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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看

2009-01-01 00:00:00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9年1期

當代中年人有三怕:身邊的女人調干的會,午夜的電話驚掉魂。午夜電話傳來的,絕不是什么好事。那個午夜,家中電話驟響,接了電話,我滿肚子的火氣,原來是老家村委會打來的,打電話的人粗聲大嗓。聽了半天才弄明白,老村長正往去西天的路上走。但他有一心愿未了,他迫切想見見巴子營所有他在任時離開村子或招工或當兵或考上學的人,來了結他平生惟一的缺憾。打電話的人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不管遠近,明天必須趕回,要不然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最后的話太惡毒霸道,等于罵人。我扔了電話,想這老村長也真是,就算你原來對這些人開過方便之門,但那是你的職責,我已離開村子近20年,你死了,憑吊一下本是人之常情,但在彌留之際,不能如此咄咄逼人。過一會電話又響了,是工作在另外一個市的同鄉打來的,他氣咻咻地說:我爹死了,家里人也不是這么個打電話吧。連續接了十個人的電話,都是同樣的內容,既然大家都受了驚嚇,我的氣也就順了,于是又互相打電話,約定在明天早晨8點集中,統一前往巴子營。有人說:好久沒回村了,權當回趟老家。但大多數人認為這也是一場戲,現在大家都活得累,城里的戲看慣了,聽聽鄉村趣聞也是一種快樂。這屌村長過去橫七豎八,我們離開村里時,誰家都為開那幾個證明跑過不少路,或多或少送過禮,他在臨死時都不放過任何一個人!有人哼著文革時流行的調子:東風吹,戰鼓擂,現在這世界上還誰怕誰,走就走唄。

第二天按約都到了,巴子營到外面混得有出息的人不多,如果按副科以上算,只有20來個,從事的職業五花八門,官銜最大的也不過是個州委副書記、市政府副市長而已。但按約到來的沒一個副縣級以上的,大家都罵,說這世道,官越大越沒人情,當年受恩惠的是他們,我們全是考學出去的,憑什么他們擺譜讓我們去靈前當孫子?

坐上車后,話題又轉到老村長身上,眾人挖空心思地想老村長的未了心愿。見我不說話,大家把矛頭對準了我,說是不是像《儒林外史》中的嚴監生,為多一根燈芯而死不瞑目。說的人話音一落,大家都罵。說什么年代了,還提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要與時俱進,拿目前流行的東西做參照。于是推出了三個人,讓他們各講一個有關的故事,大家斟酌,免得到村里去丟人。因為在村里人眼中,在座的不管官職大小,都是有點身份的人。

在宗教局任職的老A首先開講,他說有個得道高僧,在臨死前就是閉不了眼睛,眾弟子猜來猜去,無法摸透心思,便問老和尚。老和尚只管念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個弟子機靈,讓眾人退出,復問老和尚,老和尚言道,滾滾紅塵,我閱盡天下尼姑、信女,就是未見過小姐的東西。弟子微笑著退出,花錢雇了一個較為性感且風騷十足的小姐,老和尚耗盡最后一點力氣后,口頌佛號,阿彌陀佛而去,并十分感傷地說:我原以為有什么特別,引得高官落馬、商人落魄,原來和尼姑、信女的一樣啊。

眾人笑起來,老A加了“高官落馬、商人落魄”,很有現實感。老村長玩過多少女人,在村里總撲朔迷離,似乎與這故事相干不大。在縣文明辦呆了十年的老B,說有一縣的縣長,生性好色,上任后上玩大院女人,下玩三陪小姐,他認定在他身邊已沒有了冰清玉潔的女子。在高升時,便組織了一個考察團,說要到雪域高原去尋找一村姑,不管姿色,要絕對的原裝貨。于是一行人來到一人跡罕至的原始村莊,找了一個羅鍋姑娘。縣長找了鐵鍬,引羅鍋姑娘到了雪山,挖了一個剛好將羅鍋放進去的坑,大顯身手,縣長正得意時,羅鍋姑娘嘆口氣:還縣長呢,屌,勁道還不如我們的村長!縣長懊喪而歸,自此再不敢亂吹。縣長是啥,村長是啥,兩碼事。大家都奚落老B,說他媽的講的什么破故事,世風再變,巴子營卻沒有一個當坐臺當小姐的,從這點看,這老村長簡直幸福死了。比叫驢還幸福。有人忿忿不平。

在人事局任職的小C說。他們局長的父親去世后,來吊唁的人多,紙糊的物件堆滿了院子,陽世中所有的物件都有了。局長在靈前跪拜,說爹哎,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給你送的樓房是高層帶電梯的,給你送的小姐是人沒動過的。話沒說完,一陣風來,將紙灰吹了局長滿臉。局長大駭,驚想緣故。辦公室主任說,老太爺想是怕假冒偽劣,樓房沒有印章,小姐沒有上崗證。局長說咋辦?辦公室主任說我去辦理。他找到房屋交易所落證處,蓋了印;又到計劃生育局婚檢處蓋了章,然后將兩個印章貼在樓房和小姐的身上,靈前的風再也沒有吹過。小C講完,一車人沒有笑,說當今世界,啥怪事都有,想也想不明白,到了村長家再隨機應變吧。

