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福聚老漢沒有進過派出所,可老漢知道這不是個普通所在,凡是干部居住的地方都不是普通所在,大蓋帽兒扎堆的地場更甚一層。福聚老漢來這地場是想請求公安幫忙尋找錢包的,卻竊賊似地躲在大門口旁邊,探頭探腦地往里張望了半天,實在架不住那個錢包的死命攛掇,這才心一橫,硬著頭皮走進派出所院子。磨磨蹭蹭走到屋山頭下,老漢又多出個心眼,要尋摸一個穩妥的辦事人。托事托錯了人,壞事不說,說不定還要吃一頓白眼珠的。
時候正是七月,小晌午的日頭悶聲不響地烘烤著院子,院子里熱氣蒸騰,屋子中的人顯見熱熊蛋了,一溜屋子都敞著門窗。福聚老漢像一只老鵝,伸長著脖子,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瞅過去。頭一間屋子里是個女的,模樣挺順眼,可惜是個女的,福聚老漢毫不遲疑地走過去。二一間屋子里是兩個男的,又太年輕了。年輕人辦事不牢靠,還不愿意跟老年人說話,甭講別人,他老漢的幾個兒子就這樣的。他老人家的話他們總是愛理不理。福聚老漢來到第三間屋子外。這間屋子里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各方面都比較中意,只一樣不足,僅能看到半邊臉,從這半邊臉上看不出他是兇惡還是和善。福聚老漢遲疑一下,朝下一間屋子走去,把剩下的屋子一一瞅過,沒有瞅見更合適的,老漢就干巴巴咽下口唾沫,攥拳瞪眼地給自己鼓了鼓勁兒,緊著頭皮走進了第三個屋門。
老公安方才在愣神,這會兒趴在桌子上寫字,聽到腳板聲響,他抬起臉來,朝福聚老漢點點頭說:“有事吧?坐下,坐下說。”
這個人不怎么兇惡。福聚老漢心想。
“俺不累,俺站著說就中。”福聚老漢滿臉堆笑,他哪里敢坐下來呢,跟當官的人說話,他老漢還從沒想到坐過哩。
“我姓涂,是這里的所長,有什么事只管說。”老公安溫和地道。
福聚老漢嚇了一跳,老公安居然是這里的頭目!事先知道這一點的話,擰下腦袋來他也不敢進這個門的。可眼下已沒有退路了。
“涂所長,俺、俺來投案……”
涂所長一怔,把福聚老漢重新打量了一遍,臉色不那么好看了。福聚老漢就收了口,不敢接著往下說了。原來這老公安也不是一個和善的人。這倒是啊,普通干部里都難遇到個和善的,公安里頭怎么敢有那指望呢。方才和善,那是還不知他老漢要求他辦事情,現在知曉了,本相一下子就露出來了。福聚老漢的笑越發艱難起來。
涂所長拉開抽屜,把寫了字的紙收進去。拿出一疊子新紙擺在眼前,拔開鋼筆帽,冷冷地發話道:“你不用這樣緊張,投案自首不是件丟人的事。只要你如實交代清楚,一定會將功補過的。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孫福聚。”
“孫福聚。住什么村?”
“住跺腳溝村。”
“跺腳溝村?噢,你不是我們磨旺鎮的。跺腳溝是哪個鄉鎮?”
“俺那里不是個鄉鎮,俺那里是個鄉,叫勝水鄉。”
“呃……四十多里路哪。”涂所長埋頭寫了_會兒。“開始講吧,你犯的是啥錯兒。不要緊張,慢慢地講。”
“俺犯下的錯兒有好幾條哩!”
福聚老漢激動了,捏了把鼻涕抹到褲腰上,哭咧咧地說道,“俺要趕磨旺集賣豬孩子,來運他娘一個勁兒反對,她說磨旺那么遠,一個熟人也沒有,出了事兒哭都找不到個地方。俺沒聽。老娘們的話俺從來不往耳朵里聽。這是一條錯。今兒早上,俺拉著豬孩子往磨旺集跑,跑到七姑墩嶺上,拖拉機轱轆放了炮,俺只知道埋怨車轱轆,不知道往車斗子里的豬孩子們身上聯扯,請人補好車胎接著往磨旺鎮跑,這又是一條錯!賣了豬孩子,俺到集東邊的玉米地里去拉屎,拉完屎找土坷垃擦腚時,一轉眼睛,瞅見一個女人也蹲在那里拉屎,只離著幾步遠。碰見女人拉屎撒尿是頂晦氣的事哩,可該死的俺還是沒有往深處想。只是跑出玉米地來就拉倒了。”福聚老漢哭起來了,“這是命呀,老天爺連著給俺提了三次醒兒,一次比一次重……”
“孫老漢。你扯到哪兒去了?”涂所長眨巴著眼睛說,“別的事情先不說,先說說你犯的是什么錯。”
“錯兒就這幾條。就這幾條也夠俺受的了!”福聚老漢哭得更兇了,“十二只豬孩子,整整兩千八百六十四塊零九分吶!俺一腚巴子的窟窿眼兒,單等著這些錢去塞堵哩!這賊心也夠黑的,一把掏了個精光,連一塊燒餅錢也沒給俺留下,真夠黑的了……”
“等一等孫老漢,你是不是讓人掏了錢包?”
福聚老漢含淚點頭,說:“是……”
涂所長把鋼筆一摔說:“那你怎么說是來投案呢,真是亂彈琴。”
福聚老漢不敢吱聲了,垂下頭來等著挨擼。剛才頭腦一熱話說得太多了,一定是說走了嘴,哪地方冒犯了人家。
涂所長已是滿臉烏云:“他媽的,到手的獎金又竄他姥姥家去了!”
福聚老漢的臉黃了,身子也跟著哆嗦起來,心中卻是十二分的委屈。就算他老漢說錯了話,那也是無意的。大人不怪小人過,還用發這么大的火?
老公安拍了一下桌子,氣哼哼地跑到屋門口,側歪著臉朝外邊吆喝道:“張懷遠,張懷遠!把人都拉到集上去,抓扒手!”
吆喝完后他又跑回來,抓起一個小磚頭模樣的機器,,甩手指頭戳打了幾下,然后就對這機器冷笑說:“喬永祥,你在什么地方?成衣攤?今兒大集上還是平安無事,連一根賊毛也沒有吧?哼,你糊弄我真是糊弄得好!告訴你,今年大伙兒的獎金要由你包賠,工資不夠就去貸款。你立馬給我回來!”
福聚老漢惶恐得直想往桌子底下鉆。他知道,老公安的火是發給他老漢的。人家正舒舒坦坦地坐電扇底下寫字,他老漢橫里插進一杠子,人家咋能不煩不惱。公安是管著斷案的,來了事兒不能往外推,因此咋煩咋惱也說不出嘴,就只能拐彎抹角地往外撤了。他老漢就這么干過。村子里的吳支書領著村官們到他家里去催這催那,老漢一時間不能辦到時,就拿整治老婆和孩子來消氣,對吳支書他們則是該咋還咋。
老公安的氣兒越弄越大了,他把磚頭模樣的機器丟在桌子上,呼呼地喘著粗氣:“他媽的,一年多沒出這號事了……”
福聚老漢的身子竭力往小里團縮著,防止老公安火氣轉向。
可老公安還是很快轉向了,火溜溜地對老漢道:“孫老漢,你再仔細想一想,賣完豬崽,錢真的揣在身上了?”
“俺……”
他不相信他老漢丟了錢!這顯然是在找事兒了!找到了事兒。他就可以直接把火發到他老漢頭上來了!福聚老漢急忙撩起褂子下擺,展示出里層衣服下邊的口袋,拖著哭腔說:“涂所長,俺真的揣在身上了。為了裝錢保險,俺才穿了兩身衣裳。要不俺穿兩個大褂子干嗎,俺又不是不知道熱。”
老公安在這上頭沒找到事,又調轉了口鋒,問福聚老漢在哪地方揣起的錢,在哪地方發覺丟失的,錢包里的錢幾張一百的,幾張一十的一元的一角的,啰里巴嗦了好半天,福聚老漢都賠著小心作了回答。老公安沒尋出事來,火氣沒處撒了,滿屋子亂走起來:“不像話,媽個巴子的真不像話!”
福聚老漢大氣不敢出,只管發抖。
亂走了幾個來回,老公安抬起胳膊瞅了瞅手表:“不行,我得親自過去!”說著他拔腿往屋子外跑去。跑到門口又突然停住了,轉身對福聚老漢說:“孫老漢,你不要著急,有事只管去辦事。只要豬崽錢真的丟在這塊地盤上,我們很快就會找到的,找到了馬上給你送過去。”
老公安撂下這些話就跑走了。
這是不是把他老漢給晾這里了?福聚老漢哭喪著臉,從脖子上摘下煙袋煙包子,連著抽了幾袋煙,涂所長沒回來。老漢心頭愈發焦苦,腦袋耷拉著,不住嘴地吧嗒煙,煙包子抽癟了,日頭偏晌了,還是不見老公安的人影。福聚老漢就曉得人家是真的躲清靜去了,說不定這時候正呆在飯館子里,喝著小酒罵他這個添事的老漢呢!
