作氣，伴隨著吼聲，床給塌了。巧珍心疼家娃，在他背上抹著汗，忙不迭道，沒事沒事，不管它，塌就塌哩。

去庫房領(lǐng)材料的事情就交給了別人，家娃不去，不敢去。他怕控制不住自個兒。風言風語倒沒啥，愛嚼舌頭嚼去。問題是巧珍在這呢，巧珍是大鬧二鬧三鬧的娘，又黑又瘦，自打嫁過來，哪享過一天的福？

想躲，也沒那么容易，一天黃昏康橋截住了他。康橋塞給他一個大包袱，說我媽讓給你的，幾件鋪蓋。說完，笑了，唇髭翹起來，很好看。家娃站在路邊，望著康橋遠去的背影，腿都站軟了。

鋪蓋真是范秀蘭讓送的，她知道巧珍來了，湊湊合合，在孫家圍墻住下。連張床板都沒有，鋪啥蓋啥？這天說冷就冷，一場秋雨一場涼呀。歸根結(jié)底，還是惦記家娃。范秀蘭翻箱倒柜，噙著淚水，撿出一個褥子兩床棉被，又扯了一條床單，裹到一塊兒。她啞著嗓子，跟康橋說，你給送去，怪可憐的，好歹過去也幫過咱家的忙。康橋就去了。康橋雖說懶散，不著家，但他理解范秀蘭。有一回酒喝多了，帶著哭腔跟朋友說，我媽苦著呢，好不容易遇上一個中意的，還是有婦之夫，這叫啥事么？！

布家娃抱著鋪蓋回來，巧珍嚇了一跳。

“啥么？”

“鋪蓋，”

“單位發(fā)下的？”巧珍的臉上滿是驚喜。

“廠里的師傅送的，師傅看咱過得恓惶，獻愛心么。”

鋪蓋八成新，干干凈凈，有股好聞的味道，說不出的味道。巧珍沉默了。她似乎猜到了那師傅是誰。天底下，哪有無緣無故的愛？

巧珍、家娃在孫家圍墻住了一年后，重新又賃了兩間房，因為破爛堆積不下，架子車換成了三輪車，索性掛出招牌，叫“益民”廢舊物資回收站，這一干就是五年。五年里，大鬧二鬧三鬧都接了來，有念小學(xué)的，也有念中學(xué)的，而布家娃也離開了遠東公司，因股份制改造，基建處解散了，在家?guī)颓烧淞侠砩狻Ｒ舱媸瞧媪斯至耍c范秀蘭就再沒見過面，一次都沒有。康橋倒是常見的，有一回還在一起坐了坐，喝酒。得知康輝嫁人了，而康橋依然單身，正籌劃著，開一家屬于自己的畫廊。

“你媽，還好吧？”臨分手了，布家娃再也憋不住，問了一句。

“好著呢，她退休了，在家?guī)臀颐妹脦Ш⒆印?/p>

這一年的春天，布家娃回藍田蓋了三間大瓦房，敞敞亮亮的，忙活了兩個多月。到了暑期，巧珍才領(lǐng)著三個女兒回去。房子蓋好了，得拾掇拾掇，另外，也歇一歇。布家娃心里明白，沒有巧珍起早趟黑走街串巷，想蓋房，門都沒有。村里人歆羨死了，一撥一撥的，來看房。摸著磚瓦門窗鋁合金瓷片，舍不得撒手。嘰嘰喳喳，說是巧珍撿下的，他們也要來呀，來城里撿，撿個三年五載，好回來蓋房。來么，吃得下苦么？眼疾手快黑塌糊涂就像個瘋婆子，你們行么？布家娃獨自守著生意，不知怎的，酸楚得很。他望望天，望望街道，想一想藍田，嘆了口氣。都是命啊。

一日大清早，勝利俱樂部里冒出個十幾歲的黃毛丫頭，找畫畫的康橋，清潔工人指給她，女孩跑過去，拼了命地砸門。

“康橋康橋，收破爛的要死了，喊你呢。”

這黃毛丫頭就是“益民”回收站的鄰居，扎紙花的女孩兒。從昨天后半夜起，布家娃就哼哼唧唧的，到了黎明時分，呻吟變成了哀嚎，疼得受不了了，一陣緊似一陣。天剛蒙蒙亮，女孩應(yīng)布家娃的請求，來找康橋。這么大一座城市，好幾百萬人口，掰著指頭數(shù)一數(shù)，能找的，也就是康橋了。

