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甜瓜的家在六樓,最頂層。他走到四樓時,有點氣喘,一邊停下來喘氣,一邊對自己說,不會這么夸張吧,還不到五十歲啊。
李甜瓜安慰自己,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吧。李甜瓜的確有點累。十幾天前,他接到妹妹的電話,說母親病了,要他回去。他的老家在閩西山區,離他居住的閩南小城有200多公里,下了車,還得走十幾山里路。他平時很少回去,一是遠;二是沒錢。以前,每年春節為了回老家,老婆總是和他吵,兩個人的路費,給老人小孩的紅包。七大姑八大姨的禮物。山里對進城吃公家飯的人,總是高看了,拿出去的紅包太少,沒面子,不如不拿。要拿還得都拿,不能厚此薄彼,實在是拿不起?;厝ヒ惶说没ê枚噱X。他們的日子過得并不寬裕,以后,也就不回去了。算起來,他們有六七年沒回去了。母親體諒他們的苦衷,沒讓他們一定回去,親戚們問起,就說他們忙,有錢寄回來,這不,她用養豬賣豬的錢,買了一臺彩電,逢人就說,這是甜瓜寄錢買的。如今,母親病了,妹妹雖然沒說什么病,但他知道,不是大病妹妹不會打電話。他沒想到,回去第三天,母親就過世了。他打電話,讓妻子帶女兒回去,妻子說,單位請不得假。妹妹說,不回來也罷,人都死了,見不見都一樣。妹妹和母親一樣,通情達理,能體諒他的難處,知道嫂子不想回來。
李甜瓜喘了氣,接著往上爬。在四樓轉臺,聽到五樓連環珠鎖門的聲音,接著便看到她匆匆地往下走,看到他,有點意外,回來了?她說。表情怪怪的。他怕她說個沒完,點了點頭。這女人有點“三八氣”,有時冷著一張臭臉,不理人;有時卻熱情得不得了,和你說個沒完。他不想搭理她。連環珠停了一下,仿佛有話要說,見他冷冷的,哼一聲,下去了。
李甜瓜上得樓來,按門鈴,沒人應。掏鑰匙開門,屋里冷凄凄的。中午時分,人哪里去了。想,他不在,老婆不回來,和女兒在外面吃了,直接上班上學去了。打開冰箱,空空的。熱水瓶里的水也是涼的。干你老母。他用本地話罵了一句,就到房里,把自己摔到床上。一會兒,就睡著。
李甜瓜醒時,已近黃昏。一塊長方形的黃色的陽光斜斜地軟軟地躺在客廳地板上。他們家在最西邊,西照。因為是西照,熱。他和妻子為要不要買空調。吵了好幾次架,他要買,妻子不買,妻子和兒女都是耐溫將軍。不怕熱,怕熱的只有他。當然最關鍵的問題不在怕不怕熱,而在于錢。一臺空調幾千元不說,平時的電費,也是要多花錢的。吵到最后,妻子使出殺手锏,要是你不下崗,買什么都成。下崗是我的錯嗎?李甜瓜有氣無力地還了她一句。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誰讓我不長眼睛呢?妻子說。
李甜瓜再開一次冰箱,還是找不到吃的東西。一種突如其來的情緒,讓他心慌意亂。他環視了一下自家的客廳,好像缺了一點什么,認真地,一個角落一個角落地看過去,別的什么都沒少,就少了電視邊上的一支花瓶。那是妻子出差時。從江西景德鎮買回來的,白底,干筆畫,黛玉葬花圖。妻子喜歡得不得了,瓶子上鮮花不斷,天天換水。如今花比菜貴,妻子卻舍得。
李甜瓜匆匆到臥室,打開妻子的衣櫥,妻子的衣服不見了。再到女兒的房間,女兒的衣服也不見了。干你老母!
李甜瓜給妻子的單位掛電話,單位說,田書琴辭職了。
李甜瓜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起來。
他鎖了門,走下樓,走出小區,在街上的一家沙縣小吃店,要了一碗干拌面,一碗偏食湯,一盤炒青菜和一瓶米酒。
這一天的到來是遲早的事,李甜瓜沒有感到太突然?;乩霞抑?,他們又吵了一架,為的還是錢。他想帶點錢,平時沒有寄錢回家,母親生病,再不帶點錢回去,說不過去。他的存折里只剩下一千來塊錢,他向老婆再要一千元,老婆死活不肯,最后,他只好帶著自己的一千來元上路。他沒想到,母親不但沒有讓他花錢,臨終前還給了他五千元。這是她老人家幾十年省吃節用的積蓄。辦完了喪事,他把剩下的三千元留給妹妹,帶著自己的一千來塊錢,回來了。
干你老母。你這“無路使貨”,李甜瓜不停地罵著自己,把一瓶白酒喝完了。無路使貨是地道的閩南話,意思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東西,用于罵人,罵的大都是沒能耐的男人。
李甜瓜有點醉,腦子還是清楚的,走路也好好的,他能喝。他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喝了一瓶白酒,走路歪歪斜斜,趔趔趄趄,被什么東西一絆,就摔倒在路上。沒有。他只是眼光有點模糊,嘴巴有點輕飄,動不動就想笑。這世界有點古怪,他這樣想著就笑了一下。那女人“三八”,神經兮兮的,我又不會吃了她,跑什么?李甜瓜沖著倉皇而去的女人笑了一下。跑,全都跑吧,干你老母。
李甜瓜走到樓下,抬頭看,自己的房子亮著燈。干你老母,良心發現了。他笑了一下。他知道老婆又回來了,她終于走不開。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十幾年了。他笑一下,又笑一下。后一次笑的是他自己。自作多情吧你。她或許是忘了拿什么東西,回來拿,拿了就走。我就在這里等著。我不上去,不和這婊子,啊,他笑了一下,自己的老婆再壞也不能用這個字眼,這個臭查某見面。臭查某是閩南罵女人的話。走吧,我省心。他又笑了一下,這一下是酒精的牽動,不由自主的。他掉下了眼淚。
李甜瓜和妻子田書琴談戀愛時,妻子說,李甜瓜,你能不能把這名字改一下,多難聽,男不男女不女的。他說,母親生我的時候,村里的廣播喇叭剛安好,每天唱一首歌,“公社是棵長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瓜兒連著藤,藤兒牽著瓜,藤兒越壯瓜越甜,藤兒越壯瓜越甜?!备赣H說,就叫甜瓜吧。那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家家吃野菜。妻子說,怎么不叫野菜,更有生命力。他說,人總得有個理想吧。甜瓜就是理想?父親的理想。沒出息,把名字改了。她說。他說,名字是父母起的,隨便改不好吧,再說了,為了討老婆改名字,也有點太那個了吧。老婆當時很生氣,有好幾天不理他。但她沒辦法不結婚。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把她給那個了,生米煮成熟飯,甜瓜就甜瓜吧,好下飯。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他們的女兒已經十歲了。
李甜瓜坐在小區路邊玉蘭樹下的石階上。這小區種了許多玉蘭樹,正開著無數白色的玉蘭花,整個小區都彌漫著濃郁的玉蘭花香。
李甜瓜下崗已經五年了。五年前,他是地區機器廠的鉗工,七級鉗工。以前是八級工資制。工人八級,干部二十五級。干部是級越少官越大,一級最大,聽說,毛主席把一級讓給了朱總司令,自己拿二級;工人是級別越多技術越好。八級最高,他部隊下來就定一級,以后二年一級。李甜瓜是七級,機器廠沒有在職的八級工。八級工都是解放前留下來的老師傅??梢娎钐鸸显趶S里的地位。那個時候,機器廠有個技術革新小組,由五個人組成,一個工程師,那是解放前留下來的舊知識分子,兩個技術員,那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兩個工人,其中一個就是李甜瓜??墒且磺Ф嗳说臋C器廠說倒就倒。廠勞動模范李甜瓜說下崗就下崗,找誰說都沒用。廠長調走了,工會主席退休了。再往上,他什么人都不認得。
李甜瓜喉嚨癢癢的。再香的花也不能聞太久。
田書琴聽說他下崗,冷冷一笑,說,早知有今日。他愣了一下,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那時女兒還小,他做了兩年家庭婦男,每天買菜做飯,洗衣服洗地板,接送女兒上幼兒園。女兒上小學之后,他就去找事做,當過機關的門衛,看過自行車,也試著擺過修理自行車的小攤子,賣過菜,都沒做好。
老婆倒沒再說什么,只是把原來就七零八落的夫妻生活徹底地取消了。她和他分居,把主臥室讓給了他,睡到女兒的房間。他倒無所謂。男人一倒霉。連那東西都軟踏踏的,硬不起來。
李甜瓜等了許久,不見妻子下樓來,再次抬頭,屋里的燈還亮著。東西找不著?還是良心真的發現了?
人們從李甜瓜的身邊走過,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他們大都不和他打招呼。現在全社會似乎都商品化了。人際關系變得十分冷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看見比看見好。但李甜瓜受不了人們的那種不明不白的眼光。他沒醉,能讀出人們一閃而過的眼光中所包涵的內容。再說,李甜瓜尿急了,得回去排放。外面不是沒有公共廁所,但上公廁要花錢。公共廁所收錢沒道理,難道沒錢就不能大小便,或者可以隨地大小便?這世界沒道理的事多著哩,輪不到你李甜瓜來關心。
李甜瓜站起來。他坐在路邊的石階上,樣子不大雅。這小區比較老,沒有石桌石凳,更沒有供人鍛煉的體育設施。他坐的地方有點特別,難免讓人想起進城的農民工什么的。人們的眼光也是可以理解的。李甜瓜拍拍屁股,對可憐的鄰居們表示諒解。
2
李甜瓜開門進去的時候。妻子在衛生間洗澡。他憋著尿,很生氣??伤套?。他把房子找了個遍,不見女兒??磥?,妻子還真是要走的。走就走吧,不是已經走了嗎?不過,我們得談談,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一走了之吧?也許,妻子是想回來和他談一談的,等他等得不耐煩了,就去洗澡。也好。
衛生間的水聲很大。這不是妻子的風格,她舍不得水錢電錢。當然了,她就要走了,這水費電費不用她來付。
李甜瓜打開電視。地方臺正在熱播《亮劍》,李云龍端著一挺機關槍掃射,一臉兇狠。李甜瓜輕飄飄地笑了一下,本家,你那么狠干什么?你們打出個紅彤彤的江山。說是人民當家做主了。可我這個主人卻下崗了,我還是領導階級哩。我當不了自己的家。干你老母,李云龍,別在那里給我假狠充英雄了。
李甜瓜的尿實在憋不住了,他走到衛生間狠狠地敲了兩下門。誰?妻子在里面驚叫,同時關了衛生間的燈。還有誰?讓不讓人尿尿了。
一陣慌亂的聲響,門開了,妻子衣衫不整,披頭散發地沖出來,沖進臥室。李甜瓜沖進衛生間,對著馬桶掃射。馬桶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尿花濺起,噴到小腿上。太痛快了,實在是太痛快了。他想不到自己居然還有這么大的沖擊力。身體還可以嘛,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有了本錢,什么都不怕。
李甜瓜痛痛快快地撒尿,他體會到排泄的快感,干你老母的。他想把老婆拉過來,狠狠地把她干一下。她是我的老婆,合法的老婆,她有這個義務!
可是李甜瓜突然感到有點不對頭,剛才那個女人,好像不是他李甜瓜的老婆。不會是賊吧?女賊。他看過一部美國的恐怖電影,女賊比男賊更兇殘更變態更可怕,要東西還要你的家伙,割下來慢慢地把玩。他趕緊把家伙摔了摔,藏起來,正想出去看個究竟,“碰”的一聲響,有人關門出去了。
李甜瓜沖出衛生間,酒全嚇醒了。
李甜瓜在房間各處巡看,沒缺什么,不但沒缺,反而多出一個包。一個放在床上的旅行包。那包不是老婆的,老婆沒有這樣的包,他們家沒有這樣的包。那是印著康輝旅行社字樣的深紅色的包。里面是炸彈。還是死嬰?李甜瓜外國電影看得有點多,聯想有點豐富。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動了一下包,包靜靜的,軟軟的,他跳到門邊,包沒有過激的反應。等了一會兒,他再次走近床鋪,伸手再把包動了一下,這一下有點力氣。還是沒有動靜。他壯著膽子,把包打開。里面全是女人的衣服,還有一副很性感的胸罩。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比試一下,又扔了回去。
奇了怪了。賊是女賊,女賊把自己的東西扔了,自己跑了。說不通啊。
李甜瓜再次把家里巡視一遍,他發現,櫥子里還多出一只大狗熊。這女賊有病?顯然不是賊。是老婆的朋友?不可能,老婆沒有朋友。田書琴性情乖僻,人緣很差。每年年終評比,她都要和單位的同事吵架,吵得一塌糊涂。但她年年都評“優”,人家不敢不給她“優”。聽說連領導都有點怕她。但話說回來,她的工作是沒說的,從不遲到早退,且做事十分認真“四角”?!八慕恰笔情}南熟語,意思是辦事講原則,不通融。
李甜瓜還沒理清頭緒,就聽到有人開門,不是敲門,是用鑰匙開門,是鑰匙轉動的聲音,他沖出房間,門大開,一個女人指著他大聲說,就是他。
那女人披頭散發,濕漉漉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女人的背后還站了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不是一般的男人和女人,是穿警服戴警帽的男人和女人。
李甜瓜張開大嘴,滿嘴酒氣,傻傻地站在自己的客廳里,他一時沒搞清楚發生了什么事。這女人瘋了,私闖民宅,還敢去報警!
