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元年(公元八七四年)底,一些人在濮陽扯旗造反,號為“草軍”。這些“麻煩制造者”的頭子叫王仙芝。次年初,黃巢也在拿它當一回事。
也正是由于官員們的麻木不仁和處置失宜,吃不上飯的老百姓紛紛投奔草軍。終于星火燎原,次年夏天,王仙芝連續攻占濮州、曹州,并跟黃巢勝利會師,隊伍由幾千人發展到幾萬人。“攻剽州縣,橫行山東”,朝廷上下,對這支隊伍已經不能視而不見了。
唐朝以平盧節度使宋威為“諸道行營招討草賊使”,追剿王仙芝黃巢。乾符三年(公元八七六年)七月,宋威大破王仙芝,遂向朝廷報捷,稱王仙芝已死,遣散前來支援的各路兵馬,自己也帶兵回防區了。長安城里一時歡欣鼓舞,可是三天以后,州縣官員向朝廷匯報,不但“仙芝尚在”,而且“攻剽如故”,生猛得很!
朝廷不得不把剛剛遣散的各處兵馬再次聚集起來,王仙芝趁機打起了運動戰,攻州拔縣,橫行中原。而剛剛忽悠了朝廷一道的老將宋威,只是跟在王仙芝后面走走停停,似乎并沒有急于將功補過的意思。他的副手曾元裕問他怎么回事,宋威說:“昔龐勛滅,康承訓即得罪。吾屬雖成功,其免禍乎?不如留賊,不幸為天子,我不失作功臣。”
康承訓是宋威的老上司,幾年前平定了龐勛叛亂,卻得罪了路巖等朝中紅人,被參奏“逗橈不進”而被一貶再貶。也難怪宋威們耿耿于懷,一定要記取這個教訓不可。
宋威的意思是:一旦滅了這幫強盜,咱們也就是下一個康承訓。不如留著他們,咱們才有好日子過。就算萬一這幫人真翻了天,咱們留條后路,也不失為作功臣。
顯然,宋威已經把這些王朝的敵人當成了自己的護身符,自然不希望亂子馬上平息。而他的這一番高論,看來也得到了曾元裕的強烈共鳴。過了不久,朝中大臣就上表指責這一對“善于總結經驗教訓”的將領:“宋威衰老多病,自妄奏以來,諸道尤所不服,今淹留毫州,殊無進討之意。曾元裕擁兵蘄、黃,專欲望風退縮。”
可是此時王仙芝那顆驛動的心卻已經漸漸平息了:亂子也闖了,金銀財寶也搶了不少了,這種玩的就是心跳的危險游戲,他也真是有點夠了。他開始到處找門路跟朝廷談判,打算走走“殺人放火受招安”這條新路。他派出自己的副手尚君長作為代表,請降于朝廷派來的監軍宦官楊復光,并“詣闕請罪,且求恩命”。
可是宋威卻不想讓這張護身符這么早失效,派兵在半路抓了尚君長等人,統統殺掉。
他忘了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王仙芝見親密戰友(還有自己的遠大前途)就這樣掛了,大怒,傾其全力跟宋威拼命,宋威大敗,一心“玩寇”的老將終於被“寇”給玩了。朝廷把他撤職,以王鐸代為招討。又經過一年多,總算把王仙芝消滅。
后來黃巢成了領袖,號沖天大將軍。官軍加討,屢為所敗,但此時中原已經糜爛,黃巢難以維持,遂引兵渡過長江,將戰火引向富庶的南方。他先是在江西、浙江轉了一圈,然后進入福建,攻占福州。
此時他遇到了第二個主要對手鎮海節度使高駢。一場大戰,黃巢損失慘重,只好轉頭向廣東進兵。這一路上,黃巢一直在和唐王朝討價還價,希望招安,他最后一個要求是讓他做廣州節度使,結果朝中大臣以“廣州市舶寶貨所聚,豈可令賊得之!”再次拒絕。黃巢大怒,攻破廣州,將這一國際化港口屠略一空。