車里的人盡管或早或遲離開了村子,但每年都要回來幾趟,對村子應該沒有陌生感,今天到了村里,卻還是感到了物是人非。巴子營仍是那個樣子,多年的土路依舊塵土飛揚,所種的莊稼還是那么些類型;人們的穿戴盡管與時代同伍,但和環境、身份并不匹配;小孩雖光光亮亮,但鼻涕仍舊爬在臉上,用袖子揩鼻涕的動作仍在重復。到了村長家門口,一大幫人迎了出來,像是在過會,沒有一點悲哀的成分,新上任的村主任一副父母官的派頭,吆喝著眾人上煙遞茶。

我們被迎進了客房,村主任一一核實了我們的身份,并說要選幾個代表,這是老村長的意思,然后進屋跟老村長談他的心愿。從級別上看,只有兩個人合適,因為他們是正科級,屬于實權派,小A、小B不在此列,小C是一個人選,還有一個是小E。村主任如數家珍,說別看小E年齡不大,可是下屆縣長的候選人。我們吃了一驚,在一個城市呆著,但這消息我們是第一次聽到。大家感到受了侮辱,都站起來要走,村主任放下了臉:別看你們有頭有臉,你們可以走,但你們老家還有人吧,他們要種地、蓋房,死了還要留墳地,哪一樣不經過我手?看把你們張狂的。這一番話令眾人后背發涼。到了21世紀,一個小小的村官竟如此張揚且霸道,這豈止是命令,簡直是恐嚇,眾人重新坐下,悶悶地抽煙喝茶。

小C、小E很快出來了,老村長不愿和他們談。大家臉上有了光彩,看樣子還是老村長不那么世故。老村長的老婆向大家道了歉,說這老頑固還是那個驢脾氣,請大家不要見怪,他說讓你們來,主要是看看他一輩子有沒有人緣,活著看到比死了的排場更重要。你們都是有心人、好人,老頑固說別看那兩個人官大。卻沒有人情,以前他對他們最好,他們卻從沒來看過他。還有那個姓馬的女人。

我們吁了一口氣,祝福老村長逢兇化吉,再享受幾年好時光,然后站起來告辭。老村長老婆淚眼婆娑,說老頑固的心愿還是沒說,他讓我謝謝你們,并讓當作家的那位留下,來了結他的心愿。

到頭來我成了眾矢之的,眾人挖苦了我一番之后,都紛紛離去,說留下我當孝子賢孫,權當他們被老村長耍了一次猴。

老村長躺在炕上,巴子營的滄桑籠罩著他,被單上的油漬、床單上的補丁在無言地展示他家的境況。在一個遠離工業、缺水少油的地方,當了40年村官的老村長的生活并未發生實質性的變化。炕沿上的木頭條磨得發亮,在這個炕沿上,有多少屁股曾不安地坐過,若干年前,能在這炕沿上坐都是一種待遇。我坐在炕沿上卻極不習慣,尤其老村長進的氣多出的氣少令我膽顫,我不知道我將和他進行怎樣的對話,他的心里究竟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坐了半天,老村長的眼睛睜開又閉上,閉上又睜開,他哆嗦著從褥子底下抽出一個發皺發黃的本子,遞到了我手中。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凡是巴子營出去的人,你是惟一一個沒有受過我恩惠的人,所以我們兩不相欠。況且你是一個正直的人,能明斷是非,不世故,又是一個能寫文章的人,我不希望名垂青史,我也沒那個資格,但我見證了巴子營60多年的歷史。我任村長40多年來,稱呼從初級社社長變到大隊主任,再到村委會主任,全是虛的,但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實的,有些并不是我的過錯,譬如說文革斗死了某某人,那是那人想不開,自殺的,并非是我斗死的,這些都不是事情,只有這件事,我在心里壓了40多年,不給我個了結,我死了也閉不上眼睛。

歇了一陣,老村長哆哆嗦嗦翻開本子,給我看了幾個符號,“口”表示某件事情;“X”表示他否決的事情;“O”表示某個人。他說你一看就明白,我不寫出名字,也是為某些人留點體面,他們所做的事情很齷齪,但他們倒覺得虧,我這一生替人辦了多少事,倒頭來卻背了許多不是。他的眼里有了淚花,他讓我叫來他的老婆,叮囑道:不要亂猜,錢物你們都分光了,這事我背負了一輩子,我要堅持到讓作家看完東西完成我的心愿后離去。他讓老婆把村委會主任打發了:別再讓他張牙舞爪,丟人現眼。

我揣了那個本子,找了一僻靜之地,開始解讀和破譯老村長的過去。我把多年來我耳聞目睹的事情和他所記的符號相比照,很快理出了頭緒,尤其是那個“O”,它是一個女人的代號,她叫于桂蘭。以于桂蘭為線索,我串出了老村長任職時巴子營發生的各種事情,這些事情與我聽到的有很多出入。如果不是老村長這樣記載,有些事情這輩子我也搞不明白。

