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我在美國西岸參加一個禪寺所舉辦的靜修營。第二天于住持禪師說法后,一年輕的美國女子問禪師:“我不喜歡工作,最好是能每天都到這里靜修和打坐,你說我應怎么辦呢?”禪師望了她一眼,安靜地說:“你不工作就沒有飯吃。”
那女子很是尷尬,看來有點不悅,但卻又不敢作聲或再問下去。因為禪師的答話一點也不錯,“不工作就沒有飯吃”,還有什么比這更簡單明白的道理呢?但同時又有什么比這想吃飯就要工作更煩人的事實呢?
女子的尷尬和失望當然是因為她以為并希望禪師的答話是:“你不想工作就不工作好了!”禪籍中不是充滿了古代禪師們這種“想做就去做”的生活態度嗎?一次和尚問慧海禪師:“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和尚曰:“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吃飯,咽來即眠。”(《景德傳燈錄》卷九)
另一次僧人問繼徹禪師:“寂寂無依時如何?”師曰:“未是衲僧份上事。”(不是禪僧份上的事)僧曰:“如何是衲僧份上事?”師曰:“要行即行,要坐即坐。”(《五燈會元》卷九)
又一次僧問志閑禪師:“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即達摩從西來中國傳佛法的要旨何在)師曰:“缽里盛飯,饋(小的缽)里盛羹。”僧曰:“學人不會。”師曰:“饑則食,飽則休。”(《五燈會元》卷十一)
禪師們不是明明白白地在鼓勵僧徒們肚子餓了就去吃飯,想睡覺了就去睡覺,想行就行,想坐就去坐嗎?而為什么禪師這次不叫她不想工作就不要工作而是“警告”她不工作就沒有飯吃呢?這真是對這個女子的當頭棒喝!
如果禪師們的行為是一種不負責任,不理后果,想做就去做的態度的話,那么滿街那些生活毫無紀律、到處流浪拾荒的乞丐就個個都是大解脫的智者了,那還用什么去參禪和修行呢?相反地,禪師們在寺院里晨鐘暮鼓的生活是最嚴格和最有紀律的生活,每天都活在精神的高度自覺之中,一分鐘也不曾松懈。
到開悟了,心靈與絕對的真理契合為一,突破了生命中種種二元格局如生死、愛憎、高下、圣凡、靈欲的桎梏而得大解脫和大自在。這時才能談得上饑來吃飯,睏來即眠和要行即行,要坐即坐。因為這時身心脫落和心無窒礙,因此便能達到“青山不礙白云飛”的自在之境。所以能任運優游,因為心中已不存要吃飯或不要吃飯,要工作或不要工作的對立的抉擇,一切只是那么自然而然的運作。但此境界是悟后才可說的,況且在開悟之前,還是要經過不知多少的曲折與頓挫、苦修與參禪,才能得到今日要行即行,要坐即坐的大自在。況且在得到后并不表示從此可任意享受和踏入這一“為所欲為”的境界,而卻是要在心無窒礙的當下依然保持著高度的紀律和自覺,一分鐘也不能松懈,否則這境界便會有破滅的危險,從前的一切努力亦會白費。
年輕女子于第二天參禪便想放棄自己目前的工作了,連當下要做的事都無心去把它做好,又如何能參禪并開悟呢?所以禪師只簡單地說不工作就沒飯吃。禪道就是日常生活之道,也就是簡單不過的不工作就沒飯吃。
所以,百丈懷海禪師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禪,絕對不是一廉價主義的宗教。
選自《禪趣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