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大的政治亂局中,最痛苦的是百姓,最狼狽的是詩人。
詩人為什么最狼狽?
第一,是因為他們敏感,滿目瘡痍使他們五內俱焚;第二,是因為他們自信,一見危難就想按照自己的邏輯采取行動;第三,是因為他們幼稚,不知道亂世邏輯和他們的心理邏輯全然不同,他們的行動不僅會處處碰壁,而且顯得可笑、可憐。
歷來總有一些中國文人隔著災禍大談“亂世應對學”、“危局維持學”、“借故隱潛學”、“異己結盟學”、“逆境窺測學”、“敗勢翻盤學”,并把這一切說成是“中華謀略”、“生存智慧”。而且,因為世上總是苦惱的人多,失意的人多,無助的人多,這種談論常常頗受歡迎,甚至轟動一時。但是,這一切對真正的詩人而言,毫無用處。他們聽不懂,也不想聽。這不是因為他們愚笨,而是因為他們在長期的詩人生涯中知道了人生的不同等級。降低等級而察言觀色、上下其手,打死他們也不會。
他們確實“不合時宜”,但是,也正因為這樣,才為人世間留下了超越一切“時宜”的靈魂,供不同時代的讀者一次次貼近。
安史之亂爆發前夕,李白正往來于今天河南省的商丘和安徽省的宣城之間。商丘當時叫梁苑,和李白結婚才四年的第三任妻子就住在那里。安史之亂爆發時叛軍攻擊商丘,李白便帶著妻子南下逃往宣城,后來又折向西南躲到江西廬山避禍。
李白是一個深明大義之人,對安祿山企圖以血火爭奪天下的叛亂行徑十分痛恨。他祈望唐王朝能早日匡復,只恨自己不知如何出力。在那完全沒有傳媒、幾乎沒有通信的時代,李白在廬山的濃重云霧間焦慮萬分。
當時的唐王朝,正在倉皇逃奔的荒路上。從西安逃往成都,半道上還出現了士兵嘩變,唐玄宗被逼處死了楊貴妃。驚恐而又凄傷的唐玄宗已經很難料理政事,便對天下江山作了一個最簡單的分派:指令兒子李亨守衛黃河流域,指令另一個兒子李璘守衛長江流域。李亨封為太子,李璘封為永王。李白躲藏的廬山,當然由李璘管轄。
李璘讀過李白的詩,偶爾得知他的藏躲處,便三次派一個叫韋子春的人上山邀請他加入幕府。所謂幕府,就是軍政大吏的府署,李璘是想讓李白參政,擔任政治顧問之類的角色。
李白早有建功立業之志,更何況在這社稷蒙難之時,當然一口答應。在他心目中,黃河流域已被叛軍糟踐,幫著永王李璘把長江流域守衛住,是當務之急。然后,還要打到黃河流域去,“誓欲清幽燕”、“不惜微軀捐”。
既然這樣,立即下山就得了,為什么還要麻煩韋子春三度上山來請呢?這是因為,李白的妻子不同意。李白的這位妻子姓宗,是武則天時期的宰相宗楚客的孫女,很有政治頭腦。在她心目中,那么有政治經驗的祖父也會因為不小心參與了一場宮廷角逐而被處死,仕途實在是不可預測。她并不懷疑丈夫參政的正義性,但幾年的夫妻生活已使她深知自己這位可愛的丈夫在政治問題上的弱點,那就是充滿理想而缺少判斷力,自視過高而缺少執行力。她所愛的,也就是這么一位天天只會喝酒、寫詩,卻又幻想著能像管仲、晏嬰、范蠡、張良那樣輔弼朝廷的丈夫,如果丈夫一旦真的要把幻想坐實,非壞事不可。
為此,夫妻倆發生了爭吵。拖延了一些時日,李白終于寫了《別內赴征三首》,下山“赴征”,投奔李璘去了。但是,離家的情景他卻一直記得:“出門妻子強牽衣”。
事實很快證明,妻子的擔憂并非多余。李白確實分辨不了復雜的政局。
李璘固然接受了父王唐玄宗的指令,但那個時候他的哥哥李亨,已經以太子的身份在靈武(在今天的寧夏)即位,成了唐肅宗,并把父親唐玄宗尊為“太上皇”。悲悲戚戚的唐玄宗逃到了成都,他也是事后才獲知從遙遠的靈武傳來的消息,并不得不接受的。這個局面,給李璘帶來了大麻煩。他正遵照父王的指令為了平叛在襄陽、江夏一帶招兵買馬,并順長江東下,到達江西九江(當時叫潯陽),準備繼續東進。但是,他的哥哥李亨卻傳來旨令,要他把部隊順江西撤到成都,侍衛父親。李璘沒聽李亨的,還是東下金陵。李亨認為這是弟弟蔑視自己剛剛取得的帝位,故意抗旨,因此安排軍事力量逼近李璘,雙方很快就打起來了。
