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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陽災區的警察們

2009-01-01 00:00:00衣向東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9年1期

關于德陽的一副對聯

在去德陽前,我收到一條手機短信:

災區人民無房可住在余震中等待吃喝

德陽人民有房不住在吃喝中等待余震

看了這副對聯,很多人會產生誤解,以為德陽人民太冷漠了。其實大錯特錯。

我是結束了青川縣的采訪之后,5月31日從廣元趕到德陽。站在德陽市街頭的時候,夕陽嫵媚的色彩剛好涂抹了這座美麗的城市。想象中,德陽市應該千瘡百孔了。然而沒有,一切都沒太大的變化,一切還是那么安逸。我有些疑惑地打量著樓房和街道,感覺唯一的變化是馬路兩邊多了一些紅紅綠綠的帳篷。

剛好是一個月前,我曾受公安部宣傳局的委托,前來采訪德陽市公安局。德陽市公安局在公安部倡導的“校園警務”工作中,創造出了“德陽經驗”,我采訪的目的,是準備創作一個小品,在每年一度的公安部春節晚會上推出來。4月30日我離開德陽的時候,途經什邡,我問陪同我的政治部副主任杜文革,這個字的讀音是不是方?杜文革副主任說是,這地方“三講”的時候是胡錦濤總書記的承包點。我于是記住了什邡。沒想到12天后就發生了大地震,我在電視上再次看到什邡兩個字,當時就有一種重返德陽的強烈欲望。

這次大地震,我仔細盤點過,學生死亡最多的、災難最深重的正是德陽,僅漢旺鎮就有五六所學校,漢旺小學、漢旺中學、東汽中學、東汽小學、東汽技校、漢旺幼兒園……這些學校究竟有多少孩子死亡?至今也沒有準確的統計。我采訪完德陽之后,保守估計,德陽在這次大地震中,至少有一兩千學生永遠離開了我們。在校園警務中創造出“德陽經驗”的德陽警察,跟學生們最有感情,他們怎么能不心疼?

從地圖上可以發現,德陽管轄的縣鎮,正好分布在這次地震帶的腹部,是受災面積最大的地區,綿竹市、什邡市、漢旺鎮、湔氐鎮、紅白鎮、八角鎮、清平鎮、金花鎮,幾乎被夷為平地。除去綿陽的北川縣,漢旺鎮是這次大地震最慘烈的地方。德陽警察作為人民群眾的守護神,在親人們遭受災難的時候,怎么能不挺身而出?

德陽又是四川經濟發展最好的城市之一,排在成都市之后名列第二。德陽的綿竹市、什邡市,都是四川省十強縣之一,漢旺鎮又是德陽的第一大鎮,東方電氣集團下屬的各大公司、中國二重集團下屬的各大公司,都集中在漢旺,以“劍南春集團”為代表的幾個酒廠,則集中在綿竹,這些重量級企業,在地震中遭受重挫,僅東汽就損失100個億。這些企業的發展成長中,德陽警察為之付出了太多的心血,眼看國家財產受損,他們怎能袖手旁觀?

于是,他們像咆哮的獅子沖向廢墟,搶救學生和鄉親的生命,搶運出群眾的貴重物品和企業重要資料,守護金融、國企等重要目標……他們用飛蛾撲火的精神前赴后繼,用生命詮釋了“警察”二字的使命和意義。

因此,最龐大的警察英雄群體誕生在德陽,是一種必然。

晚飯時分,我在德陽市公安局大院內的帳篷前,遇到了德陽市副市長、公安局長陳正權,他正在跟政治部的馬主任商談工作。陳局長儀表堂堂,我猜想他二十多歲的時候一定是許多女孩子為之傾倒的“白馬王子”。

他握住我的手說:“歡迎你到我們德陽公安采訪,我們一定全力配合!”

后來在采訪的過程中,我從民警嘴里聽了很多陳局長在抗震救災中的感人故事,就做好了采訪他的準備,可惜直到離開德陽的時候,我也沒有找到采訪的機會。他不是假忙,不是作秀,是真忙。雖然有些遺憾,但我在整理采訪德陽的一堆材料時,突然覺得,其實采訪不采訪陳局長無關緊要了,這個英雄的警察群體,已經替他做出了回答。

德陽的幾個重災鎮,大都距離德陽市不遠,開車也就二三十分鐘,我每天采訪結束后就返回德陽市,在這座美麗的城市踏實地打發夜晚時光。夜晚的德陽的確不像災區,路兩邊的帳篷前,依舊響著麻將的聲音,依舊有人在喝夜啤酒。亭江街路口,有一家老字號“狗火旺”餐廳,深夜兩三點鐘,那里的生意依舊火爆。我跟一位吃火鍋的市民聊天,談到大地震,他感慨地說:“我現在就覺得這條命是撿來的,德陽市距離漢旺也就幾步遠,漢旺全毀了,德陽躲過了一劫。”

他是一名出租車司機,地震后給災區捐了3000元,還做了三天志愿者,幫助漢旺鎮運送傷員。

旁邊的一位市民插話說:“今晚怎么還沒震,趕快震完了睡覺。”

幾個人都笑了。德陽市幾乎天天可以感受到余震,一般情況余震之后,這一天就不會再有余震了,就可以踏實地睡覺了。

我終于明白那個手機短信的意思了,他們盼望余震,其實是為了能在更多的時光里活得踏實。

“狗火旺”餐廳的旁邊,有一家“華威”網吧。到災區的這么多日子,我這是第一次找到了網吧,在這里處理完了自己電子信箱里的郵件。

深夜的德陽市街頭非常寧靜,每一個大路口上都有警察和聯防隊員值夜班,他們斜躺在一把椅子上,似睡非睡的樣子。我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總是把腳步放輕。

我采訪完德陽幾個重災區后,離開德陽的前一天中午12點42分,突然感受到了強烈的余震,后來證實青川縣發生5.0級余震。當晚我又漫步德陽街頭,看到的依舊是很安逸的景象。我突然覺得手機上的那條短信并無惡意,如果所有的城市都像德陽這樣該有多好呀。德陽市民安逸地生活著,沒有什么過錯,他們對災區該盡的情感和義務都盡了,我們不希望他們跟災民一樣生活在憂傷和恐懼之中。無論怎樣的傷痛,我們總要微笑著走向明天。

我祈愿德陽人民永遠幸福安逸!

好孩子不哭

什邡市的湔氐鎮,距離汶川的直線距離只有20多公里,地震幾乎摧毀了鎮上的所有建筑物。6月1日我走在大街上,仍可以看到來不及收拾的被子和衣物,還掛在斷壁殘垣上。

在湔氐鎮帳篷派出所,我找到了副所長白祿斌。在德陽市局看過他的典型材料了,他在地震后的第一時間內,從廢墟中救出了許多孩子。

我總覺得救出孩子的人功德無量。

我的問話自然從地震發生的瞬間扯開:“你能告訴我,地震的時候,你聽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白祿斌說:“我好像聽到了火車開進派出所樓道里,而且還帶著急剎車的聲音。”

提起當天現場的情形,白祿斌連連搖頭,好像還沒完全清醒過來。

5月12日大地震的時候,白祿斌剛剛到辦公室上班,就感覺整個屋子都在顫抖,辦公桌上的物品全都甩到了地上,門框吱吱嘎嘎地叫著,伴有火車剎車的聲音。這聲音持續了十多秒鐘,更劇烈的晃動開始了,塵土紛紛揚揚落下來,門框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撕裂了。

白祿斌大喊一聲:“不好,地震!大家趕快跑!”

屋內的民警反應迅速,他們動作的敏捷性比常人好得多,三兩步就跨出了樓內,隨后就聽到轟隆的巨響。他們回頭一看,辦公樓在塵煙中全部坍塌了。白祿斌立即清點人數,除外出所長外,其余9人都在。這一天下午兩點半,綿竹公安局召開會議,地震發生時,大多數派出所所長還走在去往綿竹的路上,因此都躲過了此劫。

所長不在家,作為副所長的白祿斌就承擔起所有的責任,他首先想到這么強烈的地震,災情_定很嚴重,必須立即到鎮政府報告情況,聽候調遣。鎮政府與派出所一墻之隔,白祿斌剛到鎮政府門口,就被龍居中心小學一名男老師拽住了胳膊:“快,龍居小學的教學樓塌了,里面有好多學生,快去救人!”

白祿斌來不及到鎮政府報告情況了,轉身跑回派出所,召集全所民警趕赴龍居中心小學。站在教學樓前,他驚呆了,這棟原本三層的樓房完全坍塌,裸露著水泥板、撕裂開的鋼筋、破碎的桌椅:瓦礫中到處可見孩子的衣服和斷肢,有的孩子倒掛在樓板上掙扎著:廢墟中傳出一聲聲稚嫩但充滿渴望的呼救聲,還有一聲聲凄慘的喊叫聲。

“叔叔快救我——”

“老師救我——”

“爸爸媽媽救我——”

白祿斌的眼淚當時就流出來了。他從老師那里了解到,地震的時候有9個班300多名師生在上課,幾乎全部被掩埋了。由于所有的通訊中斷。白祿斌立即派民警開車趕往綿竹教育局匯報情況,請求支援,同時向其他民警下達命令:“馬上營救。大家注意自身安全。”

白祿斌第一個沖了上去。沒有工具,大家只能靠雙手搬開壓在小學生身上的水泥塊,很快雙手就變得血肉模糊,可沒有一個人停下來。隨著一塊塊水泥板被移開,孩子們的呼救聲越來越清晰了,他們的心情也越來越急迫。

“出來了,出來了。”白祿斌救出了一個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子被水泥板壓在下面,一根斷裂的鋼筋插在她的肚子上。白祿斌用滿是鮮血的雙手抱起了小女孩,朝距離學校不到50米的醫院跑去。

白祿斌接連從廢墟中刨出了三個孩子。當他把第四個孩子身上的最后一塊水泥塊挪開時,余震發生了,半空的一大塊水泥板砸下來,與他擦身而過。他被砸了一個趔趄,摔倒在廢墟上,膝蓋被尖銳的水泥塊刺傷。

他咬牙站起來喊叫:“全體民警組織群眾有序離開這里,然后繼續搶救。”

白祿斌一瘸一拐地把剛搶救出的孩子抱到了醫院,聽到醫院門口有人說湔氐中學也坍塌了,有100多名學生被掩埋在一樓,他就命令羅高等3名民警,趕往湔氐中學實施營救。

除去到縣教育局報信的人,派出所只剩下8位民警,而且要同時對兩所學校實施營救,白祿斌感覺自己的力氣太小了,搬不動巨大的樓板,也恨自己沒有分身術,不能同時搶救幾個孩子。

他對我說:“孩子們都在喊叫,我救了這個救不了那個,那個焦急呀,我日他媽呀!”

好在這時候,附近群眾和許多孩子家長趕來了,鎮政府機關干部也趕來了,白祿斌忙安排他們回去尋找工具,很快就找來了千斤頂、鋼鋸、鉗子錘子……雖然這只是一些簡單的工具,但比雙手好用多了,救援速度也加快了。

白祿斌說:“二樓掩埋的學生最多,三樓垮塌下來后,三樓的學生都掉到二樓了,尤其二樓的樓梯口,堆積了20多名學生尸體。慘,你沒有看見呀。慘!”

地震后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所長陳明趕回來了。他開車還沒走到綿竹公安局大門口,就感覺四個輪胎突然爆炸了,準備下車查看一眼,雙腳剛著地就被晃倒了,這才感覺大地在顫抖,再看四周奔跑的人群和垮塌的樓房,他明白地震了,立即開車返回湔氐派出所。由于道路損壞嚴重,他開車走得很吃力。

陳明剛進入湔氐鎮,就遇到副所長白祿斌派去綿陽教育局報信的民警,從民警嘴里了解了一些情況后,他就直接趕到了龍居中心小學。

隨后,綿竹公安局長和政委,帶著30多名民警趕來增援,但仍感覺人手不夠,于是又派民警開車趕往附近的部隊求援。

大約40分鐘后,部隊一個連的兵力投入到搶救學生的戰斗中。

在部隊到達龍居中心小學前,民警和群眾已經從瓦礫中救出來40多名學生,其中20多名存活下來。

部隊到達后,龍居中心小學的救援場面有些混亂,所長陳明和副所長白祿斌商量后。將民警全部撤下來,分成兩個小組,一個小組負責維護秩序,將所有學生家長攔在外面,讓部隊在廢墟上挖人;另一組在馬路口和醫院門口維持交通秩序,攔截交通運輸工具,確保傷員盡快轉運出去。

傍晚7點鐘左右,天空開始下起了大雨,學生家長們就站在大雨中等候著生命奇跡的發生。每當挖出了學生尸體,抬到外面操場上的時候,家長們就圍上去認領,接著就是撕心裂肺地哭喊,雨水和淚水一起在他們臉上流淌著。民警們一句安慰話說不出來,也只能陪著家長們哭泣。

有一位學生的家距離這里十幾里路,家長卻要用平板車把自己孩子的尸體拉回去。所長陳明幫他把孩子尸體抱到平板車上說:“我這里很忙,不能親自幫你送回去,你路上要小心。”說完陳明就掩面哭了。

13日下午3點左右,溫家寶總理來到龍居中心小學,看望了這里奮戰的部隊官兵和救援群眾,看望了那一堆掩埋孩子的廢墟。

我決定去龍居中心小學的廢墟前看一看。就在我要起身的時候,一位70歲左右的老漢看到我在采訪陳明,估計我是哪個報社的記者,就忙跑到我面前說:“記者同志,我要反映情況。”

我一愣,不知道他要反映什么情況。采訪的一路上,總是有群眾攔住我,提出這個或那個要求,有人還死活拉著我去看看他們家里倒塌的房子,似乎我看過后,政府就可能給他們蓋新房子了。

我仔細一問,老漢叫湯和友,是地道的本地人。他向我反應的是派出所副所長白祿斌的英雄事跡,有些事情我已經采訪過了。

湯和友說:“這個民警你們要好好表揚,當時他沒穿警察衣服,滿身是血,從倒塌的樓房里救出了十幾個孩子,警察是最先過去救人的,你不知道,當時太危險了!”

湯和友老漢一看就是個熱心人,他在地震后一周內,每天都去龍居小學,幫助民警和部隊運送傷員,尋找彩條布掩蓋放在操場上的孩子尸體。

告別湯加友老漢,我去了龍居中心小學,剛走到門口,心就被刺疼了。龍居中心小學的大門口,張貼了幾張大白紙,是遇難孩子的名單,還有學生家長的認領簽名。

我的目光在那些孩子名字上停留了很久。

走進校園后,扎入眼睛的就是一片廢墟,以及廢墟上散亂的課本書包。廢墟前,不知道什么人在那里豎起一塊石碑,石碑上刻著一個大大的“奠”字,前面擺放了一堆滿是塵土的書包,紅的、黃的、綠的……不用問這些書包的主人已經離開了我們。

我情不自禁地跪在石碑一側,默默地向離開我們的孩子致哀。我去的那天是“六一”兒童節,如果沒有這場災難,這些書包的主人,應該正在歡度自己的節日。

廢墟的一塊大水泥板上,貼了兩張照片,一男一女。是龍居中心小學遇難的老師。十幾位學生站立在照片前,正在擺放幾朵玫瑰花。孩子們無處過節,于是就來到陪伴他們遠去的老師。昨天和今天,我看到一些地方組織災區兒童歡度“六一”兒童節,但仔細觀察琢磨,其實是一種形式,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參加活動的孩子畢竟是少數,倒是舉著照相機和攝像機的人一大群。

其實這活動是為了那些鏡頭準備的。

在擺放玫瑰花的孩子當中,我看到一位胳膊上打著繃帶的男孩,估計是地震中受傷的,于是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小朋友?”

“張帥。”

“多大了?”

“12歲,還不到。”

“地震那天,你在幾樓?”

“三樓。”

我心里一驚:“三樓?你好厲害,怎么跑出來的?”

