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媳婦生李勞時,李鐵頭正在車間里給工友們理發(fā),那時全廠搞學雷鋒,李鐵頭是義務理發(fā)員,一個女工跑過來喊:李鐵頭,你媳婦肚子疼,要生了。
理發(fā)的工友說:鐵頭,你走吧,別管我了。
李鐵頭想,理了一半兒扔下他怎么見人,說:理完了再說。
過了一會兒,女工又跑過來喊:鐵頭,快一點兒,你想讓你媳婦生在半道上呵。
李鐵頭說:馬上就完。
理完一個,另一個工友跑過來說:鐵頭。快給我弄兩推子,我這頭發(fā)長得太厲害了,車間里老是加班,沒空兒理。
李鐵頭說:我媳婦要生孩子了,我得趕緊回去,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那工友是個沒結過婚的,說:你讓她等等,咱們理完了她再生。說完就坐在了凳子上,李鐵頭不理他就不走。
生孩子能等嗎?李鐵頭給他理完發(fā)回到家。媳婦已經讓鄰居送到醫(yī)院了。他趕到醫(yī)院孩子早就生下來了,是個帶把兒的,哭得聲音挺大,好像跟李鐵頭不滿似的。媳婦是郵電所的工人,穿一身綠色制服。看著床上那一片綠,他對媳婦說:有人正理發(fā)。騰不出空兒。媳婦一笑,跟著就哭了。
他媳婦對他給人理發(fā)沒意見,他們也是因為他理發(fā)好上的。媳婦的哥哥跟李鐵頭一個車間,平時在家里常說李鐵頭怎么老實厚道,義務給人理發(fā)好幾年,車間里人人都說他好。說者無意,聽者動了心,有一次她到廠里找她哥哥,她哥哥正坐在那兒讓李鐵頭理發(fā),對她說:這就是我常跟你說的李鐵頭。鐵頭,這是我妹妹。
李鐵頭抬頭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緋紅了臉,問李鐵頭:你會剪女人的頭不?李鐵頭說:沒剪過,不過我也知道個大概。她說:那給我也剪一剪行不?李鐵頭說:你要是敢讓我剪,我就剪。她說:剪頭又不是砍頭,有什么不敢的。正好她哥哥也剪完了,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沒想到李鐵頭剪得比理發(fā)店還好。
后來她常常背著哥哥找李鐵頭,討論怎么剪,剪什么樣式好,討論來討論去,就抱在了一起。半年后兩人把事情公開了,不但她哥哥支持,工友們都很支持。
兩人結婚時,車間里工人鬧洞房,讓李鐵頭談戀愛經過,李鐵頭說不出來;又讓他媳婦談,他媳婦談得都是李鐵頭理發(fā)的事。她說:開始我也沒往心里去,只是聽我哥說他好,處得時間長了就覺得他這人特實誠,有一次我們倆在一塊兒,說了幾句話他突然暈倒了,我以為他怎么了,后來才知道他是,餓的。他下了班就給人理發(fā),一直理到我們倆見面,連飯都沒顧上吃。我就想,對別人都這么好的人,對我肯定錯不了,嫁給這樣的人一輩子踏實。
大家聽了都感慨起來,說:李鐵頭給咱們車間里人辦了多少好事呵!有時帶著病,高燒三十八度還在理發(fā)。理發(fā)的人多了,他哪顧得上吃飯,忍著餓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在車間里也是這樣,理著理著突然暈倒在地上。
有人背誦毛主席的語錄: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他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陳桂芬,你這個人挑對了。說著把李鐵頭推到炕上,從外面鎖上了門。
2
結婚后。李鐵頭真像大家說得那樣幾十年給工友們義務理發(fā),一直理到大兒子李勞成了家,二兒子李動考上了大學。他自己退了休。為此廠里給了他很多榮譽:先進工作者,勞動模范,優(yōu)秀黨員。
有人說:李鐵頭這輩子值,因為會理發(fā),得了多少榮譽呵。
也有人不屑:什么榮譽,一輩子都是普通工人,光混了一箱子廢紙,有屁用呵。
李鐵頭對人們的議論也不在意,周末仍然到廠里給大家理發(fā),有人說:李鐵頭,你退休了還來理發(fā)。以后可沒人發(fā)你獎狀了。
李鐵頭一笑,說:沒人發(fā)獎狀我也理,我在家呆著悶得慌。
人們說:這說明你一不為名二不為利,以后廠里不給你發(fā)獎狀,我們給你發(fā)。有人到商店里買了一張獎狀。上面寫“義務理發(fā)先進個人”八個大字,鄭重地遞給李鐵頭,李鐵頭笑著收了起來。
回到家,兒子李勞看到獎狀說:爹,這是什么獎狀,分明是諷刺你,以后別給他們理了。
李鐵頭說:這也是大伙兒一份心意。
一年以后農機廠垮了,工人們都回了家,只留下幾個留守人員,李鐵頭再去廠里,看見偌大的工廠空空蕩蕩,心里不免感慨。供銷科長侯四江走到他身邊說:李鐵頭,咱們廠垮了,以后沒人找你理發(fā)了。
李鐵頭不理他,仍然把理發(fā)工具拿出來,坐在院里抽煙。呆了一會兒,看到沒人過來,他收拾起理發(fā)的工具。回過頭。看到廠辦公室?guī)讉€人正沖著他指指點點,李鐵頭臉上第一次有了火辣辣的感覺,他沖著辦公室的窮向啐了口唾沫,扭頭回了家。
回到家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想起來就憋得慌。老伴兒跟他說話,他光發(fā)愣不答腔兒。
老伴兒怕他憋出病,領著他去鳥市買回一只八哥,一只畫眉。讓他遛鳥兒,他說:我提著個鳥籠子遛來遛去的,丟人不丟人?
老伴兒說:你理發(fā)不丟人,遛鳥有什么丟人的。
李鐵頭說:我理發(fā),我是勞模。遛鳥有當勞模的嗎?那都是過去的少爺干的事兒。
老伴兒說:那好,我遛畫眉,你管八哥。
李鐵頭說:行。
八哥還不會吃,每天拿勺子喂,李鐵頭喂了幾天。說:這八哥頭上的毛不好,給它拿推子推推吧。老伴兒‘以為他說著玩兒的,說:行,你給它推吧。不一會兒看見他真一手拿著八哥,一手拿著推子,老伴兒說:有你這么干的嗎?你以為那是人腦袋嗎?
他說:我再不動動推子,手藝就擱生了。
老伴兒說:那也不能拿八哥練呀。
他沖老伴兒發(fā)火:我拿誰練,你說我能拿誰練?拿你練行嗎?你看看我那推子,都快生銹了。說完扔了八哥回屋里床上躺著去了。
半年后李鐵頭身上瘦了十七斤,原來紅光滿面的老頭兒,臉蠟黃蠟黃的,挺直的腰背變成了一張弓。廠里工友見了他都快認不出了,問:李鐵頭,你這是怎么了?
李鐵頭說:沒事兒。
工友們對他老伴兒說:快領著他去醫(yī)院看看吧,千萬別有什么大病,瘦得跟原來都不是一個人了。
老伴帶著他去了醫(yī)院,通身上下檢查什么病也沒有。找來找去就是一個原因:沒人找他理發(fā)了。老伴兒想,這么下去不行,早晚得憋出病來,得想想辦法。
他家住在臨街,不少鄰居把原來的房子沖前面開了門,住房變成了門臉兒,老伴兒跟他商量:要不然,咱們也把房子改了,給你開個理發(fā)店好不好?
李鐵頭兩眼立刻亮了,說:好呵,這主意好,改吧。
改門臉用了半個月,這半個月李鐵頭別提多興奮了,天天在那里守著。活兒一完,他騎著自行車把所有熟人都通知了,開張那天去得人很多,有人還帶了炮仗,在門口“叮咣”一放氣氛挺熱烈。李鐵頭宣布所有第一天去理發(fā)的人都不要錢,義務理發(fā),一直忙到晚上十一點才關門。
第二天去理發(fā)的,是第一天去了沒理上的。李鐵頭覺得人家等了一天,不好意思要錢,工友們說:你現在是開理發(fā)店,你不要我們的錢,工商稅務卻要你的錢,你貼不起。
李鐵頭說:那就給五角錢算了。
工友們說:五角不行,怎么也得一塊。
李鐵頭理發(fā)店的價格就這么定下了,每次一塊。
在那條街上,開了十幾家理發(fā)店,別的店理發(fā)十塊,加上燙呀染呀,錢就多了,還有兩個店是樓上帶按摩的,要的錢能上百。相比之下,李鐵頭的理發(fā)店太便宜了,人們都愿意到他這兒,他雖然受累,身體卻什么毛病也沒有了,整天紅光滿面的。
他這邊一火,首先受影響的是對面一家發(fā)廊,老板姓吳,以前她和兩個徒弟一天能收入二百多塊,鐵頭理發(fā)店一開張,她們的收入直線下降。
閑著沒事,她坐在發(fā)廊門口往對面看,見對面理發(fā)店里坐了好些人,人們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她心里奇怪,這年頭還有愿意找男人理發(fā)的。她的發(fā)廊回頭客多,大半是因為她在理發(fā)時會調笑,有時客人順手在她身上摸一把,她也不惱,甚至還往對方眼睛上吹一口香氣。在她眼里,男人沒有不好色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這些理發(fā)的男人不來找她,卻去找一個老頭子,后來她終于調查明白了,因為便宜!
可這老頭兒理發(fā)要一塊錢,夠干什么?
街坊們說:一塊錢他還嫌多呢,以前他在廠里義務理發(fā),要一塊錢他都覺得不好意思。
那他圖什么?
圖什么?就是有這種病,人家愿意。
吳嫂不相信,特意走到李鐵頭的理發(fā)店里看了看,李鐵頭看到一個頗有風韻的女人進來,他問:你要做頭發(fā)?對不起,我們這里只給男的理,女的到對面。
吳嫂說:我就是對面的,來看看你。
李鐵頭把手里的電推子停下,問:你找我有事?
吳嫂說:沒事,就是看看。
李鐵頭又把電推子開了,一邊給人理發(fā)。一邊問:對面原來好像不是你吧?
吳嫂說:一直就是我。
李鐵頭說:我記得對面是姐妹倆。
吳嫂說:那是我兩個徒弟。
李鐵頭說:你來是有事兒?
吳嫂說:沒事。就是聽說你這兒理發(fā)才一塊錢,太便宜了吧?
李鐵頭說:一塊錢理一個發(fā)夠多了,早先理發(fā)一毛錢,我在廠里都是義務給大伙兒理發(fā),現在收大家的錢,覺得不好意思。
。
吳嫂說:那你這是圖什么?
李鐵頭說:什么也不圖。你活著圖什么?活著就得有事兒,人都是累不死卻能閑死,不信讓你閑一個月試試,渾身上下都是毛病。
吳嫂說:那倒也是。心里說:我已經閑了好幾個月,再不搬走,渾身也該都是毛病了。回去以后她跟房東退了租,搬到了別的地方。
3
吳嫂搬走后,房東的門臉一時租不出去。這條街是發(fā)廊一條街,做別的生意火不起來。而對著李鐵頭開發(fā)廊,基本死定了。
這中間,幾個發(fā)廊的人聯(lián)合到一塊兒。一起找李鐵頭,讓他提價兒。李鐵頭說:你們開你們的發(fā)廊,我開我的理發(fā)店,你們發(fā)廊里設備好,定價自然高;我這兒條件差,當然要錢少。
發(fā)廊里的人說:你也不能少得太離譜呀!
李鐵頭說:不是我離譜,是你們定得高,理一個發(fā)要十多塊錢,工人上一個月班兒才掙多少?你們這么要,老百姓還能理得起發(fā)不?
發(fā)廊里的人說:你就別說這個了,錢多了還燒手啊?
李鐵頭說:我跟你算筆賬,我一天理二十個人,一個月就是六百塊,現在廠里有幾個能掙六百塊的?再加上退休的錢,我一個月一千都多。我覺得夠可以了。人不能貪得無厭,當初我在廠里給工友們義務理發(fā),也有人說我傻,現在怎么樣,我要不是傻,現在能開理發(fā)店嗎?人不能忘了本。
發(fā)廊里的人說:鐵頭,那是過去,現在市場經濟了,誰掙得多誰是好樣兒的。
李鐵頭說:市場經濟也不能光鉆到錢眼兒里,你們要多少我不管,我不那么要。
發(fā)廊里的人恨恨地說:怎么攤上這么個人啊!‘
第二天,李鐵頭早早到理發(fā)店開門,走到門口覺得不對勁兒,往周圍看了看,見周圍發(fā)廊里的人都在朝他這邊看,他一對視,這些人的目光都躲了。
再一聞。門口臭烘烘的。仔細一看,門上抹得都是糞便,時間一長已經成了黑色的。好好的門上怎么會有大糞呢?他明白了,這是有人故意給他抹的。
他什么也沒說,從水龍頭上接了個管子,一邊沖,一邊用掃帚刷洗,周圍店里的人看見,都捂著嘴偷偷樂。有人故意問他:李師傅,好好的門你洗它干什么?
李鐵頭說:我洗著高興,我樂意。
我們還沒見過沒事兒洗門的。
李鐵頭說:不知哪個王八蛋往我門上抹大糞,我不洗怎么辦?
周圍的人就笑,說:李師傅,他們?yōu)樯督o你抹大糞呀。你還不好好想想?
李鐵頭說:我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干的,想逼著我提價,沒門兒。
理發(fā)的顧客們說:現在的人心都壞了,李師傅,你理發(fā)。我們給你沖洗。
幾個顧客一會兒把門沖洗干凈了。他們說:李師傅。他們要是再給你抹,我們就再替你沖,抹得時候,他還臭呢。我就不信他能天天來抹。
大伙兒都笑了。李鐵頭本來很生氣,聽大家這么說,心情好多了。
又過了幾天。半夜里人們先是聽見一陣罵聲,不知道是罵誰。聽了一會兒,聽出來是罵李鐵頭的,接著又聽見“嘩嚓”一聲。那些日子市里的治安亂得很,誰也不敢出去看。第二天早晨才知道是砸了李鐵頭理發(fā)店的玻璃!