走吧。人家回來見他還賴在這里,一定會按捺不住熊他一頓的。福聚老漢擦了擦淚臉站起身,拖著老沉的腿走出門。唉,那窩豬孩子錢要只是二百八十幾塊。拿繩子拴他也拴不進官兒的門檻的。官兒的門檻不好進,眉眼兒不好看,咋容易的事情也難辦,福聚老漢經見得多了。可是經見多回,也沒有磨練出一點膽子,沒有使他的老臉變老變厚,吃了冷遇臉皮子還是要發燒,挨了訓斥心口窩還是要發堵,蔫蔫耷耷好多天直不起腰。日積月累的,就養成了要見官腿肚子就發軟的窩囊毛病。
回吧,回家等信兒去吧,福聚老漢蹣蹣跚跚走出派出所大門。案子投給了官,總比不投的強,好歹是存下了一點兒指望,豬孩子錢找回找不回,就由老天爺安排吧。福聚老漢往集市走去。他的手扶拖拉機還停在豬市里。
二
福聚老漢開著銹跡斑斑的手扶拖拉機,踢里哐當顛回到自家村莊地界,日頭還高高挑在樹梢上。福聚老漢沒勇氣往村里開了。他擔心見了人說起豬孩子的事兒,老臉沒地方擱。丟五十往六十上奔的人了,辦事還這么沒把握,竟然讓小偷給算計了。他最害怕的是碰上村干部,沒的支吾,新農村建設費錢拖了三個多月了,吳支書他們眼巴巴地盯著這窩豬孩子呢,福聚老漢見了他們就下保證,等賣掉豬孩子,一次付清。眼下想想那話成了空話,就跟故意騙人似的,他更覺苦不堪言,明晃晃的日光里不敢進村。
等天黑透了再回吧。福聚老漢把拖拉機開上了田間小道,七拐八拐跑上了嶺頂,停在了自家那塊花生地頭上。福聚老漢是個閑不住的莊稼漢,手里沒點營生抓弄著就會心慌,他打算薅著花生地里的草等天黑。花生是春花生,秧苗兒已蓋住壟溝,墨綠墨綠的,瞅著就是個長果實的樣子。老漢彎下腰來,慢騰騰往前蹭動著,細心搜索那些混跡于花生葉片中的雜草,半天捏出一棵,半天捏出一棵,就跟捉虱子那般費心勞神。好莊稼地是不能長草的。
搜索出半條花生壟兒,福聚老漢干不下去了。心太煩,直想抽一袋煙。他知道煙包子里沒煙了,可嘴巴子不聽他的,就是想抽。老漢不是一個煙癮挺大的人,尤其手里有活計的時候,抽也中,不抽也能抗過去。眼下卻邪門兒了,身上一拱一拱的像蠕動著千萬只螞蟻,滋味說不出地難受。哪怕只抽一口也好哩,這樣思忖著,他來到地頭上,想往回走,拾起車搖把兒又放下了。他低下頭往地上看去,想拾到一個煙蒂巴,走了幾個來回,沒有找到。最后他撿起了一片曬干了的楊樹葉,揉碎裝進了煙鍋,劃火點燃,老狠地抽了一口,苦咧咧的焦糊味立時涌滿了口腔。抽完這鍋楊樹葉,煙癮似乎更重了,他擰著眉頭,只好制作出第二鍋煙。
天黑透時,福聚老漢已抽木了嘴,舌頭像有幾斤重,伸拉不動。
他搖開拖拉機往村里跑去。跑上村落邊的小滾水橋,發現河對面的堤壩上立著一條人影。真是怕啥來啥哩,他的臉熱了一下,把柴油機轟得震天響,想一掠而過。跑到臉前才瞅明白,原來是來運他娘,他老婆。他只得踩了剎車,但油門不減,目的是擾亂老婆跟他對話。
“老天爺,俺還以為出啥事了呢!”
老婆大聲說。老婆的嗓門真刺耳。
福聚老漢推當沒聽見。
“他爹,賣了個啥價錢?”老婆興奮地問。真是煩死個人了。
老婆的嘴巴子幾乎伸進了他的耳朵眼,他還是推當沒聽見。福聚老漢就是這么個人,壞消息喜歡悶在自個兒肚子里,非說不中的壞消息,他就盡量往后拖,拖到幾時算幾時。
他拍了拍車把子:“你在這里瞎咕嚕什么,上車!”
老婆爬進車斗里,還未坐下,老漢就松開了腳閘,車子忽地躥出去,老婆咕咚倒下來,她坐起身,想罵沒敢罵,含混不清地嘟噥了句什么。
車到家門口,老婆敞開木頭院門,福聚老漢把車開進院子。熄了火,老母豬的叫喚聲傳進耳朵,老漢抬眼望去,看到老母豬的前爪趴在豬圈柵欄門上,不知是找它的豬孩子,還是餓的,張著個大黃瓜嘴吱哇亂叫。恰這時老婆又追過來了,問豬孩子的價錢,老漢便無名火起,大吼一聲道:“喂豬!”老婆一看不對頭,怯怯地住了嘴,悄沒聲兒地過去喂豬。
福聚老漢走進屋子,坐炕沿上連著抽了三袋煙,然后就爬上炕去。躺鋪蓋卷上木呆呆地瞅屋巴,淚水汩汩地流出眼睛。老婆伺候一窩豬孩子不容易哩。千瓢糠,萬瓢水,白日喂六遍,黑日喂兩遍,好不容易把豬孩子拉扯出圈,卻讓他拖到集上去打了水漂。想到這里福聚老漢感覺氣短。后悔不該朝老婆使性子,丟了豬錢倒像立下了功勞呢。
老婆抹拉著濕手走進來,見福聚老漢滿臉淚水,慌了神:“來運他爹,你咋哭呢,出啥事兒啦?”
“來運他娘哇,”福聚老漢抹一把淚水坐起身,“一窩豬孩子錢,全讓小偷給摸走了!”
老婆眼珠子一鼓,一腚坐在了炕沿上:“俺的親娘呀!”她拍打著炕席哭起來了。“俺勸你勸破了嘴皮子,不讓你去趕磨旺集,路遠不說,還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兒找誰去,你就是不聽不聽呀……”
福聚老漢知道理虧,然而他可不能認輸。讓老娘們得理占了上風那還成何體統。就說:“俺不是想著多賣幾個錢嘛!一斤豬多賣一毛五,咱那是一千零二十九斤豬,你算算這賬,你算算!”
“多賣的錢在哪里?在哪里?你這叫貪小利折大本!”老婆又大放悲聲。
老婆的話字字戳在疼處,福聚老漢無言以對了,真面目也就露出來了,大嘴一咧哭出了聲:“來運他娘你別再哭了,豬孩子錢要能夠哭回來,俺就陪你哭三天三夜,三十天三十夜也中!”
老婆不聽他的。越哭調門越高。福聚老漢發毛了,這么個哭法兒會驚動左鄰右舍的,人家會以為老婆又在挨揍哩。為老婆挨揍這碼事,左鄰右舍的老娘們動不動就找他老漢算賬,那陣勢怪嚇人的,也怪丟人的。福聚老漢也想改正,自家的老婆咋能不疼,只是一遇上事兒手腳就要發癢,不好改正。今兒這事,要是他稍稍占點理兒,巴掌耳子早就出動了。
“來運他娘,給你實說了吧,這塊事俺已托付給了公安,公安紅嘴白牙跟俺說了,至遲不過十天半月,就能逮住小偷,把豬孩子錢給咱送到家。”
管它,先把老娘們糊弄住再說。
“這是真的?”
“俺騙你干什么。”
老婆的哭聲果然止住了,按了按眼窩說:“咱磨旺鎮沒熟人呀,你是怎么托的關系?”
福聚老漢挺了挺腰桿子,沒有回答,心里邊卻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老婆知道這又是怕她嘴碎往外傳揚了。老頭子總是這樣,嫌她肚子里藏不住事兒,稍大點的事情就不肯對她說。這一層她倒不怎么計較。
老婆就不那么絕望了,愁云卻又涌上臉來:“可這幾天的日子咋過呀?豬料只能再喂兩三天,秋玉米再不追肥就使不上勁兒了。頂愁人的是新農村建設費錢,今兒下午,吳支書派人來催了五趟,讓你回來就快去見他哩。”
福聚老漢吭吭哧哧地說:“給來運他們打個信,看能不能郵回幾個。”
這幾年糧食不值錢,用來養牲畜,牲畜又忽貴忽賤的,貴時也貴不到哪里去,刨掉成本剩不下幾個。福聚老漢就打發大兒子來運帶老二老三去白馬河開發區打工。不知是涌進城里去的人太多還是咋的,城里人的錢也越來越難掙,掙個肚子飽算賺錢了,有時候還得往那里捎吃食捎零花錢。福聚老漢心里清楚,指望來運他們的話也是糊弄人的。
“來運他們?”老婆驚訝地說,“前些天他不是剛打回電話來,說是城里蚊子嘴硬,弟兄三個被咬草雞了,要你給他們郵蚊帳錢嗎?”
俺的腦子又沒壞。福聚老漢氣哼哼地想著。他懶得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實在太沒味兒了。他娘個家家的,這是在哄誰呢!
老婆的眼窩里又滿了淚水:“他爹。你再去求求吳支書吧,去求求吧。丟錢又不是咱愿意的,求他再寬限個十天半月,好在只有十天半月。”
“這個還用你說。”福聚老漢皺眉道。其實,他始終都在為這宗事發愁呢。“歇歇腰再去吧,幾十里山路,老腰快給顛斷了。”
福聚老漢躺下來,想到馬上就要去拜見吳支書了,頭皮一陣一陣發麻,根本就沒心思歇息。只躺了一小會兒就再也躺不住。一翻身坐起來:“還是去說說吧,早說了早省心。”他跳下炕,抓起電棒子往外走去。
老婆突地睜大了眼睛:“你要空著手去?”
福聚老漢沒作聲。心說我空著手去干什么,去吃白眼珠啊。
三
福聚老漢捏著電棒子,來到村東頭張老七的雜貨鋪里賒了兩棒子酒、一盒香煙。張老七把他的小孫子喚過來記賬,讓福聚老漢摁了手印兒,然后才無話找話地說,是該慶祝一下子哩,一窩豬孩子三個月,比拉扯個娃兒還操心哪!轉念一想,他賣了豬孩子咋還賒賬呢,正要討問,福聚老漢已經走出門,張老七望著他烏黑的背影直發愣。
吳支書家的宅子在村落中心,八間堂屋,六間南屋,黑地里看不分明,只看到比四周的屋子高出一大截。福聚老漢撫了撫胸口,提了提氣兒,推開吳支書家的大鐵門。院子一邊拴著一條大狼狗,牛犢子似的,福聚老漢常來這里辦這辦那,送這送那,同這牲畜已經溜熟,但福聚老漢依然非常害怕,側歪著身子趔趔趄趄地走。狼狗卻搖頭晃尾,熱烈歡迎。
老漢透過土炕般大小的玻璃窗洞,瞅見正房偏房兩間屋子里都在演電視。正房里刀光劍影,喊殺聲連天;偏房的電視里大閨女在扭屁股。吳支書兩口子住的是偏房。吳支書在村子里是一把手。咳嗽一聲村莊就要晃蕩幾下。可家里頭他鎮不住自己的兒媳婦。那個妖精似的小娘子一過門就占了正房,當家做主,吳支書干瞪眼沒辦法。
福聚老漢走進偏房。支書和支書老婆都坐在沙發里看露著肚臍眼的大閨女扭屁股,吳支書張著嘴,他老婆閉著嘴。福聚老漢把兩棒酒輕輕擱寫字臺上,默默地侍立在沙發旁邊。吳支書在忙事的時候不興別人打攪,這是老規矩。電視里演完了大閨女扭屁股,出來一個老頭兒說廣告,說什么藥治好了他的什么癌,說得老淚縱橫。
“哄死人不用償命!”吳支書嘟囔說,拾起一個木片一樣的機器一按,電視里的老頭兒光巴哈嘴卻發不出聲來了。一福聚老漢心里感嘆,那個老公安用磚頭機器傳話兒,這里的吳支書用木片機器支使電視機,人都成精成神了。
吳支書看了眼桌子上的酒,身子轉向福聚老漢:“老孫,你是來交新農村建設費的吧,擱桌上吧,條子明天給你。”
福聚老漢拆開香煙,掐出一根遞給吳支書,吳支書接過來插在嘴上,福聚老漢給點上火,他吸了一口說道:“發了財就是不一樣,抽這么好的煙,喝這么好的酒!豬孩子一定賣了個好價錢吧?”