“我們老師保護我們。”叫張帥的男孩轉身指了指水泥板上女老師的照片說,“就是她。”

我仔細看女老師的名字,她叫向倩。我突然想起采訪的時候,派出所副所長白祿斌向我介紹,說地震的第二天,也就是溫總理趕到龍居小學的時候,部隊從廢墟中挖出一名女老師,名叫向倩,地震的時候她沒有自己逃離,而是組織學生逃生,最后自己被廢墟掩埋了,臨死懷中還抱著3名學生。她才21歲,永遠跟她心愛的學生在一起了。

我把目光落在她的照片上。我覺得她很美很美,真的。

我問張帥,學校什么時候開課,他搖頭說不知道,他的課本和書包都沒了,家里的房子也垮了,家里什么東西都沒搶出來。我一陣心酸,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于是掏出100元錢,對他說:“叔叔帶的文具盒筆記本都發光了,你拿著去買個書包吧。”

我離開北京的時候,女兒給了我200塊錢,托我給災區小朋友買寫字本。作家玄武在漢中跟我分別的時候,也給了我200塊錢,托我捐給災區的孩子。一路上,我不知道散發了幾個200元了,但覺得始終沒有完成他們的任務。有太多的孩子需要救助,我卻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多么希望我的這雙手變成搖錢樹呀。

讓我意外的是,張帥轉過身子,躲開我拿錢的手,搖搖頭說:“叔叔我不要。”

說完,張帥哭了,大顆淚珠從眼窩滾落出來。

這時候,旁邊一位中年男人走過來說:“你拿著吧,謝謝叔叔。”

這中年男人說完也哭了。我這才知道,中年男人是孩子的父親。

張帥接過錢,用哽咽的聲音說了一聲:“謝謝叔叔。”

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傷痛,抱著孩子哭了。孩子,這聲謝謝太沉重了,叔叔擔當不起;這聲謝謝不應該出自你的嘴里,而應該是我,你讓我看到了什么是自尊什么是堅強,什么樣的淚水最寶貴,什么樣的生活最幸福!孩子,你不該對我說這聲謝謝……

從他的眼神和淚水中,我知道這是一個很自尊的孩子,盡管他經受了這么多苦難,卻仍很堅強。我知道,同情他其實是一種錯誤,對他來說,同情是心中的一種痛。

我給他擦去了淚水說:“不哭,好孩子不哭,以后好好讀書,好好生活。”

他用力點了點頭。

我匆匆離開那些圍住我的孩子,離開張貼著向倩老師照片的那堆廢墟。這些日子的采訪,我背負了太多的痛苦,我多么想停止采訪的腳步。

然而,我知道前面還有很多故事等待我去告訴讀者。這是我的責任。

他叫爸爸的聲音很甜潤

德陽市公安局為了我采訪順利。在警力緊張的情況下,專門安排公關處的民警申平安安一路陪同我。政治部杜文革副主任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抽出時間,到我住的地方看我,問我采訪有什么困難。我知道這些日子,杜文革副主任非常累,雖然他的家就在德陽市,卻一連10多天沒回去了。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給我介紹德陽公安局重點宣傳的幾位民警典型,他的妻子從帳篷那邊打過電話,問他晚上是否回去,他說:“我沒有時間,在給北京來的作家介紹情況。”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當時心里一陣內疚,說:“對不起,耽誤你時間了。你趕快回家一趟吧。”

“喔,工作嘛。”他說著,又對身邊的申平安安說:“照顧好衣老師,安全知道嗎?”

陪同我采訪的民警申平安安,曾經跟我一樣當過武警,我們之間就有了一份特殊的友誼,因此我跟他說話也就不太講究。

從龍居中心小學出來,天氣非常悶熱,他問我去哪兒吃午飯,我說:“這頓飯咱們就免了吧,去八角鎮,采訪張賢德。”

他看了我一眼,搖頭說:“八角鎮還沒聯系呢,挺遠的。”

他就給張賢德打電話,對方說現在沒有時間,正要到什邡公安局開會。申平安安對我說:“他下午要到這邊來開會,改天吧。”

我忙說:“老弟,別介,你問他能不能早點兒過來,咱們就在路邊等他。”

張賢德答應了,說再有20分鐘就可以趕過來了,我們就把車停到路邊等候他。天氣悶熱,車內雖然開著空調,但我后背的衣服仍舊被汗水浸濕了。

我采訪的時候喜歡安靜的環境。可這路邊不僅沒有遮陽的地方,也沒有安靜的地方,采訪張賢德就只能在車上了。

從張賢德的事跡材料上,我已經得知他的兒子在這次地震中遇難了,失去兒女的疼是刻骨銘心的,很多人不愿意接受采訪,也就是不想再攪動心底的傷痛。

見到張賢德,我開門見山地說:“我知道你很忙,也知道你心里很悲傷,但我必須跟你聊聊,咱們隨便聊。”

張賢德是八角鎮派出所所長,地震那天也去什邡公安局開會,剛進什邡就發生地震了。他立即給八角鎮派出所打電話,想了解一下所里的情況,電話沒有打通,他心想這么大的事情,局領導一定會有統一安排,正好今天下午各派出所所長都來開會,局領導可能有新的部署。張賢德跑到公安局大院尋找局領導,然而公安局大院也是一片混亂,根本看不到局領導,一些民警都在忙著救人,他也就加入了搶救傷員的隊伍。

大約下午4點多鐘,他接到了弟媳的電話,是用小靈通打過來的。張賢德對我說:“他媽怪了,小靈通能打通!”

張賢德在八角鎮派出所工作,他的家卻在洛水鎮。他急忙問家里的情況,問他的兒子怎么樣了。弟媳說兒子沒事,已經接到大姐家里了。弟媳最后叮囑了一句:“你要是有時間。就馬上回來。”

張賢德沒仔細品味弟媳最后一句話的意思,真以為兒子已經被弟媳接到了他的大姐家中,轉身又去忙碌了。

后來有一位局機關的民警看到了張賢德。就告訴他說:“張所長,我好像聽洛水那邊的兄弟說,你兒子在學校出事了?”

張賢德不滿地說:“不會吧?剛才我弟媳來電話,說已經接走了,你別開玩笑。”

對方認真地說:“都什么時候了,我能開玩笑嗎?”

張賢德猶豫了一下,開車就往回返。到八角鎮正好路過洛水,在平時到洛水最多半小時,但那天他卻走了一個多小時。趕到大姐家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片廢墟,大姐的房子也垮塌了。他的心里一沉,看樣子弟媳說的話有假,兒子沒有被接到大姐家里。他撒腿就朝洛城小學跑去。

剛走進洛城小學院內,張賢德就聽到家長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廢墟上。很多人在刨磚塊,在用力挪動水泥板。有幾個十幾歲的孩子被夾在厚重的水泥板縫隙里,沒有大型救援工具,無法把他們救出來。但是他們的家長卻不死心,用力敲砸水泥板。張賢德急忙跑過去把他們勸開。本來四周的墻體和水泥板就搖搖欲墜了,動作過大很容易造成新的塌方。他指揮幾個人把周圍的水泥板和墻體進行加固,讓孩子保持體力等待大型工具進來救援。

再往前走,景象更凄慘,廢墟中露出一排孩子的頭和腿,都已經死去了。突然間,他看到一塊木板上躺著一個熟悉身影,是他的兒子張人川。這時候,妻子也看到張賢德了,妻子朝張賢德走了幾步,沒等哭出聲音來就暈倒了。

張賢德的弟弟和弟媳都在,他們開來一輛大頭車,準備把孩子的尸體拉回去。他們問張賢德拉到什么地方,家里的房子都倒塌了,連放尸體的地方都找不到。張賢德想了想說:“拉回到老家吧。”

他的老家在鄉下,那里有他70多歲的老父老母,住著三間平房。

我沒有詳細詢問,當張賢德的老父老母看到孫子尸體的時候,是怎么的一種悲痛。我不想再讓他回憶那些傷痛。其實不問也是可以想見的,哪有爺爺奶奶不心疼孫子的?白發人送黑發人,自古就是大悲劇。

張賢德把兒子的尸體放到父母那里。一分鐘也沒耽擱就趕回了八角鎮派出所,組織5名民警到管轄的區域檢查災情,統計傷亡人數,安慰受災群眾。13日,他跟什邡抗震救災指揮部取得聯系,組織人員搶通了道路。

聽說八角鎮的龍洞煤礦發生塌方,有12名礦工被掩埋在下面,張賢德就帶領民警前去營救。然而煤礦塌方太嚴重,他出出進進一連去了四五次,想盡辦法也沒營救出來。

張賢德想到煤礦上有四個炸藥庫,存放的炸藥萬一流失出去,將對社會治安造成很大的威脅。他在煤礦對炸藥庫進行排查,查出1噸多炸藥失去了控制。由于山體滑坡不斷,要在山里看護這些炸藥困難太多,或者銷毀或者立即轉移。他向上級報告了情況,上級讓他帶領趕來災區增援的深圳特警進山搬運炸藥,用肩扛背馱的辦法將炸藥轉移出去。

這次地震,洛城小學死了100多名師生,很多學生家長接受不了這么大的災難,到政府去“討說法”,認定學校教學樓質量有問題。張賢德去做家長的工作,他說:“這種情況是天災,是百年不遇的災難,那么多結實的樓房也倒了,人是無法抗拒的。很多人在這次災難中死了,我的兒子也死了,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我們不能給政府添亂,我們要集中精力抗震救災,有什么疑問什么要求,等以后再說。”

由于張賢德本身也是遇難學生家長,因此那些家長們接受了他的規勸。

我忍不住問張賢德:“那些天你一直沒回老家看兒子?”

張賢德說:“我真的愛我的兒子。好想好想在身邊陪陪他,可面臨著這么大的災難,傷悲的不是我一個人,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

八角鎮派出所有位協警叫張杰,妻子被埋在廢墟里,孩子才11個月,而且派出所距離他的家只有幾百米,可他一次都沒回家,堅持戰斗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他的老父親每天都守候在掩埋兒媳的廢墟前,等待著兒媳被救援出來。直到17日,張杰的妻子才被挖出來,人早死了,他的老父親把兒媳的尸體搬運回去,一路走一路哭,目睹的人也禁不住為之流淚。

張賢德說:“我知道后,立即命令張杰回去處理妻子的事情,他回家呆了一天,把妻子埋了,又回到派出所。”

聽了張賢德的介紹,我心里對這位叫張杰的協警充滿了敬意,我在采訪本上寫下他名字的時候,特意在名字前注了一筆:“協警,令人敬佩的協警。”

我問張賢德:“你什么時候回家給兒子下葬的?”

他想了想,沒有想起來,忙掏出筆記本查閱。“我每天的重要工作都記下來,這些天腦子不好用……”他翻閱了半天,就是沒查到哪一天回去安葬兒子的。

我覺得心酸,在他心里什么是大事?他竟然連兒子哪一天下葬都記不得,可以想象出他是怎樣度過了這些焦頭爛額的日子。我忙制止他說:“你不要找了。能告訴我怎么下葬的?”

“按照老家的規矩葬的。”他說。

兒子張人川的葬禮,就在張賢德的老家李冰村舉行的。地震中,張賢德家的房子也坍塌了,什么東西沒有搶出來,因此葬禮的時候,他的妻子楊富英傷心地哭著說:“埋了兒子,什么都沒了,連兒子一張照片都沒搶出來……”

按照當地的風俗,老人去世后要厚葬的,但張人川死在特殊時期,因為無法及時給他訂做一口棺材,奶奶就把給自己準備的棺材讓給了孫子。“我咋也沒有想到,這棺材是給孫子準備的呀!”老母親哭著說。

張賢德父母家的后面,是一片林木茂密的山坡,中午時分,幾名親友把張人川送到那里下葬了。

一掛鞭炮,兩只蠟燭,一炷香,就送走了這位13歲的少年。

而此時,張賢德和妻子楊富英,以及他的父母,卻沒有目送張人川入土。當地的葬禮,年長者不能在孩子下葬的現場,也不能哭泣不能行禮。他們只能站在山腳下,向山頂上孩子下葬的方向翹首仰望。

這風俗太不近人情了。

盡管張賢德沒有在現場,但他站在山腳下還是哭了。他忍受不住內心的傷痛。

也就是這一天,只有幾十戶人家的李冰村,響起了5次下葬的鞭炮,有5戶人家送走了自己的親人,他們是一個老人和4個孩子。

我采訪張賢德那天是6月1日,他說再有半個月就是兒子的生日了。“我兒子是陰歷5月13日,也就是這個月16日。”說到兒子的生日。張賢德在我面前毫不顧忌地哭了,哭得很委屈的樣子。

地震前一天正好是周日,兒子陪他到菜市場買菜,跟他商量說:“爸,我今年小學就畢業了,我想過生日的時候請幾個好同學吃頓飯。”

張賢德明白兒子是想從他兜里掏點錢,他看了看兒子,故意說:“行呀,我不反對,你就用你的錢請吧。”

兒子有些尷尬,咕嘟著嘴不吭氣了。張賢德又給兒子出主意說:“你要是心疼自己的錢,可以跟同學實行AA制呀。”

兒子似乎覺得老爸太不講人情味了,給了張賢德一個白眼說:“能好意思嗎?”

張賢德擦了一把淚水,嘆息:“唉,要知道這樣,當時不跟他開玩笑,讓他高興一下多好?”

張賢德說兒子是學校的學生大隊長,很懂事很聽話,從來不惹父母生氣。派出所的雜事多,張賢德又是所長,平日里很少回家,兒子經常放學后給張賢德打電話,問爸爸回不回家吃飯。

“我每次回家,他不管在寫作業還是忙別的,只要看到我,就高興地叫爸爸,從來沒有不叫的時候,他叫爸爸叫得很甜。”

張賢德的淚水又涌出眼窩。

現在張賢德走在大街上。聽到有孩子喊叫爸爸的聲音,總要回頭去人群中尋找,似乎感覺兒子在喊自己。

但他看到的卻不是自己熟悉的身影。

“他叫爸爸叫得很甜……”這句話他在我面前重復了幾次,一臉的向往。

然而,他再也聽不到這甜美的叫聲了。

我就是你最孝順的兒子

我一直想采訪清平派出所所長徐楓,關于他的傳奇性故事聽了很多。可現在見他太麻煩,需要乘坐直升機。我對陪同采訪的申平安安說:“兄弟,你要是能讓我采訪到徐楓,我請你去北京飯店吃一頓。

申平安安憨厚地笑了,他總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大哥,我的車不會飛哎,要是能飛,我帶你飛進去。”

徐楓還在清平鄉派出所堅持工作,說服群眾離開他們的故土。這些天直升飛機不停地飛進飛出,把里面的群眾轉移出來。

說到清平,許多人對這個地方有些陌生。大家記住的是汶川,是北川,是都江堰。但清平這地方,是我聽到的最恐怖的地震災區。清平鄉在綿竹西北角,距離綿竹也就35公里,開車一個小時足可以到達。清平的許多村子,分布在距離鄉政府更遙遠的深山里,地震后通往外面的道路完全中斷,而且地理地貌都發生了改變,一個青壯年從里面翻山越嶺走出來,也需要8個小時。那一片區域暫時不適宜人類生活了。

采訪不到徐楓,我就決定先采訪從清平逃出來的災民。

清平鄉的災民帳篷區在綿竹通往德陽的公路旁邊,不但噪音很大,而且飛揚的塵土已經把那些白色的帳篷弄得蓬頭垢面了。那些帳篷好像是沙特阿拉伯王國提供的,清一色的白,耀眼。

我就去了安置點最末端的帳篷,男主人叫鐘幫書,兒子才一歲多。帳篷內住了7口人,他們一家三口,還有弟弟一家三口,還有他的母親,因此帳篷內顯得擁擠雜亂。室外溫度很高,帳篷內悶熱難耐。又沒有可以乘涼的地方,災民們的日子過得很艱難。

我就坐在帳篷外滿是灰塵的草地上。跟他們閑聊起來。說到5月12日的地震,鐘幫書和他的妻子,還有他的母親都顯出很焦急的樣子,相互之間搶著說話。從他們的臉色上可以看出,至今他們還心有余悸。

鐘幫書說:“哎呀,現在想起來都害怕。”

他的母親說:“現在還像做夢,嚇死人。”

鐘幫書的妻子搶過話頭說:“我們家里十幾口人,都沒的事,我們信奉山神,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燒香。”

鐘幫書和弟弟都是開大車跑運輸的,清平鄉是礦山,當地老百姓都是靠礦山生活,有的給礦老板打工,有的負責運輸礦石,家家戶戶的日子都比較富裕。5月12日那天,鐘幫書到綿竹跑車,本該吃過午飯就返回清平,可是下午2點鐘,他的右后輪胎爆了,這種大卡車是雙輪子的,按說爆一個輪胎,空車也可以跑回去,可偏偏右后的兩個輪胎同時爆了,徹底走不成了,他只好跑到修理廠去修車。

修好車后,鐘幫書剛準備上路,就地震了,按照時間推算,如果他的輪胎不爆,地震的時候正好走在山體滑坡最嚴重的路段。

鐘幫書的弟弟地震的時候,開車走在通往清平的山谷公路上,他的前方和后方都發生了大面積山體滑坡,路上的車輛也都被滾石掩埋了,只有他行駛的路段完好無損,讓他躲過了一劫。