1949年9月,巴子營解放。馬步青潰兵一部竄入祁連南山,成為土匪。這是一股悍匪,馬術高強,能騎在馬的脊背上自如地揮舞馬刀,他們每人手里的大刀都浸透著別人的鮮血,稱為血刀。派去剿匪的隊伍由于輕敵,損失慘重,在總結經驗教訓后,新成立的軍分區采取困打結合的原則,在祁連南山所有的村寨都成立了剿匪聯防小隊,白水成和王世風成為巴子營聯防小隊的正副隊長。王世風就是現在的老村長。

巴子營人沒有歷經過太多的戰爭。所以對軍隊不那么敏感,對解放軍勢如破竹進入巴子營,他們也沒有太多的興奮,白水成和王世風被任命為聯防小隊的隊長,得意的不是剿匪,而是背在他們身上能隨時炫耀的步槍。

剿匪是將腦袋拎在褲腰里的活兒,剿匪指揮部也明白,讓這些從未經過戰事的當地青年剿匪,其實是虛張聲勢,更重要的在于堅壁清野,困死躲在山里的馬匪。

白水成和王世風很快就明白剿匪這活不好干,但既已加入了聯防隊,他們就有了責任和壓力,倆人形影不離,與剿匪隊很快就融成一片。

巴子營人形容女人的好看,愛用“暄方”一詞,這詞用在胖且有意味的女人身上。恰如其分。于桂蘭“暄方”得有些耀眼。她出生在離巴子營二十里處一個叫校尉營的村莊,這個村莊出美女,是男人們一談起就垂涎不已的向往之所。

校尉營是剿匪的咽喉地帶,切斷了校尉營與祁連南山的聯系,等于砍斷了馬匪的補給線。白水成和王世風帶著聯防小隊駐扎在了這里。于桂蘭便順理成章地認識了他們。她的任務是做飯。

做飯對于于桂蘭來說是件快樂的事。對一向等出嫁后才能拋頭露面的姑娘來說,名正言順地走入男人的世界,無疑是一種幸事。艷陽高照,于桂蘭哼著小調,盡情釋放著自己。剿匪與她沒多少相干,她是做飯的,只管把飯做得有滋有味,讓一班男人吃得有滋有味,好掏出他們一肚子的贊美之詞。

王世風發覺白水成往伙房里跑的次數越來越多,心里有了一點怪怪的不舒服。人家是正隊長,跑是應該的,他也沒法阻擋,王世風竭力想將不舒服抹掉,但越抹,心思越重,便使勁地拉槍栓。惹人眼的女人就是這樣,她們一出現,便會讓一大幫男人心里爬上蟲子,有人隨意用手一彈,蟲子就會掉;有人越彈,蟲子會鉆得越深。王世風心里的蟲子開始噬咬,讓他渾身不自在,拉開槍栓壓上子彈,他覺得膽壯了許多,爬上土墻的豁口,他將槍口對準了伙房,假想白水成就是土匪,一槍打死他,讓手上沾滿面的于桂蘭身上濺點血,暈倒在地上,他既可以立功,又可以獨享于桂蘭優美的身段。那個時候,他總是把槍栓拉了又拉。

剿匪指揮部的人問王世風:干嗎老將槍對著伙房?

王世風抹了臉上一把汗,說練瞄準。

瞄準伙房,哪有這樣練靶的。

土匪一般藏在有遮攔的地方,這樣訓練,打起土匪來更順當些。

剿匪指揮部的人笑了:倒也是,不過不能讓槍走火。王世風有了堅定的想法:狠狠打土匪,好好露一把臉,讓狗日的白水成白忙活一場。

前期準備工作就緒,大規模的剿匪行動展開了。指揮部在摸清了土匪的駐防情況下,發起了拉網式的攻擊。聯防小隊的任務是防守從祁連南山通向校尉營的路口,以防土匪逃竄。

白水成帶著于桂蘭參加了這次行動。按指揮部布署,白水成帶一組守東面,王世風帶二組守西面。王世風將槍架在一千枯了的樹下,心中怪怪的念頭消失了,他將槍口對準路上,專心地等待著。土匪開始現身,他們像是在趕集,三三兩兩往下跑,王世風用眼一瞄,他覺得每一個潰逃的土匪都像于桂蘭,于是他開始拉槍栓。打她的奶頭,砰一槍,一個土匪栽倒在地上;打她的胸膛,’砰一槍,又一個土匪載倒在地上。往西跑的土匪很快調轉方向往東跑;打她的屁股,又一槍,一個土匪手捂屁股嗷嗷直叫。王世風快感十足,過癮,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液。

東面很快被突破,慣于在馬背上作戰的土匪在平地上顯然失去了優勢,更重要的是他們陷入四面楚歌之中,已經膽寒。一個小頭目不經意地一望,看見了站在白水成后面的于桂蘭。妹子,留一條活路,看在姑姑的份上,他望也不望白水成黑乎乎的槍口。

于桂蘭的腿抖了一下,她猛地抬高了白水成手中的槍管,那個叫于桂蘭妹子的土匪轉身就跑,這一幕清清楚楚上演在了剿匪歸來的指揮員面前,逃跑的土匪在跑了二十米后蹦跶了一下,撲倒在地上。王世風提著槍,漠然地望著。

土匪剿清了,然后圍剿頭腦,白水成有意放跑土匪,失掉了階級立場,是斗爭的主要對象。

為什么放跑土匪?