女警察扶著那女人安慰她說,好了,沒事的。有我們在,什么事都不會有。而那男警察則沖著他皺了一下眉頭,說,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會有這房子的鑰匙?
李甜瓜笑了,說,這是我的家,我怎么會沒有鑰匙?
男警察喝道,嚴肅一點,別嬉皮笑臉的。李甜瓜沒法不笑,他坐了下來,奇了怪了,這女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跑到我家,還叫警察,我沒抓你就算便宜了你,還惡人先告狀!兩位警察對看了一下,看來,他們遇到了一個無賴,一個酒鬼,或者是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這時,有人從門口閃過。李甜瓜眼尖。一眼就認出是住在五樓的三八查某連環珠。喂。“三八”婆,你看看……他脫口而出,他的話還沒說完,連環珠就在外面喊道,你才“三八”,神經病。李甜瓜愣了一下,他沒想傷害她,只是一時性急,忘了她的名字。
男警察冷著臉沖著他說,我再問一次,你怎么有這房子的鑰匙?
我說了,這是我的家,她能證明,她就住在我的樓下。她叫連環珠,不信,你們去問她,還可以問這個樓道的所有人。我叫李甜瓜。
什么?
李甜瓜。
所有人都笑了一下。
女警察走到門外,和連環珠咕嚕了一陣子,她回來的時候,還沒開口,那女人對她說,我明白了。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在他回家的十幾天,他的妻子把房子賣給了這個女人。這女人姓方名玉。方玉在桌上擺出了她的身份證和所有合法證件:買賣合同,收據,公證書,還有他們家的房產證和土地證,只是上面的名字換了。
李甜瓜回到房里,他想找出原來的房產證和土地證,做一下最后的努力,可他找不到。他明白,房子是被妻子賣了。做得漂亮啊,干脆利落。
這房子原來就是妻子單位的福利房,房改后。房產證和土地證上全是妻子的名字。
李甜瓜把鑰匙放在桌上,提起自己的行李,默默地走出住了十幾年的家。名叫方玉的女人在他的后面說,你可以來收拾你的東西。
3
方玉看著李甜瓜的背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笑著對兩位警察說,對不住了,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警察說,沒什么,保護人民是我們應盡的義務嘛。說著便告辭了。方玉把自己整理了一下,給田書琴打手機。一打就通。這手機,是田書琴的新號碼。方玉說,田大姐啊,我是方玉。有事嗎?田大姐,方玉說,你不應該隱瞞你還有一位丈夫這件事。這和你有關系嗎?當然有,他手頭有一把房子的鑰匙。啊,對不起,我把這事給忘了。這種事怎么可能忘?你的意思是我有意隱瞞和欺騙?方玉說,我沒這么說。事實是,你的丈夫,他有一把鑰匙,他在我洗澡的時候開門進來了。對不起,這是我的疏忽。你還有鑰匙在其他地方嗎?這就是你自己的不對了,你早應該把門鎖換了的。再見。田書琴把手機關了。方玉愣了一下,再打,怎么也打不通。
方玉嘆了一口氣,走過去,把門閂插上。
方玉第一天到她自己新買的房子住。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不順。她這一輩子似乎還沒順當過。小時候還好,少女時生了一場怪病,病愈之后醫生說,她以后不能生育了。母親大哭,她當時不當回事。還有點高興,結婚之后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這成了丈夫搞小秘的一個理由??偛荒茏屛掖藜覕嗪蟀?。東窗事發后,他對她這么說。她的丈夫是個公務員。官不大也不小,人不好也不太壞,能力有一點,在省政府一個廳里當處長,口碑還不錯。當那個小秘懷孕時,丈夫提出離婚。他們的婚姻其實早已死亡,離婚只是給一具死尸買一副棺木,辦一次葬禮,告知世人。方玉沒有太大的悲哀。她提出兩個條件,一是讓丈夫想辦法把她從省城調回她的家鄉,也就是這座據說有1300多年建州歷史的閩南小城;二是要一筆“青春補償費”,這兩個條件丈夫都回答得很干脆,而且做得很到位。她回到家鄉的一個事業單位上班,又用“青春補償費”給自己買了兩套房子,一套舊房一套新房,新房在時代廣場,小戶型,一房一廳一廚一衛一涼臺,60平米,這是她給自己的后半生準備的安樂窩:舊房就是這一套,兩房一廳,她打算出租,好讓自己的日子過得瀟灑一點。新房正在裝修,她只好住到舊房來。
方玉在房里四處走走看看,買這房子是帶家具的。她本來想住在主臥室,出了今晚的這檔事之后,她改變主意,決定睡次臥。她把行李袋從主臥拿到次臥,放在床上。房里還依稀保留一點主人的氣息。有一股幽幽的,似有似無的香味。看來,主人有個女兒,這是女兒的閨房。她果然在床頭柜的抽屜里看到一個鏡框,里面鑲一張女孩子的照片,小女孩很可愛,可太小了點,不會讓房間有這種女人味。對了,方玉當即悟到,這是女主人與女兒共有的房間。這個家和她一樣,夫妻分居,婚姻早已死亡,否則,女主人不會背著丈夫把房子買掉。這女人做得也太絕了。和這女人比起來,她的崔姓丈夫實在是,良心大大的有。
方玉不由地笑了一下。和那個倒霉的男人比,她幸運得多。那個男人,掃地出門,一無所有。她回味剛才他提著行李走出房門的背影,心頭飄過一絲同情,一絲憂傷。
她報了警,是不是做得有點過分?可當時,她不得不這樣做,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
方玉把女孩子的照片拿出來,一時不知道要放在哪里??磥?,女人把女兒帶走了。這照片是有意留下來的嗎?這女人有心計。她想利用一下時間差,她估計她的丈夫會先她而到,她沒料到他們會撞到一塊。那么,她一定給他留下一張字條什么的,或事先給他一個暗示的電話或短信。她放下女孩子的照片,到客廳,到主臥,到廚房,四處找,找不到一張紙一個字。那么,這照片是孩子留下來的,她要給爸爸一個念想,一個信息?方玉回到次臥的床頭柜,果然在抽屜里找到一團小紙團。方玉想象著當時的情形:要走了,女兒在房里偷偷給父親寫條子,母親在外面催,還不快走,磨蹭什么?女兒說就來就來,母親就到了房門口中,女兒把寫了一半的紙條子一揉,扔進了抽屜,跟著母親提著東西走了。
方玉把字團展開,果然是一封寫了一半的信:“爸爸,我們就要走了,深圳,媽媽說我們要去找我的親爸爸,你不是我的親爸爸,我的親爸爸在深圳,那里有一座大房子。我愛你,爸爸,我不想走,我不要親爸爸……”沒有下文。
方玉的眼淚掉了下來。
方玉拭了一下淚,使勁地搖搖頭。這事與她無關。就當是看了一回韓國的電視劇吧。她對自己說。
你可以來收拾你的東西。方玉剛才對他說過這樣的話。方玉把他的東西集中到主臥的大衣櫥里了。秋冬的衣服、鞋子、被褥,還有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凡是她能想到的,用得著的,男人的東西,她都集中到一起。
這男人生活很簡樸,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有一雙涼鞋,看起來眼熟,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方玉笑了。
方玉把那雙涼鞋從男人的衣物堆里挑了出來,放在一邊,又到大門邊把自己的涼鞋拿過來放到一起。這涼鞋的款式、大小、顏色和丈夫,應該說前夫的,一模一樣。
兩年前的夏天,他們一起到新華都,買了三雙涼鞋,夫妻倆一人一雙,還有一雙,很小很小。前夫說,給我們的孩子。他們還沒有孩子,他們永遠不會有孩子。這他是知道的,結婚之前她就說了的,可他現在,不時地提起孩子,孩子。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明白了,他們的婚姻到頭了。
方玉出了一會兒神,把自己的涼鞋放回門邊。把男人的涼鞋放到他的衣物堆里。
這男人叫什么?李甜瓜。多土,多俗啊,好笑。
4
下得樓來,李甜瓜忍無可忍,給妻子打手機。手機響了幾聲之后是,“對不起,您撥的是空號,請核對清楚再撥?!备赡憷夏?。他應該早想到的,她怎么會留這個手機號?一切都是精心設計好了的,天衣無縫。
天晚了,很熱。李甜瓜找了幾間旅社,最后還是在水仙賓館的一間標房住了下來。這標房是打了折的,一個晚上80元。有便宜的旅社,一個晚上50,30,甚至20元的,但沒有單間。他需要單間,得自己一個人呆著,他怕管不住自己,因為小事和同房間的人打架。他的確有一種想和人打架的沖動。
李甜瓜洗了澡,躺在單人床上,很快就睡著了,臨睡前,他想,怎么這么清爽啊,有空調的房子真好。有錢真好??墒?,李甜瓜很快就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抓起話筒,喂,他很不情愿地說。先生,一個軟軟甜甜的女聲,要不要按摩服務,全套,非常便宜的。李甜瓜什么也沒說就把電話扣了。他現在最需要的是睡覺。
電話再次響起,不屈不撓。李甜瓜摸著把話筒拿起來,放到桌上。他依稀聽到電話里有人叫,大哥大哥。幫小妹一個忙嘛,別那么小氣嘛,100元,全套的。打洞。80怎么樣?大哥。李甜瓜的嘴角動了一下,他笑了,他想起一個段子,說的是妓女,“既不偷又不搶,堅決擁護共產黨。不占地不蓋房,工作只要一張床。不生女不生男,不給計生添麻煩。元噪聲無污染。保護環境做貢獻?!贝蟾绱蟾纾瑤蛶兔?,下崗了,沒辦法啊,大哥。又有一個段子跳進他的腦子里,“下崗女工別掉淚,大步邁進夜總會。陪吃陪喝又陪睡,不給國家添累贅,又給政府交了稅?!贝蟾绱蟾纭钐鸸显谔鹛鸬?、嗲嗲的叫聲中進入夢鄉。
李甜瓜在夢中號啕大哭。
李甜瓜早晨醒來,話筒還在床頭桌上嘟嘟叫。他把話筒放回去,洗漱之后,把用過的牙刷、剩下的小牙膏、塑料梳子和床頭柜下的布拖鞋放進行李袋,然后下樓到總臺退房走人。
李甜瓜到妻子的單位,找到人事部,打聽妻子的去向,人事部經理搖了搖頭,實在對不起,田書琴的手續辦得十分完整,沒有任何余留問題。人事部經理的臉部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留下她的通訊地址聯系電話什么的?沒有,也沒必要,她已經和單位沒有任何關系了。請問,你是她的什么人?李甜瓜說,我是她丈夫。人事經理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天下有這樣的妻子,這樣的女人?李甜瓜笑了笑,她最想躲的就是我。沒事,謝謝了。李甜瓜走到辦公室門口,人事經理叫住他,說,你到營銷部找張麗,她倆最好,她可能知道點什么。李甜瓜回頭笑了一下。人事部經理樣子不和善,心地還善良。
妻子工作的這家公司叫鑫達公司,是由原來地區二輕局底下的一個事業單位改制組建的。人事部在五樓,營銷部在二樓。李甜瓜到二樓,找到張麗。張麗是妻子單位唯一到過他家的同事。記不得是哪一年,快過年了,妻子出差沒回來,張麗把單位發的年貨送到家里。張麗也還認得他,熱情地把他迎進辦公室,說,書琴還好吧?