“吳支書,不用提了,價錢倒是好價錢,比咱勝水集高一二毛,一共得了二千八百六十多塊,可那錢讓小偷給一把掏光了!”
吳支書抬起臉來:“老孫,建設費你是不是還想繼續拖欠?”吳支書把眼一瞪接著說,“這可不行!你算算利息錢,二三十棒酒錢夠不夠。”
福聚老漢說:“吳支書,俺這么大年紀了,還能說謊?不信你去問問磨旺鎮的公安,俺都投了案了,天膽俺也不敢胡亂投案呀。”
吳支書“哦”了一聲,眼珠兒轉動了幾下,低下頭一口一口地喝起了茶水,瞧著還是似相信似不相信的樣子。福聚老漢就把老天爺提的那三次醒兒,連同報案的細枝末節說給了吳支書。末后請求吳支書再寬限些日子,最好能夠寬限到刨完春花生。賣了花生他就有錢了。
吳支書沒言語,還在吸溜吸溜地喝茶水,出神地盯著茶杯。福聚老漢沒話了,緊著頭皮等吳支書發脾氣。吳支書發脾氣挺嚇人,臉皮再厚的人也吃不消的,但福聚老漢不生吳支書的氣。當干部不容易哩,都像他老漢這個樣子,吩咐個事兒拖拖拉拉,人家這干部還怎么當呢。就說這新農村建設的事兒吧。吳支書在大喇叭里講得分明,是中央的指示,省里縣里的指示,今年不把村子建設成新農村,就把村干部全部拿掉。搞新農村得錢,鋪水泥街,抹石灰墻,等等等,村里最缺的就是錢了,只能大伙的事情大伙辦,一口人集幾百元上去。福聚老漢預備著,要是吳支書實在太為難,就再到張老七那里賒兩棒酒拎過來,求他寬限到秋后。一般情況,兩棒酒辦不成的事兒,四棒酒就能辦個差不離兒。人心都是肉長的,再兇惡的人也有可憐人的那個心。
吳支書把茶杯放下了,眼光投到福聚老漢身上來了,要開始了!福聚老漢屏住了聲氣,腿肚子索兒索兒抖起來。只見吳支書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唉,差不多三千塊哪,十幾窩豬孩子才能掙回來哩!”
福聚老漢打了個愣兒。吳支書沒提建設費的事兒,還一臉的同情,這是怎么回事呢?根據經驗,即便吳支書有了答應拖欠的意思,照樣會拍桌子打凳子的發一頓火的,哪里還敢指望他說什么同情話呢。哦,吳支書一定又琢磨出了整治人的新法子,就像貓吃老鼠,在下口之前,先盡情地捉弄一番。福聚老漢脊梁溝里冒出了冷氣,腿一軟一軟的,眼撲撲要站不住了。
“老孫,那個涂所長,你認識?”
他咋把話題扯到這里來了?福聚老漢的肚子里又增添了狐疑。“不認識,隔村隔鄉的,俺怎么會認識他。”
“其他公安有沒有認識的?”
福聚老漢沮喪地說:“俺跟公安嘴對嘴說話,這還是頭一回哩。”
吳支書眨巴了一下眼睛:“那,你去求涂所長,帶的是什么禮物?”
“俺能帶什么禮物?俺腰里一個子兒也沒有,俺用什么法子去鼓搗禮物呀。再說,不認不識的,帶著禮物去像個啥事兒呢。”
“你連一根煙也沒給人家抽?”
福聚老漢說沒有,這個他倒是想到了,可沒有錢買。
吳支書驚呆了,鼓突著眼珠子看福聚老漢,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老孫啊老孫,平日里看你也怪聰明,的,怎么今兒個辦了這么一件糊涂事,你把人家當成二百五了!你就蹲家里等吧,涂所長能給你送來一文錢,今后這費那費的我全給你免了!”
“這么說,他不會給俺上心找?”
吳支書恨鐵不成鋼地說:“不是上心不上心,他們壓根兒就不會給你找!光送下東西人的事兒都辦不過來,給你找,他們閑得沒事干了!”
福聚老漢哆哆嗦嗦地道:“這么說,俺是一點兒指望也沒有了?”
吳支書不忍心說破,光憐憫地搖頭。
福聚老漢垮了,眼睛直勾勾的,一腚坐了下來。要是方寸未亂,還有一點兒精神的話,這沙發他是不會坐的。吳支書當支書二十幾年,福聚老漢來他臉前求情問事的次數掐算不清,可坐下來的情況沒出現一回。老漢覺得這沒什么,老社會里老百姓見官還得下跪哩。福聚老漢是真的垮了。案子投給了官,雖說不敢抱啥希望,但總之是一根精神支柱。現在,這根支柱被吳支書抽倒了。福聚老漢抱住了腦袋,渾濁的淚水從手指縫里往外冒。
“狗賊真他娘的沒良心,要偷就去偷那些大貪官大暴發戶嘛。折騰個窮苦老百姓干啥哩!”吳支書牢騷滿腹地說。
福聚老漢愈發心酸,哽哽咽咽地哭出了聲。
吳支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老孫,光哭不中用,得想法子。動一動腦筋,興許還能找到出路,你的熟人堆里。說不定就有跟公安有連扯的人。就說我吧,人都知道我跟勝水鄉的干部熟,卻不曉得這僅僅是一小部分。拿這個公安口來說,我就認識他們的頭子。縣公安局的秦局長。”
福聚老漢拾起了淚臉,吳支書的話給了他一線希望。福聚老漢聽人講過,吳支書用公家的酒菜待客,用公家的錢財送禮,手腳格外大方,結交下的臺面人物數也數不清。吳支書的事情就辦得水光溜滑,官帽兒就像緊箍咒一樣,永遠箍在他頭上,財源四通八達。手一伸就能抓到滿把的錢。他還常常捎帶著幫別人的忙。開雜貨鋪的張老七,前年冬天賣假酒被人告發,封了鋪子,還要罰款八千塊。張老七托吳支書去鄉里說了說話,鋪子證第二天就領回來,罰款一分沒交。僅只花了一點兒黑錢。王西順生出個三胎孩子,犯了計劃生育罪,兩口子被捉進了鄉政府,六萬塊錢才能贖人。也是托吳支書說了說話,六萬罰款變成了六百塊,,也是只花了一點兒黑錢。吳支書路子廣,熟人稠,似乎天下沒他辦不成的事兒,但福聚老漢卻沒動過勞動他的念頭。新農村建設費的事兒還站那里呢,哪里還敢奢望再說別的。眼下,吳支書這一提說,勾動了福聚老漢的非分之想。事到如今,別顧頭顧腚的了,豁上這張老臉求一求試試吧,那是小三千塊呀!
“吳支書……”福聚老漢憋粗了脖子,總算把話擠出了喉管,“吳支書,俺想求你可憐可憐俺,去求求那個公安局長……”
吳支書沒接腔,手指頭敲打著沙發扶手,顧自說他自個兒的:“公安局長支使個派出所長,那還不是小菜一碗?”
“吳支書,求你幫俺老漢一把……”
“要是能支使動那個姓涂的,小偷小摸算個什么案子,一眨眼的工夫就給你破了。”
“吳支書,求你救救俺……”
“甚至用不著出屋哩。誰是干那一行的,公安們心中都有數,暗地里說不定還來往,一個電話出去就齊了!”
“吳支書……”
吳支書沉吟了,苦惱萬分地撓了撓后腦勺,犯難地說:“老孫你真能纏巴人,我這兩天還有好幾個重要會議呢!好吧,看在老親世鄰的面子上,就擠空子替你跑一趟吧,唉。”
“吳支書……”福聚老漢雙腿一彎,差點兒給吳支書下了跪。
“不過老孫,我跟秦局長雖說是老關系,但大老遠的跑過去,甩著十根手指頭總不像回事。來回的路費錢什么的,我就給你使上了,誰讓咱們是老親世鄰呢,這禮品錢……”
福聚老漢急忙說:“吳支書,這些錢俺還能讓你出?”
“還有一樣,涂所長那里,你也得去意思意思。他丁點兒東西吃不到,很可能要使壞的。比方說咱們村的事吧,鄉長吩咐下來任務,我臉面上自然不敢違抗,但如果就是打譜頂牛,我也能尋出它一筐理由。”
“中,中。估摸得花多少錢?”
吳支書想了想,“涂所長二百,秦局長八百,兩下里一千夠了吧。”
“一……千?”福聚老漢張口結舌,眼珠快要瞪出眼眶來了。
“怎么,嫌多?”吳支書乜了福聚老漢一眼,打了個哈欠,“你合算合算,不愿辦就算了。細說起來,三千塊錢算什么錢,擱大款身上,你要替他找他還嫌麻煩呢!”吳支書不樂意了,福聚老漢就不敢細想了,連忙惶恐地點頭:“不多不多,不多。可是吳支書,這么多錢俺到哪里去弄?”
“老孫啊老孫,我算是讓你捉了冤大頭了!”吳支書哭笑不得地說,“我只得幫人幫到底了,這樣吧,我幫你貸點款吧,無息的。”
吳支書說完這話就站起來,說要出去撒泡尿。福聚老漢估計吳支書想睡覺了的意思,不敢再打擾下去了,便起身告辭回家。
四
回到家里,福聚老漢翻來覆去睡不著。二千八百多塊錢還懸在那里,現在又要加進去一千塊,這算個什么事兒呢。老婆也睡不著,她在恨聲恨氣地罵小偷,數落時下的村干部。她說小偷沒良心就沒良心了,干部們咋也這般黑心黑肺呢。吳支書站臺上這么多年,就沒看到他辦一件人事,賣這賣那,包這包那,黑里來黑里去,誰知道他賺了多少外快!今年的新農村建設,聽說他從中撈了十多個萬呢!這回送秦局長的八百塊,八成揣他腰包里去了!