沒有,他沒有跑掉,讓王世風打死了。

為什么抬高槍口?

是于桂蘭抬高的。

你們是什么關系?

沒關系。

沒關系你為啥天天泡在伙房里。

我是隊長,讓大家吃飽后能更好地打土匪。

審訊的人冷笑一聲:貓不吃腥不是貓,你不是想打土匪,而是想搞女人。

自水成被定為現行反革命。

于桂蘭的手這么隨意的一抬,非但沒救下當了土匪小頭目的表哥,連帶白水成也成為現行反革命,她則成了現行反革命的同伙。

王世風被任命為巴子營第一任農會主席。他端坐在主席臺上,配合工作組斗地主、分田地。每次開會,白水成就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在“打倒地主、打倒現行反革命”的口號聲中瑟瑟發抖。他恨不得撲上前去,咬死于桂蘭:都是你這個爛女人。王世風從白水成眼里讀出了仇恨,他把白水成的仇恨放在嘴里嚼了嚼,無味,便像煙一樣吐了出來,他老是覺得站在臺上的是于桂蘭。

清算斗爭結束,王世風向組長建議,既然他們愛粘糊,就讓他們在一起算了,讓他們自絕于人民。

組長拍拍王世風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讓那么好看的女人做一個現行反革命的老婆,你愿意,我可有些不甘心。

王世風笑笑:刺猬想讓貓吃,貓吃不到,那種滋味不好受。

組長緊了一下腰帶:你是主席,你說了算。

婚事辦得冷清,校尉營的人舒了一口氣,天天派人押于桂蘭去巴子營批斗,讓他們很難堪,這么容易把禍水嫁到巴子營,他們有點興奮,便敲鑼打鼓地送走了于桂蘭。

白水成很勉強地和于桂蘭結了婚,他萬念俱灰,望著于桂蘭怯怯地坐在炕沿上,他冷笑著,離開了新房,他到草房里尋了把鐮刀,跑到了父親的墳前。秋草還未枯黃,綠綠的,在微風中抖動,墳周圍的秋莊稼長勢茂盛,紅紅的高粱醉漢般搖著。年景很好,可惜我享受不到了,他珍重地朝父親的墳叩了三個頭,揮鐮朝脖子砍去。

天啊,于桂蘭瞅著幾點紅紅的血珠飛濺在墳頭上。

人一死一了百了,這是巴子營的規矩,王世風將白水成的葬禮辦得很體面,工作組組長有點氣惱,他將一小石頭踢得老遠:日他媽,這狗日的白水成枉活了一世。

那一年,王世風當了巴子營初級社社長。他結了婚,領著眾人大干快上,只是每次路過白水成墳墓的時候,他總會停下腳步,拍拍白水成的墳頭:女人是胡瞅的嗎?然后背了手離去。

王世風在本子上重點記載了三件事,一是王解放提干;二是馮富貴做官;三是女知青馬靜宜返城。故事記載得相當簡單,但都與“O”相關,而且有三個詞很惹眼:粗布花褲衩、青絲布褲衩、尼綸白褲衩。

透過這些詞,我仿佛聽到了王世風低沉的嘆息,歲月之風掠過這些詞,把它們吹過來吹過去,總沒有明確的方向感,王世風葉子般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他粗糙的手指翻動著紙頁,但翻不動一個時代,他只能將自己捂在厚厚的被窩中,讓許多腳從被窩中趟過又溜走,他的眼光中能盛下一個時代。但留不住歲月的刻痕,他只能用一支到處漏水的筆畫著符號。

王癩子光著腳走在田埂上,他對草尖上的蜻蜒和花叢中的蝴蝶沒有任何興趣。他的目光逡巡著,飽仁的麥穗引得他肚子在嘰里咕嚕,趴在麥穗上的麻雀的囂張顯然令他怒氣沖天,他拾起一塊土坯朝麻雀砸去,麻雀探了一下身子,毫不理會。王癩子揮起了手,又抓起了一塊石頭,算了,他現在無力跟麻雀較勁,只好蹲在地埂上,看著遠去的白云,想象著如果那塊白云變成大鍋盔,一掉下來,他能吃一月兩月多好。左思右想,云也變不成鍋盔,他失望地站起來,遠遠聽到了一陣陣槍聲,趴在路邊的草叢里。王癩子看到平素耀武揚威的馬家軍像狗一樣在路上亂竄,他覺得很解氣。看見兩個兵坐在路邊喘氣。他抓起一塊土疙瘩打了過去,兩個兵急忙爬起來,飛速地朝前奔。他覺得這天真正要變,過去了一伙兵,迎面又來了一支部隊,王癩子從他們臉上讀出了疲憊,也看出了興奮。他爬出草叢,小心地跟在后面,部隊里走出一位干部模樣的人,朝他微笑,并問他跟部隊干什么?他說:餓。干部模樣的人一招手,一名士兵解下了干糧袋,交給王癩子,說,今后就不會挨餓了。王癩子理解不了這句話的前一個詞,但他卻懂得不會挨餓的意義。解干糧的士兵對干部模樣人的態度,在他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影響。還是當官好啊,他內心里有了向往。