李鐵頭開門時,看到幾塊玻璃都砸碎了,西北風順著破窗戶往店里吹,顧客在里面凍得呆不住,李鐵頭放下推子,到外面買了幾塊玻璃安上,有個顧客說:你安上,他要還砸怎么辦?
李鐵頭氣沖沖地說:他再砸,我還安。
顧客說:這不是法兒。他砸不費錢,你安玻璃得花錢。
李鐵頭說:那怎么辦,要不然這個理發(fā)店我不開了。不開我也不漲價。
顧客說:我給你用木頭做個護窗,外面包上鐵皮,反正他白天不敢來砸,晚上把護窗一上,再不用怕他了。
李鐵頭萬分感謝。顧客說:謝我干什么,我們應該謝你。這些人這么恨你,還不是因為你理發(fā)價格低?這是逼著你提價呢。
李鐵頭倔倔地說:我的價兒絕不提,他有本事把房燒了,我也不提。
這時,他對面的門臉換成了兩個小姐,一個胖點兒。一個瘦點兒,兩個小姐的發(fā)廊從一開張就沒景氣過,光看見一個個顧客往李鐵頭那邊跑,有時李鐵頭店里人太多,性急的顧客走到這邊,理上一次,第二次就再也不來了,都嫌她們這邊太貴。
開張第一個月,不但連房租都沒掙出來,還搭上了電費、水費。她們的發(fā)廊是一個姓侯的老板出錢開的,侯老板埋怨她們不好好做生意。胖胖的劉小姐說:不是我們不好好做,是對面太缺德,一塊錢理一個發(fā),跟自給似的,這生意我們還怎么做。
侯老板說:大白天說胡話,這世上誰傻呀?給你一塊錢讓你理一個發(fā),你干嗎?
劉小姐說:不信你過去看看。
侯老板拿著手機悠哉游哉地進了李鐵頭的理發(fā)店。一進店他就認出來了,這是他們廠的李鐵頭,廠子倒閉時李鐵頭到廠里理發(fā),讓他給趕了出來。李鐵頭卻沒有認出他,侯老板也不說破,大大咧咧地坐下。說:你這兒生意好呵。
李鐵頭說:你還得再等會兒,他們先來的,我得先給他們理。
侯老板說:不急。
一連理了五個,李鐵頭說:該你了,坐過來吧。
侯老板對李鐵頭說:我不是理發(fā)的,過來是想請你吃頓飯。
李鐵頭看了他一眼,知道又是來說價兒的,說:你要是理發(fā)就坐過來,不理你趕緊走,我這兒忙著呢,沒空兒吃飯。
侯老板說:你還沒認出來吧,咱們原先一個廠,我是供銷科的侯四江。
李鐵頭愣了一會兒,說:你怎么胖成這樣。你要不說,我都不敢認。
侯老板說:咱們是老朋友了,一塊兒吃頓飯吧。我沒別的事,就是想跟你敘敘舊。
李鐵頭說:那就晚上吧,現在出不去。
晚上,李鐵頭從家里拿了一瓶好酒,跟著侯老板去了燒烤攤。侯老板點了五十串烤羊肉,五十串烤羊鞭,五十串烤羊腰,李鐵頭在店里聽人說過這些東西,對侯老板說:你點的這些都是壯陽的呀。
侯老板說:男人吃多了沒壞處,不瞞你說,我除了家里的老婆,外面還有倆,不補補哪行。
李鐵頭怔了一下,琢磨他是開玩笑還是真的,說:你可夠有本事的。
侯老板說:這年頭,只要能掙了錢,要什么有什么。街上好看的娘們兒多了,可是搞上容易,甩脫就難了。
李鐵頭說:是呵,再強壯的男人,也架不住仨倆的一齊招呼,那不是好事。
侯老板放聲大笑,說:李師傅,你一句話就說到我心病上了。不瞞您說,你對門發(fā)廊里的那倆女的。不是我妹子。
李鐵頭說:那是什么?
侯老板說:是跟我靠著的。
李鐵頭說:倆你都靠著?
侯老板說:沒有,那個大的,胖的,讓我弄了。我跟唐明皇一樣,喜歡胖的。瘦的那個我也惦著呢,胖的看得太緊,沒機會。
李鐵頭說:這我就沒法兒幫你了。
侯老板說:我的意思是,我又不想娶人家,總得給人家點兒好處不是?我就給她們出錢開了個發(fā)廊。可是自從開了發(fā)廊生意沒火過,兩人這么下去不光掙不上錢,還得賠。她們賠的錢都是我的。大哥你明白我這意思不?
李鐵頭說:明白。你是想讓她們掙點錢,好不娶她們,對不對?
侯老板說:對,你想,這市里好看的女人多了,弄一個娶一個,我能娶得過來嗎?
李鐵頭說:可是,我能幫你什么呢。
侯老板說:你那里理一次發(fā)一塊錢,她們怎么還能有顧客?我沒有別的求你的,求你把價兒往上提提。
這回李鐵頭沉默了。
侯老板說:人跟錢有仇嗎?你多收點兒錢有什么不好?你要是有了錢,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二十來歲的大姑娘,想睡哪個睡哪個。
李鐵頭說:我覺得我掙的錢夠花了。
侯老板說:什么叫夠花了?飯有八千塊錢一桌的,你吃過嗎?酒有一萬塊錢一瓶的,你喝過嗎?趴在十七歲的妹子身上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嗎?
李鐵頭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兒子都快三十了,做那種事不成牲畜了?
侯老板說:你說我是牲畜?
李鐵頭趕緊說: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老了,人各有志,我不能管你的事。
侯老板說:那我今天就算求你了,你得把你的價格漲漲,讓我養(yǎng)的兩個妹子好過點兒。
李鐵頭覺得來他這兒理發(fā)的,有些是跟他一個車間滾了好些年的,有些是一塊兒玩大的,這些人一個月才掙三、四百塊錢,收錢多了,人家還肯來嗎?再說侯老板是做了缺德事,憑什么不幫工友們幫他呢?想了一夜,覺得這事不行。
第二天,他撓著頭皮對侯老板說:漲的話,我這兒頂多漲五角。理一個發(fā)一塊五。
侯老板說:五角?你跟我逗著玩兒呢?
李鐵頭說:來我這兒理發(fā)的,都是一個廠下了崗的哥們兒,對你十來塊錢不是個事兒,對他們來說一塊錢都得捏著花。你說有一萬塊的酒,八千塊的飯,一萬塊的酒不喝行,不理發(fā)卻不行,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侯老板仔細看著李鐵頭,想這人是成心,還是壓根兒就傻?他說:你這人是不是有病呵。你是開理發(fā)店的,你管別人下不下崗掙不掙錢干什么,你一點不替老婆孩子想,怎么替別人想?
李鐵頭說:那我也不用替你想,你開你的發(fā)廊,我開我的理發(fā)店,我管不著你有人去沒有。
一句話頂得侯老板扭頭就走,回到發(fā)廊對兩個小姐說:真他媽見鬼了,還有這種不開竅的東西。
兩個小姐說:找?guī)讉€人,把他的店砸了,打這個老不死的一頓。
侯老板說:你們別管了,我有辦法。
回到公司,他讓管門衛(wèi)的于大壯找了一幫混混,每人發(fā)五塊錢,都去李鐵頭的理發(fā)店理發(fā),想辦法折騰他。不過他又補充說:千萬別動手。這么明著打起來,打壞了還得我花錢治呢。
于大壯說:你就放心吧,我肯定辦利索了。
第二天李鐵頭正在理發(fā),店里呼啦啦一下涌進來三十多個人,有的染著黃頭發(fā)戴著墨鏡,有的穿著乞丐衫留著小胡子,李鐵頭瞄了一眼說:你們都是來理發(fā)的?
是,來理發(fā)。
先等著,一個一個來。
理發(fā)的顧客一看,知道是來鬧事兒的,一個個都不理發(fā)了,悄悄地離開了理發(fā)店。李鐵頭也不言聲,就是一個一個地理。這些人也沒有別的,只是理完了挑毛病,這兒不行,那兒不行,來回折騰李鐵頭。
理完最后一個,李鐵頭累得夠嗆,關上門喝了一杯酒就睡了。第二天店里一開門,又涌進來二十多個。一個顧客把李鐵頭叫到一邊說:老李你看出來沒有,這些人恐怕不是理發(fā)的,是來找事兒的。
李鐵頭說:我又沒對不起別人,怕他誰找事?他站到椅子跟前問:你們誰先來?
一個留小胡子的站到他跟前,說:我。
李鐵頭說:坐下吧。
李鐵頭理,小胡子跟旁邊的人說話,頭直晃。李鐵頭說:你頭別晃。
小胡子說:不晃我怎么說話,我來這兒理發(fā)的,不是聽你管教的。又轉過頭說話。
他腦袋東撲棱一下,西晃一下,李鐵頭的電推子一不小心就豁出去了,好在他心里有準備,手往上一抬沒有理壞了。李鐵頭放下推子說:你再這么亂動。我就不給你理了。
小胡子說:你管我動不動,老子在這里理發(fā),還讓你管著不成。
李鐵頭說:小伙子,你才多大歲數就給我當老子。我叫你一聲老子敢答應嗎?
小胡子說:敢,你叫吧!
李鐵頭說:老子。
小胡子說:哎,好,好兒子。
旁邊幾個顧客看不慣,說:你這年輕人,怎么沒家教呀。小伙子從椅子上跳下來,說:怎么是我沒家教,他要叫我,我能不答應?我不答應不是沒禮貌了?
跟著他的小伙子都涌過來,說:你這人什么意思,人家一個愿意叫爹,一個愿意答應,有你什么事。你他媽的想找挨揍是不是?說著都圍了上去。
那個顧客從旁邊抄起一個鐵通條,說:怎么,想打架?你不就是毛紡廠劉志強的兒子嗎?你爹我都認識,你想干什么?
小胡子一看,說:算了算了,別理他。咱們是來理發(fā)的,不是來跟他打架的,咱們理咱們的發(fā)。說著又坐回到椅子上。
理完了發(fā),小胡子站在鏡子前面,左看右看,實在挑不出毛病,把一塊錢往李鐵頭手里一拍,說:下個月還來找你,真他娘的便宜。弟兄們,上。
李鐵頭一連理了三天,到了第四天,那些混混們回去跟侯老板交代,說他們都理了,把老小子累得夠嗆。老小子愣是不草雞,有人出主意說:也甭跟他費事,讓弟兄們喝一頓酒,趁著醉把理發(fā)店砸了他個屁的,讓他跟你們做對。
侯老板搖搖頭說:這么干目標太大,先等等,找機會再說吧。
4
三月里春暖花開,有個工友的女兒結婚,請李鐵頭參加婚禮。李鐵頭早早把店關了,一個人往外面走。
出了理發(fā)店,他才注意到街上跟以前不一樣了,他住的西大街差不多都開成了發(fā)廊,窗戶上貼著明星照片,門口站著靚麗的妹子,一律光著白膀子,抹著紅嘴唇,一笑甜得發(fā)膩。李鐵頭覺得不像是西大街了。
西大街早年相當有名,小說《烈火金鋼》里有個情節(jié)叫肖飛買藥,就發(fā)生在這條街上。他想,肖飛回來也不見得能認得這里。
回過頭一看,整個一條街只有自己這家理發(fā)店最小,裝修最寒酸,出來進去的人也只有這里最普通,都是些下了崗的工人,蹬三輪的、賣菜的、蒸饅頭、炸油條的。他想,自己要是不開這個店,這些人真沒個去處,這么一想覺得自己挺有用。
他要去的地方是六路汽車站,在護城河邊,路過一個小橋,李鐵頭要上橋還沒上時,聽見后面喊:讓道兒。讓道兒。
他一扭頭,見一戴墨鏡的小伙子騎著自行車朝他飛奔而來,身體還沒反應過來,車就撞上了。
李鐵頭覺著身體飛了起來,兩個胳膊在空中亂舞,后來想起頭更要緊,就用兩只手抱住頭,身體重重地落到河坡上,一直往河里滾。河邊的人齊聲驚呼:快,有人掉河里了。
好在護城河水不深,中間一點兒有一米,李鐵頭沒有滾到底兒,一塊從河坡上滾下來的大石頭接住了他,他覺得肋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就不醒人事了。大家跳到河里,十幾個人七手八腳把他抬起來。
再找那個撞人的小伙子,已經沒了蹤影。
李鐵頭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臉上有些外傷,胸部、肋部、胳膊軟組織挫傷,工友們聽說后到醫(yī)院看他,他笑著說:沒事,沒事,過兩天就好了,還能給你們理發(fā)。
大家誰也不提撞人的事,都知道他這一劫是因為理發(fā)招來的,他不提,大伙兒都不提,說:你別掛著我們,養(yǎng)好了再說。
離開醫(yī)院大家議論,這事太明顯了,是有人故意撞他。
第二天,好些顧客站在理發(fā)店門口問:這么晚了,怎么還不開門兒?李鐵頭干什么去了。
有知道的人告訴大伙兒,李鐵頭讓人撞了,住了醫(yī)院。顧客們問怎么回事,知道的人朝對面努一努嘴,這時對面發(fā)廊里兩個小姐唱起了歌兒: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身上還背著個胖娃娃,咿呀咿得喂……
不用打聽,知道是誰干的了。
有人要把發(fā)廊砸了,有人說要找姓侯的算賬,正吵著一個工人從地上拿起個易拉罐。朝著對面扔過去,胖胖的劉小姐開了門,尖聲喊:誰扔的!想找死呵。
大家都不接茬兒,扔的那個也不言聲。這時瘦的小姐從里面出來,罵道:一幫窮光蛋,拿一塊錢來理發(fā),你們也好意思。
工人們圍了過去:你罵誰呢?我們是窮光蛋,你是什么?我們窮,我們憑勞動掙錢,你不窮,你那錢怎么掙來的?
你管老娘怎么掙來的,反正老娘比你有錢。
一個工人上前揪住她說:你再說個老娘,我打你個臭婊子。劉小姐尖叫起來:給你打,給你打。那個工人推了她一下,她就勢躺在了地上:打人了,打人了。她這么一躺,弄得工人們還真沒辦法。
正嚷著,李鐵頭拄著拐一歪一歪地來了,喊:別打了,別打了。
大伙兒呼啦一下把他圍住,問:李鐵頭,你沒事吧?