這一打,引起了李璘手下將軍們的警覺。大將季廣琛對大家說,我們本來是為了保衛朝廷來與叛軍作戰的,怎么突然之間陷入了內戰,居然與皇帝打了起來?這不成了另一種反叛嗎?后代將怎么評價我們?大家一聽,覺得有理,紛紛脫離了李璘,李璘的部隊也就很快潰散了。李璘本人,在逃亡中被擒殺。他的罪名,是反叛朝廷,圖謀割據。
這一下,李白蒙了。他明明是來征討叛軍的,怎么轉眼就落入了另一支叛軍?他明明是來輔佐唐王朝的至親的,怎么轉眼這個至親變成了唐王朝的至仇?
軍人們都作鳥獸散了,而李白還在。更要命的是,在李璘幕府中,他最著名,盡管他未必做過什么。
于是,大半個中國都知道,李白上了賊船。
按照中國人的一個不良心理習慣,越是有名的人出了事,越是能激發巨大的社會興奮。不久,大家都認為李白該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所有的慷慨陳詞者,以前全是李白迷。
李白只能狼狽出逃。逃到江西彭澤時被捕,押解到了九江的監獄。妻子趕到監獄,兩人一見就抱頭痛哭。李白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是這位妻子。
唐肅宗下詔判李白流放夜郎(在今天的貴州)。公元七五七年寒冬,李白與妻子在潯陽江泣別。一年多以后,唐肅宗因關中大旱而發布赦令,李白也在被赦的范圍中。
聽到赦令時,李白正行經至夔州一帶,欣喜莫名,立即轉身搭船,東下江陵。他在船頭上吟出了一首不知多少中國人都會隨口背誦的詩——
朝辭白帝彩云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快,快,快!趕快逃出連自己也完全沒有弄明白的政治泥淖,去追趕失落已久的詩情。追趕詩情也就是追趕自我,那個曾經被九州所熟悉、被妻子抱住不放的自我,那個自以為找到了卻反而失落了的自我。
這次回頭追趕,有朝霞相送,有江流作證,有猿聲鼓勵,有萬山讓路,因此,負載得越來越沉重的生命之船,又重新變成了輕舟。
只不過,習習江風感受到了,這位站在船頭上的男子,已經白發斑斑。這年他已經五十八歲,他能追趕到的生命,只有四年了。
在這之前,很多朋友都在思念他。而焦慮最深的,是兩位老朋友。
第一位當然是杜甫。他聽說朝廷在議論李白案件時出現過“世人皆欲殺”的輿論,后來又沒有得到有關李白的音訊,便寫了一首五律。詩的標題非常直白,叫做《不見》,自注“近無李白消息”。全詩如下:
不見李生久,
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
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
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
頭白好歸來。
第二位是高適。當初唐肅宗李亨下令向不聽話的弟弟李璘用兵時,其中一位接令的軍官就是高適。那時正在李璘營帳中的李白,很快就知道了這個消息。
“高適?”十年前在大澤濕地打獵時的馬蹄聲,又響起在耳邊。
高適當然知道得更早,自己要去征伐的對象中,有一個竟然是李白。他已經在馬背上苦惱了三天,擔心什么時候在兵士們捆綁上來的一大群俘虜里,發現一張熟悉的臉時,該怎么處理。
選自《尋夢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