王癩子的生存范圍僅限于巴子營,他跟著王世風,就像綿羊纏定了秋草。王世風缺個跑腿的,就讓王癩子當了通訊員。他嫌王癩子這名字不雅,就給他改名為王解放。

王世風面前的巴子營跟以前有了天壤之別。他背著手,在巴子營的田埂上晃悠。土改工作還未徹底結束,清算地主財產的工作仍在繼續,巴子營幾戶所謂的地主在清算后,家中值錢的東西統統交了公。在整個過程中,王解放飽飽滿滿地過著眼癮,尤其對女人的東西。他第一次知道綢子原來這么光滑。他拿起一塊在皮膚上擦了擦,皮膚癢癢的,隨后他還知道了一種叫褲衩的東西,還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小玩意。分浮財本沒有于桂蘭的份,但王世風力排眾議,說她雖然是現行反革命的家屬,但她本人是貧農的女兒。降到二等可以給她分點,好歹也是個人呢!王解放聽到這句話,偏著頭看了王世風一眼,他聽過不少關于白水成、王世風與于桂蘭的故事,已經結了婚的王世風看于桂蘭的眼神與眾不同,說話的口氣和對別的女人明顯輕柔很多,他便在清點財物時偷偷藏匿點小東西,晚上悄悄地給于桂蘭送去,說是王世風讓他送的。但遭到了于桂蘭的拒絕,王解放覺得好心沒得到好報,有點氣惱,就在王世風面前有意無意地貶損于桂蘭,說于桂蘭可能是狐貍精變的,身上有股騷味。王世風聽到這句話,停下了正在丈量田畝的腳步,轉過身扇了王解放一個嘴巴,王解放像陀螺一樣在田野里旋轉起來。

春天不緊不慢地來到了,巴子營人的激情在互相的叫喊聲中被呼喚了起來。土地成了公家的。比女人成了自家的還要重要。細碎的汗珠砸在田野里,連氣都不冒一下就會消失,種子是外地購進的。有人在一粒一粒地數過后放到笆簍里,再撒進犁溝里,他們不懂得什么叫希望,但他們懂得麥子收了就有吃的,因此他們特別賣力。

王世風看著于桂蘭在地里手忙腳亂,便讓王解放去幫忙。挨了嘴巴的王解放知道了什么叫小心謹慎,便像驢一樣順從地拉起了犁鏵。犁鏵翻起的土香味直沖王世風的鼻子,他連忙打了幾個噴嚏,引得村人莫名其妙地張望。

等待種子發芽出苗的日子里。巴子營人就有了空閑。抗美援朝的槍聲一響,王世風的鞋底與土地的摩擦次數明顯增加,他帶點男高音的嗓門宏亮地響徹在巴子營上空,督促推炒面和做軍鞋成了他這一時期的重頭工作。

1951年夏天的一個下午,王世風走進了于桂蘭的家,蕩漾在院子里的白水成的氣息早已飄散。整潔干凈的房屋沒有一絲憂傷,幾只雞踱著方步,比王世風邁的步履還要優雅。掀開打著補丁的門簾。王世風的心跳了一下,他仿佛覺得白水成提著槍,從墻壁里鉆了出來,正瞪著他。王世風狠勁咳嗽了一聲。幻影便消失了。

“炒面炒好了?”

“炒好了。”

“鞋子做好了?”

“正在做。”

幾句話問過后,王世風了無趣味,便抬起了屁股,于桂蘭停下了手中的針,撲閃了幾下眼睛,嘟囔了一句:我好悔。王世風頭也不回地走了,進了家門,摁倒正在納鞋的女人,胡天胡地了一回。

天年風調雨順,日子過得有點滋潤的巴子營人看出了于桂蘭的衣服光鮮了許多,做一手好飯菜的她總是拒絕下派干部和工作組到她家吃飯。這令王世風很難堪。三反五反運動一展開,在土改時任組長的那位干部仍帶隊來到巴子營,點名要住在于桂蘭家。于桂蘭放出話:誰住她家,誰就替她收尸。組長以為是玩笑,大搖大擺走進于桂蘭家,往炕上一躺,讓她倒水。于桂蘭呆呆地坐著,組長等了半天,見她仍坐著,就喝令她倒水。于桂蘭站起來,從桌上操起一把剪刀,一下一下剪起了指甲,邊剪邊小心地收攏在一起,待兩手的指甲全剪完后,她將嘴對準一小堆碎指甲狠命一吹,指甲像雪花一樣跌落于地,組長看到下落的指甲組合成了白水成,驚得立了起來,拔腿就往外跑,并下意識地從腰里摸了一把。一出門,門檻絆住了腳,他摔倒的剎那,一只白公雞趕上前來,狠狠地啄了他一下。看到驚慌失措的組長,王世風忙問緣故,組長舀了一瓢水,一口氣吞下去,才嘟囔了幾聲:沒騸的公雞沒抱窩的母雞,兩惡啊!