福聚老漢呵斥了她一遍又一遍,老婆的怨氣太大了,怎么也呵斥不住。福聚老漢正要揮巴掌時,老婆的話頭忽然轉了向:“對了來運他爹,咱撂進去一千塊,討回來小三千塊,凈賺小兩千塊,算起來還是咱們賺便宜哪!”福聚老漢說:“就你會算賬”心想老娘們真是太煩人了。
第二天早上,由吳支書做保,福聚老漢從村保管手里貸出了一千二百塊錢,八百塊給吳支書,公安局長的禮品錢;二百塊留給自己,送涂所長的。剩下的二百一人一百,吳支書說這是份機動錢,防止l臨時出了事兒吃憋的。
福聚老漢揣著三百塊錢回家來,老婆已經縫制出一個紅布口袋,里面已經裝滿了金燦燦的黃米,圓鼓鼓的就像個小孩枕頭。福聚老漢陰沉著臉。把兩張老頭兒票掖進黃米里去,老婆縫死了袋子口。這樣干是吳支書教導的。吳支書說,送禮要會送,送好了人家歡天喜地,送不好要被人家轟出門。他就經歷過這么一次,險些壞了大事呢。福聚老漢說,抬手不打笑臉人,怎么送禮還會送出事兒來呢。吳支書說人家怕犯錯誤。福聚老漢還不明白:收別人家自愿送的禮物還犯錯誤?吳支書說,怎么不是個錯誤,要是國家提倡干部收禮,老百姓哪能送得起,送不起的。福聚老漢心說還是國家好,替老百姓想得周全,可惜老百姓跟國家說不上話。
隨便吃了點什么,福聚老漢把黃米口袋裝進化肥袋里,袋子綁在自行車后座上,蹬起車子上了路。日頭冒老高了,七月的日頭一冒出來就是熱的,福聚老漢正好朝著日頭走,沒走多久臉上就冒出了汗水。肚子里像有一團火在燃燒。汗水不斷地淌進眼睛,殺得眼珠子生疼。福聚老漢沒心思揩擦,實在受不住了時才抹拉一把。帶著這么貴重的禮物去求陌生人辦事,他老漢還是頭一回,太難為情了。要是再跟吳支書所說的那樣,生生讓人家趕出門,就像轟趕一條討厭的癩皮狗,那他往后還怎么有臉活人呢!把他的,送東西還要低三下四地送,竟比討東西還要犯難,這算個什么理兒呀!
翻過南北走向的珠山,眼前就是以鑿制小豆腐磨兒出名的磨旺鎮了。一進鎮子,福聚老漢的胸膛里就擂開了鼓。他騰出一只手來,不住點地捶打胸口,一直捶打到派出所大門外。他往里一瞅,院子里沒人,正是吳支書說過的往里進的最好機會。他便依照吳支書的囑咐,低垂下腦袋,飛快地騎進去,一直騎到西山墻下才停住。吳支書說東西擱派出所一般沒事,福聚老漢還是給車子上了鎖,捆黃米袋的繩子又加了幾個死結。
返身來到屋子前邊,福聚老漢數準第三間屋子,瞪了幾下眼,咽了幾口唾沫,動手推門。推了幾把沒推動,壯了壯膽子,扒著門玻璃往里瞅,原來屋子里沒人。福聚老漢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不知道這是咋回事。他是來辦事的,而且這件事辦得越快越好,然而為何看到事情這時候辦不成,卻反倒松了一口氣呢。真是怪了。
正奇怪著,背后驀地響起了說話聲:“是孫老漢吧,什么時候來的?”
福聚老漢打了個寒噤,回轉身,發現正是那個涂所長,騎著個自行車剛過來,也是一臉的汗水,咧著個大嘴朝老漢笑。福聚老漢趕忙做出笑臉回應,心里則道,老公安騎車子跟在腚后頭,一定瞅見馱著黃米包的他了。這笑臉是沖那包去的。老漢就生出了一肚子情緒,這些當官的真是享福,拿著國家的工錢,吃著百姓的禮品,還不正經八百地干活,都小晌午了才過來坐班,他們的臉皮子誰知有多么厚呢!
涂所長支下車子:“孫老漢,你來得正好,我正打算去找你呢。”說著從褲兜里掏出鑰匙,插進鎖眼。
找俺討禮品吧,才一天工夫就等不及了!想到這兒。福聚老漢的腦子里打個忽閃:眼下不正是送東西的最好時機嗎?剛才一走神,竟把這檔子事丟腦后了。吳支書反復說過的,送東西的時候萬不可讓外人看見。看見就毀了。福聚老漢抱著小米口袋回來時屋門已開,涂所長正坐在椅子里發呆,顯見是在思謀禮物的輕重了。老漢便站在涂所長臉前背起書來。
“涂所長,俺是來給你送心意的。昨兒俺從這里回去,越咂摸越不是個事兒,你跟俺不親不故,憑什么給俺跑腿!要不向你表表心意,俺就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干啥都沒心思。可俺是個窩囊廢,要錢沒錢,要權沒權。正經事一點也幫不上。俺就給你裝了幾斤黃米,等八月十五節時包個糕吃。統共就六斤,還是自家地里產的,土造子貨,不能算禮品,只能算點心意。所長你別嫌寒磣,一定要收下,不的話俺就呆這里不走了。”
福聚老漢背完以后心里捏把汗。雖說字句有所添減,但意思總算弄完整了。只不知老公安聽了舒服不舒服。老公安的臉上沒有表情。
老公安說:“完啦?”
福聚老漢登時發了窘。吳支書沒有說過老公安這個當口會說這句話。福聚老漢就尷尬地把黃米口袋往前遞了遞:“涂所長,你收下。”
涂所長說:“孫老漢,你大老遠的跑來,就為給我送禮?”
福聚老漢點點頭,激靈打個冷戰,又慌忙搖動起來:“不是禮不是禮,幾斤黃米算什么禮……”
涂所長的臉色陰沉了:“孫老漢,你是怕我不給你辦事吧?”
“涂所長說哪里話,說哪里話。”福聚老漢連連說。這個老公安一說就準,可見是經常吃禮。
涂所長重重地喘了口氣:“孫老漢,要不是看你年紀大,不是油嘴滑舌那號人,我會發脾氣的!我姓涂的對這種事很反感!我很忙,沒時間跟你多說,我只能告訴你,這黃米我不能收。你快把口袋放下,我要和你談案子。”
他裝得還真像哪!福聚老漢心里罵道,肚子里一堆屎,嘴頭上一朵花,當干部還真得有兩下子哩。
“涂所長,你不收俺不跟你談,俺啥也不跟你談。”福聚老漢遵照吳支書的教導繼續表演著。
涂所長的臉發了黑:“孫老漢,你把我當成什么人啦?”
福聚老漢沒有害怕。吳支書說過的,吃禮的人吃禮前后不會給好臉色看,甚至還會生很大的氣,都是裝出來的。只要他不往外攆人,就是好兆頭。
“涂所長,你別讓俺老漢犯難……”
“只許你讓我犯難嗎?”老公安弄起高腔來了。“我姓涂的不是那種人哪!”
“涂所長。俺要給你跪下了!”福聚老漢面急心不急地說。
涂所長眼睛一直,忽地跳了開去,怒聲道:“你這老漢。讓我怎么說你才能夠相信!”他咕咚咕咚地踱開了步子,老牛一般喘息著,眼睛瞪得比牛眼還要大。福聚老漢只覺得可笑。
“孫老漢。”涂所長站到福聚老漢臉前,呼呼粗喘著說。“給你說幾句不該說的話。因為我脾氣犟性子直,不愿干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把鎮里的干部幾乎得罪光了!請吃我不去,送禮我不收,就這么樣把他們得罪光了!他們時時刻刻盯我的腳后跟,恨不能一腳把我踢出公安隊伍!我他媽的也豁出去了,一根煙也不抽他們的,身正不怕影斜。氣死那些狗日的!”
心里沒氣卻氣成這個樣子,真不容易哩,這些官兒都是人精哩。福聚老漢肚子里連連感嘆,但沒有忘記繼續給老公安搭臺階。吳支書說這個事叫做搭臺階,是一門很高的學問。
“涂所長。你嫌少是不是?要是不收就是嫌少。那俺就回去開拖拉機,給你拉幾麻袋來。”
“你……”涂所長讓什么噎住似地瞪了瞪眼,“你這個老漢,瞧著怪老實的,沒想到也會來這一手,還挺上道兒的!你以為天下的干部都是貪官污吏是吧!貪官……”老公安閉了嘴,低頭看看手表,緊緊地鎖起了眉頭,“好吧,不跟你磨唧了,把東西放下,咱們談案子。”
“謝謝涂所長,謝謝……”
福聚老漢點頭哈腰,歡喜不已,依著吳支書的教導,把黃米口袋放桌子底下,深深推到里面去。直起腰來再看涂所長時,還氣咻咻的樣子,福聚老漢的心卻踏實了。吳支書指點過的,禮物收下,不管他是白臉還是黑臉,骨子里卻已是心花怒放,把送禮人視作體己人了。這當口福聚老漢應該趕緊離開。人家不稀罕你的好話,老百姓的好話對干部不中用。說多了只會令人厭煩。眼下涂所長說要談案子,福聚老漢極清楚這是應景話。他知道什么案子,如果知道還用得著跑這里來燒香拜佛!福聚老漢只想瞅個空兒快些抽身。
涂所長平了平氣兒,指了指墻邊的沙發椅:“孫老漢,你坐下。”
福聚老漢一來累了,二來已知涂所長把他視作了體己人,就遲疑了一下,坐進了沙發里。禮品真他娘的是個好東西哩!
“孫老漢,這個案子不好整,我們沒想到這個案子這么難整!”
當然不好整了,福聚老漢心里怪笑不止。可往后就定準好整了。
“接到你的報案后,我們把那些手腳不干凈的貨都撥拉了一遍,集里集外做了詳細的調查。可是沒有搜集到丁點兒線索。”
一出了事兒就知道找誰,果然跟賊人有來往!福聚老漢憤憤地想道。這些人咋這樣不知羞恥啊!
“這種案子,我們知道受害人很難提供出線索,因此一般不用受害人參與偵破,只談個大概就行。這個案子這種情況,我們還沒有遇到過,竟然連個嫌疑圈兒都劃不出來。”涂所長頓了頓,“孫老漢,你走進驢肉攤里一摸口袋發覺丟了錢,當時,你四下里望過沒有?”
“望過,俺還能不望?”福聚老漢心不在焉地回答。有點兒悻悻。知道望過還要問,應景話。廢話。
涂所長接著問:“那么,你有沒有發覺神色不對頭的人?”
他把俺老漢當成啥啦?發現了小偷俺還能不下手捉?那是兩千八百多塊呵!福聚老漢連想都沒去想,他被涂所長的話逗火了,想尋一句帶點骨頭的話撂給他啃啃,沒尋出來。又一想尋出來也不能撂的,惹惱了這個老公安,禮品和豬孩子錢可就全泡湯咧!
“孫老漢,不要著急,慢慢想。”
想你個球蛋哩!福聚老漢差點兒罵出口來。那個掏包的狗雜碎,怕早就裝你大腦袋里了!