李鐵頭說:醫(yī)生說了,沒事,我在醫(yī)院呆不住,偷著跑回來了。
大伙兒不再理兩個小姐,跟著他進了店里,頭天出去時沒打掃,店里挺亂,地上到處是頭發(fā)茬子,隔了一夜,發(fā)出一股陳舊頭發(fā)的味道。洗臉池里的臟水也沒放,有些餿味兒。操作臺上放著的推子、剪子、梳子上都落了塵土,他說:你們先坐一下,我打掃打掃。
大伙兒說:你歇著吧,我們替你收拾。說著七手八腳一齊上,一會兒收拾干凈了,水一燒開,李鐵頭扎上圍巾,說:來,咱們開始吧。
大家都愣了,遲疑了半天才說:不行不行,你身上還帶著傷呢,快回醫(yī)院吧。
李鐵頭說:一人一個脾氣,讓我在醫(yī)院里躺著。反而好不了,在這里干點兒活好得快。你們要是真心疼我就坐在椅子上,看看我這手藝怎么樣。
不一會兒一個人理好了,問:多少錢?
李鐵頭說:還是原來的價兒,一塊。
問:不漲漲?
李鐵頭說:不漲。
那人出了店門,沖著對面大聲喊:快來理吧,還是原來的價兒。一塊。
有人搭了腔,說:怎么?沒漲漲?
那人喊:不漲,就是不漲。
對面的姐妹倆,一個叫劉小鳳,一個叫任翠花,劉小鳳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一個人跑到縣城里學會了理發(fā),接著自己開了發(fā)廊,她的對象嫌開發(fā)廊名聲不好,跟她吵,她一氣之下跟對象吹了,只身來到市里。
開始她在青青發(fā)廊干,當慣了老板,再給別人打工她總覺得窩囊,后來她在青青發(fā)廊里認識了侯老板,侯老板答應出資給她開發(fā)廊,她把任翠花也拉了來。
她的娘是任翠花的姑姑,兩人是姑表親。
任翠花聽說劉小鳳開發(fā)廊高高興興地跑了來,沒想到發(fā)廊這么不景氣,劉小鳳有侯老板養(yǎng)著沒關系,她掙不上錢卻發(fā)愁。她吵著要找侯老板,劉小鳳知道侯老板早惦著翠花呢,就不讓去,自己到公司里找侯老板,侯老板讓她再堅持堅持,如果對面還不漲價,再想辦法。
過了幾天,就出了李鐵頭被撞下河的事,她立刻給侯老板打電話,侯老板聽她說,光是笑。她說:你笑什么?
侯老板說:你說我笑什么,你高興了,我能不高興嗎?
她恍然大悟:是你讓人干的吧?
侯老板說:別瞎說,怎么是我干的?
劉小鳳說:這缺德事,不是你誰能干得出來?
侯老板說:我為了你好你還罵我。晚上你過來,咱們一塊兒到外面吃頓飯,慶祝慶祝,讓翠花也過來。
劉小鳳嘴里答應著,晚上卻把翠花一個人留在店里。進了總經理室,看見侯老板正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扔給一個叫大壯的小伙子。大壯走后她躺在侯老板懷里問:你給他錢干什么?
侯老板說:還不是因為替你干了好事,我不給人家錢,人家白替你賣命呀?
劉小鳳說:怎么,就是他把李鐵頭撞下河的?
侯老板說:我出了五千塊呢,你說吧,怎么謝我。
劉小鳳說:我今晚陪著你還不行嗎?
侯老板說:你讓翠花過來。就算謝我了。
劉小鳳從他身上跳起來:放你媽的屁,翠花是我妹妹,你要敢打她的主意,看我饒不饒你。
兩人在外面吃了飯,劉小鳳惦著翠花要回去。侯老板硬把她拉回公司,當晚劉小鳳就留在了那里。
第二天。李鐵頭的理發(fā)店又開了張。劉小鳳給侯老板打電話,侯老板問:今天生意怎么樣?人挺多吧?
劉小鳳說:你過來看看,人家又開了張,還是一塊錢的價兒。
侯老板開著車趕過來,見李鐵頭的理發(fā)店比平時人還多,人們有說有笑,其樂融融。他心里說:真他媽的見鬼了。進了發(fā)廊,劉小鳳氣沖沖地說:看見了吧。這就是你讓人干的好事。
侯老板說:操他媽的,五千塊錢白打水漂了,這個李鐵頭。
劉小鳳賭氣說:算了,算了。我也不在這里干了。我回縣里去。
侯老板就怕劉小鳳回,他對劉小鳳說:你等等,我再想想辦法。
劉小鳳說:你有什么辦法?
侯老板說:硬得不行,咱們來軟的。我出個大價兒。把他的理發(fā)店買下來算了。
劉小鳳說:這主意好是好,就怕在李鐵頭身上不靈。
侯老板說:我出比市價高一倍的價兒,不信他不動心。買了我到對面再開個化妝品商店,你們用的東西。就不用跟別人進了。
兩人把計劃商量好了,侯老板還要等撞人的事平息下來,李鐵頭氣消了再說。一個月后,他一個人踱到李鐵頭店里,笑瞇瞇地看著李鐵頭說:李師傅忙著呢?
李鐵頭說:忙,別人越恨我,我越忙。
侯老板說:哎呀,那件事我也聽說了,我挺生氣,我要查出來這個人是誰,非把他腦袋擰歪了不可。
李鐵頭說:這年頭誰傻,哪個人心里沒個數?你是無事不登門,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侯老板說:我看你這個地方挺好。想把你這個店買下來。要是按現在的市價,你一間門臉也就十五、六萬塊錢,我給你加一倍,三十萬,怎么樣。
李鐵頭說:賣給你們,我到哪兒去呀。
侯老板說:你有了錢干什么不行,想吃了吃,想玩了玩。干啥非得給人理發(fā)。
李鐵頭說:我這人吃不下什么,玩也沒愛玩的,平生就愛給人理發(fā)。你給我多少錢我也不賣。你走吧,別耽誤我干活兒。
侯老板離了理發(fā)店,心說:我他媽怎么這么背呢,花大價錢人家都不領情。又想,他不賣給我,不見得不賣給別人,過一段時間我換個人找他,連對面小鳳發(fā)廊一塊兒買,他肯定能答應。
又過了一個多月,侯老板讓他手下一個姓諸的跟小鳳發(fā)廊談,出三十萬買她們的店面,劉小鳳說這店面不是她們的,是租的,老諸又找房東,房東同意,劉小鳳卻不肯退租,兩邊還吵了一場。這事很快在街上嚷嚷開了,大伙兒都說,給這么高的價,真夠不少的。
人們正在議論,老諸進了理發(fā)店,對李鐵頭說:你就是李師傅吧?
李鐵頭說:是,你理發(fā)呀?
老諸說:我有點兒事兒跟你商量商量,這兒說話不方便,能不能找個地方。
李鐵頭說:有話你就說,這些客人都是朋友,當著他們說沒事。
老諸說想買他的理發(fā)店。老諸說:其實我們一開始也不是看上你這兒,看上的是對面,可是那家的房東已經租出去了,兩個小姐又不肯退租,我們等不及只好跟你商量,只要你同意,我們準備多出點兒錢。
一個理發(fā)的工人問:出多少?
老諸說:四十萬。
顧客們說:這價兒還行,你再漲點兒,鐵頭就賣了。
老諸對李鐵頭說:你說個價兒。
李鐵頭說:不管多高的價兒,不讓我理發(fā)不行,這么多工友都等著我呢,我不賣。
老諸說:我一個親戚是搞化妝品的,人家看我下了崗沒事干,答應出資給我開個化妝品店。錯過機會就沒有了,請李大哥一定幫幫我。
這一說,李鐵頭就猶豫了。說:想不到你也是下了崗的,我還以為你是老板呢。我也想幫你,不過,我真是離不開這個店。
老諸說:我有個辦法,你把這兒賣給我,再換個地方低價租個門臉。反正來你這里理發(fā)的,都是你的老朋友,到時候我在門口貼個告示,讓他們到新地方找你就是了。
李鐵頭說:這倒也是辦法,我回家商量商量。
回到家里,李鐵頭的老伴說:房價是一天天看漲的,過去一年一個價,現在一月一個價。以前這條街上賣得高的房子,現在回過頭一看,都賣低了。再說換一個地方,離住的地方太遠,不方便。她這一說,李鐵頭就打消了賣房的念頭。
這時候,西大街里面有一家想賣房。李鐵頭把消息告訴了老諸,后來李鐵頭看見他,問他怎么不買。老諸說他的親戚改了主意。不愿意在這條街上買了。
實際上是侯老板改了主意。
5
侯老板早先是大東溝金礦的工人,因為在礦上偷割電線,被判了三年徒刑。從監(jiān)獄出來,他先在菜市場賣魚蝦,后來又在建材市場賣潔具。有一年,農機廠廠長在全市招聘能人,只要能打開農機廠產品的銷路,就讓他當供銷科長,侯老板提著禮品往廠長家跑了幾趟,廠長就把他聘上了。
這件事的結果是,農機廠垮了,他搖身一變,自己開了公司。
李鐵頭開理發(fā)店時,他剛從建材轉到房地產,頭半年房子賣得并不好,當時他去找劉小鳳都是騎摩托車。去年過了春節(jié),市民們開始搶著買房,四百多套房子一個星期就賣光了,侯老板一下發(fā)了起來。
發(fā)了的侯老板,更不愿娶劉小鳳了。劉小鳳為理發(fā)店的事給他打電話,他挺不耐煩。
這些年他想干的事沒有干不成的,搞女人不用說,事業(yè)上也是一帆風順。去年他想要市里一塊地皮,給管城建的副市長送去了二十萬塊錢,副市長很快就批了。另一建筑商也想爭這塊地皮,他讓手下人打了幾個匿名電話,嚇得那人乖乖撤了回去,李鐵頭是個退休工人,想不到比副市長和大老板還難對付。
昕劉小鳳跟他發(fā)牢騷,他越想越生氣。
一生氣把大壯叫到辦公室訓了一頓:你干得這叫屁事,拿自行車把人家頂到河里洗了個澡,你給人撓癢癢呢。
大壯哈著腰說:大哥,這個李鐵頭跟平常人不一樣……
他說:跟平常人一樣我找你干什么?你別叫我大哥,誰是你大哥?我在你們身上花的錢比給我爹娘花得都多,你還有臉叫我大哥呢。我掙錢哪一筆不得下辛苦,跟玩兒似的就把錢掙了,有那好事兒嗎?你以為我是讓你干什么,是跟人家鬧著玩去了?我他媽的白養(yǎng)著你們,讓你們跟人逗著玩的?
大壯讓他罵得面熱心跳,想到已經收了侯老板的錢,只好說:大哥你別生氣了,我一定把這老東西治服了。
侯老板說:你少他媽跟我說這些,我不想聽。滾。
離開侯老板辦公室,大壯有些恨,不過他更恨的是李鐵頭。
大壯從小喜歡打架,到了侯老板的公司里打架成了工作,每次打架他都要做好布署,他喜歡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等著別人進入圈套。
這一次他把時間定在了九月里的一天,晚上有月光,可以把遇到的人看清楚,別人離得距離遠了,又看不清他們。他讓手下人分成三撥兒,從三個方向截住李鐵頭,自己在遠處看著他們,只等著李鐵頭從店里出來。
這天晚上李鐵頭店門關得比較晚,客人都走后,李鐵頭把店里打掃了打掃,關門時已經十點多了。
出了店門他往家里走,,走到河沿總覺得后面有人跟著他,因為以前出過一次事,他挺小心,,一邊走一邊注意看后面,不提防迎面走來個戴墨鏡的漢子,攔住他問:你就是李鐵頭吧?
李鐵頭說:就是。
那人說:還就是,就是你媽個逼。說完照著他就是一耳光。
這一耳光打得夠狠,李鐵頭怔了一下,說:你怎么打人呀?
那人說:打的就是你。說著又是一個耳光。
李鐵頭明白這是有人朝他下黑手,他朝周圍看了看,見后面又上來幾個人,遠處的馬路上沒有什么行人,看來只有硬拚了。
李鐵頭是做工出身,雖然歲數大了,身體還不弱,當下跟他打了起來。那人又朝他打來一拳,他一閃身躲過,跟著那人又朝他踢了一腳,他一閃,正踢在跨上,他就著勁兒往東邊一躲,想往東邊跑,這時后邊跟著的人也圍了上來,對著他你一拳。我一腳一齊下手。李鐵頭一人敵不住四五個。喊了幾聲,也沒有人上前救他。
這時,從南邊過來幾個年輕人,開始李鐵頭以為是他們一伙兒的,可是這些人停下腳步只是看,并不上前,他朝那幾個人求救,有個人往前走了幾步,戴墨鏡的說:誰想找死就上來。那幾個人都不敢上前了。
過了一會兒,有些過路的停下來。這些人只是觀看,誰也不敢上前,其中一個還是常在李鐵頭理發(fā)店里理發(fā)的,認出李鐵頭后不但沒上前,反而偷偷溜走了。
那幾個人圍著李鐵頭左一拳右一腳,李鐵頭被打得一條腿跪在地上,他用胳膊護著頭,一手扶著地要爬起來,有人從后面踢了他一腳,他倒在地上。倒地時他趁機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那些人打了一會兒,看他趴著不動,不打了。這時他突然爬起來猛撲上去,照著戴墨鏡的頭上砸了一下。
戴墨鏡的倒下了,那些人又圍著他打,這回打得更狠,往死里下手,直到他被打得在地上動不了,才有人說: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這些人才住了手。
打他的人都散去后。路邊的行人上前救他。有人認出這是李鐵頭,大家急忙把他送到醫(yī)院,有認識他家的,跑到家里告訴了他老伴,老伴和兒子趕到醫(yī)院時,李鐵頭已經昏迷了。
李鐵頭被打得很重,身上四處骨折,腦袋上有個挺大的口子往外流血。全身軟組織挫傷達十多處,送到醫(yī)院時他還有些神智,輸上液后就昏迷了,搶救了幾個小時,到天亮時他才醒過來。
一醒來,覺得自己又進了理發(fā)店,周圍站著、坐著,都是等著他理發(fā)的客人,他想伸手跟大家打招呼,手就是抬不起來。一著急,他的眼睛睜開了,看到身邊站著老伴兒,再往旁邊一看,是他的兒子李勞。他問:我這是在哪兒?