李甜瓜愣了一下。他明白,從她這里也打聽不到什么。還好,他說。她說,書琴的職辭得太突然了。大家都沒想到。她不是一個做事隨意的人,她這個人,平時很認真的,太認真了,所以她得罪了許多人,包括領導。這一次,她搖了搖頭,表示不理解。他笑了一下。不過,她又說,這公司也沒什么前途,要倒不倒的。沒勁。我沒她的勇氣,過一天是一天吧。反正我老公那邊倒不了,公務員。他又笑了一下。她說,有事?他說沒事,路過,看看你,很久不見了。她看了一下他的行李。他尷尬地說,想出一趟遠門。哦,不和書琴孩子一起去?他想,人都走了,還瞞什么?說了吧。他就說,不是想出去。我回了一趟老家,回來時,她和孩子都不見了。我是來向你打聽一下,知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張麗張開小嘴,又用纖纖小手掩住,說不出話來。對不起,他說,我走了。張麗很同情地把他送下樓,送到門口,說,有她的消息我一定告訴你。他向她笑了一下。心想,她不會讓你知道的,她要把過去的一切都割斷。再說,就是你知道,上哪里去找我?我的家都被她賣了。
李甜瓜在街上走著,提著一個行李袋。在一個自己十分熟悉的地方提著行李袋走路,有點怪怪的。突然間,這個他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城市變得陌生起來。
李甜瓜是從部隊轉業到這個城市的。那個時候他21歲。李甜瓜如父親所愿,不但沒有餓死,反而茁壯成長,書沒讀好,個子沒少長。16歲打證明冒充18到部隊當兵,5年后轉業到機器廠。他是帶著一大堆獎狀進廠的。所以進廠第二年就當上班組長。以后,廠里一直想提他當車間副主任,他不干,他的心用在技術上。他以為他能在這個廠干一輩子,真正的以廠為家。加班加點,無私奉獻,從不計較。到頭來卻落了個下崗。干你老母十八代祖宗。
李甜瓜的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他早上還沒吃飯。奇了怪了,下崗之后,他消化系統特別好,動不動就肚子餓。他得先找一個地方住下來,再去找工作,要不。就會餓死。回老家前,他把原來的工作給辭了,因為人家不讓請假。看門的,三班倒,你請假,誰來替你?只好辭了,回來再說。本來就是臨時工嘛,辭,就是一句話。
李甜瓜買了三個饅頭和一瓶礦泉水,邊吃邊往市郊走,他只能租農民的房子,便宜。不知不覺就到了橋南,二十幾年前從部隊下來,住的就是這一帶。到處在建房,路越來越長越來越寬。報上說,這小城的市區。改革前只有8平方公里,現在是40平方公里,今后的規劃是100平方公里。李甜瓜在路中間的大榕樹下坐了下來。現在修路,什么都拆,就是這榕樹留著。不但留下,還給它做了一個很好看的石圍欄,他就坐在石欄上,樹上掛一個牌子,白底紅字,寫著,保護古榕,美化城市。干你老母,我還不如一棵樹。他吃完饅頭喝完礦泉水,順手把瓶子扔到樹下,想想,又揀回來,拉開袋子放了進去。他拍了拍袋子,這是他的全部家當。
李甜瓜進了一個叫下莊的村子,這村子不像村子,已被四周的高樓大廈包圍起來了。村里房子的墻上到處寫著“拆”字,包括兩層的帶院子的小別墅。但里面都住著人。李甜瓜找來找去,最后找到一間最便宜的房子,一個月一百五十元,租期半年。一次性付清,先付房租后住人。沒有商量的余地,房東說,你就一個袋子,說走就走,到時我哪里去討房租?李甜瓜想說,我不是那種人。沒說,說了也白說。
李甜瓜放下行李,洗了臉就往回走。他得進城找工作。這房子還不錯,有衛生間。這房子的圍墻上雖然也寫著一個“拆”字,但,衛生間的水還通著,電燈也還能拉得亮。還有一臺舊彩電。房東說,要不是快拆遷了,一個月一百五你能租得到?三百都別想。圍墻外有一棵龍眼樹,樹上結了許多龍眼。這里一撮那里一串,黃燦燦的,很好看。一個男孩子站在圍墻上摘龍眼吃。他說,小心,別摔了。那孩子把手里的一串龍眼扔給他。那孩子長得很丑。房東說。今年龍眼是大年,多,賤,花錢雇人摘,賣的錢還不夠工錢。
李甜瓜邊走邊吃,很快就吃完了。這龍眼顆粒雖小,卻很甜。一路龍眼殼,空氣中有淡淡的龍眼的甜味。蒼蠅到處飛。
走出村子,發現前邊有一座廟,記憶一下子復活起來,這就是水月亭,也叫水月庵,供的是觀音菩薩。他拐了進去。過去,庵的周圍是水,水邊有翠竹?,F在水沒了,四周都是民房。水月亭被淹沒在人氣之中。顯得局促不安。廟是新的,只有中殿兩根石柱子是舊的,上面刻著一副對聯“水映白蓮香萬里,月影紫竹佑四方”,邊上又有四句詩,刻在一塊新石頭上:“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崩钐鸸献x著,似懂非懂,心里酸酸的。人很多,有人從外面端進一盤粉紅的龜,放在供桌上,龜是米做的,肚子里是綠豆泥和紅糖。聽說再幾天就是觀音生日,這里鬧熱,要做半個月的戲。閩南話鬧熱就是熱鬧,做的戲是薌劇,也叫歌仔戲。有個女孩子在抽簽。李甜瓜買一炷香,學著女孩的樣子,拜了拜,念念有詞,抽一根簽。找旁邊的一位老人問簽。女孩的簽書是第七十號,是一支上上簽,而他的是五十號,是下下簽。老人問,你問的是什么?打工,女孩子說,到一個地方去打工。告訴佛祖是什么地方了嗎?女孩子點點頭。老人說,好地方,可以去。女孩興高采烈地走了。老人接過李甜瓜的竹簽,問,你問的是什么?李甜瓜順嘴說,工作,想找份好工作。沒告訴佛祖是什么工作嗎?李甜瓜搖了搖頭。他其實什么也沒對觀音菩薩說。老人笑了笑,跟佛祖說清楚了再來。問簽心要誠,要對佛祖說實話。李甜瓜把簽書放回簽筒里,走出水月庵。他在附近轉了轉。找不到過去住過的房子。沿著一條叫鷺洲路的路走到江邊,斷了。那正是過去舊橋伸過來的地方?,F在架了新橋,不從這里走。臨江的地方用石頭砌上。路斷了。沒路可走了。
李甜瓜咕嚕了一聲,沒路可走了。就踅了回來,沿江邊走上新橋。江邊,有許多大排檔。樹陰下還有一排店面,專賣古玩的。第一間賣古玩的叫“端云齋”,老板見有人來,從里面迎出來,見了他,還沒張嘴笑,就又踅了回去。
李甜瓜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像一個外省來的,剛進城的農民工。
5
方玉第二天把大門的鎖換了,又在里面加安了一條鐵鏈子門扣。她還決定,把這舊房子稍微地裝修一下,把墻刷一刷,湖藍,立邦,高檔環保。把防盜網用銀粉漆一漆,銀光閃閃,燦爛可愛。再把室內的所有電燈換了,一色的乳白吸頂燈,高雅溫柔。是的,她要把這房子的過去刷去。一切重新開始。
工程完成之后,方玉躺在床上想,這房子出租,按市面上的行情,最少一個月1000元。生活對于她來說,并不沉重,她有工作有固定的工資收入。又有房租收入。小康不敢說,溫飽是無憂的。她應該滿足。
那個叫李甜瓜的可憐的男人在這個時候走進了她的腦海?;钌木拖袷悄莻€晚上的重演。他把鑰匙放在桌上,提著行李走出去。這房子曾經是他的家。他無聲地從自己的家走出去,留給她一個凄涼的背影。
一個魚躍,方玉坐了起來。她想去問一下住在五樓的那個女人。也許,她知道他的下落。方玉沒有動身,她對自己笑了一下,又躺下去。
方玉的單位是個好單位,叫衛生護理學院,是個高等??茖W校。她被安排在檔案室。檔案室原來一個人,也是個女的,叫陳丹丹。簡直忙死了,丹丹拉著方玉的手說,大姐,你來得太好,太及時了。我們有兩攤事,一是人事檔案,一是文書檔案,大姐你挑。方玉說,還是讓領導安排吧。丹丹說,主任說了,讓我們自己安排,大姐,別客氣,你挑。方玉說,我外行,還是你安排吧,我聽你的。丹丹說,就我們姐妹倆,分也是分個意思,要不這樣,大姐管文書,我管人事,我們分工不分家。行,就這樣。方玉說。
工作幾天之后,方玉就明白,其實她是多余的,她們的工作一個人就足夠了。陳丹丹是個熱情率真無遮無攔的姑娘,正在熱戀中,上班時間,常常偷偷出去約會,回來就和她談他們約會的情形。
他說我很像蔣雯麗,大姐,你說他是不是馬大哈?方玉說,情人眼中出西施。陳丹丹長相一般,怎么看都和蔣雯麗沾不上邊。他說我們將來一定很幸福,因為,他很愛我,要和我一起生很多孩子。計劃生育是我們的基本國策,方玉說。生很多孩子外國人的臺詞,在中國不適用。我知道,他這是哄我玩。要不怎么說他是馬大哈呢?不過,我也喜歡孩子,我母親有十個兄弟姐妹,三男七女。姐妹七個,到現在還來往,最近趕時髦,輪流做東,每個禮拜吃一攤大排檔,把江濱的大排檔全吃過,出了名,都說,七仙女來了。什么七仙女,一個個都是老太婆。我大姨,已經老得不成樣子。孫女都上大學了。胨丹丹說著就大笑,笑得很開心。方玉也笑,看來,那男的對她十分了解,會做“活的思想工作”。方玉說,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不知道,她說。方玉大吃一驚。丹丹說,這是他的私事,我不管。你管什么?我只管他愛不愛我?其他一概不管。愛與不愛什么標準?靠感覺’。你就那么相信感覺?其實,我也說不準。說著,陳丹丹又大笑起來,說,大姐,你不用為我擔心,合得來就合,合不來就散,誰也不欠誰。真能想得開?什么時候了,還想不開,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啊?快樂就行。你們這一代人真幸福。方玉說。什么代不代的,大姐,你也不老啊。不老?都四張多了。丹丹又笑了起來,40零3個月不到。你的檔案我看了。兩人都笑了,笑得很開心。她們就是干這一行的嘛。從外表看,大姐,你最多30出頭,不騙你,騙你是小狗。
方玉很開心。不管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她都很開心。開心這個詞在本城流行時她還在讀大學。沒想到年愈不惑的她也會喜歡上這個詞。這是年輕人的專用詞。要是一個老太婆對人說,我很開心。人家一定會以為她神經不太正常。她知道她的外表顯得年輕,身材也好,要不是這樣,前夫早就和她分手了,等不到現在。這是他說的,他對她說了許多假話,但她相信這話是真的,他對她的身體還是有一點迷戀的。那天晚上,她正在衛生間的鏡子里欣賞自己的身材,進入準陶醉狀態,所以沒有聽到門聲和廳里的動靜……想起那個晚上,方玉竟有點臉紅起來。
大姐。你不要不好意思。丹丹把她拉到鏡子前,你看看,你真的顯年輕。她附在她的耳邊小聲說,可以勾引男人……她打了她一下,兩個都哈哈大笑起來。
她們很快樂,也很放肆。她們無所不談。
方玉下班,先回一趟家。母親說,阿玉,要不,我們抱個孩子來養,以后有個依靠。方玉笑了笑。母親總是為她擔心。你總是不聽話,母親說。方玉說,要不,讓大哥多生一個給我,讓嫂子辛苦十個月。嫂子剛進門,這后面的話是對著嫂子說的。嫂子笑著說,老太婆了還能生?讓三妹替你生吧。說著她們都笑。方玉有一個哥哥兩個妹妹。哥哥在本地,兩個妹妹一個嫁到深圳。一個嫁到上海。母親說她們小時候吃飯。筷子拿得太高,所以嫁遠了。母親說,那就讓你三妹生吧。她老公自己做生意,沒單位,不怕罰。方玉和嫂子說,媽,你來真的啊,我們是說著玩的。嫂子說,方玉,在這里吃吧。方玉說,你買了什么菜?說著就把她手中的塑料袋拿到廚房里看,草魚,豆腐,香菇,牛肉,懷山藥和地瓜葉,說,那就將就一頓吧。嫂子笑著,難怪被休了回來。不是他休我,是我休的他。別搞錯了。方玉說。
誰休誰都一樣,反正得給我再找一個。母親說。
吃過飯。方玉就回到自己的住所。在樓下,遇到住五樓的連環珠。連環珠說,剛回來啊,那個男人沒來拿他的東西吧?李甜瓜。方玉搖了搖頭??蓱z的家伙。連環珠說。方玉說,你知道他在哪里?我是說,他的東西老放著也不是個辦法,擱著占地方,扔了又不好。你要是碰到他就告訴他一聲,真不要,我就扔了。
連環珠說,別扔。方玉說,我暫時不會扔的。會不會走了?走了,你是說離開本地,遠走高飛?說這話的時候方玉竟有點失落感。連環珠說,我也說不清。方玉想,作為一個男人,一走了之,離開這傷心地,不是不可能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李甜瓜還是來拿東西了。他把門打開,靜悄悄地收拾自己的東西。也太過分了吧,連個招呼都不打,別以為這還是你的家。方玉看了一下自己,居然還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她嚇了一大跳。
這一嚇,把自己嚇醒了。
天還沒亮。方玉的心里凄凄惶惶的。
6
李甜瓜在橋南一個建筑工地找到活干。人家把他當農民工,他認了,什么工賺的都是人民幣。不認不行,他在這個城市,除了戶口本和身份證,一無所有,和剛進城的農民工沒有什么兩樣。那是盛榮花園的建筑工地,規劃一共蓋24幢公寓,全是十八層以上,最高三十三層。聽工頭說,本來是要蓋本市最高樓,45層,但上面不批,說是一百米以上的要設計能停直升飛機的平臺,小城市蓋不了。李甜瓜的任務是看建筑材料,主要是放在露天的鋼筋,兩個人輪流,白天十二點到半夜十二點,半夜十二點到第二天十二點。鋼筋怎么偷?用汽車來載?李甜瓜想。但他還是干得很認真,每次交接班,都要把幾堆鋼筋數一遍。
那天晚上,李甜瓜下班回來,聽到隔壁房子有動靜,以為是老鼠或貓什么的,沒在意。這里的老鼠特猖獗,能把一大塊豬肉從桌上拖到床底。而貓,總是在半夜的屋頂上跑來跑去,互相追逐,嬉戲,還叫,那叫聲和小孩的叫聲沒多大區別。隔壁的屋子是空的。他在走廊走幾個來回,也就什么聲音也沒有了。洗了身關了燈上了床,那聲音卻又響起來,越來越晌,十分可疑,十分暖昧。到了后來,更有些夸張了,哼哼唧唧的,讓人不得安寧。