五
涂所長還問過一些事,福聚老漢都敷衍了事地回答了他。趁涂所長抓起那塊磚頭模樣的機器敲打的工夫,福聚老漢說家里的花生地荒了,再不拾掇不中了,涂所長一點頭他便抬腿走出門去。福聚老漢睜著眼撒謊沒感到不自在。他想跟這種人撒謊用不著不自在。
福聚老漢騎著自行車往回返,嘴里嘀嘀咕咕罵了一路。六斤黃米,二百塊錢,一畝地的掙頭哩。就這么磕頭作揖地送給人家了。幸好防止吃憋的一百塊錢沒派上用場。吳支書的那八百塊自然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不知另外的一百塊動沒動。福聚老漢擔心已經花光。花別人的錢不心疼,況且吳支書是個喜歡花別人錢的人。
到家時日頭剛剛偏斜。福聚老漢問老婆吳支書來過沒有,老婆說沒有。老婆問事情辦得怎么樣,福聚老漢說花上了那么多買路錢,豬孩子錢還能找不回?說不定三兩天就給送過來了。
吃了點飯,福聚老漢顧不上歇息,出門來找吳支書。去縣城的路比去磨旺鎮的遠,但吳支書有電驢子,事兒順手的話,這時候也能趕回來。
吳支書家的院門關著。支書老婆出來開了門,說吳支書還沒回家。秦局長和吳支書是老相好。哪能立馬放他回來,最起碼要喝一頓的。福聚老漢心里急,說要進屋去等吳支書。支書老婆說她昨黑沒睡醒。想借中午的空兒睡一會。福聚老漢只好怏怏地回家。
天傍黑時福聚老漢又來探問,支書老婆說吳支書正好剛回家,正在屋子里喝酒解乏呢,今兒可把他累毀堆了。
兩間屋子里的電視都已開演,都演的是大干部開會的事兒,只有人影,沒有人聲。福聚老漢隨支書老婆走進偏房,見吳支書歪在沙發里啃一只雞腿。茶幾上擺著四盤菜,一盤雞腿,一盤什么魚,另兩盤福聚老漢叫不出名字。吳支書抬了抬眼睛說:“老孫,今兒可把我累死了!你那頭辦得怎么樣?”福聚老漢趕緊賠笑說:“挺順溜,挺順溜。”說著敬給吳支書一根煙,替點上火,把拜見涂所長的經過細細匯報給了吳支書。
“我估計得不錯吧?”吳支書把啃過的雞腿骨丟在桌子上。福聚老漢瞧得分明,雞腿骨上頂少還能啃下來半口肉,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吳支書用指甲摳刮了會兒牙縫子,說:“老孫啊,該你走運哪,這碼事幸虧兩頭兒跑哩!今兒秦局長給我透了實底,你猜涂所長是個什么人?劉副縣長的把兄弟呀!要是只跑秦局長的門子,把姓涂的給落下,這事準砸鍋!反過來,只往姓涂的那里跑,沒有秦局長的面子,那你就跑吧,八百塊錢,八千塊錢怕也磨不著他的眼!好險啊!這下好了,秦局長已經給姓涂的打了電話,姓涂的做足了人情,自己也多少吃了一點。答應得很痛快!”
“多虧吳支書……”福聚老漢急忙表示感謝,正要接著說:跟當官的打交道真兇險哩,一想吳支書也是官,就沒有說。
“他娘的。今天險些兒吃了憋哩!”吳支書撿起半盅酒一飲而盡。“秦局長非拉我下館子不可,下館子不用他花錢,可咱是找他辦事的,光伸著個嘴吃還要不要臉?只好買了兩瓶酒,還沒舍得買貴的。”吳支書從口袋里摸出一個錢卷兒擱老漢跟前。“還剩三塊三毛四,你點點。”
“支書你這是干啥?”福聚老漢難堪至極,“路費錢俺還沒……”
吳支書不樂意了:“路費錢?那么,煙錢、工夫錢、人情錢啥的呢?老孫呀,一個莊子里的人,理論起來都沾親帶故呢。禮品錢,我想墊你也不會讓我墊,零打碎敲的再問你要,那不成了做買賣了嘛。快點一點數收起來。”
“吳支書,這個錢俺沒臉拿!”福聚老漢的臉漲得黑里透紅。
“老孫,你這就不對了!漂亮話我不想說,說多了見外,你要不拿,以后就別再找我吳支書辦事了。”
“吳支書,你真是……”
福聚老漢的手伸了幾伸,厚著臉皮拾起了那卷錢。
“不坐下來喝幾盅?”吳支書的心思回到了酒桌上,“那就回去歇息吧,把心放寬,等好消息。”
回到家里,福聚老漢把這塊事說給老婆,老婆也深受感動,說沒想到吳支書還是這么一個人,把剩下的分分毛毛都歸還了!他們想起了這一二十年間,說過吳支書不少壞話,一直以為他是一個挺兇惡的人,一個只替自己考慮的壞干部,替人辦事也是為了掙錢。現在想來覺得怪對不住人家。福聚老漢說,拿到豬孩子錢立馬把建設費交上,往后吳支書吩咐事兒,鉆天拱地也不能落后頭!老婆感慨萬千,要是吳支書管抓小偷就好了。吳支書管抓小偷,頂多破費幾棒酒幾盒煙。跟那個姓涂的比起來,幾棒酒幾盒煙算個啥。
天亮以后,福聚老漢借了一袋地瓜干,喂老母豬。去張老七的鋪子里買了四袋化肥,追施給秋玉米的。一百塊錢遠遠不夠,福聚老漢讓張老七記在賬上。應承半月內保準償還。
給秋玉米追完化肥,福聚老漢一改往日的做活習慣,蹲在家里不下坡了。他在等著老公安送錢來。七月雖說是個掛鋤歇伏的日子,但是沒有這件大事頂著,福聚老漢可閑不住。他的田地跟別人一樣多,可是他手里的活計卻是干也干不完。他常常給來運哥仨講,要想偷懶耍滑不務正業,麥收時節也能尋出閑工夫來;可是要想過富裕日子,上大凍的天也有活兒干。
呆在家里他也閑不住,掃掃天井,和和尿泥,擺弄擺弄雞籠子。第四天小晌午的時候,福聚老漢蹲在豬圈里給老母豬撓癢癢,老母豬伸著腿躺在豬窩門口,舒坦得直哼哼,福聚老漢一臉的汗水。
老婆興興沖沖地跑到豬窩門口:“來運他爹,來了來了……”
福聚老漢忽地站起來:“老公安?”
“老公安老公安……”
六
老公安是讓一幫孩子給領過來的。老公安的樣子挺狼狽,身子濕漉漉的,擰著眉毛,閉著嘴巴,弓著腰。右手老狠地壓在胸口上。就像剛剛挨了一頓揍似的。走進屋門口他摩托車都沒心支,信手一撂就往屋子里跑來。福聚老漢迎上前來打招呼,他睬也沒睬,福聚老漢只好跟在他腚后頭往屋里跑。心說錢真是個好東西,什么人的腿都能買得動。這么遠的路,這么熱的天,他當頭目的竟然親自跑了來!進了屋子,涂所長麻袋似地倒上炕去,齜牙咧嘴的,手重重地揉搓著胸膛,哈達哈達喘息著。福聚老漢一愣:似乎不像弄奸樣子,難道真累壞了?噢,干部們的身子金貴哩。
“涂所長,你……”
涂所長蚊子樣哼哼道:“不要緊,我吃上藥了,過會兒就好了。”
還有治勞累的藥!福都讓這些人享了!福聚老漢憤憤不平地喘了口氣:“涂所長,送錢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派個下人來還不中?”
“孫老漢,錢,還沒找到。”
“啥……”
福聚老漢蒙了。不送錢他來干什么?抓個小偷。他自己也說是個小案子,幾乎是手到擒來的,怎么這一回還沒有抓到呢。莫非他還想吃點啥?福聚老漢的腦袋里轟轟亂響,不敢繼續往下想了,他木呆呆地站了半晌,說涂所長你歇著,俺出去拉泡屎。說完車轉身走出屋子。
老婆趴在間壁的墻壁上偷聽。家里來了客人,有男人在,老婆不能站臺面,是祖輩流傳下來的規矩。老公安的話老婆也聽到了,她見男人出來,急忙驚慌失措地道:“他不是來送錢的……”
福聚老漢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咬著耳朵說:“你過去泡壺茶,招呼著點兒,可不興亂說,問什么都說不知道,俺去找吳支書討主意,馬上就回來。”
這個人的心思只有吳支書才能揣摩得透。
福聚老漢跑到吳支書家,吳支書正蹲在南屋后頭的涼棚底下喂狼狗,他說狼狗這幾天不舒服,不愿意吼叫,給它改善改善生活。食槽里都是精瘦的條子肉,狼狗懶洋洋地嚼巴著,十分委屈的樣子。
福聚老漢急得不行,沒耐心等吳支書把事兒忙完,吳支書的話一停頓,他就趕忙搭腔說那個涂所長來了,說豬孩子錢還沒有找著。吳支書說姓涂的說還沒有找著?福聚老漢點頭說姓涂的親口說的。吳支書眨巴了幾下眼,領福聚老漢進屋。
“他是來找吃喝的。”吳支書說。
福聚老漢的臉皺成了亂麻團子。
“機關干部下來辦事,辦到哪里吃到哪里,是正常事。因此機關干部都愿意出事,出了事就不想松手。秦局長跟姓涂的打過招呼,說你家不寬裕,最好不要那樣搞。看來這姓涂的是仗著后臺太硬了。不過他不會來第二回的,頂頭上司不那么好得罪。”吳支書沉思了一下,“這件事我既然插了手,就不能半路撒手看你的熱鬧。這樣吧,你手頭緊巴,再說也不會招待,這頓吃喝就算我的吧,你只出幾個菜錢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福聚老漢好歹擠出一絲笑模樣來,心里邊卻在哭泣。幾個菜?要花多少錢?他想問一下。想想人家搭上了煙酒和工夫,一片好心,實在問不出口。
“老孫啊,事情辦到了這一步,只能往漂亮里辦,打發他個滿意了。張老七那里有板栗,給他稱上幾斤,再掖一個錢卷兒吧。”
“還……”福聚老漢的哭相存不住了。
“吃喝吃喝,你以為只是嘴巴上的吃喝?頂著個大毒日頭,跑四十多里山路,你以為他只想圖個肚子飽?叫花子也不會愿意的。”
“哪,這次掖多少?”
“兩條煙錢,三百塊吧。”
“三……”福聚老漢說不出話來了,肚子里疾速地打開了算盤,凈錢三百塊,一桌菜錢不知是多少,算一百塊吧,四百塊錢又沒了。福聚老漢的眼睛里直冒黑光,“吳支書,是不是只給他些板栗……”
“跟你說過沒有,板栗黃米這些東西只是個由頭兒,社會上跑的人心中都有數。要是曉得里面沒有干貨,他們會摔到你臉上的。”
“可是,要再搭上這一些,豬孩子錢就只剩一千來塊了……”
“你這人,賬怎么能這樣算!要是不花這幾百,你失掉的已經不是小三千,而是四千多塊了!”
福聚老漢說:“也是……”
“算了算了,給你辦事,我卻倒趕起來,就像求你給我辦事似的!你有錢賠就賠去吧,我不操這個心了,以后別再來纏巴我了!”
吳支書起身往外走去,福聚老漢慌忙攔住他:“吳支書,你撒手不管那怎么中,錢還得你操持哩!你不要跟俺死老漢一般見識,俺知道個啥呢……”老漢的眼里流出了淚水。
“酸樣子,這么大年紀了只會弄酸樣子!”吳支書坐回到沙發上,“回吧,姓涂的定準要問你一些事,回家應付去吧。喝酒的事不要說,我過去叫他。秦局長的事更不要說,說了他會以為你拿大官壓他,會壓出他的火來的。”
“這個俺懂。”福聚老漢抹拉著眼睛說。
福聚老漢走出屋子,支書老婆抬起頭來。朝吳支書瞪眼說:“坐電扇底下都冒汗,俺憑什么給他炒菜。俺不炒,要炒你炒!”