老伴兒說:這是醫(yī)院。
他說:醫(yī)院?我怎么又來醫(yī)院了?
老伴兒說:你想一想,到底怎么回事。
兒子說:你讓人打了。你回想一下,是誰打的你。
他不說話,努力地回想著,漸漸他想起來了,是有一幫人截住了他,好些人圍著他暴打。他一下又閉上了眼睛,不愿意回想這一幕。老伴兒問:是誰暗算你的?
他搖搖頭,說:別提這事了。
老伴兒又問:打你的人,長什么樣兒你看清了嗎?
他不說話。
兒子看他不說,以為神智出了問題,說:媽,我爸的腦子是不是讓人家打壞了?我找醫(yī)生問問。李鐵頭看到兒子出去了,對老伴兒說:你別哭了,我沒事。
老伴撲過去,說:鐵頭。你沒傻呀?
李鐵頭說:沒事兒。
老伴兒說:那你跟我說,誰打的你,看清了沒有?
李鐵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又說:咱那個理發(fā)店,不能關,還得開。
老伴兒愣了一下,先是有些不高興,后來細一想就高興了。她明白,李鐵頭是真沒事兒。他還惦著他的理發(fā)店呢。
老伴兒說:你快點兒養(yǎng)。身體好了咱們還開。還給大伙兒理發(fā)。
李鐵頭說:你告訴兒子,讓他把理發(fā)店開了。理發(fā)店不能關門。
老伴兒答應了他。
兒子這時正在派出所報案,警區(qū)里就出了這種事,派出所干警們很憤怒,他們立刻到醫(yī)院了解情況,可是李鐵頭什么也不說。
民警們給他做工作,說:把你知道的情況說出來,我們一定盡快偵破此案,把歹徒繩之以法。
他說:謝謝你們,我腦子里亂哄哄的,什么也想不起來。
民警說:想不起來,你慢慢想。不要有顧慮,中央現在正在布置打擊黑惡勢力,我們只要抓住歹徒,一定嚴懲。你放心,我們能保護你的安全。
李鐵頭閉著眼睛一言不發(fā)。
兒子說:爸,咱不能白挨打吧,是誰打的你說出來,怕什么。
李鐵頭瞪了兒子一眼,仍然不說話。
老伴兒看他不說,哭著說:我老頭子讓人打傻了,你就別問他了。民警們無奈,只好退了出來。
打他的大壯也住了醫(yī)院。他一石頭砸在大壯腦袋上,大壯到了醫(yī)院一直昏迷。他們一伙聽說李鐵頭被打得神智出了問題,誰也不敢再說什么,出了醫(yī)院后大壯的腦子落下了后遺癥。大壯家的人找侯老板,侯老板說:也不是我讓他去打的,他自己打架自己負責,跟我沒關系。
后來大壯的老婆到公司里哭鬧了幾回,侯老板給了他十萬塊錢,把他從公司里解雇了。
李鐵頭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因為住院費太貴,提前出了院在家里養(yǎng)著。這中間他老伴曾想把理發(fā)店轉給別人,他說:有這個店,我能好得快點兒,你轉出去就是要我的命呵。老伴兒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不敢往外轉。
過了幾天,老諸又到家里問:理發(fā)店打算不打算出手?
老伴兒說:我們老頭子好了還要到店里干活呢,不出手。
老諸說:出手吧,房價也漲得差不多了,以后不會再漲了,再說你們都多大歲數了,還不該養(yǎng)養(yǎng)身體。一天在外面受累,還招災惹禍的。
李鐵頭在里屋說:你怎么光惦著買我的房呢?到底是誰讓你買的?
老諸怔了一下,李鐵頭又說:你過來。老諸走到里屋,李鐵頭說:你把耳朵伸過來。老諸遲疑了一下伸過耳朵,李鐵頭對著他耳邊說了一番話,老諸變了臉色,急忙走了。
老伴兒問李鐵頭:你跟他說什么了?
李鐵頭說:我跟他說。派出所找你就能把案子破了,我那天看見你了。
老伴兒說:那你當時怎么不跟派出所說?
李鐵頭說:咱們還有兒子呢,我不想跟他們把仇結大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老伴兒看李鐵頭心情郁悶,對他說:今兒天好,你出去曬曬太陽吧。
李鐵頭拿了一包煙走出家門,覺得身上暖洋洋的,一股力量從體內滋生出來。他覺得身體沒問題了,趁著老伴兒不注意,一個人遛達到了店里。
打開店門,里面到處是塵土,洗臉池旁結了一個蜘蛛網,一只蜘蛛在上面緩慢地爬著。屋里陰沉沉的,幾縷陽光從空中穿過,里面有許多細小的灰塵在跳舞。李鐵頭覺得挺累,想坐下卻找不出塊干凈地方。拿起一塊抹布在水龍頭上洗了洗,先把理發(fā)椅仔細擦干凈了,小心地坐在上面,拿出一顆煙來抽。
抽上煙,心慢慢就靜下來。回想起三個多月前這里熱鬧的場面,覺得恍若隔世。他一邊抽煙一邊看著網上的那個蜘蛛,覺得自己跟蜘蛛有很多相似,便不忍把蛛網破壞了。他想蜘蛛在那里自在地活著,也沒想到會礙了人的事,人為什么要把它的家毀了?
想了會兒,覺得眼睛有些發(fā)酸,老伴兒趕來時,見他眼角掛著一顆清淚,正癡癡地坐在那里發(fā)呆。老伴兒本想埋怨他,看他這樣就不再埋怨,撲下身子打掃屋里。李鐵頭說:我也沒想來,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這兒。
老伴兒說:你這顆心就沒在家呆過。
李鐵頭歉疚地一笑。
老伴兒說:你把門打開,讓屋里透透氣。
李鐵頭打開店門,用兩個磚頭擠上。外面干燥的空氣吹了進來,老伴兒把屋里掃了擦了,又在屋里生上了火,不一會兒屋里就變得暖融融的了。
李鐵頭心情好了些,臉上慢慢浮起了笑容。他對老伴兒說:人在世上就像個蟲子,蟲子也有蟲子的決心,你看這蜘蛛,你把它的網毀了,它也不能不往下活,轉天就要到別的地方結網、捕食。
老伴兒沒明白他說的什么。說:怎么又想到蟲子上去了。
李鐵頭說:我說的是這個理,理發(fā)店還要開。
正說著,一個工人路過這里,看到店門開著走進來,說:李鐵頭,你出來了?
李鐵頭說:出來了。
問:怎么樣?
李鐵頭說:還行,怎么,想理發(fā)嗎?
那人問:你行嗎?
李鐵頭說:沒問題,沒問題。
那人坐到椅子上,李鐵頭心一下敞亮了,身上的力氣好像突然被喚醒,源源不斷的力量輸送到手上。聞著久違了的頭發(fā)味道,他覺得空氣是清新的,抬起頭看一看,覺得外面的天是藍的,街上的行人一個個都變得可親起來。
他說:這幾個月可把我憋悶壞了。
理完發(fā),那人把五塊錢扔在椅子上。李鐵頭發(fā)現他扔下的是五塊,立刻拿起錢追了出去,拽住他的車后架說:還是老規(guī)距,一塊。那人說:我身上沒一塊的了,就五塊吧。李鐵頭說:我給你找,你等著。
李鐵頭身上只有三塊錢,又從老伴兒身上拿了一塊,一共四塊錢找給了那人。那人說:鐵頭,五塊也是最便宜的。你這是何苦。
李鐵頭說:我就收一塊。
6
小鳳發(fā)廊很冷清,早上起來,一個女的來燙了一次發(fā),后來就再沒人來過。這些日子李鐵頭的理發(fā)店關了張,她們店的生意卻并沒有增加,人們都說她們跟黑社會勾著,誰也不愿意到她們這兒理發(fā)。
兩個女孩子閑著沒事,對著鏡子打扮自己,把眉毛修得細細的,眼睫毛涂上睫毛膏,拿毛刷子在臉上一下一下地刷,把粉刷得勻勻的。因為沒有事,兩個人都特別愛生氣,有時一句話說不好,兩人就吵起來。
早上任翠花問劉小鳳:鳳姐,你什么時候回家呀?
劉小鳳說:你催我干什么,我走了,想在店里招野男人呀?
任翠花說:我問問還不行?
劉小鳳說:問就是有目的,那么多事你不問,為什么單單問這個?
最近侯老板來過店里一次,正好劉小鳳出去了。任翠花跟他聊了好長時間,劉小鳳回去時很不高興。侯老板走后,她追到侯老板公司里吵了半天,回到店里又跟任翠花吵。
任翠花說:你看侯老板是個人物,我還看不上呢。他那樣的老板多得是,我不要臉了能找?guī)资畟€,就你拿他當寶貝。
這話正說到劉小鳳心病上,她翻了臉:你說我不要臉?我不要臉你有什么光彩的。
任翠花意識到說錯了,低聲說: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是什么意思?
任翠花說:我就是覺得姐可憐,挺不容易的。
劉小鳳說:我不用你可憐我,別跟別人一樣踩我就行了。
因為前兩天剛吵過,任翠花挺小心,想不到今天一句話沒問好,劉小鳳又不高興。她說:是你前兩天說要回家,我才問你,怎么是我催你走?
劉小鳳說:我知道你嫌我在這里礙事,我明天就走。行了吧?
任翠花說:你不走我走,我早就不想在這兒干了,當初你說得好著呢,這兒是商業(yè)一條街,就像北京的王府井,做什么什么火,賣什么什么行,侯老板怎么有本事,怎么講義氣。我傻乎乎地跟著你來了,掙什么錢了?
劉小鳳扔了手里的毛刷子:你沒掙錢,我掙上了嗎?我騙你了是不是?
任翠花也扔了手里的東西:騙沒騙是你說的。
劉小鳳說:你說我騙你,就是騙你了,我騙你是你愿意讓我騙,大街上人多了,我怎么不騙別人?不想讓我騙,你滾!
任翠花一氣之下收拾東西,劉小鳳看她真要走,有些慌。站在那里說:你走,你走了就別回來。
兩人正吵著,一個客人來燙頭,看到任翠花淚流滿面,客人說:你們不好好做生意,吵什么,這么吵能把發(fā)廊吵興旺了?
劉小鳳說:我說了她幾句,就不高興了。
任翠花本來是一賭氣要走的,她一邊收拾東西,心里想下一步該怎么辦,只是想不出頭緒來。看到來了顧客,顧客又點著名兒讓她做,就放下手里的東西給顧客做起了頭發(fā)。
不過,她并沒有打消走的念頭,她只是想,走也要找好地方再走,她不想回縣里,市里這么多發(fā)廊,再走一個地方,一定要比這里強。
她給那個顧客做頭發(fā)時,劉小鳳也冷靜下來,顧客走后,她賠著笑臉說:咱們店里不能沒有你。你看這些顧客,好些是沖著你來的。
任翠花不說話,只是坐在那里流淚。劉小鳳說:好了好了,你別難過了,姐是讓那個李鐵頭氣糊涂了,你是我妹妹,我有了氣才跟你撒,你要不是我妹妹,我哪能呢。
任翠花聽她這么說,氣也消了。到了晚上,兩人又說起了生意上的事。劉小鳳說:其實,什么都不怨,就怨侯老板。咱們早該換個地方。跟他說了十幾回,他就是不讓。
任翠花說:再換個地方,連房租帶裝修又十幾萬,姐你也得替人家想想。
劉小鳳恨恨地說:那也比這么耗著強吧?我把什么都給他了,花他點兒錢算什么,他掙了那么多錢,平時跟別人吃一頓飯就花好幾千,給我才花了幾個。說完又哭起來。
任翠花洗了一條毛巾,遞給她問:當初你怎么看上他了?
劉小鳳從來沒跟別人說過侯老板的事。現在翠花問,把跟侯老板的經過說了一遍。當時她在青青發(fā)廊,侯老板總去那里理發(fā),一來二去的兩人有了意思,后來侯老板邀她到外面吃飯,她跟著侯老板吃了幾次,有一次喝醉了酒,跟著侯老板回到公司,侯老板趁著醉在公司辦公桌上占有了她。她說當時桌上連個褥子也沒有,后背上冰涼冰涼的,完事以后辦公桌上流得到處是血。她一邊說一邊哭,任翠花跟著她流了半天淚。
兩人說到十一點多,要睡覺了,劉小鳳覺得肚子疼,上了一趟廁所,發(fā)現下面一勁兒流血,越流越多,心就慌了。她流著淚問翠花:怎么辦呀?
翠花說:給侯老板打電話吧?
劉小鳳給侯老板手機打,關機,給家里打,劉小鳳不敢,讓翠花打。翠花打了,聽到接電話的是個女的,估計是侯老板的老婆,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就把電話掛了。
這時劉小鳳血流得更厲害了,臉蒼白蒼白的,躺在長椅上起不來。伸著手對翠花說:好妹妹,救救我。我不行了,頭暈。
任翠花跑到街上,看到街上沒一個人。旁邊一個門臉還亮著燈,她使勁兒敲了半天,里面沒有聲音,回到店里,劉小鳳躺在那里已經說不出話。她又跑到街上攔出租車,街上空蕩蕩的,一輛出租車也看不見。回到店里,看到劉小鳳的褲子已經染成了紅色的,這時她也哭了。
一邊哭一邊跑到旁邊的店鋪,使勁地拍門。一邊拍一邊喊:救命,救命呵。
正喊著,李鐵頭從理發(fā)店里走出來,看她在那里哭著喊救命,停住腳步問:怎么了?
任翠花扭回身,看到是李鐵頭站在身后,她沒想到會碰上李鐵頭,就是想到,也不敢讓李鐵頭幫助她們。現在看李鐵頭主動問,就說:我姐,我姐不行了。
李鐵頭問:在哪兒?