鐘幫書的兒子有睡午覺的習慣。5月12日那天中午,鐘幫書的妻子和弟媳都睡著了,可小家伙一直沒睡,在床上不停地鬧騰。鐘幫書的妻子就爬起來,準備帶他到屋外玩耍。小東西下床的時候,竟然將他的嬸子也拽起來。兩個女人都不睡了,帶著孩子去屋后自家的菜地里玩耍。嬸子當時還生小東西的氣,沒想到就是這個攪了他的睡眠的孩子,救了她的命。

他們家的三件事情巧合到一起了,難怪鐘幫書的妻子說是山神保佑的。

鐘幫書的妻子帶孩子出屋十幾分鐘,突然感到腳下的山在抖動,站都站不住了,她急忙抱著兒子趴在地上。這時候已經天昏地暗了。對面的一座山噴出了火焰,另一座山噴黑煙,很多大石頭從山頂滾下來,像洪水一樣。四周的山都吼叫起來,聲音轟隆隆的,好像滿山跑火車。她知道事情不妙,抱起兒子往山下跑,剛站起來就摔倒了,站不住。后來連滾帶爬地跑了一段路,前面遇到一個山崖,三米多深的溝,溝下面有一片寬敞的石頭灘,她顧不了太多了,把兒子夾在胳膊下面,眼睛一閉跳了下去。

鐘幫書的妻子跳下山溝,雖然沒受重傷,可臀部被石頭灘挫傷了。

“你看,現在活動還疼。”她掀動了屁股給我看。

她爬不起來了,就蹲在石頭灘上驚恐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仿佛經歷一場噩夢。她看到對面兩座山搖晃著撞到了一起,很快把幾百米深的一條山谷掩埋了。山谷下面有一條河,還有一條通往清平鄉唯一的公路,頃刻間就不見了。原來的山谷拱出了高高的一座禿山,而原來兩邊的大山竟然出現了一條深溝。

鐘幫書接過妻子的話茬,比劃著說:“我們那邊的山垮了,房子倒塌了,鄰居一家6口人都被埋了。原來我們家門口的山坡上,有一棵四人合抱粗的大樹,地震后找不到了。”

第一波震動之后,大地出現了短暫的平靜。但很快第二個波次又開始了,山上的石頭跳起舞來,蹦跳兩尺多高。鐘幫書的妻子不敢再怠慢了,抱起孩子朝山外逃跑。然而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竟然完全陌生了,原來的山和路都發生了變化,山體滑坡后。山谷下形成了一個個堰塞湖,地面拱起一兩米高的斷層,許多地方裂開很寬的地縫。

她翻山越嶺跑了8個小時,終于逃出山里。她逃出來那時候,雖然艱險卻還有一些路能走。如果再耽擱一兩天,堰塞湖水位上漲,山體繼續垮塌,她一個女人就不可能抱著孩子走出來了。

鐘幫書的妻子說:“山發怒了,是有山神的。”

我笑了。其實山神倒沒有,但山是有生命的,山是有脾氣的。

聽完了鐘幫書一家的講述,我更想采訪清平派出所所長徐楓了,想通過他的眼睛,更詳細地了解清平鄉大地震的真實情景。

我讓民警申平安安開車朝清平方向走,走到哪里算哪里。車子行駛到牛鼻子村,可以看見前方起伏的群山,裸露出一片片灰白的“傷口”,再向前走200多米,就是金魚嘴收費站,那里有當兵的把守哨卡,人和車輛都嚴禁進入了。好在我們開的警車。被特準可以再向前走一段路,但士兵提醒我們,前面山體不斷滑坡,一定小心。然后他在本子上記下我們的車牌號,車內乘坐的男女人數,說萬一遇到不測,他們可以根據這些數據進行援救。

我的心沉了一下。

其實用不著士兵擔心,我們的警車過了哨卡幾百米就停下了。前面的路面被塌方的山體大部分掩埋了,剩下很窄的一條通道。塌方的山體上面,依舊懸著很多巨石,隨時都可能滾落下來。

申平安安連連搖頭說:“衣老師,咱們不能冒險了,可不能冒險,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

我點頭同意了。其實這一路我經受了太多的危險,恐懼的神經已經麻木了。我倒是擔心連累了別人。

車子調頭返回,我朝清平方向蜿蜒的山路瞥了一眼,對深山里的清平鄉,又多了一份神秘和探尋的欲望。

6月2日,我在綿竹采訪金花鎮派出所長余永剛的時候,申平安安得到消息,徐楓剛剛乘坐直升機從清平出來了,可能要去醫院檢查身體。

我說:“抓緊時間,跟他聊一會兒。”

我在綿竹破碎的公安局大院內,坐在一棵大樹下采訪了徐楓。他一身的疲憊,又黑又瘦,大熱的天卻穿了長袖警服,胸前掛著他的警察證件。

徐楓說,5月12日中午他到公安局開會,來得有些早了,就一個人坐在外面休息。突然間,他感覺大地在顫抖,愣神的時候,眼前的房屋開始搖晃了。

“剛開始,我雖然知道是地震,但沒怎么驚慌,以為跟往常一樣,晃幾下就完了,可很快就覺得不對勁兒,大地晃動得很厲害,我站都站不起來了,眼前的樓房轟隆隆倒塌,樓房內逃出來的群眾在大街上四處亂跑,哭聲喊叫聲連成一片,很恐怖。我知道壞了,這次是大地震來了!”

徐楓跟著很多人跑到一塊開闊的空地上,那塊空地很快擠滿了人,一個個驚魂未定,六神無主。徐楓心想,綿竹市區都這么嚴重,清平那邊處在龍門山地震帶上,那不更慘了?他忙給派出所打電話,怎么也打不通,急得直拍手機。

徐楓正準備返回清平,遇到綿竹公安局領導。告訴他清平的路由于山體滑坡,已全部中斷。現在返回清平隨時可能犧牲。局領導下了死命令:“這是紀律,決不能走。”

當天下午,局里安排徐楓參加了綿竹市區的抗震救災,轉運受傷的災民,一直忙到深夜。雖然又累又困,可徐楓躺在帳篷里怎么也睡不著,清平那邊是什么情況?老百姓和游客安全嗎?誰在救援他們?上午所里上山的兩名民警回來了嗎?裸露在外的炸藥庫怎么辦?為什么到現在清平方向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出來?會不會……他越想越焦急,越想越擔心。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下起了雨,徐楓向劉水局長請示,要立即返回清平。此時局里的領導也很焦急。地震后綿竹的清平、天池、金花三個鄉鎮成為“孤島”,跟外面失去了聯系。劉水局長答應了徐楓的請求,說:“我交給你三項任務,一是你熟悉清平的路況,將部隊帶進山;二是進山后,將轄區內的爆炸物品銷毀,不能銷毀的必須想辦法帶出山;三是地震的時候,綿竹公安局有4名民警正在清平檢查工作,不知道他們現在怎么樣了,你必須找到他們。”

5月13日清晨7點,徐楓帶領10名偵察兵向清平進發了。劉水局長親自為他送行,分別的時候相互擁抱,大有將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

山里余震不斷,雨也越下越大,山體還在大面積滑坡。徐楓帶領的突擊隊進山不久,就寸步難行了,只好退了回來。

下午2點多,雨勢減緩,在等待中受盡煎熬的徐楓,再次帶領230名官兵進山。他們根本找不到路了,只能翻山越嶺摸索著前行,山上不斷有巨石滾下來。死亡隨時都可能降臨到頭上。

山路走不通,他們改走水路,沿著山谷河流行走。原來的河流被山體滑坡的泥石堵塞成堰塞湖了,水位迅速上升。最初官兵們不知河水的深淺,幾位戰士差點兒被河水淹沒。徐楓一馬當先,自己搶在前面。在齊腰深的河水中探路。

我突然插了一嘴,問他:“你當時害不害怕?”

他說:“還顧得上害怕?腦子里就是想,局長給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把部隊帶進山,我怎么也要保證官兵們的安全。”

說完,他看著我放在他面前的錄音筆,好半天才問:“我可以繼續說了?”

他好像有點害怕眼前的錄音筆。我干脆把錄音筆關了。不要影響他的情緒,說:“你說你的。”

徐楓帶領官兵們經過8個多小時的跋山涉水,終于在夜里11點多鐘,抵達了清平鄉。徐楓看到清平鄉的房子都垮了,清平派出所也被夷為平地,派出所的警車被砸成了爛鐵,幾位民警都不同程度受傷了。萬幸的是,派出所昨天上午進山檢查民爆物品的兩位民警,在地震前回到了派出所,才避免了悲劇的發生。雖然所長不在位,清平又跟外界失去了聯系。但派出所的民警并沒有被災難嚇倒,帶傷開展抗震救災工作,把群眾都轉移到了鄉政府前面的大操場上。當徐楓帶領部隊官兵進入操場的時候,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高呼聲,有人激動地哭了。

“解放軍來了!”

“徐所長回來了!”

“我們有救了!”

派出所民警看到所長回來了,心里也很激動。他們向徐楓匯報了清平的受災情況,已經查明有200多名群眾死亡,100多人失蹤。徐楓心里很沉重,立即向部隊官兵介紹了清平的道路分布情況,組織一部分官兵搶修公路,另一部分緊急救援受災群眾。沒有現代救援工具,民警們就用雙手刨開瓦礫,用肩膀扛開鋼筋混凝土,手磨破了,肩磨爛了,鮮血染紅了他們的警服。

山里最缺的是藥品、飲用水和食品,徐楓組織民警們把救援官兵帶來的少量食物和礦泉水,都分發給了群眾,他們自己卻餓著肚子。

群眾被民警們的拼命精神感動了,他們說:“有派出所的警察在,有徐所長在,我們心里就踏實了。”

清平境內有許多的礦井,每個礦井都保存著許多民爆物品,地震后礦區都倒塌了,礦上的老板都跑光了,這些物品失去了控制,很容易引起爆炸和流失到社會上。15日部隊官兵搶通了一條羊腸小道,開始組織群眾分批向外轉移,徐楓就帶人向礦區進發,去尋找民用爆炸物品。

地震后,清平的山路大都被滑坡的山體掩埋了,再加上一場瓢潑大雨,平時熟悉的山路沒了蹤跡,徐楓只能憑直覺判斷路的方向。他們踏著泥濘,忍著饑餓。一步步朝著深山爬行。在經過一片亂石坡時,山坡上突然滾落下幾塊石頭,盡管徐楓躲閃及時,但右腿還是被石頭擊中,鮮血直流,部隊軍醫立即給他進行了簡單包扎。

之后,徐楓手里就多了一根木棍,一瘸一瘸地在亂石中前進,平時20分鐘的路程,現在卻跋涉了近4個小時。由于過度勞累和腿部失血過多,到達礦區后,徐楓一下子暈倒了。等到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曾經熟悉的礦區面目全非,竟然找不到存放爆炸品的地方了。他們只能一處一處仔細搜索,費了半天力氣終于找出了那些存放炸藥的地點

有一個炸藥庫在半山腰上,地震造成庫房垮塌,部分斷壁殘垣搖搖欲墜地立在那里。徐楓請求部隊官兵協助搶運出庫房內的炸藥,部隊官兵偵查后,覺得危險性太大了,建議放棄這個庫房內的炸藥。

徐楓沒有放棄,放棄就是失職。他組織聯防隊員采取間斷性的搶運方式,突擊上去搶運出一批炸藥后,就停頓下來觀察房屋動靜,感覺暫時沒有危險,就再突擊搶運一批,就這樣搬搬停停,搶運了一天一夜,終于將5噸多炸藥和800枚雷管全部銷毀,剩余的3000發雷管不能銷毀,就收攏起來搬運下山了。

徐楓進山的時候,劉水局長一再叮囑他要找到局里失蹤的4名警察。經過不懈的努力,徐楓找到了幸存的兩名警察,另外兩名已經證實被滑坡的山體掩埋了。

5月16日,徐楓和民警帶領群眾踏上了撤離之路,走到天池鄉境內的時候,災后形成的堰塞湖堵住了他們的去路。堰塞湖的水已經上漲到70米深,他們進山走的那條路已經走不通了。

徐楓帶領群眾爬山頭,從一座山峰爬到另一座山峰。山峰也在地震中垮塌了,剩余的部分又陡又滑,一腳踩不穩就可能滾到山下。部隊官兵為了減輕負擔,把他們的背包都丟棄了。遇到斷裂的山崖,戰士們就把一根繩子拴在樹上,讓群眾抓住繩子一點點蹭過去。山里余震不斷,耳邊總是有石頭滾落的聲音,他們常常是剛走過一座山,身后的山體就垮塌了,驚出一身冷汗。

他們走了兩天兩夜后,天開始下雨,大雨滂沱,伴有不間斷的余震,一些群眾實在走不動了。為了及時將清平的災情上報指揮部,徐楓把群眾安置在相對安全的地方,然后自制了一個簡易竹筏,帶領6名協警員,背著收回的3000枚雷管先行出發了。

大雨下個不停,天色漆黑,辨不清方向,徐楓和協警們只能慢慢摸索著行進。他們一個個變成了野人。

突然,一名協警員腳下一滑,大叫一聲掉進了20多米深的山溝,幾個協警急得直跺腳。徐楓有辦法,他尋找了葛藤編成繩索,將協警拽了出來。

徐楓把協警拽上來后,自己的膝蓋一陣劇痛。蹲在地上站不起來了。協警孫鳳銀上前背起了徐楓,兩人連滾帶爬艱難前進。即使這樣,徐楓也沒有扔掉身上背著的3000余枚雷管,他再三叮囑孫鳳銀說:“要是我走不出去了,你必須把這些雷管帶下山,交給綿竹市公安局。”

經過72小時的艱難跋涉。徐楓終于在19日上午走出深山到達綿竹。此時他已經衣衫襤樓。蓬頭垢面,當他出現在綿竹市公安局抗震救災指揮部的帳篷時,局長和同事們都以為他是乞丐。徐楓疾步走上前,把一包沾滿泥濘的雷管遞給劉水局長:“報告劉局長,我是清平派出所所長徐楓,你交給我的任務完成了!”

劉水局長先是一愣,認出了徐楓后。劉局長噙著淚水說:“徐楓,你終于回來了!”

徐楓忍不住上前抱住劉水局長放聲大哭起來。

劉水局長聽完了徐楓的匯報,了解到清平那邊的真實情況,抗震救災指揮部及時調整了下一步救援方案,請求部隊派直升飛機增援,逐批將山里的群眾轉運出來,其中有18名在云湖森林公園旅游的中國社科院院士。

由于清平的地理地貌在地震中發生很大變化,而且很多山體在余震中繼續垮塌,堰塞湖水位繼續上升,為了確保山里群眾的安全,綿竹抗震救災指揮部決定將清平的群眾全部轉移出來。

故土難離。有些群眾就是不愿意走出危機四伏的深山,尤其是那些上了歲數的老人,有80多人依舊呆在自己垮塌的房子里。

剛休息了三天的徐楓得知情況,再次要求返回清平。他說:“我是派出所所長,跟群眾打交道多,我去做他們的工作。”

5月24日,徐楓帶領增援的民警再次進入清平,其中就有綿竹市治安大隊民警葉強。他們的任務很明確,就是說服群眾轉移,繼續在廢墟中尋找遺漏的民用爆炸品。

我采訪葉強的時候,他穿著整齊的警服,在太陽底下一個勁兒出汗。他說:“清平那地方,外來務工人員有上萬人,地震中究竟死了多少人,很難統計。王家溝那地方,兩座山碰頭了,幾個村子蓋進去。一條溝填平了。”

清平只有鄉政府前面的操場可以降落直升機,因此必須把深山里的群眾轉移到鄉政府的操場上。這個工作非常艱難,一些群眾你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們就一句話:“不走,我們死在這里,跟你沒關系。”然后什么話也不說了,像聾子一樣坐在那里。

有一對40多歲的夫妻,男的叫鄧賢貴,家里的房子就在半山腰上,后面的山不斷垮塌,非常危險。葉強去說服他們轉移,他們很愉快地答應了,說要回屋子收拾一下東西。葉強就在外面等候,可是等了半天不見動靜,喊叫他們也沒回應,走進屋子一看,早就沒人影了。原來他們屋子有一個后門,出了后門就是上山的小路。葉強知道他們一定就藏在附近,于是四處喊叫,他們就是不答應。那么大的山,上哪兒去找?葉強只好暫時下山了。

葉強說:“后來又去了幾次,都沒找到,每次去要走幾個小時的路,把腿都跑斷了。”

山里的堰塞湖水位越來越高,上面下了死命令,必須在6月3日前把所有的群眾都轉移出去。不留一個,就是抬也要把群眾抬出山。

葉強看著我,攤開雙手,一臉無奈的表情說:“你說作家,上級說得容易,你說怎么抬?要是一塊石頭,再累我們也能抬出去,可他們是活人,你能強行抬嗎?那還不鬧出亂子?”