分給于桂蘭的財物被一收而光,并將她趕到村南的一所只有一間房子的小廟里棲身。

組長的定性是:于桂蘭貪污了公家的財產。理應如此。王世風說她根本就不是公家人,組長陰陰地笑了一下:這么說你該是公家人吧。王世風閉了口。對著一張發黃的紙撲撲地吹著。

區上要一個通訊員,名額分給了巴子營。已歷練了幾年的王解放幾次向王世風提起,他從不表態,看著王世風挾了半條氈出去,又回來,他似乎明白了點啥,便特意到于桂蘭那里去看了一下。盡管于桂蘭只剩下自己了,但好看的女人披條麻袋也好看,怪不得王世風迷上她,也難怪組長爭著要住她家。王解放恍然大悟。

一條氈。

一串被子。

一個臉盆。

還有一塊香皂。

兩丈花布。

一袋麥子。

六天之中,王解放跑了六趟于桂蘭家,巴子營人議論紛紛,都說于桂蘭這塊騷肉最終貼在了男人氣十足的王解放身上。未開苞的花斜斜抽出了一枝。也是種開法,小光棍配老騷貨,也般配,就有人向王解放討酒喝。

該用的該鋪的全有了,于桂蘭的家又有了家的味道。王世風叫來王解放,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一番,叫人挑了一匹馬,非常隆重地送走了王解放。

王解放走了的那個秋天,王世風心里空落落的,他總是坐在村里的那只碾盤上,悶悶地抽煙。初秋的巴子營像一把扇子,一搖就會有一股涼風,各種秋蟲憋足了勁,在草里、樹上不停地鳴叫。王世風的眼睛跟著于桂蘭,看著她在秋風里悠來蕩去,吃飯的時候,他老將碗端偏,湯湯水水總濺在身上,他的老婆疑心他的魂被白水成勾走,便請了一位道士來禳解,道士的桃木劍繞來繞去,王世風發現他劍尖上挑著的是于桂蘭,便上前奪了木劍,狠狠踩斷,并朝道士屁股上踢了一腳。

道士連滾帶爬逃出了門,王世風的女人嚎啕大哭。

夕陽柔柔地撫慰著,巴子營沉浸在一種祥和之中。王世風從區上開會回來,腳一踏上巴子營的土地。他的心就莫名躁動,初級社合并成高級社,沒費多大的勁,巴子營人已習慣了政府的做法,反正三畝土地一頭驢,入就入吧,省了喂驢遛牛的麻煩。于桂蘭沒人的牲口,就將白水成用過的兩只犁鏵交到了社里,但被人偷偷地扔了。拐了一個彎,王世風看到于桂蘭坐在門前,沐浴在夕陽之中,他下了半天決心,卻抬不動那只落在地上的腳。幾年前他趴在土墻上看于桂蘭的情景又閃了出來,他雙手一拍,手心里鉆出的于桂蘭哎喲一聲叫起來,這才是女人啊,他哀嘆一聲,終于邁開了腳。看到王世風,于桂蘭慌忙站起來,手上的針刺在了指頭上,一滴血圓圓地在手指上轉動。王世風搶出一步,托起了那只手,他的舌頭很想伸出來。去舔了那滴血,但出了嘴的舌頭卻在沉重的呼吸中縮了回去。于桂蘭嬌羞地進了屋,脫掉了上衣和褲子,一條粗布花褲衩耀眼地閃現,蔥芯般的皮膚在閃光,王世風發現自己在一點一點被溶化,他從于桂蘭的呻吟聲里聽出了渴望,他慢慢向前移動。一束余光照在花布褲衩上,王世風覺得那塊遮羞的東西也在燃燒,整個于桂蘭都在燃燒,他轉身逃離,身后傳出于桂蘭絕望的抽泣。

農業合作化又讓巴子營熱火朝天起來,巴子營人可勁地勞動,可勁地吃飯,可勁地造人,整個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王世風開會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村口那棵老樹成為他的休息之地。坐在樹下,他可以聽到巴子營的雞鳴狗叫,嗅到炊煙中的麥香味和女人的汗香味。生活的前景越來越美好,怪不得政府要我們“躍進”呢,還要“大躍進”,他從樹洞里摸出一塊餅,有滋有味吃起來。

樹洞里的餅是于桂蘭為他烙的。一次他去開會,區上沒有管飯,走到大老樹下,他疲憊地睡著了,待一股香味沖進鼻腔后,他的涎水便流了出來d醒來后,他順著香味搜尋,發現了樹洞中的餅,還有加了糖的一罐水。這個女人啊!王世風贊嘆一聲,兩行淚便流了下來。

