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尚忙碌

不久以前，我從前的一位很快就變成了熟人的朋友打電話給我，說她有多忙。對她職業生涯至關重要的一份報告必須在3天內寫好，而這時她的秘書卻罷工了；她的管家又落入移民局的手中；她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準備一頓供8位賓客享用的晚宴；她趕去上一門如何安排時間的課，結果也遲到了。她告訴我，緊張的生活使她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有時候她把自己孩子們的名字搞錯了，孩子們對此十分反感。而且，她已經染上了愛喝白葡萄酒的嗜好。

所有這一切，使我處于一種極為不利的狀態，因為我在聽我朋友嘮叨的同時正在做一件事：我右手握著電話，左手卻試圖觸摸右腳的腳趾——這是我在以往多次傾聽電話獨自時不斷完善的一種愛好。這倒不是說我不忙：我一邊在聽她嘮叨，一邊十分警覺地等待著烘衣機自動停止，然后我就會急忙趕過去把衣服折疊好，免得時間一長衣服上的皺就難以弄平。可是，我若向她提及我當時所面臨的這個小問題，她或許會認為我還不夠忙，還不需要一個管家。于是我非常耐心地、不停地說“嗯，嗯”，直到我的朋友講到結束語：“哎，現在不是我跟你聊天的最佳時刻，我得走了。”

我不知道崇尚顯而易見的忙碌起始于何時，但是，在我所認識的、社會地位不斷上升的職業婦女中，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崇尚忙碌。如今，人們已經很難再回顧逝去的歲月，那時候“讓我們共進午餐”這句話并不意味著“現在我得做比和你聊天更重要的事”。過去甚至有一段時間，人們聚會并不需要吃什么東西——實際上，那時候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被認為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從前，幾乎沒人會有一本約會登記簿，當人們想知道某一天將要發生什么事，他們就去看星象圖。

當然，崇尚忙碌的不僅僅是婦女，對于男性和女性人士來說，忙碌已經成為中產階級上層地位的重要標記。現今，沒人會承認自己還有什么業余愛好，盡管同時擁有兩個或更多的職業——比如說，神經外科學家和藝術品經銷商——倒并不少見。而且，我能肯定我們很快就能聽到更多關于有4份工資收入的夫婦生活的艱辛。那些一次只能做一份工作的人，被別人發現他們每次只能做一件事時，將會感到非常尷尬。正如你能猜到的，那些戴著耳機正在慢跑的小伙子并不是在聽搖滾樂，而是在聽國際金融原理或速效管理講座的錄音。我還從報刊上獲悉，連吃飯都已經改稱為“啃食”了——有人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囫圇吞棗地咽下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食物的同時，正在起草一份法律文件，還在用電話哄騙一個客戶，而在野心膨脹的情況下，甚至還在書桌底下按摩自己的小腿。

但是，對于女士來說，除了要向更高的消費標準看齊外，還有很多的問題需要考慮。譬如，你要吸引男性，僅做一個有空閑的性感女郎是不行的。有抱負的青年男子似乎都喜歡那種愛擺弄一大疊信用卡、清晨6點鐘想擠上短程穿梭班車時被人推倒在地而不哭、忙得與男友約會并發生性關系都不能超過12分鐘的女士。此外，還有經濟方面的現實問題需要考慮：任何女士如果不想卷入“貧窮的女性化”這一案例研究，就必須在別的方面取得成功，這種成功要比保養手指甲或拋出挑逗的目光更難、更費力。所以，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我的忙忙碌碌的朋友們都會這樣解釋——她們渴望成功。

然而，如果成功就是目標，那么快速成功則方向錯了，對此我確信無疑。想一想那些真正的成功人士——具有開拓精神的科學家，創作暢銷小說的作家以及主要新軟件的設計師。總的來說，他們都不是那種不停地看手表、不停地在小紙條上寫“要做的事項”的人。相反，他們中間很多人往往顯得很茫然，就像一位曾經教過我的知名教授，他在講授電子自旋課時，突然對粉筆灰的散落性發生了強烈的興趣，因此無法繼續講課。這些真正的成功人士很像孩子，他們的注意力極易轉移，舉止古怪，常常就像在溫暖的夏夜里剛剛飽餐了一頓的流浪漢。

我相信，真正成功的秘訣在于：他們在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學會怎樣使自己不忙。他們通過格言懂得了：任何值得做的事情都值得做好。我在孩提時代也曾多次聽到過這句格言。但實際情況是：很多值得做的事情只值得盡可能半心半意、馬馬虎虎地去做，而許許多多別的事情根本就不值得去做。就拿結算支票簿來做例子吧。在美國文化里，出于某種原因，這種枯燥乏味的練習被認為是對一個人的成熟程度、商業智慧以及對付數學焦慮癥的能力的最高級測試。然而，這種忙碌完全是徒勞無益的，只比不嫌麻煩地用電腦來結算支票活期存款賬稍好一點點，后者又只比花很多時間和別人討論自己使用的電腦是什么品牌，或者討論自己想購買什么品牌的電腦，或者討論自己曾聽說別人在用什么品牌的電腦稍好一點點。

如果說，真正的成功人士能夠設法做到使自己始終不太忙碌，那么，真正忙得不亦樂乎的人永遠也不會成功，這樣說也是有道理的。好多年以前，我在餐館當女招待的時候就已經獲得了第一手的經驗。任何一位行政主管，如果他認為忙到極點的人應該同時有兩個重要電話正等著他接，而再過20分鐘，就是一件重要事項的截止期限，那他應當試試怎樣去應付滿滿6桌的客人，他們同時提出要你給他們賬單、要新泡的咖啡、要嬰兒座椅，還要你給他們一個熱情、自然的微笑。即使一個女招待在她不忙的時候，也要讓人覺得她看上去很忙的樣子——把餐桌上的鹽瓶裝滿，把視線范圍內的所有鍍鉻的金屬餐具擦亮——但她這樣做的唯一回報則是最低工資和顧客留在餐桌上的一些零錢。其他高度緊張的工作差不多也是這樣，如電話總機接線員在一種新機器上輸入數據的工作，而這新機器能夠監控你的工作速度，在這種情況下，“成功”僅僅意味著做完這一班，你還能活著。

盡管忙碌并不能導致成功，但我還是愿意相信成功——尤其是不期而遇的成功——會造成忙碌。不管是一個發明了一種更有效的捕鼠夾的人，還是相類似的當代發明家，都會遇到一些陌生人的騷擾。這些陌生人或者要你審閱他們未發表的論文稿，或者要你到遙遠的美國中西部大學校園發表讓你蒙羞的演講。但是，如果成功確實會使人更加忙碌，使人從事有意義的活動——如與朋友交談(傾聽朋友的談話)、閱讀小說、為好的事業做義工的時間更少，那么，誰還需要成功呢?走到這一步，至少是作出了這么多的努力，只是為了喪失這些。實在是一種悲哀。

選自《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