我說:“是不能抬,容易激化矛盾。”

葉強說:“他們不是跟我搞游擊戰嗎?我也有辦法。6月1日早晨4點鐘,我帶領20名戰士悄悄進山,8點鐘趕到了他們家門口,先把他們的房子包圍了,屋前屋后所有的出口都封堵上了,我這才去敲門。我說大哥呀,你看看人家這些小戰士,從湖北大老遠跑來解救咱們,有的戰士為此犧牲了,你們想一想,這么做對得起他們嗎?咱們要講良心。”

鄧賢貴內疚了,不好意思地說:“警察同志,你說的都對,我也有孩子,昨能不心疼?我兒子在外面打工,女兒在外面上學,我就是擔心孩子回來找不到我們,想在這兒等孩子。嗨,我走,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

最讓葉強他們頭疼的是,有些群眾乘坐直升機到了綿竹安置點,卻又惦著家里的豬和雞,翻山越嶺跋涉十幾個小時,又返回清平了。有位名叫付元成的村民,妻子在地震中死了,他放心不下,又從綿竹跑回家,守在妻子的墳前,怎么動員都不走。再后來,他看到葉強來了,就忙藏起來,跟警察玩起了捉迷藏。葉強他們費了很大力氣終于逮住了他,做通了他的工作,帶著他去了鄉政府前的大操場等候直升機。可是直升機到來后,葉強組織群眾開始登機,付元成卻突然跑了。

葉強說:“直升機又不能等他一個人,你說氣人不氣人?”

我說:“是夠惱火的,不走算了!”,

葉強苦笑:“哪能算了?生氣歸生氣,還要去磨嘴皮子。我告訴他,政府對災民安置得很好,衣食無憂。暫時出去住一些日子,等以后山里安全了,你們再回來,總算又把他勸上了飛機。他上了直升機,還朝我一個勁兒招手致謝,我心里說你就別感謝了,只要你不再回來,我謝謝你。”

所長徐楓說:“我那邊才麻煩呢,被一對老夫妻纏住了,我都差點給他們下跪了。”

徐楓說的一對老夫妻,男的76歲,姓王;女的72歲。姓孟。老人有6個兒女,排行老四的兒子最有錢,也最孝敬,恰恰地震把老四的命奪了去,兩個老人非常悲痛,守候在山里不肯出來。他們的子女為了勸他們離開,都給他們下跪了,戰士們也三番五次去勸說,他們就是不走。

老太太惱怒地說:“你們誰再來勸我,我就自殺!”

老太太說得很堅決,連她的兒女們都不敢再勸了。

徐楓去了,他對老太太喊了一聲“孟娘”,說:“盂娘呀,你家老四跟我是好兄弟,這個你也知道,他死了。我心里也很難受。你別擔心,你還有這么多兒女,要是他們都不管你,我來照顧你一,你就把我當成你最孝順的老四吧。”

徐楓說得很動情,孟娘愣了一下,抱住了徐楓說:“我知道你跟我兒子好,你是個好人,大娘跟你走,可你要陪我再去哭一次。”

徐楓答應了,陪孟娘到了她兒子墳前。盂娘放聲大哭,說:“老四呀,娘這一走,恐怕再也不能回來看你了,你一個人在山里呆著,娘跟著徐所長走了。”

孟娘哭得很傷心,而且哭起來沒完。徐楓就上去拽她說:“孟娘,不能再哭了,再哭咱們走路都沒力氣了。從這里到鄉政府,還有好遠的路。”

孟娘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次,似乎把心中的悲傷都哭完了,去往鄉政府操場的路上,戰士們擔心她走不動,要抬著她,她卻不肯,拉著徐楓的手邊走邊唱起了《南泥灣》。

徐楓眼里含著?目水,笑著說:“盂娘呀,我自地震以來,一直在流淚,可我今天笑了,我真的很開心。”

院子外面,有人在喊徐楓了,準備送他去醫院體檢的車,已經等候很久了。我急忙握住他的手說:“現在你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希望你盡快恢復身體。”

徐楓張了張嘴要說什么,終于沒說,朝我微笑一下,匆匆去了。

闖過九九八十一難的兩條漢子

在清平,另一支隊伍似乎比派出所長徐楓經歷了更多的磨難,這支隊伍的領頭羊是綿竹市公安局漢旺分局的民警姜明全和趙剛。他們在迷失的深山里跋涉了8天8夜。帶領被困的500名群眾,從死亡線上走了出來。

自從地震之后,姜明全和趙剛就從綿竹公安局指揮部的視線中消失了,像一只斷線的風箏,杳無音信。后來指揮部派直升機進山搜尋幾次,都不見他們的蹤影,有人懷疑他們是否還活著。清平的山太多太大,他們幾百人的隊伍,就像一把黃豆撒落在山溝里。根本無法尋找。

6月4日,我在漢旺交警大隊門口前的十字路口,找到了民警姜明全。他在路口值勤,天氣太熱,滿頭是汗。看起來他的身體不錯,膀大腰圓的,其實他有高血壓,藥不離身。我們就在路邊的一頂帳篷前坐下了。

我說:“我在中央臺看到你和趙剛了。”

他說:“那時候我們倆不像人樣。趙剛去北京演講團了。

我笑了:“聽說趙剛普通話比你說得好,你如果說普通話,也讓你演講去。”

“媽呀,讓我說普通話?憋死我了,我不去受這份罪,讓趙剛去。”

他說完就咧嘴笑了。看他的樣子,好像他得了多大便宜。

我說:“咱倆聊天,你最好說川普,差不多讓我聽明白,至少普通話說到我這個水平。”他們稱四川普通話是川普。

他就用川普給我講述8天8夜的故事。川普聽起來挺別扭的,比我的山東口音好不到哪里去。

5月12日上午8點40分左右,姜明全和趙剛兩人乘車趕往清平的深山里,檢查爆炸物品管理情況,奧運馬上到了,這些日子公安民警把這項工作看得特別重要。大地震發生的時候,他們兩人正在一家礦山企業,核對爆炸物品出入的臺賬,對于每一批進出的貨。他們都要問個水落石出。

“我當時嚇了一跳,以為誰在地底下放炸藥炮,轟的一聲。山搖地動的,整個房子抖動起來,門和窗嘩啦啦響,我們感覺不對勁,立即沖出樓房。”

外面的樓房開始倒塌了,兩邊的大山向山谷里垮了下來,噴出黑色塵土,遮天蔽日,仿佛一下子從中午跌倒了黃昏。每個人都是一身塵土,好像剛從土里刨出來的。當時,姜明全和趙剛所在的地方,有兩個公司8個礦井。他們急忙大聲呼喊,把一些礦井工人集中轉移到對面的一片林地上。

轉眼間,礦區的建筑都被夷為平地。

姜明全說:“地震的力量太大了,我看到礦區的籃球場上,有一臺大型裝載機,自己一蹦一蹦地跑了四五十米。”

大約過了10分鐘,第二次大震又開始了,許多礦井下面的工人沒有跑出來,姜明全和趙剛就帶著逃出來的幸存者,返回礦井救人。

“其實,在礦井下面的人,比在上面的安全,地面的建筑全毀了,很多人被埋在里面,但礦井里80%的人都活著,因為井口沒塌。”姜明全說。

由于山里余震不斷,山體不斷垮塌,而礦區四周都是山,躲都沒地方躲。有一位熟悉地形的礦工說,在后山有一個很大的緩坡,旁邊還有一片樹林,相對安全一些。姜明全和趙剛就組織200多人的隊伍,轉移到了后山。

稍微安頓下來,姜明全和趙剛就開始清點人數,以每個礦井為單位編成了幾個小組。每個組指定了一名負責人。當時’。華豐公司有位肖副經理也在人群中,姜明全和趙剛就跟肖副經理組成了三人領導小組。當時他們用礦區的一部衛星電話跟外面聯系,卻沒有打通,他們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當即召開了一個由各小組長參加的會議,商量下一步的行動方案。有人說,地震后48小時,一般要發生強烈余震,暫時留在這里安全,等到48小時后再朝外轉移。

到了晚上6點左右,姜明全和趙剛從一名礦工隨身攜帶的一臺半導體收音機里,知道汶川發生了大地震,溫家寶總理已經趕到了都江堰。他們幾個人在一起議論,說看樣子地震很嚴重,溫家寶總理都來了。

就是這臺半導體收音機,成了他們獲取外界信息的惟一的渠道。后來收音機電池耗盡了,他們就把礦燈的電池接上去。

當天晚上,他們生了一堆火,讓老年人圍在火堆旁,把唯一的棉被也給了老年人。姜明全組織了十多個小伙子下山尋找食物,趙剛組織身體好的人到山坡尋找干柴。,

山下有一家農林公司,職工都跑光了,只有一對60多歲的夫婦留守看門。姜明全跟他們講清了道理,從那里借用了大米、方便面、水,還有一些白糖。給大家湊合了一頓晚餐。

第二天凌晨開始下雨了,而且余震不斷,根本沒辦法轉移,于是又派人下山尋來了塑料布,搭起了幾個棚子,那么多人都擠在一起避雨。

到了傍晚7點鐘,有人突然發現他們扎營的山頂,出現了一米多寬的裂縫,山體隨時都有垮塌的危險,必須馬上轉移了。于是姜明全和趙剛召集小組長開了個緊急會議,研究轉移方向。有人提出。離這里不遠的地方有一片苗圃,是一塊很開闊的地方。

天黑路滑,物品不能帶得太多,塑料布等物品都,丟棄了。到了晚上9點多,他們到達了苗圃地點。天空還在下雨,又沒有帳篷遮擋,他們就那么站了一個晚上。也就是在他們轉移一個多小時,原來扎營的地方發生山體滑坡,他們慶幸轉移出來了。

半夜里,姜明全和趙剛在周圍察看了地形,發現這里也不安全,山上有很多裂縫,必須盡快轉移。

14日早晨6點,他們又開始朝山下轉移了。轉移的時候,以小組為單位,重點照顧傷員和老人,并規定人員不能太密集,大家前后要拉開距離,單線行進。姜明全和趙剛一個在前面帶隊,另一個在后面收尾,組織非常嚴密。

然而到了山下,他們才發現山下的路已經被垮塌的山體掩埋了,只能順著河溝走,河溝兩邊塌方也很嚴重,很多地方形成了堰塞湖,走到一個叫楊家溝的地方,遇到一個很大的堰塞湖,徹底走不通了。

姜明全說:“最可怕的是,我們迷路了,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突圍。”

這時候,有一位礦區小組長提議說。可以順著電線桿走,電線桿的方向就是通往外面的路。但是他們順著電線桿走出沒多遠,姜明全和趙剛就覺得這么走下去,恐怕不是辦法,隊伍暫時停止腳步。

姜明全跟隊伍中的幾個當地礦工一起分析眼前的局面,當地礦工建議,最好從山頂上走,翻過了前面的幾座山,那邊就到了小木嶺。

于是,他們再次向山頂艱難爬去。途中。他們不斷遇到從深山里逃出來的群眾,也在盲目地逃生。看到姜明全和趙剛兩名警察,立即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災民們說:“我們看到警察,就是找到了政府,心里踏實多了。”

姜明全和趙剛的隊伍越來越大,達到了五六百人,這么多人很容易掉隊走散的。于是他們專門挑選了熟悉路況的青壯年作為探路先鋒,用樹枝作記號,或者在樹上刻下標志,后面的隊伍循著足跡跟進。

當晚他們就在山上露宿。隊伍壯大了,吃飯喝水就成了問題,最初出發的時候帶出來的食品喝水已經用完了,晚上只能餓肚子。不知是誰還保存了一瓶礦泉水,大家輪流抿一小口。他們彈盡糧絕了。有人四處尋找野竹筍和嫩樹皮,只要能吃的都往肚子里塞。

趙剛患有心肌炎,心臟中還裝置著起搏器:姜明全患有嚴重的高血壓,已經幾天沒吃降壓藥。他倆都有些頂不住了。

“我們要是倒下去,五六百人可就亂了套。”姜明全說。

15日上午,趙剛拿著衛星電話,爬到了山頂上,再一次嘗試著給上級打電話,德陽和綿竹公安局以及自己的親人,挨著打了一遍,都沒有打通,氣得他拿著電話胡亂摁號、胡亂喊叫。說來也幸運,就在他胡亂喊叫盼時候,竟然有一位素不相識的女人接到了他的信號,他原來以為是自己的老婆,發現搞錯了的時候,他就急忙把老婆的電話告訴對方,麻煩對方給他家里打個電話,就說他還活著。他又要告訴對方綿竹公安局的電話,想讓對方向公安局報警,信號卻中斷了。

趙剛不死心,堅持跟綿竹市公安局和德陽市公安局聯系。上午11點左右,終于撥通了德陽公安局110指揮臺。趙剛向德陽市公安局110報告:“我們還活著,還有五六百名受困的受災群眾,已斷水斷糧,地點是小木嶺方向,請立即救援。”

盡管趙剛的聲音非常微弱,信號也很不穩定,但110指揮臺還是聽明白了,立即上報德陽市副市長、公安局局長陳正權,上報德陽市抗震救災總指揮部和省公安廳。德陽市抗震救災總指揮部和省公安廳馬不停蹄地協調有關方面,想辦法救援姜明全和趙剛帶領的受災群眾。四川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王懷臣獲悉,親自向空軍部隊求援。

當天下午,營救的飛機就飛抵小木嶺上空,搜索他們的行蹤。

姜明全說:“我們在下午2點多,就看到飛機在我們上空盤旋,大家心情非常激動,在下面揮舞衣服又喊又叫的,還點燃了幾堆火,可是喊叫了半天,飛機又飛走了。后來才明白了,當時天空下著雨,山里霧氣很大,我們又是在山頂上,飛機卻在半山腰盤旋,根本沒有發現我們。”

16日上午,他們再次跟指揮中心取得了聯系,報告了所處的位置。這次飛機好像發現了他們,用降落傘向下空投了物品,可由于風力太大,空投的物品不知道飄到哪里了。

他們眼睜睜看著食品飄走了,覺得肚子更餓了。這時候華豐公司的肖副經理發現了一種叫蘆葦酒的野菜,說這東西能吃,大家高興壞了,一窩蜂撲向了那些野菜,頃刻之間就掃蕩一空。

幾個負責人湊在一起開會,決定繼續向小木嶺方向行進。

隊伍又艱難地在行進了。他們走到距離小木嶺還有4000多米的位置時,被前方垮塌的山體阻擋住了腳步,當晚在山里的草地上坐了一夜。

17日上午和下午,飛機反復在他們頭頂盤旋,可就是搜索不到他們,急得他們在山上直跺腳。到了下午5點多鐘,他們得到指揮部的命令,讓他們給飛機尋找一塊空投的平坦地方。

山上平坦的地方就是樹林了,要砍樹就要有工具,隊伍中只有兩把鐮刀和兩把木鋸,姜明全和趙剛就組織身強力壯的人輪班砍樹,歇人不歇工具,從傍晚一直砍到第二天早晨,開辟出一塊200多平米的平坦空地。

老天給臉,到了18日上午,霧氣散去,天氣放晴。他們用潮濕的樹葉,在空地上點起了三堆火,冒出濃烈的煙。給飛機提供降落坐標。上午10點多,飛機再一次飛抵他們上空,終于找準了位置。然而來的不是直升機,無法降落,把食品、礦泉水和火腿腸投下來,又飛走了。

看到了空投食品,人群蜂擁而上,抱住食品哭的哭笑的笑。

“那場面,嗨,真是讓人激動!”姜明全說。

空投的食品和水,對于五六百人的隊伍來說,還是有很大缺口。為了合理分配物品、照顧傷員和老人,姜明全和趙剛組織小組負責人,將群眾搶到手中的物品全部收回,堆放在一起統一分配。

姜明全和趙剛在群眾中很有號召力,有些人雖然已經打開了食品包裝,但還是戀戀不舍地重新包好上交了。經過清點,總共有300盒方便面和300多瓶礦泉水。雖然兩個人才分攤一盒,但畢竟吃上了一頓像樣的飯。

隊伍經過休整后,大家都有了一些力氣。姜明全和趙剛從收音機里聽到天氣預報,5月19至20日本地區還要有強降雨,根據他倆的判斷,飛機在這個地方無法降落,不可能把他們運出去,還是要靠自己的雙腳。大家商量后決定背水一戰,向最近的清平鄉進發。

19日早晨,新一輪行動開始了,還是采取過去的老辦法。按照小組編隊,單線行進,小組之間相互拉開一定的距離,嚴禁人員大密度集中一起,以防山體垮塌。隊伍前方依舊派出探路先鋒,用樹枝和石塊給后面的人做路標。

