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在一篇《豈有文章驚海內》的訪問記中談到過自己作文的特色,那就是點的深入和線的延長。所謂點的深入,就是要找到一個關注點。或者把中心設想為一個點,然后力求題意的深化。至于線的延長,就是思路的延伸。或者如線串珠,將分散的材料貫穿起來。這里以朱自清的散文為例,略作解說。
先說點的深入,比如《綠》。“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開篇即點明文中所寫的關注點就是綠。接下來寫梅雨潭是一個瀑布潭,視角由遠而近,再由上而下。秋季的薄陰的天氣,也有助于觀賞梅雨潭的綠。“這平鋪著,厚積著的綠,著實可愛。她松松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塵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我曾見過北京什剎海拂地的綠楊,脫不了鵝黃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見過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綠壁’,叢疊著無窮的碧草與綠葉的,那又似乎太濃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愛的,我將什么來比擬你呢?我怎么比擬得出呢?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著這樣奇異的綠;仿佛蔚藍的天融了一塊在里面似的,這才這般的鮮潤呀。”作者從多角度比喻,還有比較,來形容那種綠。但仍覺得意猶未盡,便轉入設想,因之而有女兒綠的說法。“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不禁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結句呼應開頭,卻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于反復中有深化,即那種驚詫是奇異的,無可比擬。
再說線的延長,且以《荷塘月色》為例。本文寫得很美,但從線索入手,更有助于領會情境之美。小徑漫步,就是一條線索。至于情境之美,不過是曲徑通幽而已。文中開篇就說: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這句是文眼,作用是在情緒上涵蓋下文。心情的苦悶,當然有時代及個人的因素,主要的就是彷徨中苦于無路好走,不過作者并沒有過多地交代。倘那樣,不僅入題不夠直接,還顯得啰嗦,所以只需一筆帶過。下文所寫,當然就是如何遣悶了。散心需要一個去處,而荷塘甚是相宜。在去的路上,作者有這樣的表白:“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小徑漫步,既是一個前奏,也是必要的鋪墊。正如到荷塘有一段路一樣,在進入美的情境之前,也需要調整一下心態。可以說,漫步是心靈的漫步,小徑則成了通向美的途徑。但作者并非另辟蹊徑,而是巧借夜與月,從而在觀照上有別于日常而已。夜之靜與月之柔,交織而成一種氛圍,正是形成情境美的主要條件。而能從日常事物中脫身出來,即可開啟一個精神的空間。
中間三段寫荷塘月色的文字,雖各有側重,但也是線索分明的。先寫荷葉荷花,再寫塘中月色,最后寫四面蓊蓊郁郁的樹。這樣,一個靜謐的情境便形成了。只有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難以對應到心境上去。因為作者雖然在漫步中獲得了一些喜悅,但終究抵不過愁悶,所以只能通過一句話排除在外。由現實而想象,寫的是另一種安慰。因蓮想到采蓮的舊俗,本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作者說:“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這里的“熱鬧”與上文寫蟬聲蛙聲的熱鬧,字面反復,但一者出于現實一者出于想象。還有一個詞是“風流”,二者并舉,也可見一種向往。文中引用梁元帝的《采蓮賦》,具體描繪了采蓮的場景,實質上也就是讓想象具體化。那采蓮的場面及人物的活動,情景如畫。“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熱鬧也罷,風流也罷,那種安慰畢竟有限。接著又引用《西洲曲》的詩句,仍是寫采蓮的。詩句中有“蓮子清如水”,便又由眼前見不著水而想到江南的流水。這惦著江南,又添出一種鄉愁來。作者一邊想,一邊往回走,又由想象回到現實。現實是到了自己的門前,照應開頭,環境氣氛仍是寂靜的。
點是有所凝聚,線則便于貫穿。大致說來,以事物為題的,多作點的深入;而有些事情,就作線的延長。不過點的深入和線的延長還可交叉使用,互相推進。點的深入,可謂放大,是縱向的。至于連點成線,線是點的伸延,則多為橫向的。此外還可擴點成面,既聚焦于一個場面,又有所擴展。比如《背影》,就是突出了途中相送那個背影。父親送兒子上火車后,又為兒子買橘子。正是在這個場面中,出現了父親那感人的背影。“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可以說,本文的特色就在于凝起所有的情思,并聚焦于背影,從而在表現上形成一個特寫的鏡頭,用以傳導出父子情深。文中通過背影,暗示著生計的艱難,也表明仍需振作。父親那頗有文言色彩的話語,也正有此義。其中雖有一些緩和的筆調,比如嫌父親說話不漂亮,心里暗笑他的迂,還有過分地擔心以及父親的生氣等,但從表現上反而另有一種映襯的作用。相反而相成,正顯示出父親對兒子的關愛。文中以背影這個場面為主,前后所寫的,大都可視為鋪墊與照應。
(作者單位:長汀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