因為不服水土,黃巢軍鬧起了瘟疫,于是北返。一路過關斬將,直逼江陵。在此他又遇到一塊難啃的硬骨頭襄陽守將劉巨容。
劉巨容與江西招討使淄州刺史曹全合兵在荊門與黃巢決戰。“大破賊眾,俘斬其什七八”。黃巢收拾殘兵敗將渡江東逃。
部下勸劉巨容窮追猛打,徹底消滅黃巢。巨容嘆了口氣,說出來的話與宋威如出一轍:“國家喜負人,有急則撫存將士,不愛官賞,事寧則棄之,或更得罪。不若留賊以為富貴之資。”——國家一貫辜負功臣,用得著你了,對你千般萬般地好;可是等危機過去,馬上就把你忘的干干凈凈,弄不好還會找你麻煩。所以不如留著這些賊寇。咱們才能常保富貴。
其實也不奇怪,和宋威一樣,劉巨容也是康承訓的老部下,可見康老將軍的遭遇,教育了多少人。
他停下不追了。曹全倒是渡江追了一程——結果活活成了劉巨容的“反面典型”,朝廷偏在這個時候派人取代他的職務,曹全也沒了動力。黃巢得以喘息,接著橫掃十五州,眾至二十萬。
現在能擋住他的,也就是已經調任淮南節度使的高駢了。因為多次報告打敗黃巢的消息,朝廷也把高駢當成了救命稻草,任命高駢為諸道行營兵馬都統,傳檄征天下兵,威望大振。
黃巢見唐軍云集,自己軍中又鬧瘟疫,于是賄賂高駢,又玩起了請降的老把戲。高駢唯恐別人分走了自己的平亂之功,上奏說“賊不日當平,不煩諸道兵,請悉遣歸”。結果又上了當,等各路軍馬被遣散,黃巢翻臉,自采石渡江,圍天長、六合,兵勢甚盛。
大將畢師鐸建議高駢據險要之地以擊之,不要讓黃巢渡過淮河。可是愛將呂用之卻說:“相公勛業高矣,妖賊未殄,朝廷已有間言。賊若蕩平,則威望震主,功居不賞,公安稅駕耶?為公良畫,莫若觀釁,自求多福。”
怎么回事?莫非這位呂用之也跟宋威、劉巨容搞過經驗交流?反正他說出來的還是那一套:功高震主,兔死狗烹,所以還是袖手旁觀,才可以“自求多福”。
高駢深以為然,只求自保而已,且上表告急,反要求別人來救他。過去,宰相盧攜曾保舉他“有文武長才,若悉委以兵柄,黃巢不足平。”雖然也有人指責他“遷延玩寇,無意翦除”,但是多數人還是把他視為國之干城的。這回高駢表現得如此差勁,人情大駭。皇帝下詔書切責高駢“遣散諸道兵馬,致賊乘無備渡江”,高駢不服氣,上表抗辯,還干脆借口風痹發作,不復出戰。
黃巢此時已如龍入大海,虎躍深山,無人可以阻擋。九月渡淮,十一月攻陷東都洛陽。繼攻陜、虢,直逼潼關。朝廷連忙派田令孜率神策、博野等軍十萬守潼關。可是這只禁軍都是長安富族子弟,“自少迄長,不知戰陣”。將帥又都是毫無軍事常識的宦官,居然沒有防守潼關左側的山谷(此谷名曰“禁谷”,平常是不讓人通行的,這些守軍似乎以為,“賊”也像老百姓一樣聽話)。結果農民軍繞行禁谷,夾攻潼關。官軍大潰,順便還跑回京師,大肆搶略了一通,僖宗皇帝連夜奔命四川。長安城落入黃巢手中。后來王鐸匯合各路援軍打敗黃巢,收復京城。高駢發現押錯了寶,悔恨萬狀。他日益癡迷于“封建迷信活動”,直到被畢師鐸殺掉。
而唐王朝也在這場天下大亂中消耗掉了最后一點元氣。《紅樓夢》里探春姑娘發過一番感慨:這樣一個大家子,別人從外面殺進來,一時是殺不完的,可是自己殺起來,垮的就很快。與其說唐王朝是亡于黃巢,不如說是亡于自身的一大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