秘密還是被他老婆發現了。那日區上召開大躍進工作匯報演出,縣文工團表演了一臺豐富多彩的節目。一瘦小的演員在表演《蘿卜舞》,道具蘿卜在演員手中揮舞,一米多高的蘿卜炫耀著大躍進的豐碩成果,演員忘乎所以,一個劈叉,將褲襠繃爛,那節小小的黑不溜秋的“蘿卜”閃了一下后,伴隨著紅蘿卜謝幕。王世風的腦際里劃過了一個詞,他從演員猛烈的劈叉中聯想到了快速飛馳的所謂躍進,他下意識地認為。表面的躍進背后會出現那節小蘿卜似的丑陋古怪的東西。有了這個想法,他驚出一身冷汗,仿佛剛才是他在臺上表演,他極力收束思維,下面演的節目他一個都不想看,待他跌跌撞撞奔到大老樹下后,趕忙摸出了水罐,他猛灌一口,覺出了異味,伸手又朝樹洞摸去,摸出的是一塊牛糞餅。尿和牛糞餅讓他氣惱異常,進家門后,老婆喚進來家養的狗,摸著狗頭,將一塊餅丟給了狗。

我日你媽,王世風一腳踏翻老婆,蒙頭大睡。馮富貴在巴子營本不算個人物,他家窮了三代,馮富貴出生時,窮得光腳的父親咧嘴笑了笑,說叫他馮吃飯,到他這輩子能吃飽肚子就行了。他這一起名,把馮系族譜打亂了,讓村里人頗為不滿,本族長輩將馮富貴的父親喚到禮堂,議定罰二斗麥子。馮富貴的父親叫道:我有二斗麥子我會叫他馮吃飯?我只剩下遮雞巴的一塊布了,二斗麥子,干脆要我命算了,我不姓馮行不行。馮族長輩無奈地嘆息,讓他把兒子名改為馮富貴,至于所罰的麥子,以打掃一年祠堂來抵頂。

馮富貴和王解放年齡相仿,看著王解放換了新衣。跟著王世風跟出了名堂,居然還到了區上,他老掐自己的大腿。他想他根正苗紅,這一點和王解放相仿。論長相,他也可以,問題出在哪里?一天他特意跑到區上。找到王解放,王解放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遇王解放畢恭畢敬他也畢恭畢敬,惹得區上的人都笑。區長問王解放啥時配了通訊員,王解放紅了臉,吭哧了半天,解釋不清原因。待出了門后,他引馮富貴到一僻靜之所,狠狠揍了他一頓。馮富貴躺在地上,抹了一下流血的鼻子,賴躺在地上。剛好區長上廁所,見王解放打人,又是一頓剋。王解放無法,只得用好話央求,將他領到自己房中,用煙酒待他。見了酒的馮富貴兩眼發光,抓起瓶子就灌,看著見了底的瓶子,王解放罵道:我日你媽,這酒我也舍不得喝,你竟然一點都不留。馮富貴大著舌頭說:我媽早死了,愛弄不弄,這酒比娘親,我長這么大,我媽沒給我喝一滴酒。王解放不再和他饒舌。問馮富貴為何要區上來鬧他,他又沒得罪誰。馮富貴噴著酒氣說:我敢鬧你,打死我也不敢。我是來向你學習的。王解放問:學習什么?馮富貴用手指著王解放:小時候,咱們往墻上射尿,你都射不過我,憑啥你吃皇糧。王解放上前揪住馮富貴,很想再揍他一次,一想再揍一次影響更壞,只好放開了他。你得給我傳授經驗,就像你給農業合作社做報告那樣。我哪有什么經驗。我叫你一聲馮爺,領你去吃一頓好飯,你趕快回巴子營,就算你厲害行不行?馮富貴說:我真的不是鬧你,真的。我只想做官,你教給我方法,我叫你爹都行。王解放實在無法,就找各種理由搪塞,譬如個子不高,鞋子不新,衣服不整齊,手上有污垢,渾身發臭。馮富貴越聽越氣。索性跳上床,呼呼大睡,任憑王解放搖晃。也不動彈。王解放只得坐下來等,又怕他吐,提了臉盆,用手指輕輕敲著。區長坐在辦公室里,想一天罵了兩次王解放,也沒問清根由,便來到王解放寢室中,看到王解放的樣子,倒有點內疚,說是不是無賴,派人押他回巴子營。王解放說:他苦大仇深,根正苗紅,待睡醒了我送他。區長問馮富貴鬧的原因,王解放說是想媳婦想瘋了,區長笑笑:只怕過些天,漂亮女人會擠破他的門。王解放一驚,忙問緣故,區長興高采烈地說:馬上要成立人民公社了,階級斗爭會越來越激烈,他這種人倒能派上用場。將縣里發配來的右派全集中到巴子營,辦一個農場,怎么樣?王解放說好好好,心里倒有了小小的不痛快。

馮富貴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太陽照在區政府大院里,相當從容。他伸個懶腰,肚皮上的三個黑黑的圈點臟臟地向王解放示威,已不習慣看這種情形的王解放皺了一下眉,讓馮富貴洗臉。

你告訴我當官的經驗還是一直供我吃飯?馮富貴乜了一下眼睛。

我哪有經驗,只是覺得跟上王世風能吃飽肚子,還能耍耍排場,就去了。

這才是人話,你怎么到了區上?