布家娃患的是急性盲腸炎，遠東醫(yī)院外科的大夫說，再晚送一兩個小時，就穿孔了，麻煩可就大了。上午九點進手術(shù)室，康橋簽的字，在與患者關(guān)系一欄，填的是外甥。

康橋在病房守了七天，照顧布家娃。每天兩趟，范秀蘭把飯菜送到醫(yī)院的大門口，康橋再拿到住院部，布家娃的病床前。這種接力一直持續(xù)到第八天的上午出院，才算告一段落。回到出租屋，范秀蘭也由幕后走到了前臺。她陡然間老了，頭發(fā)不僅稀薄，還變成了鐵灰色，地地道道，小老太婆了。

醫(yī)生有交代，出院后除了增加營養(yǎng)，臥床也很重要，少活動。因此范秀蘭不僅要操持一日三餐，還得接待送貨上門的顧客，布家娃動嘴不動手，照樣做生意。回到“益民”的當天晚上，范秀蘭將一切都歸攏好，對布家娃說，我走了，你也早點歇著吧。從進門的那一瞬間起，范秀蘭的臉不慍不火，很寡淡，仿佛她就是家娃的同事，領(lǐng)導(dǎo)安排來的，完成一樁任務(wù)。

“秀蘭，”布家娃抬起身子，哭喪著臉。范秀蘭站在門口不言語。

“我對不起你，別生我的氣……”

“秀蘭——”

布家娃就要下床，范秀蘭轉(zhuǎn)過身，攔住他，哭了。這一哭兩人就哭到了一處，布家娃不讓范秀蘭走，范秀蘭說這怎么行？你剛做過手術(shù)。

“又不干壞事，”家娃破涕為笑。

“想干也不讓你干，”范秀蘭說。“還要不要命了。”

半個多月過去了，家娃恢復(fù)得很快，一天中午吃過飯，范秀蘭說，你媳婦也該回來了，明兒起我就不來了，咋樣？當時范秀蘭腰里系著圍裙，正在水池里涮鍋洗碗，灶臺上，還剩下一盤餃子，冒著熱氣。布家娃坐在門檻那兒喝云南下關(guān)陀茶，香煙裊裊，茶是二道，正釅。范秀蘭問了半晌沒見回音，于是扭過頭來，巧珍站在布家娃的面前，目瞪口呆。

布家娃閃開了，佇立在屋檐下；范秀蘭解開圍裙，褪下套袖，說，回來了？巧珍歪在門框上，像一塊破布，悄無聲息。

“你回來，我就走了。”

范秀蘭將套袖和圍裙搭在椅背上，又四下看了看，來到門口，巧珍的對面。

“老布手術(shù)了，我照看他幾天，就這。”

說完，走了。走出十幾米了，范秀蘭不知怎的，回頭望了一眼，巧珍和家娃都盯著她，充滿了焦慮與無奈。那一刻，范秀蘭的淚水撲簌簌往下淌，腦子就給空了。該拐彎了，該橫穿馬路了，都不知道，一直走到灃惠渠上，瞅瞅四下里沒人，放開喉嚨，慟哭了一場。

“你，真的手術(shù)了？”巧珍像是給魘住了，醒不過來。

布家娃忐忑著，掀起汗衫，讓巧珍看，蜈蜙一樣的刀口，赫然在目。

“盲腸炎，”布家娃說：“要不是老范和她兒子，我就死過去了。”

“那，咱該謝謝人家。”

“不用，我謝過了。”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布家娃想早些回去過年，畢竟是新房蓋好后的頭一個春節(jié)。巧珍答應(yīng)了。一天晚飯后，巧珍說我去買點年貨，帶回家用。說完，她裹了一件舊棉襖，上了人行道。走出不到十米，巧珍晃晃悠悠倒下了，再也沒能站起來，死于急性胰腺炎引發(fā)的心肌梗塞。布家娃哭著喊著求大夫救救她，救救我們巧珍；大夫搖搖頭，回天乏術(shù)，大鬧、二鬧、三鬧，跪在搶救室的門外，哭聲震天。