李甜瓜明白了,他來了新鄰居。他的新鄰居不是一個是兩個,一男一女,正在做愛。對于這種聲音,李甜瓜有點陌生。他和妻子,就是在新婚蜜月,也發不出這種聲音。
李甜瓜的身體突然有了反應。他的身體很久沒有這樣的反應了。李甜瓜很久沒有這種體驗了,他又驚又喜,伸出手來,隨著新鄰居奏響的樂曲,把自己的事情做了。
做了事的李甜瓜很沮喪,只想哭,沒有快感。
手上有一股怪怪的味道,他到衛生間洗了又洗,聞起來還是怪怪的。干你老母十八代祖宗!他不知道自己在罵誰。
李甜瓜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10點多了。好,省了一頓早飯3元錢。他懶洋洋地爬起來,打算洗漱之后就到快餐店吃午飯,然后去上班。他在衛生間聽到隔壁的水聲,愣了一下,立即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把手湊到鼻子上聞一聞,味道沒有了?;氐酱采?,草席上有污跡,狀如海南島。當初在部隊,戰士們把夢遺叫畫地圖,絕。昨晚大意了。李甜瓜用濕毛巾想把席子上的海南島擦掉,那海南島有點頑固,擦不去。讓它留著吧。說不定在那上面還會長出椰子和檳榔。
隔壁水聲不斷,不會也睡到現在吧?洗澡的是男人還是女人,不會是兩個一起洗吧。李甜瓜的身體又有了反應。干你老母。李甜瓜罵了一聲,罵的對象還是不明確。按理,他罵的應該是他自己,誰也沒招他惹他。罵隔壁沒道理。
李甜瓜關門出去,無意中把門關得比平時更響。他在門口站了一下,隔壁沒有動靜,仿佛被他的門聲嚇著了。
李甜瓜下了樓,走出院子。陽光燦爛。他的影子像侏儒一樣在自己的腳下挪動,動作有些可笑。他回頭看了一下樓上的走廊。走廊上沒人,門全關著,和平時沒什么兩樣。李甜瓜的心里怪怪的,癢癢的,像有兩只小蟲子在爬,一只爬過來,一只爬過去。這種感覺和平時不一樣。
他看到長得很丑的小男孩手里拿著一串龍眼,臉很臟。他提了提手,意思是要不要吃。他擺擺手。探進院子的這一邊,樹上的龍眼基本上被他摘光了。
李甜瓜到工地數鋼筋,發現兩個地方少了,一個地方多了。少了多了,很正常,用了就少了,進了就多了,工地嘛。但李甜瓜多了個心眼,記下鋼筋的變化情況。
李甜瓜當班時,又用了一些鋼筋,進了一批鋼筋,李甜瓜又記了下來。他把這些記在一個小本子上,裝在口袋里。他點他記,都是悄悄地進行,這不是他的工作內容,怕別人看了引起誤會。他的任務很明確,只管出不管進。鋼筋進多少他不管。鋼筋用在工地上他不管,但只要有一根鋼筋運出工地,他就得管。這工作其實很輕松,只要把住大門,每隔一陣。四處巡看一下,工地有圍墻,鋼筋飛不出去。剩下的時間,他可以泡茶,和門衛聊天。
門衛什么都管,進來一個陌生人,他得問,干什么,哪來的,找誰?有一次,來了個女的,打扮入時,看樣子就不是民工,一問,是找阿東的,他不讓進,女的一定要進,說是阿東的親戚,老家來的。他就讓李甜瓜幫看一會兒大門,帶她一起去找阿東。一會兒,門衛又把那女的帶了出來。那女的從坤包里拿出兩張10元錢,塞到門衛的手中,說,大哥,謝謝你。說著就走了。她一走,門衛就笑。原來這女的不是阿東的親戚,是“小姐”,是野“雞”。阿東常到她那里,熟了,就賒賬,干了幾次不給錢,女的就找上門來了。怎么了結?李甜瓜問。門衛說,欠賬還錢。當場?當然是當場。不給不走嘛。阿東錢不夠,幾個工友湊著給。多少?大幾百塊。門衛把手中的十元錢遞給李甜瓜一張。李甜瓜連連搖手,無功不受祿。門衛說,晚上我請你吃快餐。
李甜瓜回想那小姐,很一般。大眾化,甚至連她的衣著都記不清了??伤纳眢w還是有了反應。因為她是個“小姐”嗎?干你老母,他罵了一句。門衛與他有同感,說,不就是打洞嗎?有洞就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那笑聲顯得十分放肆,甚至有點淫蕩。
接下來便是午后的困頓時光,崗亭是臨時的,兩個都坐在太陽傘下打盹。天很熱,連風都是熱的,溫熱之中帶了點黏。李甜瓜朦朧中看到那個小姐走進他住的隔壁,接著便聽到哼哼唧唧的聲音,和昨晚的一樣。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在褲襠上摸了一下,醒了。干你老母。李甜瓜對自己有些惱火。門衛也罵了一句。干你老母,這鬼天氣,會死人。干你老母,是閩南的“國罵”。罵的和聽的其實都不深究其中的真實含意,更多情況下是一句口頭語,粗人的口頭語,表現一下或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緒。
罵完干你老母之后,李甜瓜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和女兒。再罵一聲,干你老母。這一次發泄的是對老婆既憤怒又無可奈何的情緒。老婆的父母死得早,也沒有兄弟姐妹,當初還暗自慶幸她社會關系的簡單。簡單得像一滴清水,和別人沒有任何牽連,現在好了,蒸發得無影無蹤。也和他沒有任何牽連。就當她死了,李甜瓜惡狠狠地想,死了老婆換新衣??膳畠菏撬?,最少有一半是他的,卻被她帶走了,全帶走了。李甜瓜的心尖顫了一下,酸溜溜的。干你老母十八代祖宗!這一次罵的是他老婆,十分明確。
女兒平時不怎么說話,可那眼睛很靈活,只要看他一眼。他就知道女兒想什么要什么。臨回老家的那晚。他和老婆吵架,女兒的眼光在他們的身上掃來掃去,他知道她在說,求求你們,別吵了,別吵了。后來,老婆把女兒拉進她們的房間,說,做作業,沒你的事,關上門之后,又出來和他繼續吵。就在女兒被拉進去的一瞬間,女兒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她想和他一起回老家看阿媽。阿媽就是他的母親她的祖母。
但她終于沒有去成。他再也見不著她了。李甜瓜心里那種酸溜溜的感覺一直持續到下班。
李甜瓜下班時,街上還很熱鬧。半夜了,暑氣還賴在地面上不走,一團抱一團,團團緊抱地打造著一個“悶”字。是不是要刮臺風?李甜瓜覺得肚子有點餓,又舍不得花錢,在大排檔前猶豫了一下,一個女孩走過來,朝他叫了聲大哥。他愣了一下。她說,大哥,不認識了?貴人多忘事。他尷尬地笑了一下,什么貴人!是有點眼熟,想不起來。她笑了笑,她一笑他就想起來了。是那天到工地討錢的小姐。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小姐說,要不要玩玩?李甜瓜搖了搖頭,大步走開。
李甜瓜回到住處,把腳步放得很輕。走廊上沒人,隔壁也靜悄悄的。洗了澡上了床,把耳朵貼到墻上,還是聽不到半點動靜。只有遠處的貓,在屋頂上叫著。跑來跑去。
李甜瓜有點失落。
有點失落的李甜瓜對自己很失望。人到中年,他不但什么都沒有,還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是的李甜瓜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過。
7
方玉上班時,陳丹丹還沒來,過一會兒,她打電話過來,說今天不來了,“大姨媽”來了,有點累。不知道誰把女孩子的月事說成大姨媽,有點幽默感。方玉說。放心休息,我給你擋著。聽說上面要來檢查工作,學校最近考勤有點來真的。過去考勤本放桌上任人簽,你代我我代你,甚至一個人把辦公室的人名全簽了。也是常有的事。現在主任要問一下。主任問丹丹,方玉就說,她到郵局去了。
快下班時,來了個年輕人找陳丹丹。年輕人長得有點像喜劇演員陳佩斯,只是沒有剃光頭。他自我介紹,是陳丹丹的男朋友。一個蔣雯麗,一個陳佩斯,有點意思。方玉說,丹丹沒來上班你不知道?他說,知道。我是特意來看大姐的。看來,她笑著說,我是你們談愛戀時的佐料。大姐可別這么說,她喜歡說你,崇拜你,把你吹上了天。怎么樣,方玉有點意外,落落大方地說,少年家?名不虛傳。你叫什么名字?她沒說?沒有,她用他來代替。不會有另一個他的吧?我想不會。你就那么不自信?他笑了笑,說,我叫趙越,人家都叫我陳佩斯。方玉笑了笑,所以你送她一個蔣雯麗。他笑了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方玉說,你在哪里高就?大姐,你比她厲害。他朝她伸出大母指。方玉說,不是說姜是老的辣嗎?大姐,千萬別把“老”字往你身掛,不沾邊,根本不沾邊。方玉心動了一下,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這問題就那么重要?萬一是不法分子在逃嫌疑犯什么的,我也好趁早把她拉出火坑啊。
趙越遞給她一張名片,上面寫著:福通商行董事長兼總經理。成功人士,青年企業家,不簡單啊。大姐大姐,不說吧,你怕我是壞人,說吧,讓人多難堪。我還是信不過。方玉說。大姐怕名片是假的?現在什么東西不能假?不是說除了媽媽,什么都可能是假的嗎?大姐你打電話,他把手機遞過來,要不,你看,他走到電腦前,打開,很快就上網,找到一個網址,打開,果然什么都有。這不會是假的吧,大姐。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網上的東西了。大姐,要不我帶你去看看,到我們公司。
方玉笑了。算了,上班哩。趙越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大姐,我不是有意顯擺,我說的是真話。也不是我有多大的能耐,我父親,再往上,都是做生意的,我阿公解放前是本地有名的資本家,解放后曾當過本地的副市長。我們家族在海外有公司。我是拿家里的錢,做一點小本生意。我父親說,就當讓我上一回商業學校。
方玉認真地看了一下趙越,她有點喜歡這個年輕人了。實在。而他的笑,的確有點陳佩斯,傻中有憨,憨中有巧,巧中有實,實中有趣??蓯鄱辉熳?。
接下來。他們講陳丹丹。當然,她對陳丹丹的了解不如他,她更多的是聽。聽出一個熱烈任性率真,不設防的陳丹丹。
快下班時,陳丹丹來電話,說,大姐,大姨媽不講道理。亂來,我得上趟醫院,下午。電話聲很大,趙越聽出是陳丹丹,朝她做了個手勢,表示不要提起他。方玉說,沒事吧?大姨媽不講理是常有的事,不必太緊張。放心去,主任那里,我替你擋著。
等方玉關了手機,趙越說,大姐,中午我請你吃飯。
下班時,一輛黑色的奔馳在校門口等她,開車的正是陳佩斯。正午的陽光在車蓋上閃亮,有些刺眼。趙越打開車門。一股冷氣冒著白煙從車內沖出來,站在車邊方玉微微顫了一下??磥?,這少年家說的全是真的。
他們在“落花生餐廳”吃加州牛排?,F代著名小說家許地山是本地的一個驕傲,于是他的散文名篇“落花生”便被用來做餐廳的名字。聽說,這是正宗的美國加州牛排。
他們邊吃邊聊,一直到她上班的時候。在四周炎熱的襯托下,空調里的餐廳顯得特別清爽宜人。湖藍的餐桌,雪白的墻,墻上,是一幀俄羅斯名畫:月夜。參天菩提,朦朧月色,白裙少女,薔薇,睡蓮,回憶與憂傷。有音樂,時而緩慢安詳,時而活潑歡快,時而虛幻神奇。門德爾松,仲夏夜之夢。
喜歡這里嗎,大姐?喜歡。有一種久違了的感覺把方玉包圍起來。她想到了上世紀80年代初,她的大學,她的青春她的夢。她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樣的氛圍。趙越說,丹丹告訴我的。盡管她知道陳丹丹把她當成他們戀愛的佐料,說了許多她的事情,她還是有些意外。難道她說得那么細,那么到位?不可能。
她們上班,大部分時間在聊天。陳丹丹告訴她許多她自己的事,她也告訴陳丹丹許多她自己的事。到底有多少事落在他的手中?她心中沒底。她的初戀,她的失意。她的憂傷,她對丹丹說了嗎?也許說了。也許,連同她的第一次性愛,第一個男人,她都說了。無聊是女人的鴉片,會讓女人發昏,上癮,胡說八道。
她突然想起大學時代看過的一篇外國小說:戰爭中,一個已婚男人把自己妻子的詳細情況,包括她身體上的特征告訴一個未婚男子。后來,未婚男子逃離戰爭,找到這個妻子,冒充她的丈夫來到她家。她愛上了他。因為她明明知道他是個假的,但他對她太了解了,甚至于她做愛時的反應,他都了如指掌。在她寂寞的生活中。上帝派他來激活她的感情,使她成為一個熱戀中的女人?;叵胫@篇小說,方玉的臉情不自禁地烘熱起來。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他一直在看著她。中年女人的臉紅,如北京香山楓葉,有無窮的魅力。
方玉不自然地動了一下身子,像一個初涉情場的少女。
趙越說,大姐,丹丹不停地講你,一天天,一次次,你在我的心中活起來,動起來,你的音容笑貌,生活經歷,甚至你的思想觀念。我對自己說,一定要見見大姐,一定一定,不見不行。我又一直不敢來見你,怕見了就破壞了,沒有了??墒?,越不敢來見越想見。今天鼓足了勇氣……
失望了吧。方玉說。
趙越看著她,不說話。方玉被他看得臉上發熱。
她把眼睛移開,從月夜掃向屋頂的上吸燈。乳白色的圓罩,有三束扇形條紋,間隔著,由里向外散開。外面的陽光聚集在上罩上,順著紋路,化為一個少女的俏皮的笑臉,仿佛在嘲笑戲弄她的失態。
趙越輕聲說,大姐,我們喝點酒吧?