在店里。
李鐵頭跟著她進了店,看到劉小鳳躺在那里奄奄一息。李鐵頭說:趕緊送醫(yī)院。說完跑到理發(fā)店門口推上自行車,兩人把劉小鳳扶到自行車后架上,李鐵頭推著車,任翠花在后面扶著,走到一條主要大街上,李鐵頭攔了一輛出租車,李鐵頭把車鎖在路邊,兩人扶著劉小鳳上了出租,直奔市第一醫(yī)院。
李鐵頭是個不愛生病的人,前半生幾乎沒進過醫(yī)院,因為讓人暗算住了兩次醫(yī)院,住的都是這里,他對這里很熟。任翠花和劉小鳳出來得急都沒帶錢,他一個人又是掛號,又是跑急診室,用的都是自己的錢,把錢都交齊了,又跑著把劉小鳳送進急救室。
醫(yī)生診斷是流產大出血,再晚一會兒就沒命了。醫(yī)生們還在搶救,搶救室說要輸血,查了任翠花的血型不相符,李鐵頭說:看看我的血行不行。護士化驗了說也不相符。
正急著,一個病人的家屬主動讓驗一下血型,結果那個家屬的血型相符,輸了那個好心人的血,劉小鳳有了好轉,這時從別的醫(yī)院調的血也來了,劉小鳳脫離了危險。
他們在醫(yī)院里忙的時候,李鐵頭的老伴正瘋了一樣到處找他。他們十點鐘關了店門,他跟老伴兒把店里打掃了,把該洗的毛巾、圍布裝了一大包,準備回去洗,回到家里,發(fā)現家門鑰匙落在店里了,李鐵頭讓老伴在家門口等,自己回去拿鑰匙,沒想到走了以后,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他老伴不放心,把提包放在家門口,一個人回去找。
到了店里,發(fā)現店門開著卻沒人,因為以前出過事,老伴非常害怕,急忙進到店里,看到一切都是好好的,就是沒有李鐵頭的影子,她在街上喊了幾聲:老李,李鐵頭。街上空蕩蕩的,連個回聲也沒有。
老伴兒害怕了,又跑到大街上。一邊跑一邊喊,到了大街上,仍然沒有人影,一邊往家里找,一邊喊,喊了一會兒,忽然發(fā)現了道邊的自行車。仔細一看,正是李鐵頭的車子,人卻沒有。想到前兩次出事都是在這一帶,老伴兒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哭了一會兒,一個過路的人走過來,問她怎么回事。她說老伴兒找不到了。人家問誰是你老伴兒,她說:就是理發(fā)的李鐵頭。那人在理發(fā)店理過發(fā),認識李鐵頭,仔細看了看自行車說:車子鎖著,是不是有事去了什么地方。
老伴兒說:這大晚上的,能有什么事。
那人說:要是遇上歹人,自行車不會這么鎖著。他來不及鎖。
老伴兒想也是這個理兒,說:那他去了哪兒,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
那人說:你別急,慢慢兒找吧。
正說著,從旁邊過來一輛自行車,騎到他們跟前說:你們是不是找李鐵頭的?
老伴兒說:就是呵,他在哪兒?
那人說:他在醫(yī)院呢,一會兒就回來了。
老伴兒聽說在醫(yī)院,以為他又讓人打了,當時腿就軟了。那人說:他沒事,什么事也沒有。他是救人去了。
老伴兒也沒有詳細問。直接趕到了市第一醫(yī)院。到了那里才知道,他救的是劉小姐。老伴兒一看這樣,氣得二話不說就回了家。
等到劉小鳳脫離了危險,李鐵頭趕回家,老伴兒不理他。李鐵頭知道老伴兒為什么生氣,跟老伴兒解釋說:我也是碰上的,來不及跟你說就把她送到了醫(yī)院。
老伴兒說:我明白了,你是看上那兩個婊子了?
李鐵頭說:瞧你,婊子婊子的,多難聽,其實那也是兩個農村孩子,也挺苦的。
老伴兒說:也挺苦的?你倒心疼起她們來了。這條街上誰不知道她們是婊子,以前你想勾搭她們還勾搭不上,現在可有好機會了。怎么樣?年輕是吧?嫩是吧?以后成了一家人,也省得她們嫌你把生意都搶走了。
李鐵頭說:你這是什么話,我要是有那心,天打五雷轟。
老伴兒說:那你是什么意思。深更半夜地往醫(yī)院里跑。你在醫(yī)院住的時候。她們看過你嗎?
李鐵頭說:趕上了,怎么也是一條人命,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她們差點兒打死你,你還救她們,我看你就是想吃人家的腥,你心好,你救吧,再救上兩回就躺進你懷里了。
兒子李勞說:行了行了,這么點兒事兒也吵。我爸想救你就讓他救去,他能看上人家,人家小姐還看不上他呢。小姐那得大款養(yǎng)著,我爸就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錢。
李鐵頭說:你放屁,我什么時候有那個心了?
第二天,李鐵頭早早去了理發(fā)店。老伴兒因為生氣不去,但到了九點多鐘也去了。她怕李鐵頭一個人在店里累著。李鐵頭看她又去了,也消了氣。兩個人和好如初。
劉小鳳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禮拜,這中間侯老板一次都沒有來看她。開始任翠花給侯老板打電話,侯老板不接,他不愿意聽劉小風哭哭啼啼。后來任翠花用街上的公用電話打通了他的手機。侯老板有些不耐煩,說:她住院我也沒辦法,我在廣州呢怎么回去。說完把電話掛了。這讓劉小鳳非常感傷,因為住院費不夠,她只住了一個禮拜就出院了。
她這次懷孕,是一個多月前跟侯老板見面時懷上的,因為總不來例假,她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告訴她懷孕了,給侯老板打電話,侯老板竟然說不是他的。氣得她哭起來,說:不是你的我生下來,做個親子鑒定。侯老板這才跑到店里看她,他的意思是讓她去醫(yī)院做引產,劉小鳳怕丟人不愿意去,侯老板就在街上買了點兒打胎藥,沒想到吃了藥就大出血,要不是李鐵頭她真就完了。
從醫(yī)院里出來,她第一件事就是看望李鐵頭。
老伴兒看見她們過來,頭扭過去裝作沒看見。李鐵頭只好主動迎上去問道:出院了?
劉小鳳點點頭,雙膝一軟跪了下去。李鐵頭慌了,說: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快起來。想過去扶,聞到劉小鳳身上的香水味兒,又不敢扶了,看了看老伴兒,光是說:快起來,快起來。
劉小鳳說:謝謝大伯的救命之恩,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李鐵頭說:嗨,這有什么可謝的。誰見了都得救,總不能出人命吧?說完沖老伴兒使了個眼色,說:快,扶起來,扶起來。
老伴兒也想扶,就是聞不慣劉小鳳身上的香水味兒,看到李鐵頭的眼色,憋著氣把劉小鳳扶起來。說:你也不用謝,虧著當初我們家老李命大,他要是讓人家打死了,那天晚上就是想救你,也救不成。
顧客們也說:就是,路不能走絕了,給別人留條活路,就是給自己留后路。
說得劉小鳳和任翠花滿臉通紅,倒把李鐵頭弄得挺尷尬,說:你們也不用謝,我跟誰都這么著。我這一輩子就是一個念頭,要對別人好,對別人好了,別人就對你好。大家都對別人好,這世界就好了。
劉小鳳說:大伯說得對,過去我們有做得不對的。就原諒我們不懂事吧。
劉小鳳留下了住院時李鐵頭給她們墊付的費用,扭著身子走了。她一走,屋里的顧客們都說:好家伙,這一身味兒,熏得我們頭疼。
老伴兒說:有人就愿意聞這腥味兒。顧客們說:鐵頭不是那種人。李鐵頭說:看見人都快死了,沒有不救的理兒,就是貓呀狗呀死了也是一條命,何況是人呢。
顧客們說:鐵頭你這是以德報怨,以后她們總覺得對不起你,兩家疙瘩就解開了。
7
侯老板從廣州趕回來,沒有回家,直接來到發(fā)廊。兩個小姐誰也不理他。
他跟劉小鳳道歉,劉小鳳躺在那里哭。最后還是任翠花把那天的經過說了一遍,因為事情是因他起的,他也覺得內疚,一再跟劉小鳳道歉。劉小鳳說:你也別說對不起我,要不是人家李鐵頭,我的命就丟了。
侯老板想了想對劉小鳳說:這事兒好辦,我明天去看看他。
第二天,他拿著十萬塊錢進了發(fā)廊,先拿出五萬給了劉小鳳,說:這錢你看著花吧,愿意買什么就買什么,不愿意買就留著。剩下這五萬,我給了對面。他對得起我,我也對得起他,我不欠別人的情。
他提著包進了理發(fā)店。李鐵頭正給人理發(fā),看到他進來也沒理他,他只好自己找了個座位坐下等。李鐵頭理完一個,問:你理發(fā)嗎?坐過來吧。
他指了指旁邊的人,說:讓他們先來。
李鐵頭就給別人理,直到把所有人都理完,侯老板才坐到了理發(fā)椅上。
李鐵頭說:你來我這里理發(fā),新鮮呵。
侯老板說:我早就想來,就是顧不上。
李鐵頭說:你是大老板,來我這小店不怕丟你的身份?你應該到發(fā)廊、賓館里去,那兒的小姐長得好,條件也好。
侯老板說:我讓她們弄膩了,說實在的,三百塊錢一個的頭我都理過,也就那么回事。我就不明白,這街上的人怎么都愿讓你理,你怎么個好法,我想試一試。
李鐵頭說:我的手藝也許比別人好點兒,也許還不如別人,人家愿意讓我理,就是一個理兒。
侯老板說:你這兒便宜。
李鐵頭說:這話你就錯了,那不叫便宜,叫公道。
侯老板說:公道?理發(fā)有什么公道的?
李鐵頭說:收費公道。
侯老板心里說,要都這么個公道法兒,我們就別做房地產了。不過他是來感謝李鐵頭的,不想跟李鐵頭吵,說: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李鐵頭說:也許,你覺得我價錢低,可是你想一想,別人開發(fā)廊是對著有錢人的,那些人就跟你說的似的,吃一頓飯要花七、八千,洗一個澡要花三、四千。我對的都是我的窮弟兄,他們連一百一桌的飯都沒吃過,怎么能讓他們理幾十塊錢的發(fā)呢?
侯老板閉著眼睛。聽他說。
李鐵頭又說:就說剛才那位吧,我認識他幾十年了,從當學徒工開始我們就在一個廠,他四個孩子,有兩個下了崗,一個在街上蹬三輪,一個在家里糊風箏,剩下兩個孩子雖說有工作,也不過掙四、五百塊錢。我怎么能跟人家多要錢?
侯老板問:他幾個孩子下崗?
李鐵頭說:兩個。
侯老板說:你讓他找我,我給他安排。
李鐵頭說:你能安排?
侯老板說:我的公司養(yǎng)著好幾百號人呢,我們公司垮了,他們就都成了下崗工人。咱們倆其實一樣,你是讓他們省錢,我是讓他們掙錢,都是為他們好。
李鐵頭說:也一樣,也不一樣。你讓他們掙錢。可是你發(fā)了財。我讓他們省錢,我發(fā)不了財。
侯老板說:你發(fā)不了財,他們也發(fā)不了財。我能發(fā)財,他們跟著我干也能發(fā)財。最起碼我發(fā)大財,他們發(fā)小財。我下面的副總、工長,現在都日子過得不錯,有的家里都買上北斗星了。
李鐵頭說:你是有本事的人,我沒大本事,能讓他們省幾個錢也行。再說,也不是我心眼兒多么好,理發(fā)本來就不該要那么多錢,你讓我往上漲,我說不出口。
侯老板說:以前咱們誤會了,以后你愿意跟別人收多少就收多少,我這次來就是一個意思,想看看你這兒的發(fā)理得怎么個好法兒,為什么人家都歡迎你。至于收多少錢的事兒,我再也不提了。
李鐵頭聽他這么說挺高興,把手上的功夫好好施展了一番。理完發(fā)侯老板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精神。他說:怪不得人家都來,真是不錯。
李鐵頭說:我這兒就是理發(fā),沒別的服務。你要是理發(fā),就來我這兒。
侯老板說:我以后哪兒也不去,就來你這兒。
說完把座位上的黑包往理發(fā)椅上一放,說:謝謝你,理發(fā)的錢都在包里,我走了。
李鐵頭一把拉住他,說:你等等。說著打開包,看到里面是五捆百元的老人頭。他說:你留的錢太多了。
侯老板說:我這是按質論價,不多。
李鐵頭說:我理發(fā)就是一個價兒,一塊,你還是拿一塊錢來吧。
侯老板說:我是老板,一塊錢理一個發(fā),傳出去不是寒磣我嗎?這是五萬塊錢,你收下。你覺得你理發(fā)值一塊錢,我覺得我的頭值錢,我理發(fā)就得五萬。五萬我還嫌少呢。
李鐵頭說:你覺得自個兒的頭值錢,到別的地方理去,你給他們十萬我也不管,來了我的店,理一個頭多少錢我說了算。再珍貴的頭也不行。一顆金頭,在我這兒理一回也是一塊。
侯老板說:不管你跟別人怎么收,反正得收我五萬。以后我去哪兒都是五萬。我要是給別人一塊,給你五萬,算我欺負你。我跟誰都是五萬,行了吧?
李鐵頭說:誰都五萬也不行,你剛才已經說了,以后我收多少錢你不管。怎么剛說了就不算呢?