“傻樣子,你看你這個傻樣子!”吳支書戳點著老婆的鼻子,氣不打一處來地說,“多交一個人等于多開了一條路,你懂不懂?這頓酒席由兩下里報銷,你懂不懂?我看你是熱昏了頭了!”
“啊呀,”老婆的眼睛里放出了亮光,“這比伺候鄉干部還劃算咧!”
“把菜整治得精致些,我要一下子把這個姓涂的勾住!”吳支書站起身,卡著腰走了幾個來回,“這些年公檢法越來越他娘的吃香了,必須正經八百地跟他們結交了!要是公檢法里有大粗腿,馬老三的事哪能就掙那么點兒!”
“咱們不是掙了六千多塊嗎?”
“要是有大背景,起碼得翻兩個番!”
吳支書煩上來,拾起酒盅子摔碎在地上。
七
福聚老漢從吳支書那里討主意回來,涂所長已經恢復了精神,盤腿坐在炕上喝茶水,芭蕉扇揮舞得噗嗒噗嗒響,分明是吹電扇吹慣了,臉上的汗水依然不斷溜地往外冒。老婆看老漢回來,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么,福聚老漢白了他一眼,她才心事重重地走出屋子。
福聚老漢一回來涂所長就訴苦。這個心景福聚老漢清楚,他吃的苦越重,功勞就越大,吃東西也就吃得越坦然。
“孫老漢。這個扒竊案出鬼了!我們全所干警都靠上了這個案子,腿要跑斷,嘴要磨破,該調查的人調查了,不該調查的人也調查了,竟然連一點兒蛛絲馬跡也沒有尋出來!”
福聚老漢說:“這個小偷怕是一個高手。”
涂所長說:“高手?我們光反扒能手就有三個,都是縣里掛號的,什么樣的高手沒有領教過?我們偵破扒竊案,沒有一回超過三天的,幾十分鐘內收網那是常有的事。這次可丟大丑了,而且丟給了外鄉鎮。伙計們都給氣得罵娘,發恨說逮住那個雜種非揍死他不可。”
這話說到了福聚老漢的心里去,他連忙附和道:“該揍該揍,這種東西揍死了也沒有找狗皮的!”
涂所長苦笑起來:“扒手沒揍著,我倒先為他吃上拳頭了!”
涂所長用手指勾開他的上嘴唇,讓福聚老漢看他的牙齒,黑咕隆咚的沒東西,再一瞅,原來三顆門牙只剩了小半顆。
涂所長說這是讓季進寶那小子整的。季進寶干過扒手,后來發誓不再干。不準公安再找他,問事也不行。幾天來涂所長愁昏了頭,走投無路,就想找季進寶探聽一下,或許能找到一點線索。涂所長硬著頭皮找到他,誰知那小子二話不說,劈臉就是一拳。涂所長沒防備。打掉了仨門牙不算,還被打翻在地,脊梁恰好硌在一只小板凳上,疼得他兩眼冒金星,半天沒爬起來。
福聚老漢說:“你咋不一槍斃了他?”肚子里卻曬笑不止。動手打公安,他騙誰?!他那二顆半牙齒,一定是喝醉了酒磕掉的。吳支書就因喝醉酒磕掉過這么一回,也是上牙,不過他磕掉的是門牙,吳支書現在的倆門牙也是白顏色的,只是白得挺古怪,打眼一瞅就是假的。
訴過了苦,涂所長又開始老一套了,煞有介事地問案子。這一回他問得更加細碎繁瑣,更加沒邊沒沿兒。他問福聚老漢在驢肉攤里得知遭了竊,這之前在哪里摸過裝錢包的口袋?福聚老漢說在拉屎的玉米地里。涂所長說玉米地到驢肉攤這段路,你有沒有拐過彎兒?福聚老漢說只二三十步路,拐什么彎兒。涂所長說你站在驢肉攤里張望可疑之人的時候,看到有幾個高個子?福聚老漢心想又胡問開了,就隨口道四五個吧。涂所長問幾個中等個子?福聚老漢說七八個吧。涂所長問幾個矮個子?福聚老漢說十來個吧。涂所長又問幾個老年男子、中年男人、青年男人,幾個老年女人、中年女人、青年女人。接著又問發現沒發現一個二十歲左右、左耳朵缺了半個的男人?發現沒發現一個二十歲左右、模樣挺漂亮、打扮很花哨的女人?發現沒發現一個……福聚老漢信口胡謅著,心說噦里巴嗦的,不就是想捱到中午吃一頓嘛。
晌午不到,吳支書過來請涂所長吃飯了。吳支書一進門就親熱地拉住了涂所長的手,連說你好你好,涂所長也說你好你好。福聚老漢有了主心骨,退到后邊不再吱聲。吳支書辦事他放心。
握過了手,吳支書把自己介紹給了涂所長,讓涂所長往后喊他老吳就成。他說福聚老漢的事兒他已知曉,涂所長大老遠的親自來現場辦公,真讓人感動。這件事他想幫忙也幫不上,只能做些稀松平常的粗活,現在請涂所長到他家里去吃便飯,吃飽了肚子再接著干。
吳支書真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字字句句都是那么在理兒,福聚老漢不由得自豪起來。涂所長直推辭。他當然要推辭兩句的。涂所長說他哪有時間吃飯,有那時間也沒那心情哩。這個回合要還拿不下這個案子。他姓涂的就沒臉見人了。他說待會兒在孫老漢這里吃個饅頭就行了。
吳支書就和他爭執起來。吳支書說公安的事他是門外漢,可也知道破案這活不是耍的。碰上老滑頭,一年半載也可能掏摸不著他,不吃飯怎么行?涂所長來這里又是客人。客人來這里幫忙辦案村里連頓便飯也不管,傳進磨旺鎮政府領導的耳朵里去,他老吳的臉只能往褲襠里掖了。
結果涂所長敗給了吳支書,讓吳支書拉下炕來拉出了屋子。這個結果福聚老漢早就曉得了。涂所長的官比吳支書的大,又是鎮子里的人,怎么會說不過吳支書?就坡下驢罷了。
“孫老漢,”涂所長被吳支書拉著往外走,還沒忘記說兩句官面話,“孫老漢,我知道那一時刻的情況不好回想,但沒有別的辦法,不好想也得想,要來來回回地想,爭取把那一刻所看到的人物全部想起來。”
福聚老漢說:“錯不了錯不了,你情管放心吃飯就中。”
兩個干部的腳步聲響出院子。福聚老漢就長聲短氣地罵將起來。老婆說,你這人怎么啦,人家替你管飯管酒,你倒罵人家不是人。福聚老漢說,我不是罵吳支書,我是罵那個老公安!把他娘的臉皮子比腚巴子還厚哩!
沒過多會,吳支書的老婆走進門。吳支書家招待客人,支書老婆只管炒菜,上菜上酒這些營生由支書的兒媳婦管理。福聚老漢兩口子笑容滿面地請支書老婆上炕坐,支書老婆說她沒空兒坐,說幾句話就回。她說吳支書可憐老孫家窮,冒著吃官司的危險,從村保管手里挪借了六百塊錢,不要利錢的。今晌午的席面花了四百七十多快,菜錢是二百八十八塊零六毛,菜錢已經扣下了。支書老婆把六百塊錢的欠條、三百一十一塊零四毛的現金遞給福聚老漢,然后打開印泥盒,讓福聚老漢往欠條上按指印。不知是感激支書兩口子,還是因又拖下了一筆饑荒,老漢的手指頭晃悠了半天才按到了紙條上。
老婆早已看直了眼,支書老婆一出門,她就哆里哆嗦地說:咱出錢是應該的。可一桌菜咋這樣貴……”
福聚老漢說:“貴什么貴,你沒聽來運他們說,上千上萬的酒席都不是稀罕事。”
老婆說:“那說的是公家……”
福聚老漢皺起了眉頭:“你住嘴吧!找塊紅布,再縫一個枕頭皮兒。操他祖宗的,老公安還沒吃飽哩!”
老婆戰戰兢兢地說:“這回只裝黃米就中了吧?”
福聚老漢更煩了:“只裝你個頭啊!黃米這些東西只是個由頭兒,你懂不懂!這就像喂豬,你只給它糠吃,它不但不吃,還會給你拱出槽子來的!”
老婆說:“豬是豬,人是人……”
福聚老漢說:“快縫你的吧!你以為俺愿意這樣喂他啊!既然犯在了人家手里,就得盡著人家拾掇!”
八
枕頭模樣的板栗口袋綁上涂所長的摩托車沒多會兒,涂所長喝酒回來了。福聚老漢已泡好了茶水,候在炕上。涂所長的面皮沒改顏色,無疑這家伙的酒量不小。神情兒不喜也不惱,估摸不透他對這頓吃喝滿意不滿意。福聚老漢心想他一準會先談一談酒桌子上的事情的,竟沒有,他一進屋就坐在炕沿上發呆,眼睛半天才眨一下,顯然在轉繞什么事兒。福聚老漢犯了嘀咕:酒沒喝足?菜不可口?吳支書不小心冒犯了他?
涂所長發了半晌呆,像突然醒轉過來似地開了口,卻絕口不提吃喝的事兒,問福聚老漢記起幾個人來沒有。做官人的肚子可真深哪!福聚老漢捏造出三個人模樣說給涂所長,涂所長依舊揮動著鋼筆寫在本子上。寫完后又追問什么什么,記下后又讓福聚老漢沉下心追想。福聚老漢有口無心地敷衍著。一個勁兒催促涂所長喝茶水。他以為姓涂的不會久坐,喝幾碗茶水醒醒酒,胡亂扯巴幾句就會開路的。
不料姓涂的扯起來沒擋了。掛鐘敲響五點。福聚老漢開始發毛了。四十多里的山路,就算眼下動身走,走回家也誤了晚飯了。莫非……莫非他還想在這里吃晚飯?福聚老漢腦子里打了一個雷。吃了晚飯自然要住宿,明兒早上那頓飯自然又得管!福聚老漢緊張了,驚恐了。看老公安,一點兒動身的跡象也沒有,仿佛要在這里安營扎寨了!福聚老漢心煩意亂,恨不能把老公安拖下炕來,趕出屋子。瞅瞅掛鐘,快六點了!福聚老漢明白了,老公安這次來不是打算只吃一頓的,說不定想住個一二日吶!
福聚老漢只得采取措施了。他一屁股的饑荒。不敢往上添加了!老漢壯了壯膽子,哭咧咧地說道:“涂所長,你把俺的腦子摳疼了,俺啥也想不起來了,你要是再逼著俺說,俺可就要胡說了!”