方玉說,我們走吧,下午還上班哩。
走出餐廳,有人站在門口發宣傳品,她接過來,想扔,不禮貌,順手放進坤包。
晚上,拿出來宣傳品,是“健康指南”,照例是美女頭像,是讓人一驚一詫的大標題。無聊,她把它扔到茶幾上。洗了澡,一邊梳理頭發,一邊打開電視,新聞已過,希特勒的地毯式廣告轟炸開始。她順手拿起“健康指南”,一行紅色的黑體字跳進眼簾:“十招調戲老公女人馬上學”。翻開內容,開篇道,“如今這個時代,找個好老公可真難,就算那證兒拿到手,女人也不可掉以輕心,江湖險惡,說不定老公一出門,就遇上個身懷絕技的女俠,兩人刀光劍影,老公就被女俠掠走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方玉放下來,廣告轟炸還在繼續?!敖衲甏汗澆皇斩Y啊,收禮還收腦白金……”她又拿起來看?!叭缃襁@個時代的愛情口號是: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一時擁有……原來的七年之癢早成了三年之癢,三月之癢?!狈接裣氲搅俗约旱幕橐?,心動了一下。忍不住看下去,多了一份認真,“人本來就是喜新厭舊的動物,要想婚姻美滿幸福,每天都要有新鮮的內容為愛情充電,女人必須學會調戲自己的老公?!狈接裥α诵?。
她把秀發攏了起來,束到腦后。瀏覽了一下女人調戲老公的十個招數,其中第三招云:要提高文化素養,常讀古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鉆進老公懷里問,“你是鋤禾嗎?誰是當午啊?看天天累的你啊,汗滴禾下土。”方玉感到莫名其妙,再讀,原來這“日”字是動詞,于是“噗”地一聲笑出來。
笑過之后,她又有些迷惑,也許,俗,甚至俗不可耐才是生活的本質。她想起自己失敗的婚姻。如果她也來這十招。有用嗎?
她不是知識女性嗎?她又想起趙越,這個年輕人!陳丹丹怎么搞的。把一切都告訴他。她有一種在他的面前赤身裸體的感覺。我怎么啦,我那么容易就和一個年輕男人去吃飯?他是你同事的戀人。他不讓你告訴她他和你在一起。從此,你將和這個男人一起擁有一個秘密。
方玉想,我瘋了。我以前不這樣。我為什么會這樣?
方玉躺在床上。空調太冷,拉過空調被,把裸露的雙肩蓋上。她在被里自憐自愛地撫摸著自己光滑細膩的身子。寂寞不請自來。
為了驅逐寂寞,她拼命地回憶往事。想著想著,寂寞走了,痛苦隨之而來。
這是結過婚的中年女人的痛苦。她的手被一種神秘的力量牽扯到自己的私處。自慰之后的方玉,大聲地喘著氣。淚水順眼角流下來,漬濕了一片枕巾。
安靜的夜里,突然傳來了幾聲狗叫。
8
李甜瓜好幾個晚上沒有聽到隔壁的動靜。也許。他們已經搬走了。外地打工仔,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很正常。他們也許找到離自己工廠更近的地方,或者找到更便宜的地方。走吧走吧,走得好,省得我睡不著。
這天晚上下班的時候,李甜瓜又在大排檔的地方遇到那個小姐。他本想吃點東西,看到她,怕被纏上了,趕緊離開。走了一陣,聽到后面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她。敢于找上門去要錢的小姐惹不得。他一陣心慌,怕被她發現他的住處,急中生智,轉過身,迎她而上。他和她擦身而過。她朝他笑了笑,仿佛要說什么,他不給她機會,快步而去。
李甜瓜回到大排檔的地方,索性煮了一碗蝦仔面,坐下來慢慢吃。吃一半,想喝酒,好久沒喝酒了,不能太虧待自己。李甜瓜,你孤身一人,形影相吊,沒人愛沒人疼,你太可憐了,你不心疼自己,誰心疼你。干你老母、來一瓶啤酒,要冰鎮的。
李甜瓜大聲喊,心里酸酸酸的。
李甜瓜喝了一瓶又一瓶,一共喝了三瓶。
李甜瓜輕飄飄地回到住所。他聽到他的隔壁有動靜。原來沒走。興許又來了新住戶。他在門口站了一陣子。門內傳來了女人的一聲叫。哎喲,輕點。這叫聲有些太夸張。他嚇了一跳。他伸手想打門,一轉念,把手放下。干你老母,輕點。別攪得人家睡不著。他打開自己的房門,把門關得很響。
李甜瓜大聲地洗澡,洗澡之后,又把電視開得很大聲。
隔壁一點動靜也沒有。死了,睡了?可是。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的隔壁給李甜瓜以無窮的想象空間。
李甜瓜在想象中沉沉入睡。
突然一聲救命,把李甜瓜從睡夢中驚醒。李甜瓜一躍而起,女人的呼救聲來自隔壁的房間。李甜瓜沖出自己的房子,去打隔壁的門。誰?一個男人說。我?你是誰?有人喊救命。我們夫妻吵架關你屁事!滾。誰跟你是夫妻,救命。女人在里面喊。李甜瓜再次打門。滾。我是警察。李甜瓜說。他把自己嚇了一跳。這謊說得有點大。救人要緊。
里面一時沒有聲響。死一般的寂靜。開不開?什么東西。李甜瓜在外面喊。讓他意外的是,女人在里面出聲了,是警察啊,我們沒事,鬧著玩的,謝謝啊,謝謝。沒事,真的沒事啊。李甜瓜在門口愣了一陣子,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明白他不是警察,不能老在門口站著。
四周都很安靜,沒人管閑事。連燈都沒人開。
過了一會兒,隔壁的房門開了一下,又關上。大概是想看看警察走了沒有。
李甜瓜在困惑中睡去。醒來,已是上午10點半了。這種時候醒過來最不合算,早餐不吃,餓;吃,浪費,再過一個多小時就要吃午飯了。
隔壁靜悄悄的。看來真是夫妻吵架,風平浪靜。有道是,夫妻打架——床頭打,床尾和。李甜瓜笑了笑。小時候,他們村有一對夫妻,三天兩頭吵,丈夫打起老婆不惜力氣,老婆叫起來和豬一樣。喊救命,喊得全村人都聽見。誰也不去管她。好起來時,大白天的手牽手在村里走,和城里人一樣不要臉。孩子一年一個地生,逃計劃生育比誰都能逃。他想起他的老婆,他們不是真正的夫妻,他們吵架也好,不吵架也好,都是冷冰冰的,從來沒熱過。
干你老母,李甜瓜脫嘴罵了一句閩南國罵,從抽屜里找到一包快速面,提了一下熱水瓶,空的。干你老兄,放下水壺去找電水壺。裝水,插上電,順手打開電視。
他聽到隔壁的門聲,有人出門。他的房間是最后一間,他站起來,從窗門斜看出去,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拐出走廊,下樓去了。那男人很高大。昨晚好在沒有把門敲開,要是敲開了,他肯定不是他的對手。
隔壁有動靜。各種水聲,聲聲入耳。女人剛起來。果然床頭打床尾和,打是親罵是愛,親親愛愛和和美美,一直睡到現在。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向他沖過來。他定了定神。不是那個喊了警察的女人,應該更年輕風騷的。更什么?更性感。
李甜瓜再次感到自己很孤單,很可憐。他悄悄地走到窗前,想看看女人出門的樣子。可那女人故意和他作對似的,不出門。一會兒,隔壁的女人打開電視。把音量調得很大。她看的正好和他同一個頻道,是一部外國連續劇,沒頭沒尾。鈴響,畫面上的女人去開門,來的是男人,一進門就摟住女人親吻,把她的衣服從身上扒下來,扔到地上。做愛的聲音從隔壁傳過來,有點夸張。李甜瓜把自己電視的音量調到最低。隔壁的聲音聽得更加清楚。
水開了,李甜瓜泡了方便面,一邊吃一邊看。身子又有了些許反應。他放下面,打開門,又關上。那一定是個風騷女人。他想。跟那個外國女人一樣。外國女人,也真是的,人高馬大,豐乳肥臀,見了男人就發騷。母狗似的。干你老母。
李甜瓜再泡一包方便面,想把中午的一頓省起來。吃過飯,那電視里的女人又跟別人干上了。隔壁的音量似乎比原來更大。是有意還是無意?她不知道隔壁住著一個大活男人嗎?有一種火辣辣的東西在他體內撞來撞去。他怕管不住自己,悄悄地溜出去上班。
他在村口遇見那個長得很丑的小男孩,他扔給他一串龍眼,說,再不吃,就沒了。
9
方玉和趙越又一次來到“落花生餐廳”。
他一打電話,她就答應。他打她的手機時,陳丹丹就坐在她對面的辦公桌邊。雖然他的聲音很小,她還是下意識地把手機往耳邊壓了壓。她看了丹丹一眼。她和他一起制造著一起明目張膽的欺騙。她心中沒有羞愧,反而有點興奮。近乎偷情的興奮。
至始至終,陳丹丹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因為她們在聊天,是她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她們。她關了手機,對她笑了一下,老同學請吃飯。她對自己的平靜感到吃驚。她沒想到自己這么壞,這么老練,假話張嘴就來。臉不變色心不跳。
陳丹丹哎呀一聲,我給他打電話,讓他陪我吃飯。平時,她們聊得投緣,常常一起吃飯。陳丹丹不想一個人吃飯。
陳丹丹打通趙越的手機。說明了她的意思。趙越說,啊,真不巧,有業務上的應酬,這樣吧,我明天補,行嗎?