侯老板說:我那是說別人,你跟別人收多少,我不管,你跟我,就得把包里的錢收下。
李鐵頭說:我不收,就收一塊。
侯老板說:我就給五萬。
李鐵頭的犟勁兒上來了。說:你跟別人打聽打聽,我這輩子服過誰,我不坑人不害人,理發(fā)想收多少收多少,誰也管不著。別說你是咱們市的老板。就是省里的老板,北京的老板,只要來了我這個理發(fā)店,就是一塊錢。
侯老板也來了勁兒,說:瞧你說的,合著我有錢還花不出去了。你這人也怪,哪有嫌錢多的。我就給這么多錢,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李鐵頭說:我就不要。
侯老板說:你不要,我今天不走了。
李鐵頭說:你不走就能嚇住我?不走我也不要。你說我怪,我就是怪,別人不嫌錢多,我就嫌錢多。為收這一塊錢,我什么罪都受了,有人砸我的玻璃,有人往我門上抹大糞,有人下黑手撞我,撞沒撞死我,又堵在路上打我,我李鐵頭就是一條命,我豁出命來也要整明白這個理兒,為什么我就不能收一塊錢,我就要一塊,多一分我都不要,誰給我都不要。
侯老板讓他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對面的劉小鳳聽見這邊吵,急忙趕過來,一問才明白是侯老板要多給錢,李鐵頭不要。
劉小鳳沖著侯老板嚷道:你這人也是木頭腦袋,大伯說要一塊,你就給一塊得了。大伯你別生氣,他這人就是不會辦事兒。他其實是來感謝你的,就是說不出口,才想了這么個法子。
聽劉小鳳這么說,侯老板想賠笑,臉上卻僵著笑不出來,李鐵頭的脖子也梗著,劉小鳳從身上拿出一塊錢,說:大伯,這一塊錢你先收著,你消消氣,我們先回去,下次再讓他給您賠不是。
李鐵頭把一塊錢收了。劉小鳳拉著侯老板回了發(fā)廊里。
8
侯老板在市里新搞的一個房地產項目,賣得非常火,賺了兩個億,接著他又在市里另外投資了朝陽一區(qū)和朝陽二區(qū),前景也非常好,一時他成了市里的名人,報紙的廣告版上登著他的照片,咧著大嘴,手揚到頭上,理發(fā)店的顧客拿著那張報紙都撇嘴。
過了幾天,電視臺上又播了他給老年福利院捐款的事,市領導上臺給他發(fā)獎,在理發(fā)店里理發(fā)的人議論:這個姓侯的,現在也成事兒了。
屁,壞人就是壞人,到什么時候也是壞人。像李鐵頭這樣的人。市領導才應該發(fā)獎。可惜市領導瞎了眼。看不見這樣的人。
旁邊一個顧客說:李鐵頭這叫一輩子念佛修好,侯老板這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過去那些殺人如麻的國民黨大官,一放下武器就成了好人。現在這些企業(yè)家,不管做過多少缺德事兒,發(fā)了財往外捐一點兒,就成了名人。又問李鐵頭:李師傅,你說呢?
李鐵頭說:我不知道,我不懂。
正聊著,門外來了兩個穿制服的人,李鐵頭一直低著頭理發(fā),還以為是來理發(fā)的,說:坐吧。
那兩個人看了看,問:你這個理發(fā)店,到工商局辦執(zhí)照了嗎?
李鐵頭抬起頭說:辦了。
拿出來看看。
李鐵頭從抽屜里拿出來,來人仔細看了,說:這個證兒是以前辦的,下午你來工商局一趟,重新辦一下。沒有辦下新證前,不能開門營業(yè)。
李鐵頭說:證件上寫著有效期三年,為什么不能開門?
工商局的人說:沒有為什么,告訴你不能開門,就是不能開。這還有為什么嗎?你為什么要姓李,為什么要站著尿尿?
李鐵頭梗著脖子說:我姓李因為我爹姓李。我站著尿尿因為我是男的。你們不讓我開門,為什么?
工商局的人說:你下午去了局里就知道了。
下午李鐵頭關了店門。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了工商所,那里的人說:我們沒有通知換證呵,你問問市局吧。到了市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們說:最近市里調整區(qū)劃,把那條街劃給了北市區(qū),你去那邊問問。
李鐵頭到了北市區(qū)工商局。也沒有找到那兩個人,但是局領導給了他明確答復:你的證件在有效期內,以后不管誰找你,都不用理他。
李鐵頭問:萬一他要再去找事兒呢?
局長從桌上拿出一個名片,說:有人找事兒,你給我打電話。
李鐵頭拿著名片回去開了門,心里疑惑,他救了劉小鳳的命,還有什么人跟他找茬兒呢?
老伴兒說:這條街上十幾個發(fā)廊,就你這兒人多,你知道還有誰恨你?你要不把價格往上漲漲,以后還有人找事兒。你漲漲,咱們自己能多掙,別人也能過得去。
李鐵頭不言聲。
老伴兒又勸道:人不能認死理兒,你過去學雷鋒的時候是勞模,現在時代變了,人家搞市場經濟呢,你做了好事也沒人說你好了。
李鐵頭說:市場經濟怎么了,我就不信,我為大家伙兒好還有罪了。他們想讓我漲,我偏不漲。老伴兒看他犟勁兒上來了,不再理他。
第二天一早,客人們看他沉著臉,問:老李,你臉色怎么不好看?李鐵頭說:心里憋得慌。客人們說:有什么不痛快你說出來,我們幫你出出主意。李鐵頭說:前幾天工商局來了兩個人讓我換證,我去工商局一問,根本就沒這么回事,這不是故意搗亂嗎?
客人們說:那也說不定。李鐵頭說:我老伴兒說我招人恨,說現在不興我這種人了。客人們說:到什么時候壞人也恨好人,你甭理他們。電視里老說的一句話叫什么來著,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正聊著,兩個工商局的人又來了,一進門就問:讓你到局里換證,怎么沒去呀?
李鐵頭說:你等會兒,我先上個廁所。說完收了圍巾,到外面給北市區(qū)工商局長打電話,工商局長說:你先跟他們聊會兒,我這就趕過去。
放下電話,李鐵頭先在外面呆了一會兒,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才返回了店里。工商局的人還在。李鐵頭說:讓二位久等了。
兩個人說:讓你停業(yè),為什么不停?
李鐵頭說:人們早早就在門口等著了,我想停也停不了。
兩個人中胖的一個說:你這兒生意火呀,一塊錢理一個發(fā),真便宜。
另一個說:你生意火了,想沒想過別人呀?這么多人都得吃飯,就你一個人活不成。
李鐵頭說:我就想給大伙兒辦點兒好事。怎么就礙著別人的事了?我真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你要給我講清楚了,我就聽你們的。
胖的一個說:其實這道理挺簡單。現在是市場經濟,市場經濟就是賺錢的,你故意不賺錢,造成的后果是什么?是破壞了市場秩序,造成了這個行業(yè)的混亂。
另一個說:你把價格壓得這么低,,別人跟著你降價,就會造成全行業(yè)利潤下降,甚至還會造成新的失業(yè),這叫惡性競爭,是破壞市場的行為。
李鐵頭讓他們說愣了,說:這么一說,我還有罪了。
旁邊理發(fā)的人聽不下去了,說:現在市場上那么多哄抬物價的,制假販假的、以次充好的,甚至還有欺行霸市的,你們工商局不管,怎么好人反而有了罪?
什么叫惡性競爭?有的發(fā)廊里不理發(fā)。搞異性按摩、色情服務,你們怎么不管?你們的責任心哪兒去了?
兩人被質問得無話可說,正要往外走。北市區(qū)工商局長走了進來,兩人一看局長來了,都愣在那里。局長說:原來是你們兩個呵。兩人尷尬在那里。說:局長,我們是來這條街上了解一下情況。局長對他們說:跟我回去吧。
兩人乖乖地跟著局長走了。店里的客人對李鐵頭說:李師傅,你應該找局長打聽打聽,是誰指使他們倆來的。李鐵頭說:打聽那個干什么,他們以后不來就行了。
沒想到過了兩天,稅務局的又來了。
那天正下著小雨,外面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李鐵頭以為是來理發(fā)的,對他們說:我這兒只給男的理,女的到對面。那女的一笑,說:我不理。李鐵頭說:你是陪他來的,那你們坐吧,一個一個來。
李鐵頭理發(fā)。那男的跟李鐵頭聊天:你這兒人挺多吧?李鐵頭說:還行。問:一天能理多少人?李鐵頭說:怎么也得二十多個吧,有時候快到三十個了。那男的說:好家伙,你可是夠火的。
李鐵頭說:我這人別的不行,就是有個人緣兒,我到哪兒總有人跟著我到哪兒,我在廠里義務給他們理發(fā),感情都是那時候打下的。后來我退休了,他們也下了崗,處得就是這份感情。
男的說:老師傅,你的覺悟高呵,社會上要都像你這樣。咱們國家就搞好了。李鐵頭說:我這算啥呀,沒本事的人,也就是干點兒小事。
兩人聊得挺投機,李鐵頭把手里的顧客理完了,對那男的說:你坐過來吧。男的說:李師傅,我們不是來理發(fā)的,我們是北市區(qū)地稅局的,今天是來了解一下你的營業(yè)情況。
李鐵頭聽他這么說就怔住了。問:我怎么了?男的說:沒什么,就是來看看你。你忙著,我們走了。送走了他們,李鐵頭覺得眼皮兒有點兒跳,過了一會兒老伴兒從家里來了,看他皺著眉,問:又怎么了?
李鐵頭也不說話,只是坐在那里發(fā)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搬出自行車,老伴兒說:外面下著雨,你這是去哪兒呀?李鐵頭說:我出去辦個事兒。要是來了顧客。你先給他們理。
李鐵頭騎著自行車趕到北市區(qū)工商局,徑直闖進局長辦公室,局長看到李鐵頭進來,站起來說:老李,你有什么要緊事嗎?李鐵頭說:沒有。局長說:下這么大的雨,你還跑什么?李鐵頭說:我心里憋得慌,想跟領導聊聊,今天又有稅務局的兩個人去了店里。我總覺得,好像有人算計我似的。
局長說:有政府給你撐腰。有人算計你也不用怕。有困難你就找我。稅務局的人我也熟,我去跟他們說。李鐵頭非常感動,說:那就太謝謝了。局長說:不用謝,過去對你支持不夠,是我們工作不到位。
李鐵頭又說:局長,我還是想問問,上次你們局里那兩個人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局長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也別問了,這事兒已經過去了。
李鐵頭說:我心里得有個數兒,我得罪誰了,總得心里清楚,要不然今天一個到店里找我麻煩的,明天一個到店里找我麻煩的,我跟瞎子似的,就是我對不起誰了,以后也好彌補不是。
局長還是不想說,李鐵頭又說:局長你放心,你告訴我,我也不會找人家,我這個人對誰都是善的,只想知道知道怎么回事兒。
局長猶豫了一會兒,終于說:李師傅,你跟侯老板有過節(jié)嗎?李鐵頭說:以前有過節(jié)兒,不過現在沒事了。局長說:這事你再想一想,要是有矛盾就想法化解一下,沒有矛盾就算了。
李鐵頭皺著眉回了店里,老伴問他干什么去了,他也不說,等顧客們走了以后,他才跟老伴兒說了聽到的情況。老伴兒也覺得奇怪,李鐵頭把劉小鳳救了,按說侯老板感謝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是他。她說:是不是搞錯了?李鐵頭說:局長親口跟我說的。
老伴兒說:也許是別人干的,冒了他的名吧?李鐵頭說:我也覺得疑惑,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對。老伴兒說:要不然,我去對面問問。說完去了對面發(fā)廊。
對面兩個小姐看見李鐵頭的老伴兒過來,站起來說:大媽來了,快坐。
李鐵頭的老伴兒進去一看,就覺得李鐵頭的理發(fā)店太簡陋了,人家發(fā)廊一進去明晃晃的,哪兒都是亮兒。哪兒都晃眼。她問兩個小姐:你們這發(fā)廊,裝修花了不少錢吧?
劉小鳳說:都是侯老板找人弄的,花了十多萬。
李鐵頭的老伴兒心里說:可惜這么好的條件了。又問:這些日子來的客人多嗎?劉小鳳說:還是那樣兒,湊合著吧。其實,這事也不能怨李師傅,是我們手藝不如別人。
任翠花說:過去我們想不開,心里怨李師傅,現在我們明白了,李師傅是真正為顧客著想,男的理發(fā)有李師傅做,女的燙發(fā)、染發(fā),李師傅又不做,我們人來得也不多,這就怨不得別人了,我們打算跟李師傅學,把燙發(fā)、染發(fā)的價格降一降。大媽你們就放心吧,我們慢慢能想出辦法來。
李鐵頭的老伴兒說:我還有個事兒想跟你們說呢。這些天不知怎么的,老有工商局、稅務局的來我們這邊找麻煩,他們沒來你們這邊兒吧?
劉小鳳怔了一下,說:沒有呀。
李鐵頭的老伴兒說:這就怪了,我問了別的店,也沒人去找事兒。就是我們。
劉小鳳明白是在懷疑她們,立刻拿起電話給侯老板打,問:你這些日子沒在我們這邊干什么吧?侯老板說:沒有呀,我自己的事兒還忙不過來呢。劉小鳳說:李師傅那邊兒,老有工商、稅務的找他麻煩,是不是你干的?侯老板說:你放心吧,你是我老婆,他救了你的命就是救了我,我絕不會干那事兒。
9
稅務局的同志遞過一張單子,上面寫著補交稅款二千九百四十五元。李鐵頭一看頭就大了,說:怎么這么多?那個男同志說:你一直沒交過,這是補交以前的稅款。
李鐵頭的理發(fā)店開張時,稅務局的聽到他理一個發(fā)才收一元,就讓交了五十元,說這是一年的稅款。第二年,稅務局的同志來看了看,什么也沒說就走了。當時不光沒收李鐵頭的,別的發(fā)廊也沒收。
李鐵頭覺得該交稅,店里的客人們說:他們有他們的政策,這條街上的發(fā)廊都沒收,怎么會收你的。李鐵頭于是就坦然了。想不到現在一收就是三千。他在醫(yī)院花了好些錢,現在又要收三千,覺得是個天文數字。他說:不行,我沒有這么多,交不了。
稅務局的同志說:依法納稅這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
李鐵頭說:應盡的義務我盡,我沒掙那么多錢,我在家里養(yǎng)了三、四個月病,那三、四個月里根本就沒有收入,你讓我一下交三千,怎么交得出來?
稅務局的同志說:你養(yǎng)病的四個月,我們跟領導說說可以考慮免交,其它的你還得交。
李鐵頭說:第一年我交過稅,交了五十。
稅務局的人說:那是一個月的。
李鐵頭說:當時說好了,是把一年的都交了。
稅務局的人說:票上是怎么寫的,寫了交的一年。還是一個月?