隊伍行走了一天。五六百人的隊伍一字排開,前面的人走到了山根,后面的還在山上沒挪動地方。這一天,姜明全和趙剛把昨天剩余的10多盒方便面,分發給傷員和老人,其余的人還是去吃野菜和樹葉充饑。

途中,他們遇到一處100多米深的山崖,必須靠繩子才能順利下去,他們就把衣服撕成布條,擰成繩子,把繩子的一端拴在樹上,大家一個個拽著繩子滑下去。衣服擰成了繩子后,很多男人就剩下一條短褲了。這支隊伍成了地地道道的逃難災民了。

過了山崖沒走多遠,又遇到了一條寬200多米的堰塞湖,水性好的男人可以游泳過去,可傷員、老人和婦女就麻煩了。姜明全和趙剛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在湖邊的樹上拴一根繩子,另一端由水性好的人扯過對岸拽著,然后讓老人和傷員抓住繩子,每個人身后跟著一個水性好的人護送過去。

原來用衣服布條擰成的繩子長度不夠,礦工們就把他們的礦燈拆卸掉,拽出里面的電線擰在一起,終于成功渡過了200寬的堰塞湖。

離開堰塞湖朝前走了1000多米的路,終于到達了小木嶺。然而坎坷還沒結束,老天似乎有意在考驗姜明全和趙剛的意,熹,有點像唐僧西天取經,不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就不算過關。

他們遇到了一條2000多米長的隧道。

這是水電站留下的隧洞,兩米多高,看起來很結實,走在里面不用擔心山體垮塌了。但是洞子里有齊腰深的水,且冷水刺骨,在里面走不多遠,就感覺手腳僵硬了,沒有強烈的求生欲望,就不可能堅持走出來。

更糟糕的是,第一批走出洞口的人傳回了消息。那邊的洞口在半山腰上,下面山體垮塌,形成了一個300多米的斷崖。聽到這個消息,泡在隧洞冷水里的人有些絕望了。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他們迷茫的時候,某部空降兵部隊在洞口發現了他們,迎接勝利的時刻終于到來了。

空降兵費盡了周折,把飛機上的軟梯子架設在斷崖處,把洞口出來的人一個個接下去。由于人員太多,部隊從下午三點多一直營救到第二天上午10點多,才把最后一個人接下去。

最后一個人就是斷后的姜明全。

他們走出隧洞的這一幕,我到災區之前。就從中央電視臺現場直播的節目中看過了,那一刻我在電視機前為他們流下了熱淚。

這支衣衫襤樓的隊伍,走出隧洞后,又行走了30多里路,這才到達了清平鄉政府前的操場上。直升機已經在那里等候他們了。

20日上午,一架直升機穩穩地降落在廣漢民航飛行學院的機場,機艙里走出姜明全和趙剛,當看到機場迎接他們的民警時,兩位堅強的漢子再也支撐不住了,一下子癱倒在民警的懷中。

他們哭了。兄弟們也哭了……

姜明全和趙剛被快速送進了醫院接受體檢,在醫院里,他們給自己的家人撥打了報告平安的電話。

姜明全說:“我失蹤的這些天,老婆天天哭。眼睛都哭腫了。”

他說完,沖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并伸手撓了撓他的腿。他的腿上還留著一道道被劃傷的疤痕,胳膊已經脫了幾層皮了,看起來還沒脫干凈。

就在我結束采訪的時候,馬路上有兩個背書包的男孩朝我們走來,手里都拿著一盒巧克力糖。

“警察叔叔辛苦了,給你們巧克力。”他們從盒子里掏出巧克力糖分發給我們。

我有些莫名其妙,忙問兩個男孩:“誰組織你們分發巧克力的?”

“我們自己。”

我更覺得奇怪了:“你們自己?你們為什么要給我們分發巧克力?”

一個男孩說:“警察叔叔救了我們。”

另一個男孩說:“警察叔叔幫我們家從倒塌的房子里,搶出了好多糧食,還有衣服。”

我笑了:“你們就是分發給警察叔叔,不給別人對吧?”

兩個男孩點點頭。

我把巧克力遞給一個男孩,說:“那你發錯了,我不是警察。”

男孩愣了一下,很快就說:“你跟警察叔叔在一起嘛……”

“所以我就跟著沾光了,是吧?”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可愛的兩個男孩。

我把他們拉到身邊,跟他們聊了起來,這才知道他們是附近凌法村的,一個叫陳鵬,一個叫王旭東。都在二炮援建的活動板房小學六年級一班讀書,每天只上半天課,中午前就放學了。今天上午,老師把支援災區的巧克力糖,給每個學生分發了一盒。放學后,兩個男孩剛走到馬路上,就看到在路邊執勤的警察叔叔,想到了前些天地震的時候,是警察叔叔把他們從廢墟救了出來,于是就沿途給執勤的警察分發巧克力糖,而他們自己卻沒舍得吃一塊。

我一下子被兩個男孩感動了。今天有勤務,馬路上執勤的警察很多,幾乎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他們一路分發過來,熱得滿頭大汗,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打濕了。由于溫度太高,他們盒子里剩余的十幾塊巧克力已經融化了。

我說:“剩下的不要發了,你們自己留著吃。”

兩個男孩竟然一起搖頭。

姜明全攬過一個男孩,用厚實的大手給男孩擦去了額頭上的汗水說:“這么熱的天,快回家吧,啊。”

父親般的慈祥,父親般的語氣。

也就在這刻,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這次大地震。警察們舍生忘死從廢墟里搶救孩子和群眾,也明白了為什么這么大的災難面前,極度悲傷的群眾卻能夠舍棄自我利益,聽從警察的指揮。

他們本來就是一家人。

孤島上的一面旗幟

綿竹公安局的“奧運火炬廣漢傳遞安全保衛工作”會議,選擇在5月12日下午召開,選擇這個時間很有紀念意義。

午飯過后,組織會議的民警們就開始忙碌,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地震就發生了,綿竹市公安局中心大樓左右晃動幾下,“轟隆”一聲撞在右側的樓房上,把樓里的檔案室砸了個支離破碎。

在地震剛發生時,指揮中心副主任任龍偉坐在大樓的值班室內,他剛剛跑出大樓,部分樓體就坍塌了。作為指揮中心的副主任,任龍偉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趕快報警。他穿過倒塌的廢墟,沖進中心大樓的機房,發現兩個機柜已經倒在地上。他試了試110通訊設備,完全中斷了。這時候,余震發生了,任龍偉撤出樓房時,沒有忘記把中心大樓內的通訊設備放入背包。他知道如此重大災情發生后,通訊非常重要。

任龍偉跑出中心大樓機房,馬上趕往電信局,大街上擠滿了惶恐無助的群眾,原本兩分鐘的路程竟然走了十幾分鐘。’趕到電信大樓后,任龍偉的心一下子涼了。電信大樓嚴重受損,通訊臨時改線已無可能。

回到局里,任龍偉喊上另外一名民警,背著一個大包,第三次沖進了已經坍塌的中心大樓,小心地朝,四層爬去,那里存放著對講機設備。中心大樓的一樓已經完全坍塌,二和三樓的樓道大部分斷裂了,任龍偉只能貓下腰慢慢攀爬,稍有不慎就可能跌下去。當他爬到四樓的時候,身上的警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了。他們每人裝了滿滿一大包對講機,小心翼翼地爬了下來。

對講機搶出來了,可是沒有對講機電池和其它通訊用的設備,對講機就不能工作,于是任龍偉咬了咬牙,第四次沖進中心大樓。

這時候。余震再次發生,斷壁殘垣的中心大樓隨時都可能垮塌,任龍偉猶豫一下,正準備逃生,剛好看到了與對講機配套的設備就在眼前,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大樓徹底垮塌了,這些設備就被掩埋了。他下了狠心,只要活著就要把這些設備帶出去。于是他彎下腰,把設備統統裝進大包里,快速朝外突圍。

外面的民警都為他捏了一把汗,當看到任龍偉逃出中心大樓的時候,他們都忍不住喊叫了一聲。這時候的任龍偉顧不上害怕了,立即調試設備。

他成功了!

大地震發生后,在德陽轄區內,市公安局接收到的第一個受災情況匯報,就是來自綿竹公安局的。

恢復了對講機的通信聯絡后,指揮中心立即跟所屬的各鄉鎮派出所聯系,了解下面的災情。指揮中心很快發現,清平、天池和金花三個鄉鎮,與外界斷絕了通訊聯系,里面的情況一無所知。

地震發生的時候,綿竹市公安局所屬的鄉鎮派出所所長,大多數還在去往綿竹公安局開會的路上,所長們在地震后的第一反映,就是快速l回到自己的戰斗崗位上,指揮本地區的抗震救災工作。

金花鎮的派出所所長余永剛,當時剛走到西南鎮二大隊,他的車速很快,最初沒有感覺地震發生了,突然看到公路兩側居民驚慌失措地跑出屋子,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情,準備停車詢問一下。車沒停穩車。整個車身就蹦跳起來,感覺要把他從車里拋出車外了。公路兩側的房屋成片倒塌,騰起的灰塵遮天蔽日。他這才意識到地震了,當即拉響警笛,用車上的喇叭向兩邊呼喊:“鄉親們,地震了,快朝開闊地方跑!”

此時他的警笛聲顯得蒼白無力,人群毫無秩序地奔跑著,哭喊聲、呼救聲、慘叫聲混雜在一起,場面非常凄慘。

一位50多歲的婦女聽到警笛聲,急切地跑到警車前對余永剛喊叫:“警察同志,快去救救我兒媳,她懷孕七個月了,被砸傷了……”

余永剛趕緊跳下車,喊上了路邊兩個年輕人,沖進了搖搖欲墜的房屋。只見孕婦滿臉灰塵,左小腿被砸傷,在地上拼命往外爬,鮮血流了一地。她看到余永剛后,伸手揮動著說:“警察……救救我……”

她完全是一副乞求的眼神。,余永剛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抱起孕婦一路狂奔,當他把孕婦放在警車上的時候,回頭再看,孕婦家的房子已經徹底倒塌了。他吸了一口冷氣,開車把孕婦送到了綿竹市婦幼保健站搶救。

我在6月2日采訪余永剛的時候,他告訴我說:“前幾天我剛打聽到。那位孕婦和她腹中胎兒,都已經脫離了危險。”

余永剛把受傷的孕婦送進醫院后,本來準備到綿竹公安局打聽一下情況,看看局領導有什么指示精神。但隨后一想,錦竹這塊平坦的地方,地震都這么嚴重。金花鎮在大山深處,不是更糟了?一種不詳的陰云籠罩在他心頭,他掉轉車頭就往回趕了。

但是車子沒走多遠,他就看到路邊躺著3名重傷員。人命關天,自己是警察,不能見死不救。他下車把傷員背到車上,送往附近的醫院。

余永剛一次次返回金花的路上,一次次遇到重傷員,他反復往返在醫院和通往金花的路上,一直折騰到下午5點多,身上的警服都被傷員的鮮血染紅了。

他說:“往醫院送傷員的時候,我心里焦急呀,滿腦子都是金花鎮,金花鎮周圍的山體跨塌了沒有?道路是不是暢通?房屋倒塌嚴重嗎?傷亡情況怎樣?”

后來,他在路上遇到幾個從金花鎮逃出來的鄉親,急忙打聽情況,得知金花鎮損失非常慘重,很多山體嚴重滑坡,多處路段完全堵塞。鄉親們對他說:“余所長,你就不要進去了,現在回去太危險。”

余永剛心里對自己說,再危險也得回去,金花鎮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我是所長,我能逃掉嗎?

他毅然驅車朝山里行駛。此時,金花到遵道的路,已被塌方的泥石阻斷,根本無法通行,他就繞道洛水和鎣華鎮,從廣濟沿石亭江而上。一路上不斷遇到山體垮塌,石塊從山頂轟隆隆滾下來,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行駛到金花鎮的磷肥廠附近時,去金花的道路已完全中斷,他就將車停放在路邊安全地段,步行翻山越嶺趕往金花,平時只需45分鐘的路程,卻走了近3個小時,到晚上8點才趕到金花鎮。

金花鎮已經不是他離開時候的金花鎮了,眨眼之間已經滿目瘡痍。派出所的辦公樓倒塌了,所內物品全被掩埋在里面;金花學校一幢三層樓的教學樓垮塌了,200多名師生被埋在廢墟里,垮塌的樓板上,掛著孩子們的腸子、衣服和尸體,學生家長和老師們,趴在廢墟上呼喊著學生的名字,哭泣聲連成一片;金花鎮被夷為平地,驚魂未定的群眾站在開闊地段,不知所措了。余永剛覺得自己的腦袋不停地膨脹,面對如此混亂的局面,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了。

鎮政府領導看到余永剛返回金花鎮,他們心里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在地震中,金花鎮有300多名群眾死亡,5名鎮政府干部遇難,受傷的不計其數。由于金花鎮跟外面的通訊中斷,成了孤島,沒有任何外來援助力量,這時候的派出所長,就成了武裝力量的最高指揮官了。鎮政府領導立即把維護社會治安、指揮抗震救災的大權交給了余永剛。

余永剛對我說:“那時候,我心里一個勁兒叮囑自己,關鍵時刻不能亂了陣腳,要把派出所這面旗幟豎起來!”

金花鎮派出所只有一名警察,還在地震中受了傷,他能用的警力,只有一名協警。他就帶上這名協警員,跟鎮干部一起把慌亂的群眾迅速疏散到安全地帶,然后冒著余震的危險,挨家挨戶搜救幸存者,發現一個營救一個。

地震發生后,少數群眾愛財不要命,跑回自己家的廢墟中找尋財物。余永剛大聲喊叫著、阻攔著,到后來把嗓子都喊啞了。

當天晚上,余永剛一夜沒合眼,他組織青壯年到災民安置點清點人員,救治傷員,幫助災民搭建棚子,并組織了一支群眾巡邏小分隊,在金花鎮沿街巡邏,防止不法分子趁機偷盜搶劫。

第二天,余永剛帶領志愿者去深山的村子營救傷員,轉移受災群眾,一直堅持到救援部隊開進了金花,他才從深山里走出來,回到金花鎮派出所,組織發放救災物資,維護社會治安。

他說:“發放救災物資是個大事,政府給災民每人一天補足10塊錢,還有1斤糧食,這可不是個小數,金花鎮人口不算多,補助款也有上百萬,這么多錢如果派出所不負責押送,非常危險。”

就在這時候,陪同我的德陽市公安局公關處民警申平安安,快速走到我身邊,告訴我一個好消息,說一直在深山里戰斗的清平鄉派出所所長徐楓,剛乘坐直升機出來,已經到了綿竹。我當即興奮地說:“抓緊時間,跟他聊一會兒。”

我知道申平安安去請徐楓所長過來,還需要一些時間,于是問余永剛最后一個問題,說:“請你給我講一個這次抗震救災中,你最難忘的一件事。”

余永剛思考著說:“最難忘的……也說不清哪一件事是最難忘的,不過有一件事,我現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

那是地震后的第5天,余永剛在深山里的村子,組織志愿者搜救傷員,有一位60多歲的婦女,說她的丈夫被山體滑坡的石塊砸在下面,請求余永剛幫忙挖出來。余永剛就跟著婦女到現場察看,他當時就驚呆了,婦女的丈夫被一塊巨石壓在下面,只露出了兩只腳。那塊石頭有大貨車那么大,根本無法挪動。

余永剛說:“這對夫妻不是本地人,他們是到山里旅游的,沒想到遇到了地震,被突然滾下山的石頭砸在里面了。那女的抱著老伴露在外面的腳不停地哭,看著很可憐。”

后來,余永剛征得了婦女的同意,把她老伴露在外面的腳,澆上汽油焚燒了。可是第二天,婦女又找到了余永剛,一個勁兒哭,說她不忍心把老伴一個人丟在這里回家,能不能想辦法幫她把老伴挖出來,讓她帶著老伴的骨灰回家去。

余永剛被婦女哭碎了心,答應想辦法滿足她的心愿。他找了炸藥和雷管,帶著幾個人再次穿越10多里滿是石頭的山路,來到了那塊巨石下。打孔裝藥,費了很大力氣,把那塊巨石爆破了。石頭下面的男人,被砸成了薄薄的一層肉餅,尸體已經高度腐爛。

“我移開最后那塊碎石的時候,一股腐尸氣息撲鼻而來,熏得我當時惡心嘔吐,一下子暈倒了。腐尸的氣息是可以讓人中毒的。”余永剛停頓了一下,又說,“那位婦女特別感激我們,當時就給我下跪,要磕頭。嗨,雖然我們受了些累,但看到她終于可以帶著老伴回家了,我的心里也得到了安慰。”

這時候,徐楓走來了,余永剛急忙站起來跟我握手說:“我走了,你好好采訪一下徐所長,他做的事比我多,比我危險,我其實沒什么可說的。”

說完,不等我跟他打個招呼,他就快步離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內心生出無比的敬意。雖然金花鎮現在只有他一名警察,但地震之后,那里的社會秩序一切井然,那里群眾依舊有一種安全感。

這個看似貌不驚人的余永剛,走在金花鎮上,就是那里的一面旗幟!

