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大瓷碗所攜帶的歷史信息可以撫慰我們對時間的無奈和滿足我們對歷史的好奇感。
這座數百年歷史的徽州老宅,一樓還有一間屋子可以住人。這家的男主人偶爾還回來住住。他那年三十多歲,沒有想過要恢復這座破敗的舊屋,比較期待能夠將他在旁邊新建的那個二樓建得更好,把沒裝的窗戶裝上,沒貼瓷磚的地方貼上瓷磚。
我跟他說,能不能在一樓住幾個晚上?他告訴我別住,擔心我害怕,說晚上有異常的響動。我聽了,也覺得毛骨悚然。這么一座大宅院,確實讓人有想法,雖然他跟我解釋了這響動其實是因為木頭太老了,晚上會發出嘎嘎的聲音,但是,我還是打消了在這里過夜的想法。
我想去二樓看。主人爽快地同意了。

二樓是一個寶庫,感謝生活,讓我在二十來歲的時候,以這種方式真切地觸摸到了歷史。
因為這種建筑是木質建筑, 樓板、梁全都是木頭的,年代久遠了,二樓上就不安全。多年不住人,有些暫時用不上的雜物就堆在二樓,多年也不去碰它們。
我在二樓的雜物里翻出了很多線裝舊書,一套叫《時藝課》的書,內容是某年某地狀元以及其它科舉考試的文章,年代跨越非常之久遠。還有一些不成套的書,其中一本大約是講述書神的書,是一些對紙張書籍的禁忌,要求讀書人從小要懂得培養愛惜書、敬畏書的習慣。比如,不可以折書頁,不可以將書當枕頭,不可以亂扔紙片,不可以損毀書籍等等。
不從唯心的角度看,只從物質的角度看,正是這種思想使得書籍以及書籍中記載的文明可以更好地傳承下來。否則,我們將無從了解歷史,無從總結我們的經驗,無從發揚我們的文明。
很快, 我發現了一本手抄寫的“書”,非常精致的蠅頭小楷,保存得非常完好,夾在別的書里,手抄的和印刷的東西絕對有區別,你可以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因為作者的筆跡清晰地在紙上,你會覺得和這個作者瞬間就離得非常非常之近。
這個手抄本是一個以詩歌為方式記錄作者一段生活的書。嚴格地說,算是日記,而且是不可以輕易讓別人讀到的那種日記。用現在的話來說,應該算是婚外戀。
我相信作者記錄的是真實的。
從這些詩里可以讀到作者是一個受過詩書訓練的知識分子,在當地任小官吏。看紙張的磨損程度,感覺大概離現在一百多年甚至還長,婚后愛上了一個桃花村的女子。我想桃花村也許真有其村,也許是化名。也許是因為那女子家門口有一棵開滿桃花的桃樹。
兩人相愛了很久,關系很親密,女子也溫和,常常在桃花村自己家的門前翹首等待這本詩集的主人。兩個人經常相對無言,卻心領神會。后來兩人終于有機會在一起。書的主人曾經非常迷戀她的頭發,時常“親持缺月替梳頭”,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倆人卻不能長相廝守。
后來,主人因為工作調動而“煙花三月下海門”,不知道這個海門是江蘇的海門還是一個泛指。從此兩人天各一方,斬斷情緣,只留下這本詩抄。
三月的徽州蘇村或者是別的一個村鎮,留下了一個在盛開的桃花下惆悵的女子,留下了一個遠赴他鄉上任書生的思念,也留下了一本關于這個故事的詩集。一百多年后,有一個青年,在昏暗的二樓上,找到了這本詩集。
感嘆萬千。對凡人來說,命運和愛是如此充滿玄機。
二樓堆滿了雜物,那一年,除了專業的文物販子,我們對這些舊物件并不是很敏感,尤其是對它們的經濟價值,但是,舊物件的歷史感卻能夠深深地打動我們。
雖沒有進入一個寶庫的感覺,但撲面而來的歷史感卻讓我激動不已。二樓上有很多木質籠屜狀的東西,現在回憶應該是節日慶賀時用的禮具,用于裝食品的,還有幾個燈籠,多年不用,只是閑置著,都已破損。
角落里堆放著一些生活用品,其中有一些瓷器。
那一年,也已經聽說過某某瓷器可以賣出大價錢的消息,但是,只是聽說,依然沒有深刻的感覺。只是覺得這些瓷器身上帶有的時光信息很令人興奮和好奇。
在蘇村衛生院的對面有一個豆腐店,偶爾我會去買豆腐,那里有很多大瓷碗,現在想來,那肯定不是新的,否則不會那么多年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那些大瓷碗花紋古樸,釉色濃厚,表面上有一些開裂的舊紋路,里面發黃。
那年代據說有造假古董的,但這絕不是假的,因為這里沒有造假的精神和物質條件,沒有人會過問那些大瓷碗,大家對瓷器的關注僅限于家里存留的一些花瓶之類的東西,這類生活用品還沒在人們的經濟視野里。
有點遺憾,我沒能收藏一只那樣的大瓷碗。但,我想,那些大瓷碗看一眼也就足夠了,什么東西是我們可以擁有的呢,連生命幾十年一過都將煙消云散。只是,這樣的一只大瓷碗所攜帶的歷史信息可以撫慰我們對時間的無奈,滿足我們對歷史的好奇感。
我無意中摸上去的這個老二樓上就有一些瓷器。在征得主人的同意下,我挑了一個小酒壺,一個瓷的胭脂盒,一個薄如紙張的小瓷碗。

挑這幾個,完全是因為個人的喜好。別的瓷器我嫌笨重,而且太舊,就沒有要。其實,我還很喜歡那些木質的禮盒,它們太漂亮了,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它們都用起來該是什么樣的幸福的生活場景。
連同那些書,我挑了一大堆。還有一副木雕,是刻在木板上的一副官場喜慶的場景。
主人也沒有表示什么異議,他覺得有人關心他們家的老房子,也有人關心他們家那些東西,他就覺得很意外,覺得很受重視,重要的是當年當地民風樸實,我可以順利地帶走這些東西。
但我覺得這樣不合適, 就留下二十塊錢,主人百般推托不要,但我還是堅持留下了。
回到蘇村衛生院,我開始清理這些東西,瓷器要洗凈,古書要晾曬。那種感覺真的是比較爽,你忽然間和歷史挨的如此近,你不會覺得累,更不會覺得臟。
主人很快就找來了,他覺得不合適,擔心我拿走的這些東西很值錢,他沒說,我也很明白,只是那我也無力再拿出更多的錢給他。于是,我們達成了共識,這些東西他覺得哪些不愿意讓我拿走的,可以拿回去。
他猶豫著,也很靦腆很愧疚地拿走了那個小酒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