趙越的聲音很大。也是說給我聽的吧,方玉想。好吧,陳丹丹掃興地放下電話。
方玉的臉無由地燃燒起來,熱烘烘的。興奮和激動是一堆干柴,被心中的內疚與不安點燃。于是,她的臉上,紅霞飛揚。
大姐,陳丹丹說,你現在真好看,什么老同學,老相好的吧,一定是老情人。艷若桃花啊,不信你自己看看。她從坤包里掏出一面小鏡子,遞給她。
方玉看到了一個嬌艷嫵媚的女人。
又是一個無事的上午。一個地方小高校的檔案室能有多少事?她們接著聊,聊得很開心。陳丹丹說起了她和趙越的第一次接吻。他是一個流氓,情感搶劫犯,絕對的兇猛,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別看他平時還有一點儒雅的樣子。全是裝出來的。陳丹丹神采飛揚。
大姐,你也說說,說說你的老情人,你們的第一次接吻,不許不說,人家都說了嘛。商品社會,等價交換嘛大姐。
什么老情人,全是無影的事,一般的同學,老是因為我們年紀大了,就老。不信,打死我都不相,你看看你的臉,現在還紅著哩。說。
大學時的那次驚心魂魄,刻骨銘心的吻的確記憶猶新。說就說。而她潛在的意愿是,通過陳丹丹把這吻傳遞給趙越。與其說她是在對陳丹丹說,不如說她是在對趙越說。
她說得很仔細,很投入,很動情。說得陳丹丹心跳不已,自愧不如,頓生妒忌。她跳過來抱住她,還是你們那個時候好,有味道?,F代社會,情場如商場,男人對女人,非買即騙,非偷即搶。直奔主題,沒有余味。
沒那么夸張吧。
方玉說。她知道,用不了幾天,趙越就對她的這次驚心動魄的經歷了如指掌。
還是美國加州牛排。和上次不同的是,他還要了一瓶酒。張裕解百納。100年品牌,70年品質,還是原來的那個位子。還是月夜,還是仲夏夜之夢。
借著酒氣,趙越說,丹丹說,大姐身上有一座小小的臺灣島。
這是大膽的冒犯。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她。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是的,這是他想了很久的話。在陳丹丹的講述中,他想象著她的暗紅色的胎記,形如祖國寶島臺灣。四周的海洋是乳白色的。安靜、細膩的海洋無數次地將他淹沒。他無數次地沉沒在她溫柔的波浪之中,又無數次地掙扎,浮起。
方玉微微一笑,這丹丹,什么都說。說著,她白皙的臉上泛起朵朵紅云。
突如其來的歡樂襲擊著她的心坎。她習慣地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他愣愣地看著她。是的,成熟,優雅,文靜。這是陳丹丹常常提起過的,她說她想學,可學不了,一輩子也學不成。這是一種修養,一種素質,一種風度。當時她說得有點夸張。現在他同意她的說法。她的確一輩子也學不了眼前這位典雅的女士。她就是。也只能是陳丹丹。不可能是方玉。
趙越大膽而放肆地看著方玉。方玉不自然地笑了笑,朝他舉了一下杯子。他有些失措地舉起杯子,為大姐永遠年輕,干杯。為你前途無量,發大財,干杯。
方玉處在一種從來未有過的寧靜之中。
人就是這樣。他們一生都在發現和開墾自己。都在回答這樣的問題:我到底要什么。而這樣的發現和開墾往往需要別人的幫助。有時,無意中的一個鋤頭。會開出一片全新的心靈的處女地。方玉從來沒有被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男子如此深情地注視的經歷。這注視像農夫手中執著而辛勤鋤頭,正開懇著那塊處女地。翻出一塊塊散發著沉睡的泥土特有的芬芳。陌生,安靜,甜美,憂傷。
方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恍惚間。她看到前夫憂郁的目光。前夫是個十分自信的人。她意識到,過去的生活。在此時此刻真正地劃上了一個句號。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大姐。方玉說,什么地方?你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我從小在這里長大,這座小城沒有我沒有去過的地方。以后吧,下午還上班哩。
10
樹上的龍眼早沒了,不知道是不是讓那個長得很丑的男孩子吃光了。那個小男孩也不見了,他是沖著龍眼來的吧。也許,他不是村里的小孩,是城里的流浪兒。
他總是吃人家流浪兒的龍眼。他比他好不了多少。難道他不也是這個城市的流浪兒嗎?是的,他有這個城市的戶口本和身份證,可是,他總是有一種浪跡天涯的感覺,無依無靠,沒著沒落。細想這種感覺不是從今日始,當初,睡在老婆身邊,仿佛也有這種感覺。
工地上得到通知,說今年第10號臺風就要來了,要做好安全防范工作。對于李甜瓜來說,沒什么好防范的,再大的風,也不能把地上的鋼筋吹走。臺風對于他,只有好處,給他帶來幾天的清爽。
夜里下班。果然就刮了大風下了大雨。李甜瓜沒帶雨具。反正無所謂,淋透了,省得洗澡。只是路邊的大排檔都收攤了,肚子餓,沒地方吃東西。人很怪,東西排著,熱氣騰騰的,到處噴著油香,你舍不得吃。而現在,什么都沒有了,你卻想,要是有,花他十元二十元也要他媽的吃上一碗。李甜瓜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今天剛發工錢。要是沒有刮風下雨,他就在這里吃一碗海鮮面,灌幾支啤酒。
有人從他的背后走來,李甜瓜本能地往路邊靠了靠,給人家讓路。那人在他的身邊停下來,說,大哥救救我。他一看,是那個到工地討錢的“小姐”。她也沒帶雨具。全身濕透。她往他的身后躲。后面追來一個大男人。
臭婊子,他大聲罵道,滿嘴酒氣。給我過來。小姐在李甜瓜的身后發抖。李甜瓜突然來了勇氣,他挺了挺身子,沖著那個男人說,憑什么,人家不愿意。那男人怪笑了一下,向李甜瓜撞過來。李甜瓜拉著小姐閃到一邊,那男人居然轟地一聲,就摔倒在路邊,爬不起來了。他喝得太多,剛剛又跑得太累了。
小姐在李甜瓜的耳邊悄聲說,大哥,我們走,別理他。
他們就往前走。他扶著她,她的身子還在發抖。他說,他不會有事吧?她說,不會。淋一淋雨,酒醒了,他自己會走。一個大活人。
李甜瓜說,小妹,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小姐說,大哥,你真的不知道?我就住在你隔壁啊。
李甜瓜啊地一聲,說不出話來。
他們到了家,各進各的門。在門口,小姐用手拉了一下他的手,意思很明顯。李甜瓜向她搖了搖頭。小姐說。大哥你是好人。
天還沒亮。李甜瓜被一陣打門聲驚醒。定神一聽,打的不是他的門,是隔壁小姐的門。一聲緊接一聲,很粗壯。李甜瓜打開自己的門,說,干什么,你!
一看,有點眼熟。是昨晚的醉漢。那男人沖著他喊道,李甜瓜,這事輪不著你管。李甜吃了一驚,你怎么認得我?那人說,你不就是那個看鋼筋的嗎?李甜瓜這下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個欠了小姐錢不給的阿東。有一次下工時,門衛在一群人當中指著他對李甜瓜說,就是他,欠小姐錢,讓小姐討上門來的。他們就對笑了一下,他得了二十元,而他因此賺吃了一頓快餐。門衛又說,聽說他是工頭的親戚,同村的吧,面線親。他混雜在人群中,一晃而過,他對他沒太深的印象。
風還在刮,雨還在下,一陣大一陣小,走廊上全是水。
昨晚的醉漢沖著門喊,你不干也行,還我錢。
李甜瓜有點奇怪了,她怎么會欠他的錢?應該是他給她錢才對啊。小姐打開門說,我們不是兩清了嗎?阿東罵道,臭婊子,一個晚上值200啊,50都不值。李甜瓜說,她欠你多少錢?阿東說,就算一個晚上抵50,他很快地在嘴里口算了一下,說,2000元。
李甜瓜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取出2000元,遞給阿東。我先替她還了,以后不要再來找她了。人家不愿意。阿東怪笑了一下,說,這種婊子你也要?說著就走了。
小姐說,大哥,我會還你的。
李甜瓜說,你叫什么?她說,九妹。陳九妹。她拿出自己的身份證讓他看。果然是叫陳九妹。他說,九妹,他不是欠你錢的嗎?怎么反倒是你欠他那么多錢?九妹苦笑了一下,我母親病了,弟弟要上學,就向他借了5000元,說好了用……身體來抵還的,可是,他越來越變態,我實在受不了。她的臉紅了一下。大哥你看,她翻開自己的胸脯,雪白的雙乳上,青一塊,紫一塊。
李甜瓜把眼睛挪開,說,這種事不能再做下去了。九妹說,謝謝大哥的好意,我也不想再做了,想回家。李甜瓜說,回吧,現在就回。他又從口袋里拿出500元錢,遞給她,當路費,回家去吧。
李甜瓜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帶上。
九妹在門口站了好一陣子,小聲說,大哥,你真是的好人。
李甜瓜站在門后。他發現自己的家伙軟軟的。他用手動了一下褲檔,還是軟綿綿的。怪了。他掏出家伙,果然一點動靜都沒有。
大哥,開門。九妹在外面叫。李甜瓜大聲說,不要叫大哥,叫阿叔。
雨越下越大。
弄不清現在幾點,陰陰沉沉的。是因為下雨吧。李甜瓜躺回床上,想再睡個回籠覺。
李甜瓜回到自己的家。他看到妻子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她忙什么?她什么也不忙。這幾年,所有的家務都是他做的。她是閑得無聊,隨便走走。她寧可這樣走來走去,也不幫他做一點事。在她的眼里。他就是她的奴隸。這個臭查某。他罵過之后就有點后悔,因為他看到她轉過身來。她不是妻子,是那個房子的新主人。她微笑地收拾著房子,把他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放到床上,再一件一件地收進櫥子里。她做事情沒有聲音。她也沒有影子。他大吃一驚。只有鬼才沒有影子。他大叫一聲,沖出自己的家門。
他在自己的家門口跌了一跤,醒了。干你老母。他罵了一句粗話。這話雖粗,在這個特定的時刻,卻很綜合又很準確地反映了他的心情。有點模糊數學。
中午接班,門衛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說,甜瓜,你是瘋了還是傻了,為一個妓女掏幾千元錢,腦子進水了?阿東那種人,你惹得起嗎?他可是我們工頭的親戚。你不是說面線親嗎?沒事是面線親,有事就是親上親。這事你怎么知道的?全工地都知道。傳得這么快?阿東到處講,說你搶了他的女人,他不會輕易放過你。這種人,惹不起。
李甜瓜你說,怎么辦?門衛說,惹不起還躲不起?三十六計,走為上。正說著,和李甜瓜一起輪班的工友走回來。說,甜瓜,你快走吧,他們商量好了,晚上就要在你回去的路上收拾你。就這么走了,還有半個月工錢沒算哩。
死人不死豬啊,你。門衛說。
李甜瓜看了一下兩位工友,說,那我就走了。
走吧。誰讓你傻。他們說。李甜瓜苦笑了一下。
雨很大。風雨交加。過了這陣雨再走吧。
三個人躲在臨時的崗亭里??粗饷娴钠皾姶笥?,沉默著,一時找不出話題。好一陣子,衛門說,那小姐一點也不好看。李甜瓜說,阿東那小子不是人。我們是人嗎?看鋼筋的工友說,我們活得像條狗。干你老母十八代祖宗。三個人一起罵。
雨小了,李甜瓜告別工友,心中居然有點不舍,有點凄楚。
11
那天上班時,陳丹丹顯得有些憂郁。方玉有點心虛,說,怎么啦?不舒服就再休息一下,別那么認真,沒人真正來查。應付上面,說得過去就行。沒什么,什么事也沒有。過了一會兒,丹丹又說,大姐,我想,他是愛上別人了。方玉吃了一驚。說,別胡思亂想的。大姨媽來,多少會影響心情,過了這陣就好。是不是來得太多了。是有點多,都快來不及換安爾樂了,過去不這樣的。戀愛了嘛。有關系嗎?太有關系了。陳丹丹笑了一下。上個月也來多了。不過,就過去了。沒什么,分手就是了。
方玉認真看了她一下,說,真這么簡單?