一塊玉墜的懷念

采訪楊占彪前,陪同我的申平安安說,楊占彪跟他的兒子感情很深,每次記者采訪他時,提到他的兒子,他就忍不住傷心地哭。申平安安這么一說,讓我猶豫起來,拿不準是否還要采訪他。我討厭讓英雄人物反復講述他們最悲慘的故事,他們的心靈本來就受了傷害,最好的修復辦法就是讓他們的生活恢復平靜,讓時間沖淡他們悲傷的記憶。

然而,我采訪完徐楓后,準備返回德陽,在綿竹市的交通路口上,遇到了正在指揮交通的楊占彪。這些日子幾乎三天兩頭有領導車隊經過,作為綿竹交警大隊副大隊長,楊占彪必須到現場組織本區域的路線勤務。

申平安安問我:“要不要跟他敘一敘?”

我說:“既然遇上了,就跟他聊幾句。”

今天到災區的是二炮司令員,車隊還沒有進入綿竹區域,楊占彪已經布置完了勤務,正好還有一些閑時間,我就在他執勤的大路口上采訪了他。

我擔心攪動起他內心的傷痛,聊天之前先跟他扯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我說:“楊大隊,忙呀你。”

他說:“忙好,越忙越好,忙了我就不會想兒子了。”

他一張嘴就要把話題扯到兒子身上了。我故意不接話茬,說起我一路見到的慘烈場面,比如,青川縣有個村民,家里有12名親人在地震中遇難;比如北川一名民警,老婆孩子和父母都被埋在廢墟里,只剩下民警一個人了;比如崇州女民警姜敏……我說:“這次大地震,死去親人的太多了,面對這種天災,我們人類無能為力,死去的已經死去了,我們活著的還要活下去。”

楊占彪點頭說:“就是,不活下去怎么辦?”

我說:“悲傷是肯定的,但老是走不出悲傷,就不像一個男人了,我覺得這個時候,你木要只考慮自己,要考慮你的妻子,女人更容易悲傷,所以你在妻子面前要顯得很堅強,給妻子一些安慰。”

楊占彪點頭說:“你說得對,我就是這樣做的。”

我說:“那好,咱們今天說好了,不準哭,我采訪你的目的,就是想把你作為警察、作為丈夫、作為父親、作為一個男人的堅強,告訴我的讀者。”

楊占彪說:“我明白了。我從哪里說?就從地震發生的時候說吧。”

他略微停頓了一下,清理了自己的思路,開始講述他經歷地震的過程。

5月12日中午,楊占彪在家里午休,他家住在四層樓。快到上班時間了,他起床坐在椅子上,還處于迷迷糊糊的狀態,劇烈地晃動把他從椅子上彈起來,也就幾秒鐘的時間,他反應過來了,把妻子從床上拽起來,兩個人躲進廁所里。因為這地方經常有地震,楊占彪是個有心人,看了不少關于地震的書,知道地震的時候,最好躲進廁所、墻角等一些狹小的空間。這時候,他們房間的東西到處亂飛,唏里嘩啦的,伴有一種火車輪子的咣當聲。

最初,他摟住妻子,一個勁兒勸說:“沒的事,一會兒就過去了。”

可過了一會兒,樓房晃動更厲害了,而且聽到外面樓房倒塌的聲音,他就又對妻子說:“糟了糟了,這次有點兇。這次我們要死了。”

晃動了兩分鐘后,有了一個短暫停息的機會,楊占彪果斷地對妻子喊:“快跑!”

他拉住妻子朝樓下跑,剛跑到樓下,又一輪猛烈的震動開始了。他當時兩腿發軟,蹲在了地上。從樓房跑出去的人,不管認識不認識的,都抱在一起蹲在地上。地震持續了幾分鐘,周圍的樓房紛紛坍塌,空氣中彌漫著塵煙。楊占彪意識到這是一場大災難。

地震過后,楊占彪看到了交警四中隊的民警楊曉文。他們是住在一個院子的。楊占彪掏出自己的車鑰匙交給楊曉文,讓他馬上趕回中隊,順路看一眼他的兒子,不要讓兒子到處亂跑。四中隊在漢旺鎮,楊占彪的兒子楊皓天在漢旺東汽中學讀高中。

“說實話,地震來臨的一剎那,我最先想到了兒子冬冬,很想知道我兒子是否安全。”兒子小名叫冬冬,楊占彪喜歡叫兒子的小名。

楊占彪的話說得很實在。他的情況有些特殊,前些年跟妻子離了婚,現在的妻子是后來結合的。在他的生活中,兒子占有很重要的一部分,他跟兒子的感情很深。作為交警,他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很少有完整的星期天與兒子待在一起。

他不能親自跑到學校去尋找兒子,職業的敏感,讓他意識到地震后,一定有大批車輛和群眾涌到大街上,很可能造成交通癱瘓。

果然。楊占彪跑到大街上一看,外面亂成一鍋粥。群眾盲目地奔跑,車輛在路口擠成一堆。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幾個人抬著一位受傷的群眾,在人群中艱難地向醫院方向奔跑。

“我突然意識到,現在醫院是重要目標,醫院前面的路口必須保證暢通。”

醫院距離他們家并不遠,平時也就十多分鐘的路。可他卻在人群中擠了半個小時才趕到了醫院前面的路口。

“醫院前面的路口已經被堵死了,我都不知道綿竹哪兒突然來了這么多車。”

楊占彪趕到醫院門口的時候,發現李懷龍等4名民警放棄了家里的親人,已經主動趕到那里了。“他們是事故中隊的,不分管指揮交通,可他們也意識到醫院門口不能堵塞了。那個時候,電話根本打不通,要是靠通知和命令,根本找不到人,這就全靠個人素質了。有幾個民警看到我們在指揮交通,也自發地加入了我們的隊伍。”楊占彪說話的時候,對自己的戰友抱有深深的敬意。

我禁不住朝楊占彪點點頭。警察的這種職業意識,不能不讓我敬佩。

楊占彪在第一時間組織民警疏散擁擠在醫院門口的人群,勸解他們去更加安全的地方,給醫院騰出空間。醫院門口很快又有源源不斷的傷員送過來。一些志愿者抬著傷員走到醫院門口,遇到堵塞后,干脆把傷員放在路邊,急忙趕回去搶救別的傷員。楊占彪就組織群眾把路邊的傷員抬進醫院。詢問傷員是從哪里轉運過來的。回答最多的是漢旺。他感覺漢旺那邊一定很慘了。

兩個多小時后,醫院門口的交通秩序明顯好轉,楊占彪對民警們說:“你們在這兒繼續維持交通秩序,我到漢旺去看看。”

其實這時候的楊占彪,心里一直惦著他的兒子楊皓天。他趕往漢旺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道路非常難走。

在漢旺鎮的路口,楊占彪遇到了楊曉文。交警四中隊在路口設卡,攔住開進漢旺的車輛,讓他們掉轉車頭朝外運送傷員。

楊占彪焦急地問楊曉文:“看到冬冬了?”

楊曉文搖頭說:“沒看到,學校垮了,亂糟糟的根本找不到人。”

楊占彪撒腿腳朝剛東汽中學跑。進了學校大門口就驚呆了,原來四層的教學樓完全垮塌了。只剩下一堵承重墻。廢墟上,許多人在刨水泥塊,在哭著喊叫著。東汽中學地震的時候,有兩個班級在上體育課,還有一個班級上電腦課,除去這三個班級沒什么傷亡外,其余1000多學生全部埋在廢墟里。

楊占彪當時兩腿有些發軟,眼淚禁不住流出來。兒子楊皓天的教室在四樓,他雙腳顫抖著跑了過去。

廢墟前被學生家長擠得水泄不通。楊占彪突然冷靜下來了,站在那里不動了。承重墻隨時可能在余震中倒下來,家長們現在已經失去理智,太危險了。他立即沖上去勸說大家,不要都擁擠在廢墟上。

東汽廠的保衛處長認識楊占彪,朝他喊道:“楊大隊長,你來干啥?”

楊占彪說:“我兒子在這兒!”

兩個人剛說了一句話,聽到廢墟上有人喊:“這兒還有活的!”

那是一個三堵墻夾角的地方,三堵墻搖搖欲墜了,救援的動作太大了,就可能造成再次的垮塌。楊占彪把幾個家長勸開了,自己上去用手扒開碎磚,終于在水泥板之間扒出了一個小洞口,露出了一個學生的頭。

“叔叔、叔叔,快救我!”孩子在下面喊叫。

楊占彪忙說:“叔叔就是來救你們的,你別喊叫,留著點兒力氣。你是哪個班的?”

“高二一班的。”

楊占彪心里一顫,跟兒子楊皓天一個班!

楊占彪忙問:“那你知道楊皓天嗎?”

下面傳出很小的聲音:“他在我下面。”

楊占彪控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對著那個洞洞朝下面大喊:“冬冬,爸爸來救你們了,你要給我挺住,馬上就有辦法救你們——聽到了嗎?”

下面的孩子說:“叔叔,我渴……”

楊占彪對外面喊:“水!礦泉水!”

立即有五六瓶礦泉水拋向了楊占彪。他把礦泉水遞給下面的孩子,問他們有多少人,說有20多個。楊占彪覺得靠雙手不可能挖開水泥板。必須找到大型救援工具。

他離開廢墟,跑到東汽廠找到領導。正好東汽的領導在開緊急會議,商量救援方案。最后,他們從東汽營運公司調用兩臺大型吊車開進了學校。

隨著救援的展開,學生們一個個地救了出來。每救出一個學生,現場都響起激動的掌聲。

此時,有位家長突然發現一個“金三角”內也有存活下來的孩子,幾十個身強力壯的家長,不顧危險沖了進去。所謂的“金三角”,就是垮塌的大型水泥板相互交錯,形成了相對安全固定三角空間。

楊占彪也跟著鉆了進去,里面漆黑一片,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摸到一個孩子,就想辦法把壓在他們身上的水泥板掀開。大家都是一樣,不管是誰家的孩子,遇到了就想辦法救出來,一連救出了20多個學生。

由于廢墟上的家長和志愿者太多了,影響大型機械的救援,楊占彪就主動站出來,負責維護現場秩序,疏散廢墟前的學生家長,只留下一些身強力壯的人,協助大型機械施工。許多家長不愿離開,楊占彪非常焦急,帶著哭腔喊道:“請你們趕快退出去,我也是家長,跟你們心情一樣,可你們這樣亂糟糟地守在這里,反而耽誤了救援!”

身強力壯的男人們在廢墟上用手扒,清理出碎石,用臉盆和垃圾桶端走,露出厚重的水泥板后,吊車就可以把厚重的水泥板吊走了。

然而天色越來越濃,而且下著雨,援救工作不得不停止。家長們不愿離開,仍舊用手刨。然而他們的雙手卻救不了孩子們,有幾個孩子雖然露出了上身,可下身被厚重的水泥板牢牢地壓在下面,無法救援出來。

孩子們凄慘地喊叫:“爸爸快救我——媽媽快救我——”

可是,他們爸爸媽媽的雙手已經磨爛了。就是把雙手磨掉了,也救不出他們。這個時候,在他們眼里曾經像天空一樣罩護著他們的父母,什么都做不成了,只能守候在他們身邊哭泣。深夜里,他們給孩子打著雨傘,給孩子圍上一床被子,盡了他們最后的父愛母愛,眼睜睜看著孩子們慢慢停止了呼吸……

這個夜晚,他們的心破碎了。

無論今后時光怎么逆轉,歲月如何變遷,都無法縫補這些家長破碎的心了!

楊占彪說:“有一個碗口大的洞口,伸出一只孩子的手,吃力地揮動著一塊布條,向外面的人求救,大家都看到了,可是根本救不了他,只能看著他揮動的手,慢慢地軟下去,最后不動了。夜里,我聽到至少四個地方,娃娃們在唱歌,他們相信一定會有人來救他們,可是在天亮前,這些娃娃都沒有聲音了。”

說到這里。楊占彪雙手捂住臉哭了。他又被當時的那一幕刺痛了心。

2008年5月12日的夜晚,漢旺天空的星星和月亮,都躲藏起來了。

就在楊占彪哭泣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前方交警向他報告首長車隊已經到達的位置。他邊講話邊擦淚,很快把工作布置完畢,繼續給我講述那天晚上的悲慘故事。

他說:“那天晚上,我和家長們在雨地里守了一夜,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很多家長抱在一起哭了,有些家長實在承受不住這種傷痛,暈倒過去。”

13日凌晨。楊占彪站起來悄悄離開了東汽中學,他知道在那里繼續等下去,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去了綿竹市玉妃路口,指揮疏導交通,后來又去了北廣場執勤,這兩個路口都是漢旺連接綿陽的交通要道。

14日下午四點多,楊占彪接到了前妻打來的電話,說從廢墟里挖出一具尸體,很像兒子楊皓天,但胸前學生證上的名字叫張凱。雖然楊占彪已經預感到兒子生還的希望不大,但聽到這個消息還是心如刀割。他知道這具尸體十有八九是兒子的,兒子跟張凱是好朋友,經常相互換穿衣服。

楊占彪趕到東汽中學。上眼就認出兒子了。他伸手把兒子渾身撫摸了一遍,發現身上并沒有明顯的傷痕,也就是說,兒子在地震之后還活著,說不定唱歌等待救援的那些孩子中,就有自己的兒子。想到這里,楊占彪抱著兒子的尸體嗚嗚地哭了。

一位民警認識楊占彪的兒子,知道小伙子很愛干凈,就去端來一盆清水,把一條毛巾遞給楊占彪,說:“楊隊長,讓兒子干凈著走吧。”

楊占彪用毛巾把兒子的臉擦了一遍又一遍,心里說:“冬冬啊,爸爸不能陪你了!你一個人走吧,爸爸沒能力救你,爸爸不是神仙,原諒爸爸好嗎……”

此時,旁邊有人問楊占彪,孩子的尸身該怎么處理。按照上級規定,所有尸體必須就地掩埋。楊占彪擦了一把淚水站起來說:“按照規定辦理吧,把他和同學葬在一起,他也有個伴兒!”

說完,楊占彪轉身離開學校,趕回了交警大隊。

在交警大隊,楊占彪遇到了正在休假中的事故中隊指導員。事故中隊的指導員回青川縣休假了,地震后立即告別了家人,趕回綿竹報到。交警大隊的鄔大隊長對指導員說:“你回來得好,咱們正缺人,你趕快去北廣場指揮交通。”

楊占彪當時心里很感動,立即對鄔大隊長說:“我也去北廣場。”

鄔大隊長看了看楊占彪,知道勸阻也沒有,就點了點頭說:“你要注意身體。”

北廣場那里設立了哨卡,只允許部隊車輛、救護車和運送救災物資的車輛通行,其它車輛一律禁止進入。有一些志愿者開車趕來支援災區,被攔在外面后,情緒非常激動,跟交警爭執起來:“我們來支援災區,憑什么不讓進?”

志愿者越來越多,把后面運輸救災物資的車輛堵塞了。楊占彪耐心地給他們解釋,說:“你們現在進去幫不上什么忙,反而影響部隊的救援速度,我求你們趕快讓開,后面的救災物資等著運進去,你們知道不知道,現在每一分鐘都有人死亡。”

楊占彪自從告別兒子的尸體,到了北廣場路口后再也沒有下崗,由于極度勞累和天氣悶熱的原因,他最后暈倒在路口上。

楊占彪的岳母因病住院。過去他兒子楊皓天每周都要去看望姥姥一次,自從地震后一次沒去,姥姥就懷疑了,說冬冬怎么不來看我了?是不是出事了?大家都騙她,說冬冬受了點輕傷,轉移到外面醫院治療了。5月31日,老人家去世了,到死也不知道外孫已經先她一步走了。

這次地震中,楊占彪姐姐的兒子也死了,跟楊皓天一個學校。也是高二的學生。

楊占彪從脖子上掏出一個玉墜給我看。說:“我屬馬,這是兒子給我買的,他那年才10歲,就特別懂事,出去旅游的時候,回來還知道給我帶一件禮物。我一直戴在脖子上,現在我想他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還有這張照片。”

說著,他從一個皮夾里拿出兒子的照片給我看。

楊皓天已經18歲了,的確是一個很帥的小伙子。

楊占彪說:“我現在不敢閑下來,閑下來就想兒子,我就拼命工作,把自己整得很累,這樣可以減緩一些傷痛。”

他的手機又響了,我站起來跟他告別,握住他的手。半天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話。我就用力握了握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咱們都是男人!”