涂所長閉上了嘴,很失望地合上了本子。到嘴的晚飯吃不上,咋能不失望?他把本子揣進了手提包,苦笑一下,說:“好吧,這次就到這兒吧。孫老漢,我還有可能來找你的,如果我騰不出時間,就請你到磨旺去談,這幾天千萬不要出門。”
福聚老漢瞪了瞪眼沒說出話,剛落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走出屋子,發現日頭已經變成了雞蛋黃模樣,福聚老漢冒出一身冷汗。再磨蹭一小會兒,就是直通通地攆老公安走怕也攆不動了。福聚老漢從拖拉機棚子里替涂所長趕出摩托車,涂所長接過來,見貨架上綁著個小口袋,就搖一搖頭說:“孫老漢,又給我送禮啦?”福聚老漢說:“不是禮不是禮,幾斤黃、不,幾斤板栗,咱自家樹上落的,捎回家煮給孩子堵閑嘴。”涂所長說:“唉,你這個老漢啊!”說完發動開摩托就竄了。
他連推辭都不推辭!福聚老漢氣得暈頭轉向,直想拾起一塊磚頭,照老公安的后腦勺砸去,讓那顆花白的腦袋開紅花。
福聚老漢沒有再回院子,一步一朵土花花地往南走去,他要去吳支書家說感謝話。吳支書替招待了客,替他弄到了錢,恩重如山哩。
吳支書兩口子正坐在家里沙發上說話。老婆說:“我看這次是白費勁,姓涂的酒都不喝一滴,好像跟咱不是一路人。”吳支書說:“你知道個球!姓涂的正擔心咱跟他不是一路人哩!頭一回拉關系,差不多都是這樣的。”聽到院門響,老婆抬頭看了看說,“老孫來了。”吳支書閉上了眼睛。
福聚老漢走進屋來,支書老婆說:“你瞧瞧,只比人家涂所長多喝了二三盅。人家啥事沒有,他倒醉成了一灘泥。”
福聚老漢招呼了幾聲,吳支書睜開眼睛,張開口接住送過來的香煙,吸了幾口才欠起身子,說道:“姓涂的好酒量!一瓶孔府宴,八瓶青啤,喝肚子里去就跟沒喝似的。是個干大事的人吶!”
福聚老漢說:“吳支書,你的大恩大德,俺老漢怕報答不完了。俺一定讓來運哥仨接著報答,俺老漢說話算話!”
支書老婆說:“孫大哥真是個善心人,知道報恩。不像有些人,你今兒給他辦了事,他明兒卻在街上罵你哩,還有寫黑信告狀的。”
吳支書說涂所長這人不錯,不過福聚老漢要做好再送一次紅包的準備。姓涂的一邊說扒竊案不算什么案子,一邊卻又強調這個案子很棘手,直擔心這個回合還拿不下來,這就是還想吃一點的意思。吳支書強調說,這事可千萬不能怪人家,現今當個干部不容易,工資就那么點兒,物價一天比一天貴,還要定期不定期地給上級送禮,沒點兒外快怎么得了,不得了的。聽涂所長的口風,他得罪了幾個鎮領導,其中一個還跟地委有關系。涂所長的意思是他不給他們辦事,請吃不到場,變著法子給的東西又給送了回去,因此惹惱了鎮干部。不管他是怎樣惹惱的,反正這是一樁頂麻煩的事,不是萬兒八千的錢能夠擺平的。他這意思,就是眼下極缺錢,豬孩子這個案子,要不是看秦局長的面子,三千五千的是打發不掉他的。
福聚老漢把吳支書的話跟涂所長臨走時的話一聯系。感到汗毛直豎,脊梁溝里一陣一陣發涼。他祖宗的。這比捅了馬蜂窩還熊人哩!
九
福聚老漢的日子難熬了。黑日做夢,夢見涂所長來了。摩托車直接騎上了炕頭,伸著個大手討吃討喝,說這一次來就不走了。福聚老漢驚出一身冷汗,醒轉后再也睡不著。白天在坡里干活,只要望見個騎摩托車的,就要心驚肉跳魂不附體大半天。呆在家里,聽到摩托喇叭聲,院門聲,老母豬拱動柵欄門聲,只要是個跟喇叭聲和開門聲相近的聲響,福聚老漢就以為是涂所長來了,立時嚇個半死,老婆在背上捶打一會兒他才能緩過氣來。
第六天早上,吳支書來到福聚老漢家,說磨旺鎮派出所打電話給勝水鄉派出所,鄉派出所打審話給吳支書。讓福聚老漢馬上去磨旺鎮。
盡管早就有了思想準備,可臨到眼前福聚老漢還是覺得受不了,就像劈頭挨了一棍子,直覺眼睛發黑天旋地轉。
吳支書打了個哈欠,道:“快收拾收拾去吧。那天我給涂所長說足了好話,又有秦局長在那里把著,估計是最后一回了。這回還是三百吧。前二回弄得很漂亮。這一回要弄砸鍋就不劃算了。”
福聚老漢掙扎著說:“吳支書,再填進去三百塊,豬孩子錢就……”
“怎么,你不想送啦?”吳支書吃驚地凝視著福聚老漢。煙巴子一摔說,“老孫,我擔心你嚇熊了蛋,重話始終沒敢說呢!涂所長領一個破案組,蹲這里吃你一月倆月,末了兒說案子沒法破,拍拍屁股走人,你能怎么治他?涂所長已經很夠意思了!你要不知好歹讓他瞅出來。那就麻煩了!”
“俺知好歹,可俺合算著……”
“你會合算個什么!”吳支書有些生氣了,“我問你。你那窩豬孩子要是死了十一個,只剩下一個了,拉扯吧,大豬小豬都得喂,明睜眼是個賠錢的事兒,你拉扯不拉扯?”
“拉扯,咋能不拉扯……”
“你這不是還沒糊涂嘛!現在你就當那窩豬孩子已經死掉十一個了,要把剩下的那一個拉扯大。”
“吳支書,理是這么個理……”
吳支書大手一揮說:“知道是這么個理兒就中了!老孫,我再給你說得深一些,這次你要能把涂所長打發高興了,你就是交上好運了,就算犯了罪他也能把你洗刷出來!可你要是掃了他的興,前邊的禮物和心思都白費了不說,最要命的是把他給得罪了!得罪了公安的厲害你知不知道?豬案上找你茬是小事,日后出了搶劫案殺人案什么的,把你當嫌疑犯捉了去,光那一頓胖揍你就享受不了。”
福聚老漢拖起了哭腔:“這……”
吳支書說:“老孫啊,我自個的事兒都沒這般急過呢,其實得罪不得罪的,跟我姓吳的還有啥連扯呢!好啦,你尋思尋思吧,尋思好了到我那里去拿錢。我幫人幫到底了,還是無息的!”
吳支書離去后,福聚老漢抱著腦袋嗚嗚地哭上了。豬孩子錢賠上就賠上了,落個挨整的下場算哪門子事呀!老婆抽泣著過來勸他,他一腳把她踹出大老遠。老婆不敢哭了,只敢搐動著身子無聲地流眼淚。
福聚老漢接著哭,怒火轉移到老婆的身上去了。他罵老婆是個挨刀的貨,給他生了三個兒子竟然都是熊種,只會打短工,打短工還要從家里捎吃食。要是生出一個有能耐的兒子,混上個一官半職,他老漢怎么會活得這般窩囊,姓涂的怎么敢這樣勒索這樣欺負他!姓涂的明明是欺他朝中元人呀!吳支書說這是最后一回了,誰信,說不定剛剛是個開頭哩!
福聚老漢絕望了,明明是讓一條惡狼攆到了萬丈懸崖上,朝前走是摔成肉餅了,往后退是填狼肚子,徹底的絕望了。老婆也不管不顧了,一把一把地撕扯著頭發哭叫起來。她說電視機里動不動就吆喝著逮壞蛋,昨兒拴起來兩個,今兒綁起來一個,這個姓涂的都壞透了氣了,咋不見動他一根汗毛呢!福聚老漢跳起身來,要過去結結實實揍她一頓,手伸出去卻不動彈了。老漢的腦子里泛出了吳支書說過的那一番話:當官的收受禮品也是一條錯,上級知道了也是要治罪的!福聚老漢的哭聲小了下來:后無退路,前進不能,找上級領導告他狗日的咋樣。是不是能夠開劈出一條活路呢?要是告狀成功,上級就會把姓涂的逮起來,就會把禮品退還給他,還會逼著磨旺的公安找豬孩子錢。福聚老漢的哭聲止住了,抖抖地擰上一鍋旱煙吧嗒起來。對,這是一條活路,頂好的路。娘那個蛋的,姓涂的這般無情,咱還跟他講什么仁義,這條路是他逼出來的,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不告不中哩!