李鐵頭說:稅票上什么也沒有寫,只寫了五十元,沒有寫是一年,還是一個月,可是跟我說的是交一年。稅務局的同志說:你說的不算,我們回去得了解了解。
兩個同志回到局里一了解,當時確實說得是交一年。那時局里有個想法,對這些小額經營戶采取扶持態(tài)度,能不收的就不收,局長說這叫放水養(yǎng)魚,所以第二年也基本上沒管過,不光理發(fā)店,賣菜的、賣糖葫蘆的、賣魚蝦的,也都一律采取寬松政策。
像理發(fā)店這一類店鋪,沒法計算營業(yè)額,局里只好對他們實行包稅制。就是估計出每月的營業(yè)額,按著這個額度納稅,他們評估出的數額,往往比實際數額少很多。后來為了放水養(yǎng)魚,干脆就不收了。
最近。省局新上任了一位局長,以前是省領導的秘書,領導看自己要退了,提前把秘書安排到條件好的局當局長,這位年輕局長想要政績,要求提前、超額完成全年稅收任務,走到全國前列。他給每個市局重新下達了稅收指標,各市局難以完成,就在全市開展查漏補缺工作,正在這時,有人反映李鐵頭的理發(fā)店不交工商管理費和營業(yè)稅,局長立刻派了兩位同志下去調查。
調查的兩個同志回到局里說:李鐵頭的理發(fā)店每天客人不少,但李鐵頭堅持低價,理一個發(fā)只收一塊錢,這人退休前是勞動模范,長期義務給工人們理發(fā),開了理發(fā)店基本上也是以前的做法。收的一塊錢,實際上只是帶有一點兒象征性。
聽他們倆一匯報,局長也犯了難,上面讓嚴查偷稅漏稅,仍然不收李鐵頭的不合適,那條街上都是發(fā)廊,不收李鐵頭的,別的發(fā)廊收不收呢?最后他們決定讓李鐵頭補交二千九百多元的稅款,也是按比較低的數額算的,局長說,再低就不好跟別的發(fā)廊說話了。
兩位同志跟李鐵頭談了后,又跟局長匯報了李鐵頭的要求,局長說:要是以前收過的話,第一年就不要再交了,第二年照常收繳。他病了關門的幾個月,可以不收他的。
兩位同志又找到李鐵頭,說:我們跟領導反映了你的實際情況,領導說,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可以適當減免,現在就按你第一年交了稅,第二年關門了四個月,你得再交一千五百元錢。這個數額不能再減了。
李鐵頭覺得這個數字還是大了。按他現在一天理二十多個人計算,一個月也就掙六百多塊錢,扣除工商管理費、水電費,冬天再扣除供暖費,實際上剩不下幾個,但是他心里想的卻不是錢,想的是什么人給他背后使壞,不然稅務局怎么會盯上他呢。
李鐵頭問:你們告訴我,我怎么得罪你們了,為什么突然盯上我?
稅務局的同志說:沒有,我們就是正常工作,查漏補缺是上級統(tǒng)一布置的,對誰都一樣。
李鐵頭說:我跟你們稅務局以前處得不錯。你們也不會憑白無故找我的茬兒,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實說吧。
稅務局的同志說:現在全市都在搞稅務檢查,不信你到別的區(qū)問問,都一樣。
李鐵頭說:這一千五我交不上,我從開張到現在,一共也沒掙過多少錢,你這一千五是怎么來的?
稅務局的同志說,現在給他合下來,一個月連一百二十元的稅款都不到。比給別的地方算得少多了。你要是覺得我們算得還多,你可以到局里找領導了解一下,看看是不是我們說的情況。
李鐵頭說:我再考慮一下吧。
兩位稅收員走后,店里的顧客們對李鐵頭說:你理發(fā)只收一塊錢。一個月讓你交一百多稅款根本不合理。你去找稅務局領導說說。
第二天一早,李鐵頭去了北市區(qū)地稅局,領導們正在開會,李鐵頭在走廊里等著,一直等到十一點多,領導們散了會,李鐵頭迎上去問:哪位是局長?
一個粗胖的人站住說: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李鐵頭說:我是西大街開理發(fā)店的李鐵頭,想跟你反映一下我的問題。
局長看了看他,指了一個門口說:你到那個辦公室,有事跟他們說,我這兒正忙著呢。
李鐵頭去了局長指的辦公室。看到正是到店里找他的兩位同志。兩位說:你來了,找了我們領導了嗎?
李鐵頭說:局長讓我來找你們。
那個男同志說:你找我們沒用。政策都是領導定的,你的情況我們也跟局長說了,他不說話,我們誰也不敢開口子,那條街上十幾個理發(fā)店。照顧了你,我們跟別的店怎么說?另外,還有做其他生意的,照顧了你們理發(fā)業(yè),別的行業(yè)照顧不照顧?
李鐵頭說:我一個月的毛收入就是六百多塊錢,扣了水電費、工商管理費、衛(wèi)生費、取暖費,一個月只剩下四五百塊錢,這四五百塊錢,是沒有節(jié)假日,一天從早上八點干到晚上十點多掙來的。你們一個月再收一百多,我根本就維持不下來。
那個男同志說:老李呀。你這個同志怎么死心眼兒呢,你一個月才掙四、五百塊錢,是少了點兒,可是你理一個發(fā)漲一塊,就又多四、五百,再漲一塊,又多四、五百,別的不說,你理一個發(fā)漲到三塊錢,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你一個大活人,怎么能讓尿憋死呢?
李鐵頭發(fā)現,轉來轉去又轉到了價格上,他認定是有人在背后整他,梗著脖子說:價格我絕不往上漲,我早就跟顧客說過不漲價,就是賠錢理發(fā)我也不往上漲。實在不行,這個理發(fā)店我不開了。
兩位稅收員互相看了看,他們聽說過李鐵頭因為低價挨打的事,對他說:老李,你不用生氣,我們只是建議。價格多少你自己定。
李鐵頭說:我就是想問問你們,到底是誰在背后搞我。
男稅務員說:實話跟你說。關于你們這條街的稅收問題,的確有人到局里反映過。不過,也不光是針對你一個人的,人家有反映,我們就得整改。你的理發(fā)店要補交稅款,別的發(fā)廊也是一樣。以后每個月的納稅額,我們都要根據營業(yè)情況調整。
李鐵頭說:你們怎么能算出一百多呢?
兩位稅收員一解釋,他才明白過來。這個納稅額是平均出來的,兩位稅收員按他們調查的情況,把一條街上所有發(fā)廊的營業(yè)額進行了平均,也就是說,他們是按高價平均出來的。
李鐵頭說:你這個算法不合理,我理一個發(fā)收一塊,他們理一個發(fā)收十塊,怎么能算得一樣呢?稅收員說:可是,你一天去二十多個顧客,他們一天去七、八個顧客,人家也覺得不合理。李鐵頭說:都按實際情況收不就行了?
稅收員說:那也不行。誰理發(fā)也不開發(fā)票,我們怎么定營業(yè)額?一個一個調查我們調查不過來,還有營業(yè)面積的大小,在什么方位,有的營業(yè)面積是租來的,有的是自有的,都不一樣。再說除了你們。還有其他行業(yè),我們只能按平均數收。
李鐵頭也覺得讓人家一個個調查,有些太難了。
這時那個稅收員說:老李呀,你把價格提上去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你好辦,我們也好工作。李鐵頭沉默了一會兒,堅定地搖了搖頭,說:錢我交你們,價格我絕不往上提。兩個稅收員都覺得這老頭兒挺怪,問道: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活得是一個理兒。
回到店里,看到老伴兒正在店里忙著,李鐵頭站在那里看著,覺得對不住老伴兒,他想:老伴兒跟了他一輩子沒過過好日子。年輕時受累。到老了又跟著他擔驚受怕,她的工作單位比他好。上班時工資高,退休了也比他掙得多,如果不是有老伴兒。憑他在理發(fā)店里掙的錢,兩人真不夠過的。
老伴兒看他站在門口發(fā)愣,說:你快過來換換我,我這胳膊累得快抬不起來了。
顧客說:理發(fā)是個體力活兒,整天這么舉著胳膊累著呢。
老伴兒說:我們老頭子,這么舉了快一輩子了。
她這么一說,李鐵頭的眼淚都快下來了。老伴兒問他,到稅務局說得怎么樣。李鐵頭搖了搖頭:該說的我都說了,實在不行,咱就交吧。
老伴兒說:交就交,多這一百塊錢少這一百塊錢也無所謂,反正也是交給了國家。
李鐵頭本來還覺得對不起老伴兒。聽她這樣說,心里好受了些。
晚上八點多,店里忽然來了二十多個人,都是這條街上開發(fā)廊的。
這兩天他們都收到了稅務局的納稅通知,各人想各人的辦法,有的找親戚,有的托關系,通過各種辦法跟稅務局通融,稅務局都給頂住了,稅務局的人還舉了李鐵頭的例子:你們看見李鐵頭了嗎?他的理發(fā)店是低價理發(fā)店,按說不該給他增加稅額。可是我們有統(tǒng)一的政策,我們也同情他,不過感情是感情,政策是政策,不能混為一談。
后來這些發(fā)廊不知聽誰說,這次稅務局突然嚴查,就是因為李鐵頭理發(fā)價格低,得罪了人,有人到稅務局告了他。告他不要緊,這條街上的發(fā)廊都跟著他吃掛落。
有人說:這個李鐵頭也討厭,憑什么他開的理發(fā)店就收一塊錢,他收一塊錢不要緊,現在害得大伙兒跟著多上稅,咱們找他去。
一呼百應,這些人呼啦啦來到理發(fā)店,李鐵頭看他們突然闖來,不知道什么事,說:你看,我這店小,你們看著哪兒合適,找個地方坐吧。
發(fā)廊里的人說:我們也不坐了,今天找你來,就是想跟你說說上稅的事。稅務局給咱們定的稅額這么高,你說怎么辦吧!
李鐵頭說:我到稅務局說了一上午,跟他們說不通,實在不行就交吧。
發(fā)廊里的人說:你愿意交,我們不愿意。跟稅務局說不通,我們跟你說,這次的事,就是因為你起的。
李鐵頭愣了:怎么是因為我起的?
發(fā)廊里的人說:你理發(fā)收一塊錢,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到稅務局里告了你,告你不要緊,我們大伙兒都跟著你倒霉。
一個男的說:李鐵頭,你他媽的什么腦袋,現在哪還有收一塊錢的,你這不是成心跟大伙兒作對嗎?你以為這是什么時候了,還是學雷鋒的時候呢。你是不是還想有人給你發(fā)獎狀呀?你以前當了那么些年勞模,沒當夠是不是?現在還想讓人家評一勞模當當。
李鐵頭給他們說得面紅耳赤,一時說不出話來。
另一個男的說:你不想掙錢,別害大伙兒。你當了好人,我們跟著你倒霉,你不想掙錢,我們還想掙錢呢。你們家里有錢貼給你,我們家里沒錢貼給我們。
李鐵頭的老伴兒說:我們家里怎么有錢呢?
那你還讓他收一塊錢,你們這是什么意思,我看你們是想當勞模想瘋了。
李鐵頭的老伴兒說:我們什么時候想當勞模了,我們想當好人。
你們就是想當勞模,想出名,你們等著吧,明天江澤民就給你發(fā)獎狀來了。人民大會堂開著四扇大門。正等著你們去呢。
李鐵頭的老伴兒說:你這是什么話,我們老頭子心眼兒好還有罪了?
你們心眼兒好,我們都心眼兒壞是不是,全世界就剩下你們一個好心人了?狗掀門簾子,就露出你們的臉來了。
李鐵頭的老伴兒說:你怎么罵人?
罵人怎么了,罵人怎么了。我還想打人呢,我看你們是挨揍還沒有挨夠是不是?
正吵著,劉小鳳和任翠花從對面跑了來,說:求求你們,別吵了,李大伯是個好人呵,當初我們也恨過他,后來我們明白了,他是好人,他就是想給大家辦好事。這樣的好人不該這么對待。
發(fā)廊里的人在稅務局里聽說,是侯老板跟稅務局領導反映李鐵頭沒有納稅,開始他們還挺高興,可是稅務局一治理,治理到了他們身上,他們對劉小鳳也挺恨的,說:有你什么事,你倒來充好人。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上稅務局告狀的就是你們,現在你倒成了有覺悟的了。
劉小鳳愣了。說:怎么是我們告的狀?李大伯救過我的命,我要是干那種事天打五雷轟。
一個女的說:你本來就該天打五雷轟,你以為你是什么好東西,誰不知道你跟人靠著呢,不是你干的,也是你靠家干的。你還有臉來說。
劉小鳳也不是好惹的:放你娘的屁,你說老娘跟誰靠著呢?你說,你說!
對方說:別不要臉了,還讓我說出來,說出來惡心這條街上的人。
劉小鳳說:你說不出來就是跟你爹靠著,養(yǎng)下你這么個有人生養(yǎng)沒人管教的東西。
對方說:放你娘的屁!
劉小鳳說:放你娘的屁!膽子你倒不小。欺負到老娘頭上了,你別狂,黑夜里走路小心著點兒,你們家的孩子大人都小心著,你瞧老娘怎么收拾你。
她這么一說,對方就軟了,都知道李鐵頭挨打的事,誰都不想讓人夜里截住。可是一時軟了,面子上又下不來,就說:你厲害,你厲害,你等著,早晚有更厲害的收拾你。
正吵著,李鐵頭說:行了,別吵了。都走,都走,我關店門了。
發(fā)廊里的人們還不走,說:我們走了算怎么回事,這事兒到底怎么辦呀?
李鐵頭說:實在不行我關門,這個理發(fā)店我不開了。行了吧?