他邊走邊回頭向我招手,大聲說:“男人!”

雙腳探出生命之路

我到災區采訪的時候,就知道紅白鎮這個名字了,這個名字在媒體上頻繁出現,因為那里是重災區。

從德陽去往紅白鎮的路,實在太難走,很多路段都是新修的,時常可見巨大的石頭蹲在路邊,讓人看了有些心虛。路兩邊的民房大都垮塌,已經有很多災民在收拾廢墟中的木料和鋼筋。一路上。我看到的白果樹全都枯萎了,葉子枯燥干黃,而其它樹木卻并無大礙。

我不明白為什么白果樹的生命這么脆弱。

紅白鎮位于公路一側,站在公路上可以看到全景。其實紅白鎮已經不存在了,看到的只是一片狼藉,還有大片紅白藍相間的帳篷。紅白鎮竟然沒有一棟樓房能夠頑強堅挺下來,可見這里地震的時候如何慘烈。

北京市是什邡市的對口援助城市,動作比較迅速,已經在紅白鎮的廢墟一側,搭建起了一片白色的臨時簡易房。幾臺大型機械正在作業,將東倒西歪的墻壁摧毀,機器聲、喊叫聲交織在一起。一些當地災民使用鋼鋸和鐵錘,在敲打那些水泥板,剔出里面的鋼筋。有一隊全副武裝的特警走著齊步。在各種車輛各種人員和塵土中一絲不茍地行進。他們是調來增援的深圳特警。

我在帳篷派出所找到了老民警袁義成,卻找不到可以安靜說話的地方。我們兩個人只好走出災民帳篷點,稍微遠離了嘈雜聲,在一塊空地坐下了。

袁義成抱歉地說:“你怕曬嗎?不怕曬咱倆就在這里了。”

我說:“沒事,本來我皮膚就黑,曬就曬吧。”

說完我心里就想,就是再曬也不會曬成你這么黑。袁義成又黑又瘦,眼睛使勁兒向里眍著。像是非洲難民。

采訪前,我把錄音筆打開了,放在他面前,但他只講了幾句話,我就把錄音筆關了。他一口地道的本地口音,我就算錄了音,回去也聽不明白。還是一句一句地記錄吧。“不好意思,你說得稍慢一點。”我打斷了他的話。

袁義成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知道自己口音太重,于是極力想把文字咬準了,不過沒說幾句話就激動起來,也就忘了去咬字了。

老袁今年54歲,是紅白鎮派出所最老的民警,三十多年來,他一直工作在紅白鎮派出所,用平凡的事跡感動了周圍群眾,取得了他們的信任,成為2007年“感動德陽”的八位新聞人物之一。這榮譽是用平時一點一滴為群眾服務的小事堆積出來的,令人敬佩。

5月12日中午,袁義成跟副所長黃鎮、民警文傳明等幾個人,正在派出所值班室,突然發生的山搖地動,讓他們幾個人最初不知所措,愣在那里相互傻看。袁義成第一個反應過來,大喊一聲:“地震,是地震!”

幾個人剛跑出值班室,派出所的房子就成了一片廢墟,紅白鎮上空灰塵漫天,瓦礫橫飛,房屋崩塌聲此起彼伏,大街上到處是驚恐逃命的群眾,到處都有哭喊的聲音。短短的兩分鐘,紅白鎮就被夷為平地。

民警們站立不穩,幾個人摟抱在一起蹲在地上。地震過去后,他們坐在地上驚魂未定,半天沒有站起來。就在這時候,前面傳來呼救聲:“中學和小學全垮了,埋了很多學生,救人呀!”

聽到呼喊,民警們突然醒過來,想起自己應該做什么了。副所長黃鎮把大家分成兩個小組,黃鎮、文傳明和龍小武到中學組織救援,袁義成和劉興去小學組織救援。

袁義成和劉興趕到紅白鎮中心小學,當時就感覺像小老鼠啃天,無從下手了。瓦礫中到處可見孩子們的血肉模糊的身體,到處都傳出救命的哭喊聲。袁義成急急忙忙撲到廢墟上,搶救還存活的孩子。不多久,紅白鎮的干部聞訊趕來了,孩子的家長和周圍群眾也都跑到學校,加入了救援隊伍。大家一起用木棒撬,用石頭砸碎預制板,用雙手刨磚頭瓦塊,用最原始的方式從廢墟中救出30名重傷學生,挖出了20多具遇難師生的尸體。當時余震不斷,廢墟隨時可能再次坍塌,但所有救援的人都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眼睛就盯住廢墟里的孩子了。

紅白鎮中心小學共有三層樓,還有一層地下室,樓梯是設置在走廊外的,地震的時候,學生們都朝樓梯口涌去,而最先垮塌的恰恰是樓梯水泥板,因此成堆的孩子都在樓梯口結束了生命。

“二樓的樓梯口,砸死了三四十個學生。他們是被三樓垮下來的樓梯砸在下面。”袁義成說:“后來統計,紅白鎮小學有一百多名師生遇難了。”

到了傍晚時分,紅白鎮派出所所長方全洪才從外面趕回來,他跑到別的地方救災去了。

我采訪方全洪的時候,他有些遺憾地說:“嗨。我以為紅白鎮距離什邡比較遠,災情不會太嚴重。”

5月12日下午,方全洪去什邡公安局開會。剛走到什邡客運中心,強烈地震就發生了,人們驚慌失措地四處奔逃。方全洪馬上掏出手機給派出所打電話,想了解所里的情況,沒打通,他掉轉車往回返,途中聽到從湔氐鎮逃出來的災民議論,湔底中學和小學都垮了,死了很多學生,方全洪聽了心里一愣,湔氐鎮距離什邡最近,他決定先不回紅白鎮,去最嚴重的湔氐鎮救人。

快要接近湔底鎮的時候,迎面而來的災民更多了,有人邊跑邊對方全洪喊:“上面氨氣泄漏,要毒死人的,你還上去干啥子?”

方全洪一聽,朝前面跑得更快了。這個時候群眾可以逃跑,作為警察就應該沖上去。

大約半個小時后,方全洪趕到湔氐鎮,遇見了什邡公安局治安科的民警,就對他們說:“湔底鎮有新老兩個學校,我以前在這里當過所長,對老學校最熟悉。我去那里組織村民救人,你們去新學校。”

湔氐中學教學樓已變成一片廢墟,看到這種情況,方全洪覺得不可能馬上返回紅白鎮了,必須在這里組織救人,可他心里還是惦記著紅白鎮,不知道那邊到底怎么樣了。正好這時候,他遇到了自己的堂弟方建軍,忙寫了一張字條交給堂弟,讓他騎摩托車趕去紅白鎮,把字條交給派出所副所長黃鎮。

他囑咐說:“如果紅白那邊有情況,你立即趕回來告訴我。”。

方全洪迅速組織村民和家屬從廢墟里救人,用雙手拼命摳拼命刨,救出了8名生還的學生。后來參與救援的群眾越來越多,他這才從里面撤出來,急急忙忙朝紅白鎮走。

途中,方全洪經過鎣華鎮時,看到路上有很多傷員來不及轉移,他就又加入了搶救傷員的隊伍,往返三趟把10余名傷員送到鎣華鎮衛生院。之后開車走到高景觀。看到那里山體滑坡造成交通中斷,他又下車站在滑坡的地方指揮車輛和行人,為搶修作業的隊伍騰出空間。

高景觀的道路挖通后,方全洪開車繼續朝前走,走到爛柴灣,再次遇到山體滑坡,車輛根本無法通行,而且短時間內很難打通這段道路。他干脆把警車停到一邊。找來當地一個熟悉地形的村民帶路,翻山越嶺走了2個多小時,好不容易走回了紅白鎮。

方全洪面對紅白鎮的廢墟,淚水一下就流了出來,這剛離開半天,紅白鎮怎么就沒了?派出所怎么就沒了?

得知派出所的民警都在紅白小學和中學救人,方全洪急忙趕過去。副所長黃鎮看到方全洪后,向他簡單匯報了紅白鎮的災情。此時預備役已經趕到中心小學全力搶救學生,太多的人擠在廢墟上,不利于救援工作順利進行,方全洪決定把派出所的民警撤下去,到下面村子組織開展群防群治,巡邏維護社會秩序,幫助災民搭建帳篷,同時指派袁義成帶領志愿者,轉運救出來的重傷員。

天色已晚,道路被山體滑坡的泥石堵塞,開車無法通過。袁義成就組織志愿者用擔架抬,從亂石中步行一個多小時,趕到云華鎮仁和村一組,再有那里準備好的車輛把傷員運走。就這樣,袁義成和群眾轉運出100多名重傷員,一直忙碌到第二天早晨6點多鐘。

我插了一嘴說:“從下午兩點多,一直忙碌到第二天早晨,你這瘦瘦的身骨,一定累散架了吧?”

袁義成說:“累?我沒感覺到累,能救出一個活著的孩子,心里特別高興。有位叫馮成敏的學生母親,一直在幫我們轉運學生,但她轉運出去的都是別人的孩子,等到再回到學校,她的兒子已經死了……”

5月13日,所長方全洪指揮民警用帳篷搭建起一所簡易的辦公場所,他找了一塊紙板裁成了牌子,手寫了“紅白派出所”5個大字,靠在帳篷口。群眾看到派出所掛牌辦公了,心里覺得踏實了很多。

為了讓什邡公安局領導及時掌握紅白派出所抗震救災工作和派出所民警傷亡情況,下午6點多,方全洪帶上民警袁義成,冒著生命危險穿過爛柴灣,在不斷塌方的山里艱難行走,到達市局抗震救災指揮部報告紅白的情況。

在指揮部內,袁義成聽說深山溝的金河磷礦附近,有一些被困群眾需要營救,而道路垮塌無法進入的時候。他當即向抗震救災指揮部請纓,要求自己為救援部隊探路。雖然大家都知道袁義成是本地的活地圖,但指揮部的領導還是有些猶豫。他的歲數不小了。這兩天又一直沒休息,體力嚴重透支,能不能完成任務?

袁義成看出了領導的顧慮,就焦急地說:“我生在紅白長在紅白,我最熟悉這里的每一條路,你們放心,就是爬著我也要把部隊帶進山。”

5月14日早晨8點。袁義成帶領部隊40余名官兵朝深山出發了,原來的路已經沒了模樣,他必須依靠自己的記憶和一次次探索,艱難地向前挺進。經過3個小時翻山越嶺的徒步跋涉,終于到達了金河磷礦水磨溝分礦,用擔架抬出了6名重傷員,攙扶著另外6名輕傷員走出了大塌方的深山危險地帶。

袁義成還沒來得及喘息過來,又傳來讓人心焦的消息,有一些游客被困在清油沱的驚奇歡樂谷,其中幾位重傷員急需救援。袁義成二話不說,又帶領20名空降兵上路了。一路上余震不斷,四周山體不斷滑坡,耳邊不斷傳來石頭滾落的聲音。袁義成的腳步沒有停下來,他知道驚奇歡樂谷在很遠的深山里,稍有耽擱,天黑以前就趕不到了。

救援小分隊從15日早晨8點,一直走到下午4點,才到達了木瓜坪村三組后面的山上,找到了10名被困游客。當晚,袁義成和救援小分隊把游客安置在木瓜坪村民防震棚內宿營。他在跟村民聊天的時候,無意中得到情報,說金河八所一級電站蓄水口,有20多名群眾被困,一直得不到救援。他聽了心里非常焦急。

第二天,袁義成帶領空降兵把10名游客和2名重傷員朝山外轉移,途中又遇到了一些被困群眾,其中有十幾位老年人,年齡最大的是一位92歲的老婆婆。袁義成就把老婆婆背在肩上,幾乎是彎腰爬著把老婆婆安全背回了紅白鎮。

回到紅白鎮,袁義成立即向指揮部報告了金河八所一級水電站蓄水口被困群眾的情況,請求部隊派直升機前去救援。

17日,袁義成了解到松嶺村三組修路民2V__XB元修,被山石砸斷了腿,困在山里走不出來。經請示指揮部同意,帶領10名群眾進山營救。下午4點,他們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鄧元修。抬著鄧元修返回的時候,走到半路天色就黑下來,但他們不敢在山溝里過夜,連夜摸索著趕路。山路找不到了,袁義成就憑自己的經驗,從樹林里給大家探路,走出深山的時候,他渾身被樹枝劃出了一道道血痕,已經不像人樣了。

被困在金河八所一級水電站的群眾,由于直升飛機無法著陸,一直沒有營救出來。19日上午,袁義成再次出征,并擔任了這次行動的總指揮,帶領空降兵一位處長和一名戰士,還有9名紅十字會志愿者和幾名專業登山運動員,挺進深山。這時候他的兩條腿已經浮腫,腳底打了血泡,他卻對誰也不說,強忍著疼痛。深山里余震不斷,周圍的山還在垮塌,每走一步都很艱難。袁義成熟悉地形,遇到最危險的路段,就走在前面探路,確定了路線后,他就站在危險地帶,把隊員一個個護送過去。這樣來回折騰。他要比別人多走很多路。

經過兩天一夜的跋涉,他們終于到達了金河八所一級水電站蓄水口,找到了5名重傷員和9名輕傷員,及時給他們補充了食品和水。被困了7天多的群眾看到袁義成的時候,禁不住抱住他哭著說:“我們得救了,我們得救了!”

此時袁義成帶領的一隊人馬極度疲憊,他們自己能走出山就不錯了,已經沒有力氣把這些傷員背出山了。于是袁義成跟指揮部取得聯系。請求直升機增援。

袁義成在深山了設置了明顯標志,直升飛機準確地投下了繩子,將5名重傷員吊上了飛機運送出去。此時天色已晚,袁義成在山里又住了一個晚上。直到21日中午,他們才被返回的直升機運送出去。

采訪完袁義成和所長方全洪,我起身向他們告別的時候,突然看到了袁義成挽起褲子露出的兩條細腿。我的心顫了一下。是感動。

袁義成的兩條腿又細又黑,可他就是憑著這兩條腿,為那么多群眾探出了生命之路。

漢旺的骨灰盒風波

在我采訪的三十多個縣城和鄉鎮中,從地震的裂度來看,位于四川西南的汶川映秀鎮和位于東北方向的北川縣最嚴重,一鎮一縣恰好是一頭一尾。但是,從人員傷亡和建筑物的破壞程度綜合比較,位于5.12大地震的龍門山脈中帶的漢旺鎮,是繼北川之后最嚴重的災區。

在漢旺鎮里,幾乎看不到完整無損的建筑物了,一條300多米長的主街道,兩邊的所有房屋都被夷為平地,而鎮政府的辦公樓和漢旺的幾所學校,都集中在這條街道兩側。鎮政府干部死亡18人,占總人數的三分一;漢旺中心幼兒園只剩下一堆鋼筋水泥,100多名天真可愛的孩子去了天堂;幼兒園對面馬路相距不到百米的地方,就是漢旺小學,四層的樓房,兩端完全垮塌,只剩下中間破爛不堪的半截子樓體,裸立在那里,粗略統計已有200多名學生和6名老師遇難。透過變形的門窗,可以看到學生宿舍內散亂的被子和衣物,還有他們貼在床頭的照片。一幅昔日的標語還掛在墻上,紅布橫幅上面寫著“天天抓安全,時時講安全,事事重安全”;跟漢旺小學幾乎一墻之隔的東汽技校和東汽中學,至少有1000多名師生被掩埋在廢墟里;走出這條主街道拐個彎兒,就是武都中心小學,又有126名師生永遠離開了我們……

這條街道人口密度之大、死亡學生之多,成為我采訪過的5,12大地震最慘烈的區域和最悲壯的記憶。

我在漢旺采訪,一直想得到這樣一個數字:漢旺鎮到底有多少學生在地震中遇難?

眾說紛紜,沒有人能夠給我一個準確的答復。我想,漢旺公安分局的局長顏坤,或許能給我提供一些信息。

漢旺公安分局的臨時辦公地點,設在東汽運營公司的大院內,那里是漢旺最大的救災物資接收站。幾頂公安帳篷前,擺放了一排桌子,一男一女的兩位民警坐在那里現場辦公。

局長顏坤拿著帽子走出帳篷,聽說我要采訪他,使勁兒揮手說:“沒時間,沒時間,我要出去!”

