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的讀者不會對薩特感到陌生。
1955年,存在主義大師薩特和女友波伏娃應邀訪問中國45天。1955年9月29日,周恩來在北京飯店新落成的宴會廳招待包括薩特、波伏娃在內的外國代表團。宴會上,薩特和波伏娃見到了周恩來。波伏娃記述說:“周從這桌走到那桌,不停地與客人們碰杯,交換微笑……他特地給卓婭的母親鞠了個躬。卓婭是每個中國青少年知曉的蘇聯英雄。”
當晚,薩特與波伏娃來到長安街。平時安靜的街道熱鬧非凡。故宮紅墻邊的人行道上,許多小商販擺起了攤子:賣大碗茶,賣水果。他們還看到了排練的彩車。
10月1日,薩特與波伏娃等作為貴賓走上了觀禮臺。波伏娃后來回憶說:“毛澤東就站在他的畫像下。他像平常一樣,身著灰中帶綠的上裝,戴著一頂帽子,這頂帽子他不時取下,向歡呼的人群揮舞。”
她寫道,在長達4個小時的活動中,游行的人們展示了各自領域的成就。彩車上是火車模型、發電機、聯合收割機,甚至還有水果和小麥等。隊伍中的人們看起來非常快樂———他們或微笑,或放聲大笑。在中國呆過很久的新西蘭記者艾黎問波伏娃:“你能說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嗎?”波伏娃據自己的觀察認為,這是裝不出來的。人們在歡慶節日,因為他們想要歡慶。
作為哲學家的波伏娃說:“在這些臉龐上,你看不到奴性,在他們眼里,你也看不到空洞的注視,你看到的是情感。”人群中發自內心的歡樂,感染了外國友人,這些各界名流表現得很克制。他們一邊觀看活動,一邊偷瞥其他外國人。當薩特和波伏娃聽到波蘭物理學家因菲爾德的話時,才知道大家都被感染了:“當你看到這些,你再也不想做一個憤世嫉俗的人了。”波伏娃認為:“新鮮就是進步中的中國的顯著特點。這種新鮮不時給予人類生活雨后晴空的亮澤。”
當天晚上,薩特與波伏娃被邀請到天安門觀看焰火。因為是作家,他們與茅盾夫婦被安排在同一桌。除去彼此間交談外,他們都注意到正在向大家問候的毛澤東和周恩來:“毛澤東也是一樣地問候每桌的朋友,他信步從容。中國領導人最迷人之處,就是他們毫不做作。”
當然,薩特和波伏娃也看到了中國人的一些毛病,不過他們更愿意以另一種角度來解釋它:“中國幾千年來都有吐痰的習慣,他們覺得在公共場合吐痰很正常,即使在十分正式的談話中,就像我們經常擰鼻子一樣。如果我非得挑一件我在北京最常見的典型物件帶回家,我會選擇痰盂和熱水瓶。”
有一次,波伏娃與女作家丁玲共同進餐。當波伏娃看到丁玲工作臺上有支畫筆,便問她是否在作畫,但丁玲只笑笑,什么也不回答。其實,這在中國非常正常,也體現了中國人的含蓄,但波伏娃不太理解,因為在她看來不夠禮貌。
幾位受到外國友人直率性格感染的中國人說:“我們有時不知道怎樣表達內心的情感。人們常說我們中國人就像熱水瓶,外面冷,里面熱。”這一點,薩特和波伏娃也有體會。波伏娃認為:“中國人平易近人,能與我們建立牢固的關系。”
1955年11月2日,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刊發了薩特《我對新中國的觀感》一文。在這篇文章里,薩特這樣來表達他看到的中國發展速度:“這個偉大的國家正不斷地在轉變。當我到達這里的時候,我那些從中國回到法國的朋友所講的情況已經不再完全正確。”
確切地說,在當時,薩特和中國,彼此都是陌生的。對于這次訪華,薩特除了在11月2日的《人民日報》上發表《我對新中國的感受》,以及在法國《觀察家》上發表《我所看到的中國》以外,只接受過一些專題采訪,而沒有多作評論。
從另一角度來說,薩特的部分作品,包括《墻》、《房間》,從20世紀40年代末期開始陸續被譯成漢語。但了解的人畢竟有限。50年代,存在主義思潮在國際上的聲譽雖有所下降,鑒于薩特與蘇聯的微妙關系,中國仍然對他抱有友好態度。因此,我們可以想見,在當時的國人眼里,薩特更多地是一個“革命者”,而不是哲學家、思想家和作家。相傳薩特在北京與茅盾等人會面時,由于不了解彼此的作品,只好談論美食。
對于薩特而言,這45天的中國之行,也許只算得他訪問社會主義國家的一段插曲,既不比他與前蘇聯的復雜糾葛,也不比他在古巴演講的激昂澎湃。他大概怎么也沒有想到,在這個遙遠的中國,將會有整整一個80年代的年輕人把自己當成了精神的依托。他們反復體味“他人就是地獄”、“自我選擇”、“我們是痛苦的,因為我們自由!”。長久以來,恐懼、孤獨、失望、厭惡第一次宣泄而出。他們充滿悲觀,又渴望自由。他們試圖弄清楚“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試圖讀懂艱澀的“存在與虛無”的內涵。
有趣的是,二十年以后,這一代人中有不少人不約而同地聲稱當年“錯愛上了薩特”。青年時代的激情難免缺少理性和明智,更何況是這樣一個“斜視”而讓人不易看透的薩特。更有人說,進入90年代以后,薩特在中國失去了往日的光環,被“打回了原形”——打回原形豈非是針對妖孽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