大家想,他的理發(fā)店不開了,稅務局也不會少收稅,一個發(fā)廊里的人說:老李,你也別上火,我們大家也是著急,沒辦法才來找你的。
李鐵頭說:行,你們說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說我想當勞模,我就是想當勞模,可惜沒人評我。稅務局上你們的稅,也上我的。我沒啥對不起人的。
一個女的回過身說:李鐵頭,這回算認識你了。你不是想當勞模嗎?別著急,早晚有人評你。說完咣地關了門。
屋里一時靜下來。店里的顧客們看到李鐵頭心情不好。說:我們明天再來吧。李鐵頭點點頭。他們走后,李鐵頭手里拿著推子,不知道該干什么。老伴兒說:你還不把推子放下。李鐵頭把推子放下。老伴兒說:坐著歇會兒吧。李鐵頭在椅子上坐下。
老伴兒在屋里收拾東西,他坐著,手不由地到兜里摸出一支煙,點上,一口一口地抽,抽完一支,又點上一支。老伴兒收拾完了,喊他:走吧。
李鐵頭不動。
老伴兒又說:回家吧。
李鐵頭還是不言聲,仔細一看,手上的煙快燒到手指了,挺長的煙灰在上面掛著,老伴兒碰了碰他的胳膊,煙灰掉了下來,他卻沒有動。老伴兒低下頭,看見他眼睛里含的都是淚,老伴兒上前摸了摸他的腦袋,淚才流了出來。
老伴兒放下手里的包,兩只手抱住他的臉,說:想哭你就哭出來吧,別在心里憋著,小心憋出病來。
李鐵頭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站起來跟著老伴兒回了家。
回到家里,李鐵頭還是愣愣的。老伴兒給他倒好了洗臉水,讓他洗,他洗了兩下擦了擦就把毛巾放下了。老伴兒又把洗腳水給他倒好,放在他的腳跟前,說:燙燙腳吧,舒服。
李鐵頭還在愣神,不動。老伴兒給他把鞋脫了,把腳摁在水里,說:這么大歲數了,還跟個孩子似的,還想讓我給你洗是不是。
老伴兒一句話沒說完。李鐵頭忽然抱住她大哭起來。只哭了兩聲,他又把聲音咽了回去,這時兒子跑過來,問:媽,我爸怎么了?
老伴兒說:沒事,剛才喝水嗆著了。你睡去吧。
兒子走后,老伴兒蹲下身子給他洗腳,洗完了,用剪刀給他把腳趾甲一個一個地都剪了,然后揉了揉他的腳說:上去睡吧。
兩個人躺到被窩里,老伴兒把李鐵頭攬在懷里,說:你呀,越活越小了,還哭呢。
李鐵頭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就是覺得活著太難了。
老伴兒說:人活著,說難也不難,其實,人家怎么活,你也怎么活,這就不難。你要是想跟別人活得不一樣了。就難了。
李鐵頭知道老伴兒的意思,是想勸他提一提價格。他說:你說怎么辦?咱們真提價嗎?
老伴兒說:我不管你,你要是不想提,咱就不提。誰也管不著咱們。
李鐵頭說:我就是覺得,你跟著我太苦了。
老伴兒說:我苦什么,這有兒有女的日子多好。咱們這家里,活的就是你,只要你高興,我心里甜著呢。
10
劉小風從李鐵頭理發(fā)店出來,氣沖沖的,街上的人罵她跟人靠著,她并不生氣。靠著算什么,現在當二奶的多著呢。有人靠是因為有魅力,靠就是愛情,我有人疼有人愛,有什么可丟人的。
她真正生氣是跟侯老板,人家話里的意思,是侯老板到稅務局里告了李鐵頭,她以前給侯老板打電話問過,侯老板一口咬定不是他,現在街上的人說是他,她得找侯老板問問。
回去后她給侯老板打電話,問他在哪兒。侯老板說正在外面陪客戶。問她有什么事,她說沒事,就是想你了。侯老板很久沒聽她這么說話了,想一想,兩個人已經好長時間沒見面,就說:你來蘭貴人賓館,我在2106房間。
劉小鳳打車直奔賓館。看到侯老板一個人在房間里。說:你不是說有客戶嗎?客戶呢?
侯老板打了個哈欠,說:客戶走了。
劉小鳳說:客戶走了,你一個人在賓館里住?
侯老板說:我給他們登記了房間,他們非要走,他們不住我就住唄。
劉小鳳不相信,在屋里來回看,這兒扒拉扒拉,那兒聞聞。侯老板把她拉到懷里,說:想死你了,你還不過來,瞎扒拉什么。
劉小鳳說:我看你是不是跟別的女人干壞事兒了。
侯老板把她手拉到褲子里,說:你扒拉那個有什么用,你扒拉這兒,一扒拉就試出來了。我對你,忠實著呢。
劉小風的手摸到一根柱子,直撅撅地挺著,說:討厭,還不洗澡去。
侯老板在衛(wèi)生間洗澡,劉小鳳拿起床上的枕頭聞了聞,聞出一股奇怪的味道,這不是侯老板身上的。放下枕頭她在床上仔細找,忽然找出一根挺長的頭發(fā),掀開另一個枕頭,又找出一根。
她臉色頓時變了,呼吸也急促起來。
侯老板從衛(wèi)生間出來,跳到床上,說:你還不脫,等什么。
劉小鳳上前“啪”就給了他一個嘴巴。侯老板讓,他打得怔住了,說:你他媽的打我干什么,我怎么招你了?
劉小鳳舉著兩根頭發(fā),問:這是怎么回事?
侯老板問:哪兒來的?
劉小鳳說:你問我哪兒來的,我問你呢。
侯老板心里慌,嘴上卻挺硬,說:我怎么知道。
劉小鳳又給了他一個嘴巴,說:放你媽的屁,在你枕頭下面你不知道?
侯老板還了她一個嘴巴,說:你他媽的敢打我,這又不是我家的枕頭,是賓館的枕頭,我怎么知道。
劉小鳳打電話前,侯老板正跟師大一個女生在一起,那個學生正跑分配,侯老板答應要她,還說要讓她當秘書。女孩子挺高興,侯老板擁抱她,她雖然不愿意也半推半就了。侯老板覺得有門兒,今天特意來賓館開了房間,想不到把那個女孩子叫來,女孩子只跟他躺著擁抱,不跟他干別的。侯老板稍一強追,女孩子就跑了。
劉小鳳打電話時,那個女孩子剛走。劉小鳳一來就覺得不對勁兒,這不像是為客戶訂的房間,后來她發(fā)現了頭發(fā),看到侯老板嘴硬,她“啪”地又給了他一嘴巴,舉著頭發(fā)說:賓館里會有這么長的頭發(fā)?
侯老板遮掩說:也許是以前的顧客留下的。
劉小鳳說:放你媽的屁,這是五星級賓館,老實說,這頭發(fā)是哪兒來的。說著又給了他一個嘴巴。
侯老板用胳膊擋住,說:這房間是給客戶訂的,他們在這里呆了一下就走了,是不是他們留下的?人家這次是帶著家屬來的。
這個解釋還說得通,劉小鳳雖然不太相信也無法反駁,舉起手又要打他,侯老板說:你他媽怎么老打我,再打我,我可真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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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鳳說:我他媽的就打你。說著又給了侯老板一耳光,這次侯老板沒有躲,挺著臉讓她打,他覺得這么打挺舒服的,用癡迷的眼光看著劉小鳳,覺得身體里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看了一會兒,他撲上去抱住劉小鳳,劉小鳳掙扎著,說:滾你媽的蛋。侯老板仍然抱著她,劉小鳳又打又擰,把他身上擰了好些青紫,侯老板也不管,只是不停地親吻她。后來兩個人終于熱烈地抱在了一起。
事畢,侯老板說:我覺得,哪次也不如這次痛快。我就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你生起氣來挺漂亮。
劉小鳳說:下回我還扇你。
侯老板說:你知道我最討厭女人什么嗎?我最討厭女人流眼淚了,還不如扇嘴巴子舒服呢。
劉小鳳說:你就他媽的跟別人不一樣,在你跟前不能當好人,誰當好人誰倒霉。你說,是不是你到稅務局告了李鐵頭?
侯老板的眼光閃了一下,說:怎么是我告的,他救了你,我就是告別人也不會告他。
劉小鳳說:街上的人到稅務局問,稅務局說是你告的。上次工商局也說是你告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老板看遮掩不住了。對劉小鳳說:我告他也是為了你好呀。
劉小鳳一聽真是他告的,說:你他媽怎么這么缺德呀,人家對我那么好。
侯老板說:我不是已經去謝過他了?一碼是一碼。現在我告的是他不該收一塊錢,再說我這也是為他好。
劉小鳳看了一會兒,不再說話,坐起來穿衣服。
侯老板說:哎,你怎么走呀?
劉小鳳正色說:一開始我還不相信。沒想到真是你干的。你要是這種人,咱倆的事就算到頭了,你當你的老板,我回縣里去。
侯老板在床上坐起來。說:你聽我跟你解釋。
劉小鳳說:還解釋什么,你明明知道李鐵頭是好人,還這么逼他,你是人嗎?人家救過我的命,你這是治誰,你明明是拿我不當回事。
侯老板說:我是不服這個理兒。見了稅務局和工商局的人,跟他們念叨了兩句,你說這是告,就是告;你說不是告,就不是。
劉小鳳說:你說不是告,人家現在來查了,這條街上所有的發(fā)廊都得多交稅,人家不光罵李鐵頭,還罵我。你為什么非跟一個好人過不去?
侯老板說:我是為他好,我就是想讓他提提價,他掙錢多。對他也有好處不是?我這輩子就信奉一個真理,掙錢多了沒罪,他就是悖著這個理走,我是跟他的理過不去。只要他把這個理扭過來,你讓我對他怎么好,我就對他怎么好。
劉小鳳說:侯老板,這兩年我也明白過來了。咱倆早晚得分開,沒李鐵頭的事咱倆也走不到一塊兒。以前我想,這么過一輩子也認了。現在我明白。不能把自己的一輩子靠到你那個理上。說完她推開侯老板,扭身離開了房間。
11
第二天早晨,鐵頭理發(fā)店沒有開門。
來理發(fā)的人以為他睡過了,就在門口等著,還有人到附近的市場上買了菜,然后返回理發(fā)店,互相打聽:李鐵頭怎么了,快九點了還不開門?
有人告訴他們:李鐵頭的理發(fā)店,怕是開不下去了。
為什么?
那人回答:有人到稅務局告了李鐵頭,這一條街上的發(fā)廊老板都來找李鐵頭,說他連累了別人。把這街上的店都害了。李鐵頭被逼不過,只好關門。
這個消息在人群里一傳開,人們都恨劉小鳳。他們說:李鐵頭的理發(fā)店要是關了,太可惜了,李鐵頭這些年不容易,咱們應該支持他。
有人問:怎么支持?
咱們在他的門口排隊,等著他開門。
有人說:那頂什么事?
那個人說:怎么不頂事,咱們把隊一直排到市政府門口,看他頂事不頂事。另外,咱們再組織人到稅務局為李鐵頭鳴不平,我就不信不管事。
大家都覺得這個辦法可行。那人挑了五個能干的人,一塊兒去了稅務局,其他二十來個人在鐵頭理發(fā)店門口排起了隊。
排隊有個規(guī)律,越排越長,排到一定的長度后,后面的人不問是排什么隊。自動就排了上去。他們認定排隊的都是好事,要么是發(fā)東西,要么是賣便宜貨。
開始,過路的人看見李鐵頭理發(fā)店門口排著隊。就問:你們在這兒排隊干什么?排隊的人告訴他們,李鐵頭的理發(fā)店被逼得關了門,我們在這里排隊,是支持他。
過路的人有不少在理發(fā)店理過發(fā),聽到是這個意思,都自動站到了隊里。隊伍一會兒就排長了,排得越長,來排的人越多,隊伍一直排出了西大街,這時過路的人干脆就連問也不問,直接排到了隊里,排上一會兒才跟人打聽。你們排的是什么隊?
有人告訴他們:這條街上有個李鐵頭理發(fā)店,李鐵頭給人理了一輩子發(fā),以前他給人義務理發(fā),是咱們市有名的勞模,后來人家不讓他義務理發(fā)了,他只好開了店。理一個發(fā)只收一塊錢。想不到因為這個得罪了別的發(fā)廊,有人砸他的玻璃,有人給他門上抹大糞,還有人撞他、打他,想讓他提價,李鐵頭是個鐵頭,打他也不提價。這些人就到稅務局里告他,十幾個發(fā)廊里的人都到店里吵,李鐵頭被逼得沒有辦法,只好關了門。
聽的人感慨:好人難當呵。
那人又告訴他們:我們排隊沒別的,就是想表達一個意思,我們支持李鐵頭,不能讓這個理發(fā)店垮了。
聽的人說:既然是這樣,我們也排。
到了十一點鐘,電視臺一個記者看到街上排了這么長的隊,也非常感動,就把這個場面拍了下來,當天中午就在新聞節(jié)目里播放了,市民們看了這個節(jié)目都非常感動,紛紛跑到西大街上,也跟著排到了隊里。
劉小鳳的發(fā)廊那天也沒有開門,昨天晚上她回到發(fā)廊,告訴任翠花她跟侯老板掰了,任翠花開始還挺惋惜的,說:李鐵頭救過你的命,他怎么還告他呢?
劉小鳳說:這回我看透了他,我再也不跟著他了,翠花,你也跟著我走吧。我想在市里再找個發(fā)廊打工,要是實在找不上,咱們就回縣里。
任翠花說:要這么著,我也不給他干了,我跟著你,姐,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劉小鳳說:我就不信,離開他咱們就活不成啦。這些年跟著他光讓人看不起了。我也是有自尊的人,我也想像李鐵頭那樣活一回。
任翠花說:姐,我早就想跟你說這話,一直不敢說。想不到你自己明白了。
姐兒倆說了一夜話,第二天早晨九點多才醒來,兩個人也不開門,在屋里梳洗打扮完了就收拾東西,把該裝的裝上,該拿的拿上,給侯老板寫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一切都做完了以后,兩個人走出了發(fā)廊。一出發(fā)廊她們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們看見數不清的市民在李鐵頭理發(fā)店門口排著隊。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了西大街外面。劉小鳳沿著隊伍往外走,看到隊伍拐出西大街以后,一直朝著市政府的方向延伸著,走到后面,她竟然看見了侯老板公司里的人,就連大壯也在里面排著。
她問大壯:你知道這排的什么隊不?
大壯說:知道。
她說:那你還排?
大壯說:排,因為我對不起李鐵頭。又問:你排嗎?
劉小鳳說:你都排,我還能不排?我先到前面去看看。
劉小鳳一直走到理發(fā)店門口,對任翠花說:李鐵頭雖說沒來,我看這個店關不了。要不咱們先砸開他的門,替他理吧。要是李鐵頭要咱們,咱們以后就在這兒干了。
任翠花說:人家都排著隊,咱們要是開了門。人們就散了。咱們還是跟大伙兒一塊兒排隊好。于是兩個人也站到了隊里。
李鐵頭聽到消息趕到時,看到劉小鳳和任翠花正在隊伍里。他的眼睛一下模糊了。排隊的人們看到了他,大家一齊喊:李鐵頭,李鐵頭。
李鐵頭答應了一聲,眼淚就下來了。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