他的樣子很不耐煩,好在我過去采訪過不少這樣的警察,比較了解他們,所以并不在意。正常情況下,他們每天接觸的都是煩心事,在這種特殊時期。他們承受的壓力更大,想讓他們有個好心情太難了。不過根據我的經驗,越是這種說話粗聲橫氣的警察,越容易道出真東西,越容易跟他成為好朋友。

我有些玩笑地說:“看看,當局長的就是忙。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他有些委屈地說:“什么局長,這個局長還不如派出所所長呢,我是權力有限,責任無限。什么事情都要管,打擊偷盜搶劫、晝夜沿街巡邏、搬運救災物品、掩埋腐爛的尸體、說服教育群眾……凡是地方政府不愿干的事,全交給警察去干,就連學生的骨灰盒,也讓警察晚上去守著,骨灰盒破碎了,也當成案子讓我們去偵破,你說我們警察成了什么,成什么了呀?我有三頭六臂嗎,我有嗎?”

他沖我橫眉瞪眼,仿佛這些事情都是我派他去干的,他要從我這里討個公道。

我沒有生氣,反而嘿嘿笑了,說:“現在的警察是什么?是保姆。”

他愣了愣,沖我點點頭:“喔——讓你說對了,就是保姆。”

我們只是聊了三言兩語,他便意識到我對警察行當太熟悉了,而且說話跟他一樣直率,于是他的語氣平和很多,對我說:“學校那邊有事,我以后抽個時間跟你聊。”

他說的學校就是漢旺小學,那里集中了100多名學生家長,圍住綿竹市一位副市長,要求解答他們提出的疑問。為防止局面失控,顏坤抽掉了十幾名民警趕到漢旺小學維護秩序。

我對顏坤說:“走吧,我也跟你去看看。”

顏坤猶豫的時候,我已經拉開了他的車門,上車了。

天氣悶熱。明晃晃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在漢旺小學倒塌的樓房前,綿竹市分管教育的副市長,被學生家長圍在當中,一頭的汗水。副市長的嗓子已經啞了,她反復重復一句話:“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可一切都要用事實說話,我們要等待專家的鑒定。”

她說著,把目光投向廢墟那邊的幾個人,一臉的焦灼之色。

廢墟前,有四男兩女正在用皮尺衡量樓房窗戶的寬度,從斷裂的墻皮上取樣分析。不用問,他們就是副市長說的專家鑒定小組。

倒塌的樓房墻體,全是用紅磚壘建的,每層樓的水泥板很薄,水泥板內有細細的鐵絲。樓房垮塌最嚴重的就是這些樓層與樓層之間搭建的水泥板,那樣子好像一摞子的抽屜底部,唏里嘩啦都脫落了,只剩下兩邊的木板架在那里,很多學生就是跟著垮塌的樓板一起跌落下來的。我在災區看到很多這種垮塌的樓房。

聽學生家長介紹,這棟樓房最初是東汽廠給職工建造小區樓房的時候,臨時搭建給建筑工人居住的宿舍樓,小區建完后,東汽就把這棟f臨時宿舍樓租給了漢旺小學,十年前學校就知道是危樓,幾乎每次開家長會的時候,學校都要求家長回家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在樓道內追逐打鬧,如果有六七個學生一起跑動,樓房就顫顫悠悠的,非常危險。

家長們追問副市長,為什么知道是危樓,卻不采取措施?幾次說要搬遷,為什么遲遲沒有行動?綿竹是四川十強縣之一,沒有錢建學校嗎?

當然這些問題,遠不是一個副市長能解答的。據說前些日子,綿竹的市委書記給學生家長下跪了,依舊沒有平息學生家長的怨氣。

其實不管漢旺小學的教學樓是不是危樓,都很難在這次大地震中躲過此劫。漢旺鎮許多健壯的樓房,同樣在百年不遇的大地震中坍塌了。家長們追問政府官員,也就是尋找一種發泄內心傷痛的機會。其實讓他們發泄一下也并非壞事,無論是誰經受了如此慘烈的場面、失去親愛的孩子、背負心碎的傷痛,他們的理智都會受到挑戰。

民警們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們在現場并沒有顯得太緊張,看到哪一個家長情緒過分激動,他們才會走上去,拍拍家長的肩膀,用跟兄弟說話的口氣說:“喔,別焦急,天太熱,慢點說。”

為了預防家長們因天熱中暑。民警們還用車運來了礦泉水,分發給學生家長。現場也有政府的女干部,在安撫那些更加脆弱和激動的女家長。

有一位40多歲的男人,懷里抱著一個紅布包裹的骨灰盒,站在太陽底下,一臉無奈的神色。過了許久,他有些累了,走到一邊樹蔭里坐下,把骨灰盒放在腿上,腦門抵住骨灰盒,垂著頭。這景象讓人心碎。

我想起顏坤局長說警察晚上看守骨灰盒的事情,于是走到中年男人面前問:“老鄉,男孩還是女孩?”

他知道我說的是他懷里的骨灰盒,抬眼瞅了瞅我,說:“你是干什么的?”

我說:“警察,德陽市局的。”

他相信了,說:“兒子。”

“叫什么名字?”

“劉新,11歲了。唉,我這輩子一切都是為了他,好不容易養他這么大,卻……”

中年男人說著,用手拍打兩下骨灰盒,似乎是說給里面兒子聽的。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再問什么了,就站起來走開,說:“老鄉,天太熱,還是趕快讓孩子入土為安吧。”

我原來是準備跟著顏坤局長到漢旺小學,抽時間跟他聊幾句,但看到他跑進跑出的樣子,知道今天不可能采訪他了,于是也沒有跟他打招呼,悄悄離開了漢旺小學。

回到德陽后,我腦子里一直有兩個疑問,為什么讓警察晚上去看守學生的骨灰盒?為什么骨灰盒碎了要立案偵破?

6月4日。我再次去了東汽運營公司內的漢旺分局臨時辦公地點,找到了局長顏坤,可是只聊了十幾分鐘,他就接了一個電話,對我說:“不行了,我又要走了。這樣吧,我找個人跟你說骨灰盒的事情,晚上看守骨灰盒的人就是他。”

他開車把我送到了武都中心小學,見到了民警黃啟福。

顏坤轉身握住我的手說:“我回去了,那邊忙著。”

我的判斷沒錯,別看顏坤說話橫不拉唧的,其實是個特別夠義氣的朋友。我后來聽別的警察說,他是個說真話、干實事、不弄虛作假的人,雖然有時候發發牢騷,可做事情非常認真,是拼命三郎。地震之后,漢旺這邊接連下了兩天雨,他的父母親年歲大了,不能搭建帳篷,在雨地里站了兩天兩夜,顏坤一直沒回去。

說心里話,我很敬佩顏坤,他是我采訪過的最敢于說話的人,這種警察多幾個不是壞事。

顏坤推薦我采訪的民警黃啟福,今年53歲。原來是刑警大隊負責人,家在德陽,卻在漢旺分局工作了30年,現在退居二線了,曾經多次獲得優秀人民警察、優秀共產黨員稱號,是一名做事非常敬業的警察。顏坤局長讓他守在武都中心小學,主要負責維護學校的秩序。武都中心小學暫時封鎖了,大門口有警察把守著,學校院內的廢墟上,專家組正在對垮塌的樓房進行取樣鑒定。為了讓遇難學生家長放心,增加專家組鑒定的透明性,顏坤從中協調,選出幾位遇難學生的家長代表,跟隨專家鑒定組一起工作。專家組在水泥板和樓體鋼筋上打孔取樣的時候,都是一次性采集兩份樣品,其中一份交給學生家長代表保存起來。如果今后學生家長對專家組的鑒定持有異議,可以把自己保留的樣品,送交更權威的部門復檢。

武都中心小學的宿舍樓完全坍塌,最底層還掩埋著沒有挖出來的學生尸體。地震的時候,學生們正在午休,因此傷亡慘重。教學樓的三四層樓板已經垮塌,但主體樓墻立在那里,墻體大幅度的裂紋縱橫交錯,看起來就像一塊亂刀削過的蛋糕,只要輕輕一推就垮塌了。

黃啟福把我帶到教學樓后面,那里有一排石椅子,周圍綠樹成蔭,環境幽雅,一定是學生們平時讀書談天的好去處。他指了指教學樓對我說:“小心哎,一陣風就能吹倒了。”

我簡單說明了采訪他的意圖,他就說:“其實這次大地震,不管啟動了什么應急預案,最初政府和公安都顯得很慌亂,太突然了,太慘重了,打了個措手不及。”

地震發生的時候,黃啟福正在檢查水庫大壩,他第一反應就是,這么大的地震,到了警察站出來的關鍵時候了,可偏偏他身上沒穿警服,于是騎上摩托車趕回了漢旺分局,沖上二樓去取他的警服。

他說:“關鍵時候,警服就是群眾的一盞明燈。”

漢旺公安分局的辦公樓已經嚴重受損,二樓的房門扭曲變形,已經打不開了,黃啟福抬腳用力踹開房門,樓頂上的水泥磚頭噼里啪啦往下掉。樓房隨時都會垮塌,他沖進屋內抓起警服和帽子就朝外跑。到了院子開闊地后,他穿上了警服戴上了帽子,準備參加戰斗了。

然而,漢旺分局院子里不見一個人,到哪里參加戰斗?他突然想到自己應該到鎮政府報到去。那里一定有指揮部。

他跑到自己的警車前,發現警車的車頭已經被垮塌的樓房砸扁了,他試了一下,還能發動起來,于是開著殘缺不全的警車,直奔鎮政府。可去了鎮政府一看,三棟辦公樓全垮塌了,鎮政府很多干部被埋在里面,其中就有他的好朋友、黨委副書記鄧貴平。他正準備沖進辦公樓廢墟里救人,聽到有人喊叫,說幼兒園垮塌了,孩子全埋在里面。

他只好掉頭朝幼兒園方向跑。一路上。他遇到迎面跑來的群眾,就把他們攔住,喊道:“都別往外跑。跟我回去救孩子!”

黃啟福在幼兒園的廢墟上救出了五六個孩子。他說:“孩子們挖出來的時候,看不清是男是女,一個個像泥土豆,掏出個活的,就高興地喊叫;掏出個死的,就很傷心,丟在一邊繼續掏,希望下一個能是活的。”

幼兒園的救援一直持續到5點多鐘,浮在外面瓦礫中的孩子都救出來了,但絕大多數孩子被厚重的水泥板壓在下面,靠兩只手無法營救。這時候。有人報告說,刑警張玉中午在家里休息,被砸在房子里,還活著。黃啟福一聽自己的戰友還活著,馬上帶人去營救。

張玉是個26歲的小伙子,他被壓在廢墟的底層,從水泥板縫隙里喊叫他,能聽到他的回答。黃啟福拼命地敲碎一塊塊水泥板,奮戰了3個小時,終于挖開一個洞口,把張玉救出來。

天色完全黑了,天空下起了雨。作為老刑警,黃啟福明白大災之后,一定會有不法分子趁機偷盜搶劫,于是當晚組織人上街巡邏,守護金融機構和幾個大的商場超市。

黃啟福說:“我最遺憾的就是沒把好朋友鄧貴賢救出來,沒辦法,我就生了一雙手,救了幼兒園孩子就救不了他,到現在我都不敢見他的家人,我對不起他們呀……”

雖然大地震過去20天了,但黃啟福說起漢旺鎮政府黨委副書記鄧貴平,眼窩立即濕潤了,一臉的愧疚。因為家在德陽,黃啟福每天中午都在鎮政府食堂用餐,可以說鎮政府就是他臨時的家。每天中午陪同他吃飯的,就是好朋友鄧貴賢,他們兩個人很投緣,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你看,這是飯票,是我在鎮政府用餐的飯票。”他說著,從兜內掏出一些餐票給我看,說,“我再也不能跟他在一起吃飯了……”

黃啟福低頭擦眼淚。等到他的情緒穩定了一些,我問他:“晚上為什么讓你看守學生的骨灰盒?骨灰盒后來怎么成了案件?”

他說:“哦,骨灰盒呀,不是一回事。”

黃啟福說,最初一些遇難學生的家長,要求政府解釋他們提出的質疑,因為他們不滿意政府的解釋,很多遇難學生家長就集中在垮塌的廢墟前靜坐,到了晚上,有3名家長把學生的骨灰盒放到學校門口,說誰要挪動骨灰盒,就跟誰拼命。鎮政府擔心夜里骨灰盒丟失了,就要求漢旺分局派民警看守,顏坤就派黃啟福在學校門口守護了3晚上骨灰盒。

黃啟福說,骨灰盒案件跟守護的骨灰盒是兩回事。有一位40多歲的婦女,兩年前在外打工的丈夫死去了,她把唯一的精神寄托放在兒子身上,沒想到兒子在這次地震中被埋在學校廢墟里,她的精神接近崩潰了。兒子火化后,她用一個瓷罐裝著兒子的骨灰,瓷罐外面套了個紅布口袋,整天提著個瓷罐到領導辦公室告狀。顏坤局長考慮到黃啟福對漢旺情況非常熟悉,能說一口本地土話,而且特別有耐心,就派他去說服教育那位婦女。

黃啟福去村子找到了婦女,發現婦女家的房子倒塌后,她沒有地方居住,就幫婦女搭建了帳篷,安置好了她的生活。

后來在黃啟福的說服教育下,婦女同意安葬兒子的骨灰了。根據當地的風俗,安葬死者要選擇日子,婦女就先把兒子的骨灰罐兒,放在丈夫墳頭前,等待已經選好的日子里安葬。到了5月26日,婦女突然跑到政府領導那里哭鬧,說有人故意把她兒子的骨灰罐砸碎了,要求警察立即破案,嚴懲兇手。政府領導就把局長顏坤找去,讓顏坤去破案。

婦女對顏坤局長說:“給你們3天時間,破不了案我就死給你們看。”

“這算什么案件?喔?什么案件都不是,可我跟誰講理去?哦,還要去查。”

顏坤跟我說起這事情的時候,一臉憤怒。

黃啟福說,顏坤帶著他到墳地勘查現場,一看就明白了,是有人從墳地路過,可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東西,隨便踢了一腳,把瓷罐踢碎了。但婦女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說一定是跟她有仇的人故意破壞的。她提供了5名嫌疑人,都是本村村民。

黃啟福和顏坤局長找5名嫌疑人了解情況,他們都否認是自己干的。

黃啟福說:“我們覺得她只是猜疑,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是5名嫌疑人干的,因此沒有追究那幾個村村民的任何責任。”

第二天,政府干部又給顏坤打電話,說婦女那邊出事了。幾個村民要把婦女殺了。顏坤因為脫不開身,急忙派黃啟福去處理。

黃啟福說:“我去了村子才知道,婦女把她兒子的骨灰,撒到她懷疑的那幾個村民的水缸里、飯碗飯盆里了,激化了矛盾。”

當時幾個村民非常沖動,要跟婦女拼命,好在黃啟福這個人有耐心,做安撫工作很有一套,他磨了一天嘴皮子,終于化解了幾個村民心中的怨氣。

黃啟福對村民說:“她挺可憐的,老公剛死兩年,兒子又死了,能不傷心嗎?她現在其實是一種病態,你們就把她當成病人好了,別跟她一般見識。”

黃啟福說服了幾個村民后,又去了婦女的帳篷內磨嘴皮子。

“我當時想,她的工作做不通,我就在村里住下了。”

婦女在黃啟福推心置腹的說服下,情緒慢慢穩定下來。黃啟福就從兜里掏出400塊錢給婦女說:“你趕快去買個骨灰盒,把孩子的骨灰裝好下葬了,也讓孩子入土為安,你這么折騰,孩子的在天之靈也不安息。”

婦女買了骨灰盒后,黃啟福開著警車,拉著婦女和骨灰盒,陪她去安葬了兒子。黃啟福動情地說:“她的做法雖然過激了,但我們要理解她,一個40多歲的女人,失去了一切,怎么能不傷心?我看著她在墳前放聲大哭的時候。也忍不住哭了。”

平時在我們眼里看似冷漠的警察,其實有著一副菩薩心腸。

我采訪完黃啟福,離開武都中心小學,開車穿過漢旺城區的街道,來到漢旺鐘樓廣場。我站在鐘樓前久久凝望。鐘樓已經出現多處裂紋,卻還算完好地站立著。上面的那口大鐘,指針永遠停止在2點28分,這一刻凝固了多少人的笑臉和生命?

鐘樓沉默無言。

沉默的鐘樓,見證了漢旺人民所承受的災難和英勇不屈的吶喊,見證了人類在歷史長河的艱難跋涉中。留下的一行悲壯的腳印!

鐘樓,你見證了歷史,也請你見證未來,一個嶄新的漢旺必將站立在你面前!

責任編輯 劉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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