陳丹丹說,古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同林鳥,說飛就飛。夫妻尚且如此,何況是一般的男女朋友?方玉說,你們可不一般。我想得開,大姐。丹丹笑著。
方玉心里沒底,不敢再說什么。按理,丹丹是不會知道什么的,再說了,她與趙越之間也沒什么??伤€是心虛。她不能傷害陳丹丹,不能。也許,她只是一種感覺,直覺。戀愛中的女人,直覺是十分準確的。丹丹感覺到趙越的某種變化。
大姐,我看你最近神采奕奕,是不是愛上了,還是被愛上了。我說哩,老情人出現了吧。就是那天請吃飯的那位?什么時候也讓我見識見識?亂說。大姐老了,沒人愛,也愛不了了。曾經滄海難為水。大姐才亂說哩。如今時興老男人愛小美眉,老牛吃嫩草。而小男人愛成熟女人,也是很時髦的啊。是不是哪個少年家愛上大姐了?方玉的臉霎時變得通紅。難道她什么都知道?難道趙越對她沒有任何隱瞞?
方玉心煩意亂,臉由紅變白,由白變紅。
說中了說中了。陳丹丹拍手道。
方玉畢竟老練,收住陣腳,反攻為守。正色道,別胡說八道,還是管管你自己。我說了,一切都會過去的,不要操之過急。過幾天,說不定風吹云散,還是晴空萬里。
陳丹丹收了笑容,說,大姐不要安慰我,我比你更清楚他。不過大姐,你不用為我擔心,我想得開,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強求不得的。
兩人正說著話。方玉的手機響了。她一看,是趙越的,就把它按了。再響,再按;還響,還按。陳丹丹說,大姐,怎么不接?方玉還沒開口,陳丹丹自己的手機響了起來。她一看,是趙越。打開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趙越說,請你吃飯,中午。不要勉強自己。我是真心的。那好,和大姐一起請。
方玉看了她一下,意思是誰的電話?
丹丹說,是他。方玉連忙向她擺手,說我中午有事,不能去。她聽到丹丹的手機里傳來趙越的聲音,好啊,我早就想認識一下大姐了。她也在嗎?陳丹丹說,她在,就在我的身邊。說好了,不許反悔。趙越大聲說,我沒那么小氣吧。請一位是請,請兩位也是請啊。下了班你們在校門口等我,不見不散。不見不散。陳丹丹關了手機。一臉春風。
方玉看著她說,還說分手哩。
丹丹說,我說無所謂的,分也行,不分也行。
這時,外面突然刮起風下起雨來,一陣陣的,時大時小。方玉說,聽說要來臺風了,第10號。丹丹說,不是要來,是已經來了。來得好,這些天,熱死了。
主任從外面走來,說,你們二位,上面來通知,抗臺救災。你們走的時候,要把門窗關好啊。知道了主任。上面說,這10號臺風,是強臺風,要有抗大災的精神準備。我代表學校到市里開了會的。本來要開個機關全體會,向大家傳達市政府抗災指揮部和張市長的指示。想想也沒有必要,會也太多了。大家知道一下就行,家里也要注意啊。主任說著就走了。主任走好。她們把主任送到門口。主任英明,要真開會,張市長指示,一二三四,校領導意見,一二三四,煩死人了。說到底,也就是主任的一句話,下班時,把門窗關好了。當然,還要排出人員值班表,組織搶險隊。這是領導的事,與她們無關。
可是,快下班時,還是通知,臨時開個會。主任說,上面要求開,不開不重視,出了事情,拿第一把手是問。校長說,這個會一定要開。
開會時,方玉聽到外面的風雨聲中,夾雜著一兩聲汽車的喇叭聲。她看了一下丹丹,丹丹也看了她一眼。
是趙越到了樓下的校門口。
主任在會上傳達張市長關于抗擊10號臺風,立即組織抗災搶險四條指示。果然是四條。接下來,主任說,請校長就我院救災搶險工作,作重要講話。
雨越下越大。
丹丹附在方玉的耳朵邊小聲說,這種時候。我們去吃館子,不合適吧?方玉笑了笑,那你就給他發個短信,說,救災搶險,吃飯取消。
丹丹果然就給趙越發了個短信,內容卻是:開會,抗災搶險,耐心等待。
趙越回短信:遵命。
12
李甜瓜回到住處已是下午三點多了。雨停了,風也停了,說停其實也不是全停,微風夾著細雨,在人們的臉上輕輕地撫摸著,仿佛大自然要為前些天的酷熱表示一下歉疚與安撫。李甜瓜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突然就有一種自憐自愛的情緒在心中涌動。他在陳九妹的房門口站了一下,想敲門,手已經伸出去了,卻又縮回來。你要干什么?他對自己說。他不知道要干什么。既然不知道就別敲人家女孩子的門。她是小姐,是妓女?,F在不是了。她是受你保護的弱女子,你讓她叫你阿叔。阿叔是長輩。放莊重點!李甜瓜打了一下自己的手背,長輩就得像個長輩的樣!
李甜瓜回到自己的房間收拾東西。這里是不能呆了。九妹的房里沒動靜。他得等她,告訴她要走趕快走。遲走不如早走,走了就沒事。他也要走了。
李甜瓜收拾好東西,他其實沒有什么好收拾的。和來時相比,多了幾樣東西:一副碗筷,一個塑料臉盆和一個熱水瓶。他發現地上有一份舊報紙。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順手撿起放到袋子里。他到村里找房東,想向他討剩下幾個月的房錢。他預交了半年,他才住三個月不到。
房東不退錢,說,已經說好了半年,就像東西買了,拿回家了,還能退嗎?住不住是你的事。好說歹說,房東讓了步,說,算我倒霉。退你200。李甜瓜說,怎么是200,應該是450,450我都虧。房東說,你事先不說,說走就走,違約知道不?這其間的損失怎么算?你要是事先說了,我提早找人,房子就不會空著。你一走,房子空著,空一個月就是幾百元錢。李甜瓜想,和他說不清,能討回多少是多少。家里那么大的房子說沒都沒了,還計較這幾百元錢?說,300吧,你家大業大,也不在乎這100,不像我們,打工仔,賺錢不容易。房東想了想,拿出300元。他把錢捏在手上不給,說,走。
李甜瓜跟房東來到住處。提了自己的行李,把鑰匙還給房東。房東在房里四處看看,沒什么損壞的,才把300塊退給他,把門關上。
李甜瓜站在走廊。陳九妹的房里還是沒有動靜。房東說,走吧。李甜瓜突然想起,陳九妹租的也是房東的房子,就說,隔壁的女孩……房東打斷他說,怎么,她欠你錢了?走了,中午走的。李甜瓜說,沒有,走了就好。
李甜瓜在村口,遠遠的。好像看到那個長得很丑的小男孩。想喊他,沒有開口。那小男孩也看到他,向他揮了揮手,很快就消失在對面的樹林子里去了。
李甜瓜走到水月庵,看簽書的老人好眼力,還認得他,說,老兄弟,找到工作了?李甜瓜說,找到了,又丟了。老人看著他身邊的兩袋行李,笑了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李甜瓜點了點頭。老人說,天晚了,說不定還下雨,下大雨。就在這里將就一宿吧。
臺風天,庵里沒人。老人無聊,想找個伴。李甜瓜就答應住下。
老人在煤炭爐上煮稀飯,多放了一把米。他打開菜廚子,面還有許多糕、餅、饅頭、包子之類的東西。老人挑了幾個,放在盤子里。等稀飯煮熟了,就放在鍋里蒸,蒸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大概是放得太久了。
這酸溜溜的味道鉆進李甜瓜的鼻孔,一直沖到心里。我李甜瓜怎么落到了這種田地?我得走。他提起行李,對老人說,謝謝你的好意,我得走了。他拿出100元錢放在香桌上,說,阿伯,這是我添油香的錢。老人看他執意要走,也不強留,只是說,愿佛祖保佑你平安。老兄弟,想開一點,什么事都會過去,什么事過去了就好。
李甜瓜走到大路的時候。雨就下來了,而且越下越大,傾盆大雨。
天黑了,路燈亮了。
李甜瓜行走在雨中。他決定,明天就回老家。這里不屬于他。梁園雖好,不是久居之地啊。落葉歸根啊。
13
方玉晚上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男人提著行李向她走來。她看不清他的臉孔。但她知道他是誰。她不并太在意這個夢。醒后就把它忘了。但是,方玉就收到一封信。她是收到信之后再想起這個夢的。
信封上的收信人是李甜瓜。字跡歪歪扭扭的。方玉想,是他女兒寫的信吧。是的,是他女兒的信,臨走。她的話沒有說完,被母親打斷了。她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她要告訴爸爸她的情況。這是一個乖女兒,懂事的女兒,能干的女兒,她知道她們家的地址,她只是不知道,房子已經被母親賣了,這里已經不是她的家了,她的爸爸已經無家可歸了。
有這樣的女兒,再不幸也值。方玉想。
李甜瓜很可憐,可他有一個給他寫信,記得他的女兒。而她,方玉,什么都沒有。只有房子。和李甜瓜比起來。她更可憐。
可憐的方玉如今在追求什么?她在追求一種本不該屬于她的東西。在前天三人的飯局上,當她看到陳丹丹注視趙越的眼光時,她感到慚愧,感到內疚,感到不安。她決定退出。雖然,也許她從來就沒有進去過。她已經是個中年人了,她成熟了,她已經過了不管不顧的少女時代。再說了,她方玉的少女時代也沒有不管不顧過。浪漫不屬于中年歸女。李甜瓜的信,這封與她沒有任何關系的信,無形當中增加了她退出的決心。
也許,趙越是認真的。他不應該認真,他不可能認真。是她勾引了他嗎?她沒有,她是不自覺的。也許,是二十年前的那篇外國小說勾引了她,讓她想入非非。誰說文學只是消遣只是娛樂?文學的作用是巨大的,潛移默化的,可怕的,因其潛移默化而顯得十分可怕。但她很懷念這種可怕。她可能還會永久地生活在這種可怕之中。那篇小說的篇名叫什么?想不起來了,該死,她還沒進入老年吧,記憶力就如此衰退了嗎?還好,她還記得女主人公叫安娜。上網查一查。是的,一定能查到?,F代化真好啊。可是,查到了又如何?拿這小說是問嗎?拿安娜是問嗎?安娜是外國人,外國人可以做的事情,中國人未必就能做!