福聚老漢越咂摸越覺得對路,興奮得牙齒打起仗來,煙袋鍋兒直蹦跶。大官們規定不準官兒收百姓的禮品,這就說明大官們都是好官,他老漢的狀子定準一遞一個贏的,告!還有那個秦局長,一塊兒告,吃禮的官兒都不是正經人,把他們全部告下來!想到這里福聚老漢的思路頓了一下,猶豫起來。縣公安局長,這么大的官兒怕不好告,他老漢連縣城都沒去過哩。最要緊的是,秦局長牽連著吳支書,告了秦局長,秦局長就會嫌惡吳支書的,這不是讓人家吳支書好心做了驢肝肺嗎?不行,秦局長不能告。
福聚老漢的肚子里攢滿了火,早飯吃不下,蹬上自行車上路了。去磨旺鎮的路。他要進磨旺的政府告涂所長,把涂所長告下后再去派出所。福聚老漢沒有告過人,但他也知道不能進磨旺鎮的派出所,也不能去縣公安局。一家人哪能不向一家人?福聚老漢興沖沖地蹬著自行車,腰桿子努力往上拔著。跟當官的打交道,他還從沒想到過要把腰桿子挺直呢。這一番折騰練出了他的膽子。當官的也是人,喝水撒尿,吃飯拉屎,還跟小偷有來往,好多地方還不如他這個泥腿子老漢,有什么可怕呢。回想起從前,一說要見官了腿肚子就開始轉開了筋,這算怎么一回事呢。這個窩囊毛病一定不能犯了,日后再求官兒辦事情。一定要挺直腰桿子,官兒耍橫耍蠻,就告!福聚老漢不斷地給自己打著氣兒,到達磨旺鎮時竟只歇息了三回。
盡管氣兒打得挺足,可是進了磨旺鎮。福聚老漢還是差點兒打了退堂鼓。鎮子邊沿離鎮政府只二百來步路,福聚老漢走走停停,抽了十幾鍋煙。來到鎮政府大門口,老毛病一齊發作了:腿肚子抖起來,膝蓋直打彎兒;胸口亂跳著,牙齒得得得打戰:眼睛一黑一黑的,腦袋里轟隆轟隆地響著炸雷。一松勁兒就要咕咚癱倒下來了。福聚老漢念咒似地鼓著勁兒,手也不閑著,捶打胸口,撕扯頭發,擰大腿根子,手下得很重,就跟整治別人似的。覺得有了點兒效果,他擔心出現反復,趕緊一步跨進政府院子。
鎮政府大院里統共一幢樓房,六層屋子。福聚老漢不停腳地入了樓洞,一階一階地往上跑。他要見最大的官,最大的官自然住最上層,他便一口氣登上了六層樓。打眼一瞅,屋門都關著,福聚老漢不讓自己喘口氣,伸手就敲起了第一扇房門,堵住了自己的退路。
門里走出了一個干部模樣的小伙子,問找誰。福聚老漢說找鎮委書記,鎮長也中。小伙子問找鎮長書記干什么。福聚老漢遲疑了一下,說告一個人。小伙子問告誰。福聚老漢咽下一口唾沫,說告一個貪官。小伙子瞪起了眼睛,打量了福聚老漢幾眼,問告的是哪一個。福聚老漢咬了咬牙,一梗脖子說,告公安里的涂所長!小伙子輕輕地“啊”了一聲,說你進來等一等,我下去給你找找看。小伙子走出來,福聚老漢走進去,一腚坐在了椅子上,心說這不是老社會了,俺又不曾犯王法,進了官府為啥總要打站票呢。然而想是這樣想了,可屁股不爭氣,挪挪蹭蹭的一點兒也不安寧。
不大一會兒,小伙子領進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干部,胖墩墩的像個彌勒佛。福聚老漢立馬警惕起來。在他印象中,胖子一般都不是好官。小伙子則對胖子挺恭敬,說胖子是林鎮長,福聚老漢有什么話盡管對他說。林鎮長給做主。說完小伙子看了看林鎮長,悄悄走出門去,門被他隨手帶上了。
福聚老漢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同時咧嘴做出了笑臉。林鎮長忙搶先向前來扶他坐下,說老同志不要客氣,農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呢,呆哪兒都應該擺在上位的。林鎮長退后幾步,把。電風扇扭了扭,涼爽的風直接吹向福聚老漢,又給老漢倒了一杯開水,這才跟老漢臉對臉坐下來,親熱地道:“老同志,說說看,為什么要告涂所長啊?”
原來林鎮長是個好干部,還不是個一般的好干部。如此看來,官越大越好說話哩!林鎮長官還不算太大,要是個縣長省長,說不定要好上天去了!福聚老漢放下心來,把涂所長的嘴臉細細的描繪給了林鎮長。
林鎮長把福聚老漢的話記錄下來,請福聚老漢摁了手印,然后握住福聚老漢的手說:“老孫同志,你敢于同腐敗分子做斗爭,真是一個好同志!你先回家去吧,我們還要去請你談的,黃米、板栗及黃米板栗里邊的錢,還有被扒竊的豬崽錢,我們會很快給你送去的!”
林鎮長讓福聚老漢放心回家等信兒。握手告別時還塞給福聚老漢兩盒硬殼子香煙,說是路上抽,并親手替福聚老漢敞開了房門。
福聚老漢腿腳輕快地走下樓梯,走出樓洞子,感到渾身都是勁兒。對著寬敞的院落和望不到邊兒的天空。他直想放開嗓門吆喝幾句什么。院子一邊停著十多輛小轎車,福聚老漢從前一看到他們就要皺眉頭的,罵它們是屎殼郎,伸著個光頭到處打野的屎殼郎,眼下看來卻是那么順眼,那么的可愛,就像趴在地上玩雞屎疙瘩的小時候的來運那么喜歡人。
十
福聚老漢旁若無人地騎進派出所,直接騎到了涂所長的房門口。姓涂的,俺老漢又來了,俺這回是空著手來的,你要罵就罵,想打就動手吧!老漢咔一下支下自行車,捏起拳頭打門,里邊沒動靜,他便伸手推去,推不動,扒著玻璃往里望,原來姓涂的不在。他娘那個腿的,快晌午了還不來坐班,還是約好了的,國家養著他們做啥呢!老漢正想找人喊姓涂的過來,一旁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小伙子,模樣有點像來運。不過比來運精明得多。小伙子說你是孫福聚老漢吧?福聚老漢抬了抬臉說對,俺是孫福聚,涂所長打電話讓俺過來的,俺估摸是讓俺來拿豬孩子錢的吧!
小伙子說他叫張懷遠,扒竊案安排給他和喬永祥了。張懷遠把福聚老漢領進第五間屋子。屋子里也是一個小伙子,張懷遠說他就是喬永祥。福聚老漢記起來了,他來投案那一天,涂所長吆喝過這兩個人的名字。
張還遠請福聚老漢坐下,還給泡上一杯茶。“孫老漢。我們又研究出了新的偵破方案,請你過來就是幫著合計一下的。”
福聚老漢不說話,臉打得高高的,冷冷地聽著。
“孫老漢,你可把我們害苦啦!”喬永祥苦咧咧地說,“為了這個案子,我們查了上千號人,跑了上萬里路,愁白了千萬根頭發哪!”
喬永祥說最苦的是涂所長,粗略算來,這些天他頂多睡了二十幾個小時的覺。涂所長有心臟病,那天晚上從福聚老漢那里回來,吸了好久的氧氣。休息一會兒后,他又跑出醫院,跑進集市里,驢肉攤到玉米地那段路上去,來來回回地走,走著走著就哭起來。涂所長是有些急眼了,這種毫無頭緒的案子,他還沒有遇到過呢!這樣毫無目的地亂走,他當然曉得走不出個結果的。但他還是要走,絕望地走。最后竟然走進了玉米地,走到了福聚老漢大便的那個地方。這時他的腦子里電光一閃,新的線索呈現眼前:孫老漢遭遇的可能不是扒竊案,可能是大便時把錢包抖摟出來,讓那位大便的婦女撿去了!他心中一喜。心臟承受不住,一頭栽倒在了地上。幸虧他帶著對講機,及時通知了伙計們。伙計們把他送進醫院,搶救了三個多小時方才脫險。涂所長一醒過來就苦笑不止,連聲說這真他媽是個豬案哪,真是一個豬案哪!為什么咱們都沒想到,孫福聚老漢瞥見了大便的女人,慌里慌張提上褲子就跑,有可能把錢包給抖弄出來呢!為什么孫老漢一得知丟了錢就認定是扒手干的。咱們也全都跟著深信不疑呢?真他媽是一個豬案吶!涂所長吩咐快點兒通知孫老漢,請他提供那位婦女的外貌特征。
福聚老漢早已氣大了肚子。不就是沒有吃飽,還想繼續吃下去嘛,還用編出這么多謊話,還編得這樣嚴絲合縫!他本想拒絕回答,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想想又做罷了,指鼻戳臉的事情,他老漢做不出來。老漢就隨便想了一下,說那個婦女是長頭發,粗腰板,白屁股。
喬永祥煞有介事地記在本子上。張懷遠從立櫥里搬出兩個紅布口袋,對福聚老漢說:“孫老漢,這個是你的,帶回去吧。涂所長本想破了案再還你的,現在不能了。幸虧你是個老年人,不然他會把你罵昏了頭呢!”
福聚老漢馬上想到,他告涂所長的事傳出去了。禮品歸還,姓涂的連頭也不敢露了!老漢挺了挺腰桿兒,道:“這禮物是送給涂所長的,要還也該由他來還吧,也不能不聲不響地就歸還了吧?”
張懷遠沉沉地說:“涂所長,他不在了。”
福聚老漢說:“他跑哪去啦?”
喬永祥驀地哭出了聲:“涂所長去世了!”
福聚老漢腦子里起了雷:“去世了?”
喬永祥說,由于身心交瘁,幾天前的夜里,就是推斷錢包是那位婦女撿去的那天凌晨,涂所長在家里突然犯病,他妻子背他往醫院跑,半道上咽了氣。所里的人被涂所長的事占住,所以,拖到今天才請福聚老漢過來。
福聚老漢離開派出所,心里沉甸甸的,車子東一頭西一頭地走。一個大活人,活蹦亂跳的,說沒就沒了!就要騎行出鎮子時,老漢的頭腦清楚了些。轉頭往鎮政府騎來。他要去找林鎮長。把告涂所長的話收回來。眼下老漢的心目中,林鎮長是好人,吳支書是好人,就這涂所長不怎么樣,理應歸到壞人堆里去。可涂所長已經死了,再說他的壞話就不對了。
福聚老漢找到林鎮長,林鎮長熱情依舊,興奮地道:“孫老漢,快請坐快請坐。是不是又記起新的情節來了?”
福聚老漢說:“林鎮長,俺告涂所長的那些話,想收回來。”
林鎮長的眼睛睜大了:“為什么?”
福聚老漢說:“林鎮長,涂所長故去了!”
林鎮長說:“我知道,他是罪有應得,天報應!”
福聚老漢張大了嘴巴,對呀,涂所長也是鎮里的主要干部,出了這么大的事,林鎮長咋會不曉得呢?“林鎮長,俺不能說死人的壞話。”
林鎮長正色道:“你是按了手印的。要負法律責任的!”
福聚老漢說:“手印是俺胡摁的,不做數中吧?”
林鎮長瞪了瞪眼睛:“孫老漢,豬孩子錢由鎮里出,行了吧?”
福聚老漢說:“林鎮長,你咋扯到這上頭去了呢?”
“另外再給你三千元的舉報費,對得起你了吧?”
福聚老漢不說話了。他覺得跟這個人說不清了。
林鎮長也不想說了。他覺得這個人太不可理喻了。
林鎮長喊來了吳支書。吳支書對福聚老漢說,林鎮長開列的條件外,再給老漢一個貧困戶待遇,往后這費那費的全部免除,一年還要發給他兩千塊錢。吳支書恨鐵不成鋼地強調說:“孫福聚,你聽清楚了,為了把腐敗分子鏟除干凈,我跟林鎮長這兩級政府在給你送禮了!”
福聚老漢只是不做聲。
吳支書桌子一拍說:“你是不是不想在我村待了?”
福聚老漢哭起來,他抹一把淚水大聲說:“吳支書呀,上一任支書劉大嘴跟俺的過節你知曉吧,他把俺逼得要投井跳河了,可他喝醉酒掉進河里去灌死后,俺誠心誠意地去給他磕頭燒紙哩,打那后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了,光記著他的好了!吳支書呀,死去的人咱們得善待哇!”
說完這話,福聚老漢就走出門,走下樓去,騎上自行車往鎮子外走去。老漢曉得他闖了禍。單說這個吳支書,往后就是個大麻煩。可福聚老漢沒有害怕,反倒像做了一件開心事似的,心氣是那么順暢。老漢只是不明白,涂所長離開人世了,林鎮長和吳支書這兩個好干部,怎么還是追住不放呢?老漢怎么也想不明白,腦子想疼了想木了,還是不明白。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