料理完巧珍的后事，布家娃跟三個孩子商量，是繼續(xù)留在城里還是回藍田？他自己是心灰意冷，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就想躺著、歇著。但孩子們不愿意。她們要在城里念書，已經(jīng)習慣了，幾年下來，甚至能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布家娃沒辦法，只有這樣了，守著“益民”，守著那一堆破爛。

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的七月，學(xué)校放暑假，二鬧、三鬧想回老家，說城里太熱了，山里涼快。大鬧卻走不了，大鬧讀高二，暑期還得補課，大鬧說要回你倆回，我是不回。但她答應(yīng)父親，先送兩個妹妹回去，再過來。

吃的、用的裝了一兜兜，大鬧說行了行了，再裝就拎不動了。家娃試了試，沒多沉么，大鬧，我看你在城里呆著，身子也金貴了。大鬧吐了吐舌頭，沒吱聲。晚上，吃了飯，洗了澡，燃一盤蚊香，熏著。布家娃非常罕見的，將三個女兒招到跟前，說有件事，咱醞釀一下。說完，就開始吸煙，沒了下文。二鬧、三鬧你看我，我看你，唯獨大鬧緊緊盯著布家娃的眼睛，眨都不眨，黑洞洞的。布家娃受不了了，去水池抹了把臉，重新坐下，張口結(jié)舌，還是沒話。

“我知道，”大鬧說。

“你知道啥？”布家娃松了口氣。

“你是想給我們找個后媽！”

布家娃沉默了，雙手抱著頭，仿佛一件丟臉的勾當被識破，無地自容。

“她會對我們好嗎？”大鬧問。

“會，肯定會，”

“她要是對我們不好，我就一天也不在這里呆，領(lǐng)著二鬧、三鬧，去政府告你們！”

大鬧站起身，摟著兩個妹妹的肩膀，睡覺去了。

布家娃輕輕地，吁了口氣。他這才發(fā)現(xiàn)，連鞋窠里，都是汗。

第二天送姊妹三人上了車，布家娃吃過午飯，早早就關(guān)門打烊，落了鎖。先去理發(fā)，之后在澡堂泡了泡，花五元錢讓人狠狠給搓了一遍，仿佛周身的血脈都貫通了，里里外外，煥然一新。從澡堂出來布家娃去逛“愛家”超市，這也是他來古城十余年的頭一遭。買了一雙皮鞋（立馬就換上了，原先的布鞋拿報紙一裹，塞進了垃圾桶），衣服褲子沒有合適的，以后再說吧。穿上新鞋的布家娃走起路來腳硌得生疼，罵自己真是個賤命，給個白饃還咽不下去了。他往來穿梭，又買了四樣禮：兩瓶西鳳酒、兩盒德懋恭水晶餅、兩條國賓煙、一只香噴噴剛出爐的八珍烤雞。

七月初，下午六點半鐘，天還亮堂堂的，沒有一絲云彩。小區(qū)里不少人都看見了布家娃，他大步流星，面帶微笑，沖每一個人頷首示意。仿佛老熟人老朋友了，徑直來到范秀蘭家的門外。

“秀蘭、秀蘭在家嗎？”布家娃喊，中氣十足，嗡嗡的。

門，開了，范秀蘭坐在輪椅上，沖著家娃笑。家娃怔了片刻，就給哭了。去年冬天，范秀蘭突發(fā)腦溢血，人是救過來了，卻落下后遺癥，走道一展一展。說話也不好使，含含混混，但布家娃聽明白了，秀蘭說，家娃，你來了。

從那以后，在“益民”廢品回收站的門外，人們經(jīng)常可以見到范秀蘭的身影。尤其黃昏時分，范秀蘭顫顫微微走在頭里，布家娃推著輪椅尾隨其后，肩上，搭一條毛巾。走累了，老布勸秀蘭歇一會兒，擦擦汗，喝口水。如果是三伏天，還拿扇子給扇著，一面扇，一面說笑。范秀蘭也笑，由于面部神經(jīng)抽搐的緣故，看上去，表情有些怪異，跟哭似的。

有認識他們的，在背后指指老布，唉，真是個家娃。

責任編輯 言 和

崔敏 男，西安市人，1963年出生，現(xiàn)為自由職業(yè)者。在《延河》、《萌芽》、《佛山文藝》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四十萬字，另有散文隨筆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