不是改革了開放了嗎?都快30年了。都與世界接軌了。但中國還是中國。不信,你試試看,別的不說,你的心就過不去,你會感到不安,一輩子欠了人家什么。就是你的心過去了,你的家人也過不去?你的母親,你的哥哥嫂嫂,你的妹妹們過得去嗎?想都不敢想。母親整天嘮叨,讓你再找一個,但她不允許找一個趙越這樣的。再說了,趙越他是真心的嗎,認真的嗎?也許,他連自己要什么都沒搞清楚。退一步說,他是認真的,他過得去,他的家人過得去嗎?他家有錢,錢能改變一切。但錢不能改變5000年的文明史所賦予中國人的某些東西。
方玉的手里還拿著李甜瓜的信。她對著這封來自深圳的與她沒什么關系的信胡思亂想而不自覺。有一陣子,她的目光是茫然的,迷亂的。她甚至不知道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毫無疑問,趙越的眼神是灼熱而迷人的。問題是,這樣的眼神不應該對著她,一個年過40的女人。是的,自古以來都有“年愈不惑,風韻猶存”的說法,在西方更有成熟女人比少女對男人,特別是年輕男人更有魅力的說法,但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她方玉身上,她離婚了,她是一個離了婚的正經女人。她的顯年輕,她的好身材,不是為了勾引年輕男人。不是,這是天生的。如果趙越因之而動心,那不是她的錯。
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把她驚醒。這是雨打窗玻璃的聲音,清脆而忙亂。
方玉看了一下手中的信。怎么把信交給李甜瓜?他怎么不來取東西?也許,在冥冥之中他知道他有一封信,所以,他在夢中向她走來。
方玉的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打開,是趙越的:什么時候帶你去一個你沒有去過的地方?方玉笑了一下,回信:什么地方也不去。結束了,一切?;亓诵牛桶咽謾C關了。關了手機的方玉已經決定,明天,就把手機號碼換了。在與趙越的交往中,她已經得到她原來沒有得到過的許多東西,她不能要求更多,不能貪得無厭。適可而止吧。方玉對自己微微一笑。
也許,住在五樓的那個叫連環珠的女人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李甜瓜。
方玉下了樓。敲響連環珠家的門。
連環珠很意外卻很熱情。她說她也沒辦法找到他。她說,他太可憐,他的妻子太無譜,太狠心,簡直不是人。她說,以她的估計,李甜瓜遲早會來取東西的,因為他需要這些東西。她說,小城雖小,畢竟有幾十萬人,人海茫茫,哪里去找?方玉想,連環珠說得有理,只能守株待兔了。
14
李甜瓜果然來取東西了。
連環珠是個沒有文化而且有點“三八氣”的女人。不要小看這種女人。這種女人的直覺和思維往往是最本質最深刻的。
臺風過后,天轉涼了。李甜瓜想到了他的衣服。秋天的冬天的衣服。他要回老家,他不能連自己的衣服都沒有就回老家,而他的手頭沒有再買衣服的錢。這是很簡單的道理。我們有時把人想得過于復雜,復雜的人往往依據簡單的道理行事。
當然,李甜瓜還是在小區的道路上徘徊了好一陣子。他在為上去還是不上去拿東西猶豫著。他不像連環珠,沒有她那種不管不顧的“三八氣”。他認為他是一個男人,他在為一個堂堂男子漢的面子問題而躊躇著。
當初,當他知道妻子把房子賣掉的時候,他在兩位警察的面前,提起行李走人,走得瀟灑,像個男人。當那個女人在他的背后說,你可以來收拾東西的時候,他沒有回頭,連腳步頓一頓都沒有。
可是,他現在有點后悔,當時沒有回頭,最少給她一個微笑,一個表示,給自己留一條后路。或者。當時就應該倒回去,當著眾人的面,把自己的東西清理出來,拿走。他不應該瀟灑,他沒有資本瀟灑。
人窮志短啊。
人窮不能志短。李甜瓜最后決定不上去了。東西不要了,大步往回走。
就在李甜瓜想再做一次男人,再瀟灑走一回的時候,連環珠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哎呀,這不是甜瓜大哥嗎?
她的這一聲甜瓜大哥,把李甜瓜叫出了眼淚。他站住了。他的雙手還提著兩只袋子。樣子有點可憐,有點滑稽。
是來拿東西的吧?方玉在等你哩。她搶過他手中的行李袋,熱情地說。我,我,我……別不好意思,東西是你的,就應該來拿。再說,你的東西老放在這里,人家也不好辦啊,扔不敢扔,萬一你來了怎么辦?不扔吧,又占地方。你那個沒良心的老婆,作孽啊!
“三八氣”的連環珠快人快語。說著話,人已經走到前頭去了,很快就進了他們的樓道,上了樓,容不得李甜瓜不跟上來。
連環珠敲開門。方玉看到站在她背后的李甜瓜,愣了一下。李甜瓜在門外忸怩著說,我來拿東西,拿了就走。
快請進快請進。我正愁著沒地方找你哩。你的東西,都給你收拾好了,集中到一處去了。進來進來,就放在臥室的大櫥里,你自己拿。
方玉比劃著手,熱情地說,她對自己的熱情有點吃驚。也許,在潛意識里,這個李甜瓜正是她一直盼望著,想再見到的人。
我拿了就走。李甜瓜再次說。
李甜瓜進了門,還是愣了一下,這房子是他的家嗎?不一樣了,用時髦的說法,煥然一新,上了一個臺階,認不得了。
方玉說,坐坐,喝杯茶,不忙。連環珠也說,忙什么?人家又不趕你走,再說了,這原來還是你的家哩。這時,她已經把李甜瓜的兩袋行李放在門邊的鞋柜下了。
連環珠這話說得不得體。李甜瓜和方玉都尷尬地笑了一下。方玉想說出他女兒的信和字條的事,看了一下連環珠,覺得不妥當。信的事最好不讓連環珠知道。
沒想到連環珠說,我得走了,我的任務完成了。甜瓜大哥,你是遇到好人了。你不知道,方玉總是對我說,遇到你,就讓你來拿東西。說了不止一回。說得我都有點感動。說實在的,現在像她這樣的好人不多。我走了,有時間就來坐坐,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畢竟我們做了幾年的鄰居。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我走了,方玉,有事再說吧。
說著,她就走了出去,順手把門關上。這是習慣。
沒等兩人回過神來,門就關上了。兩人都愣了一下,沉默著,不知說什么好。就這一瞬間的沉默,他們幾乎同時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一種叫尷尬的東西四處漫延,迅速將他們籠罩,讓他們坐立不安。
李甜瓜慌慌張張地說,我拿了東西就走,拿了就走。
方玉突然笑了起來,說,別把自己當壞人。坐,坐。她的笑顯得有些不自然。她是想用這笑把尷尬之網打破。
李甜瓜的屁股在沙發上點了一下,似坐非坐。
方玉說,坐,別忙著走。她已恢復了常態。
他這才坐踏實了。這沙發是他家原來的沙發,妻子把家具帶房子一起賣。只是,方玉把沙發的面換了。原來的布面有點暗,現在是淡黃的底,紅白相間的圈,看起來鮮亮多了,也文雅多了。
方玉泡了一泡鐵觀音。她把茶端到了他的面前。他聞到了鐵觀音的清香,很久沒有聞到這種茶香了。
李甜瓜喝茶的時候,方玉說,你走的第二天,我就想找你,把你女兒留下來的字條給你,可是找不到你。前幾天,我又收到了一封信,是寄給你的信。
說著,她就到次臥,把兩樣東西拿了出來。
李甜瓜很意外。她說,對不起,我把字條展開了,我差一點當沒用的一團廢紙給扔了。
李甜瓜把有點皺的紙條放在茶幾上,用手掌再撫平一下,才拿起來看。他的手有點發抖。方玉說,女兒還小,能這樣就很好了。還有信。不要相信親爸爸的話,那是女人的心計。你就是她的親爸爸。
李甜瓜凄涼地笑了一下。
他接過信,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撕開了。
方玉看著李甜瓜。李甜瓜的臉色有點發青。她安慰說,有這樣的女……還沒說完,李甜瓜笑了一下,把信遞給她。
她一看,原來不是他女兒是他妻子,是一份離婚協議書。
這女人也真做得出啊。她怎么會想到寄到這里?不寄到這里她能往哪里寄?她也真想得出啊。她說。李甜瓜冷笑了一下,說,她也有需要我的時候。
方玉的心里突然就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充滿同情與憐惜。她再給他倒了一杯茶。他端起來,一口喝了,再來一杯,他說,她又給他倒了一杯。這一下,他沒喝,只是放著,不動。這時,男人最需要的恐怕不是茶。而是酒。方玉想。
李甜瓜的確想到了酒。他想喝酒,喝他個爛醉,然后倒頭就睡。
她是什么都算計好了的。不過,把信寄到這里來是一招險棋。她肯定還有另一招,也許,她還寄一份到他的老家。也許他的妹妹正焦急地等待著他回去拿信哩。
方玉看著他,她料定他會簽這個字。這樣的女人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地方。早一天離開早一天輕松。
李甜瓜說,大姐,能借一下你的電話嗎?方玉說,你盡管打。他連手機都沒有。她的心里再次掠過一陣憐憫。
李甜瓜撥通了老家的電話。妹妹聽到他的聲音,果然十分焦急地說,哥,有你一封信,怎么寄到家里來了,出了什么事?李甜瓜平靜地說,沒什么事,是一個朋友寄錯了,他人都找到我了。把信扔了,沒用。家里都好嗎?妹妹松了一口氣,說,都好。嫂子和英英也好嗎?家里電話怎么打不通啊。李甜瓜愣了一下。說,你嫂子把電話換了。我掛了,長途很貴的,有事再給你打。妹妹還在“啊”,他就把電話掛了。他想,別人的電話不能打太久,一切都等他回去再慢慢說。
李甜瓜放下電話,說,大姐,我去收拾一下東西,拿了就走。
她把他帶到主臥,拉開大衣櫥。他的東西全放在里面。他有點感動,回頭看了她一眼,說,謝謝。
他再拿了一只袋子,是那種一只5元錢的大尼龍袋子,拉開拉鏈,把東西裝了進去。最先裝進去的是女兒的照片。她說要不要再包一下。他說不用。她說還是再包一下吧。說著就順手拿了他的一件衣服,把女孩子的相框包了一下,遞給他。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頭裝東西。她又說,你看看還少了什么沒有。他笑了笑,胡亂地往里面塞東西。他想快一點把東西裝完,走人??墒?,還剩下一雙涼鞋裝不下,橫裝豎裝都不行,拉鏈拉不上。
方玉看著他手上的涼鞋,正是那雙和她的前夫一模一樣的涼鞋。她的心顫了一下。他看她正看著他手上的涼鞋,尷尬地笑了一下,說,放不下。她想幫他把袋子整理一下,男人做事就是這樣,明明整理一下就可以放進去的,他卻不懂得??伤⒓淳头艞夁@個想法。還是讓他自己來吧,她又不是他的妻子。這樣想著,又覺得太突然了,怎么會冒出妻子這兩字來,太荒唐了。她的臉不自覺地熱了一下。
他把涼鞋拿到大門邊,打開他的另一只行李袋子,拿出上面的報紙,把鞋子塞了進去。他拿起報紙,看了看,想塞進去,又覺得沒有必要。這報紙是放在最上面的,那天袋子和他一起淋了雨,浸了水,有點潮。他正拿著報紙不知放哪里好,方玉接過來說,沒用吧,隨便放著,我來收拾。他笑了笑。他想不起這報紙是哪里來的,怎么塞進去的。
方玉拿過報紙,一眼掃去,發現報眉上有字,雖然有點模糊,還能看清:大哥,我還是叫你大哥親切一些。我走了,回家了。謝謝你改變了我的生活。我會把錢還你的。你打我的這個手機,一定打,記住了。后面是手機號碼。可惜,被水漬了,看不清了。
她把報紙遞給他。他愣了一下。他這才想起,這報紙是她臨走時匆忙塞進去的,他從來不訂也不買報紙的,可能是陳九妹塞進來的。他看了一下上面的話。果然是她。他苦笑了一下。
他對著她探尋的目光,把陳九妹的事情說了。他不知道為什么要說,或許,他想告訴她,他不是個壞人,他不想讓她由此而把他想象成一個壞人。
方玉沒想到他混得這么慘,說,你現在怎么辦?他說。回老家去。從那里來回那里去。老家在哪里?她問。閩西,大山溝里。那里不是很窮嗎?是窮,可再窮,也比在城里餓死強。她說,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有什么辦法?一個熟人朋友都沒有?我認真地想過了,不是沒有,是一個也幫不了我的忙。大家都不容易。都下崗了。他們比我好的,也許就是有一個老婆,一個家。
對不起。方玉說,她的意思很不明確,好像是她不應該買了他的房子。也許,她不買她就賣不成,他就還有一個家。他搖了搖頭。
你們單位沒為你們交養老保險嗎?她說。有啊,還得自己再交十幾年,十幾年啊,一年兩千多元,還不知道要不要再漲價。
斷了可惜,再說,老了怎么辦?人總會老的。她說。仿佛他不是與她無關的人。
他嘆了一口氣。
留下吧,再想想辦法,辦法總是會有的。好歹把養老保險交下去,老了也有個保障。再說了,出來幾十年,兩手空空地回去,老家也說不過去啊。
李甜瓜把頭勾了下來。這些他不是沒想過??墒?,由她說出口,他覺得自己十分可憐。
要不,方玉說,今天先別走,就在這里住下,明天再想想。進城十幾年,沒有倒回去的道理啊。天無絕人之路。
李甜瓜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充滿淚水。
這時,天下著雨。
方玉站起來,說,下了這場雨,夏天也就過去了。
她說得很輕松,為的是打破重新向他們包圍過來的那種尷尬的氣氛。仿佛間,她看見一個下披頭散發的女人從衛生間沖了出來。她愣了一下,這是她自己。幾個月前的一幕。簡直不可思議。
李甜瓜聽到她的話,抬起頭來,他看到一個男人提著行李往外走,他明白,這就是他。不是現在的他,是幾個月前的他。太荒唐了。
生活造就許多不可思議和荒唐,我們不妨把不可思議的荒唐延續下去,讓人們習以為常。
風挾著雨打在玻璃上,發出一陣陣清脆的亂七八糟的響聲。
方玉笑了一下。李甜瓜也想笑,笑不出來,想說,我還是走吧,沒說出口。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