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保元年”該從何算起

殺了人要償命，欠了債要還錢，在人與人的世界里，似乎是“天授之權”，是社會共識，即使司法體系不支撐，民間道德體系也是很明確地遵守的。可是這樣的道理用到環境上，似乎就不成立，在中國，欠了環境債，可以不還錢，殺了環境里的生靈，可以不償命。

浙江杭州蕭山區，有一個婦女，叫韋東英，一個只上過五年級的農婦，今年四十多歲了，她從2003年底開始，就在持續地舉報發生在本村的環境污染，強烈要求身邊的“南陽化工園區”搬遷或者做到“零排放”。持續的權利主張終于換得了官員們的注意，有一天，杭州市的一個副市長托一個電視臺的主持人帶話給她，說，你去和韋東英說說，這個園區再讓他們污染三年，三年后我們一定讓這個園區搬走。韋東英聽到主持人捎來的話后，回答說：“你幫我問問那個市長，我是農民，我沒有知識，可我知道一個道理，排放污水是等于殺人的，可是如果一個殺人犯對公安局的人說，你讓我再殺三年的人，三年以后你再來抓我，公安局會怎么辦？如果公安局會同意，那么我們這些無知的農民也會同意。”

這幾年，我國政府在環境保護上似乎是抓得緊了，有人甚至認為，今年正部級的國家環境保護總局“升格”為同樣正部級的國家環境保護部，喻示著“中國環保元年”出現了。而從2007年起推出的一系列綠色政策，似乎又表明，環境保護部門不再孤軍作戰，而持續地有了銀行、保險、證券、商務、稅務、監察等部門大軍參與進來，組成了強大的綠色政策經濟同盟軍；而2008年5月1日開始實施的環境信息公開，更是讓環境保護部門有可能得到了全社會的共同支持。一座全社會力挺環保，全社會力挺環境保護部門的高山巨嶺，似乎正在隆起。

然而你細審這些政策，似乎都失之軟弱。“綠色經濟政策體系”是在誘導企業走正路，環境信息公開所指望的公眾，本來就求助無門，多年來養成的等待政府頒賜信息和知識的習慣，讓公眾主動認知環境狀態、主動獲取環境信息的才能偏于弱小。此時，歡呼我國開始重視環境保護工作，似乎仍舊有些過早之嫌。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標志？我想，回到我一開頭說的，就是“欠債還錢”的原則要在環保領域開始實施。大概要做三件事，一是要確立生態傷害罪或者環境污染罪，各地法院要勇于給環境受害者立案，支持他們的尊嚴和訴求；讓環境施害方得到應有的懲罰。第二是把資源成本和環境傷害成本全部納入產品和消費的成本，讓全社會想承擔環保的人，隨時可以在日常消費的行為中得到踐行。第三就是開始支持環境公益訴訟，讓“無告的自然界”，有公益的人或者機構替其要求健康權和復壯權，因為環境保護說到底是對自然界的保護，而自然界一定要在人類中尋找到代言人；他們受到傷害的時候，施害者也要給予賠償，要承擔傷害罪過。

可是你放馬到全國看一看，幾乎中國所有的法院都偷偷摸摸地躲在人民的立柱背后，拒絕收取環境訴狀，讓環境受害者求告無門。雖然中國當前的群體事件中，絕大部分都與環境傷害事件有關；雖然中國的各種類型污染事件，一天要發生好幾起。可是，從有環境污染問題以來，幾十年上百年間，極少有受害者的權利得到基本的保護；中國的自然界，更是沒有一個人能替其呼告。因此，說中國仍舊在縱容環境污染，說中國的環境保護缺乏誠意，一點都沒有夸張。

中國的企業是很委屈的，他們認為自己根本不需要為環境承擔責任，因為當時他們在某個地方被招商引資的時候，政府部門隨時都在暗示他們這個地方可以“隨地大小便”，肆意污染，政府會撐開摩天巨傘，將其保護于翼下。政府的人就更委屈了，當所有的地方政府一聽到企業、一聽到投資兩個字，就血壓升高、心跳加快、興奮得要暈倒過去的時候，你在他耳邊狂喊什么環境保護的重要意義，完全是想以個人的力量去拉扯住一輛正要脫軌的火車。中國的公民們就更委屈了，政府可是打了保票說到保護好環境的，可到頭來居然又要“環境保護人人有責”，不等于又是多給我們加一重苛捐雜稅嘛。

因此，當這些問題洶涌而至的時候，似乎沒有幾個人能夠招架和拆解的。因為要進行環境責任追究，就要能夠對環境施害者的行為進行定性、定位和定量，只有當人知道自己要償命，要還錢的時候，可能躁動的心才可能安份下來，野蠻與瘋狂的行為才可能轉型一下。一家企業從幾十年前就開始污染，當時不以為然，至今也不以為然；當時受到政府的鼓勵，至今仍舊受到社會的縱容。這時候，你如何給它劃一道罪過線？如何給他貼一張免罪符？我們是該狠下心來，劃出一道有罪和無罪的“時間元點”，確定在某年某月某日之前，一切過責均不追討，在某年某月某日之后，所有的過錯都將嚴懲重罰。這道線，到底該劃在哪一天才好？

還有一道難題是，許多污染都是混合、緊湊、濃縮、幾十家上百家幾十年上百年共同造成的，你如何把各家的責任一一理清？更難的問題是，中國的許多排污標準非常寬松，不管是省標還是國標，都是松快得讓人驚訝，企業捧到桌面上的檢測數據，個個都證明其排污口早已“達標排放”。可就是這些達了標的污水、廢氣、廢渣，擁擠到自然界中，疊加在環境里，仍舊是劇烈的污染源和傷害力，這時候，你又如何找企業去算污染罪過？

因此，中國要真正進入“環保元年”，要做的事就太多了。要劃時間線，要重新確定國家排污標準，要明晰環境污染罪，要設立生態法庭，要給資源正確定價，要正確核算環境傷害成本，要嘗試環境公益訴訟，這一絲絲一線線，這一點點一滴滴，不做出個模樣來，不搶挖個周轉場地來，中國就仍舊是在很寬松地保護著環境破壞者，而不是保護環境；我們就是仍舊在虛情假意地做環境保護。

（作者系光明日報記者、環保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