區上要個通訊員,我就來了。

不對吧,聽說走的是于桂蘭的路子。

王解放笑了,他說對啊,你也去找啊,反正她門上又不少你一個。

狗屁。馮富貴的臉紅起來,我一個好好的小伙子,憑啥往寡婦身上靠,還是個現行反革命的女人。于桂蘭好不好說話?

你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兩只雞五斤雞蛋行不行?

王解放笑了笑,拍拍馮富貴的肩膀說:要要好,你得往于桂蘭屋里跑。

你讓我當孫子,我老娘我都沒給她端過洗腳水。

你還想不想當干部?

屌,我聽瞎三爺唱賢孝,說那個韓什么信都還鉆入褲襠呢。我豁出去試試。

這不就行了,沒有人強迫你這樣做,但你首先得過王社長那一關。

馮富貴的身影出現在于桂蘭家里,這段日子,于桂蘭才算嘗到了一下家中有男人的好處,家里水缸里的水總是滿滿的,出力氣的活也用不著她插手:出工時,馮富貴幾下就撥拉完她的活,誰有意見,他就舉起鐵锨狠狠剁石頭,直到那人逃離。

馮富貴成了于桂蘭的干兒子,話像蒲公英一樣在巴子營悠來蕩去。一粒種子落下來,在馮富貴家發芽,慢慢長大,當葉子彌漫到他家破爛的窗前時,馮富貴的母親跺足捶胸,這女人的腔調像嗩吶一樣幽長:我倒了八輩子的霉,嫁到馮家,沒條褲子穿,解放了過上了好日子,兒子又跟寡婦鬼混,哎喲喲喲……

馮富貴望著他娘的哭聲像炊煙一樣升起。又開始揮起鐵锨朝石頭上剁,鐵锨卷了刃,他還在剁,他娘睜開糊滿淚水的眼,看到兒子的眼睛紅了又綠,她打個冷顫,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哆哆嗦嗦走到兒子跟前:你和那個賣……

馮富貴望著她娘:你要說出那個字,我就剁了你。

我只想知道你為啥要這樣,天下女人多的是,她有多好?

你不知道,以后你把嘴閉緊,我們家窮了三代,我這輩子不想再讓人指來戳去。以后,我拿家里什么,你權當沒看見,等我做了官,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

“做了官”三個字一出現,馮富貴的娘似乎清楚了點什么,又有點擔心:如果做不上官,賠了家財又賠了名聲,你還不如老老實實過日子呢!

你不懂,以后叫我的大名,馮富貴,你再叫我馮吃飯,你就不是我的娘。

當一盆洗腳水端到于桂蘭的腳下時,她有點發暈,馮富貴的手按住她的腳時,她的心速加快,大腿肉開始癢癢,她似乎有了點期待,但馮富貴的一席話卻使她的熱意一下冷卻。

你是王社長的,我不敢動,也不能動。

你究竟要讓我做什么?

巴子營馬上要成立一個農場,你讓王社長提拔我當場長。

于桂蘭苦笑了:我根本就說不上話,他也不會聽我的。

那我不管,我當不成場長,你也別想活,我一個大老爺們,被人說成是舔女人屁股的,我把臉都賣給你了。

于桂蘭再沒有吭聲。

喂牲口是個輕閑活,尤其是對女人。巴子營農業合作社里的幾頭牲口愜意地甩尾巴。它們并不知道再過幾月它們的同伴就會增加,它們的槽頭還會多出很多嘴來,時下,它們的嘴游動在寬大的槽中,左搖右晃。

于桂蘭替牲口添好草料,便坐在門檻上。巴子營很靜,只有牲口們嚼草的聲音在回響。一陣腳步傳了過來,她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的,只是這腳步離她很近又很遠,仿佛一輩子也到不了她的跟前。

馮富貴想什么?王世風摸出一根煙來。

他想當勞改農場的場長。

他送什么你都不要收,你只收糧食,挖個窖好好存著,你這個現行反革命的家屬,要靠糧食才能活下去。

你答應馮富貴了?

我什么都沒有答應。

于桂蘭倏地立起,她一把拽了王世風,把他拉向了牲口槽:我還不如個牲口。牲口還有人親呢!

王世風看著于桂蘭解開扣子,露出一身曾令他發顫的細皮嫩肉。于桂蘭慢慢撥拉平槽中的干草,躺在了牲口槽中,牲口們遠遠地避開,不安地刨蹄子,王世風走上前來,從頭望到腳,又從腳望到頭,他長嘆一聲,摸摸那條青絲布褲衩,拾起于桂蘭的衣服蓋在她的身上,轉身離去。

我是個沒人要的女人啊!于桂蘭幾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1959年的秋天來得又快又急,一場雨潑過,樹葉就嘩嘩地往下掉,當了一年“一大二公”巴子營人民公社營長的王世風重新被任命為巴子營大隊主任。縣上準備提升他去當公社副書記,被他拒絕,他說他是巴子營的一棵草,只能生活在巴子營這片土地,離開這里,他的腳根本踏不穩當。這番話引來公社書記的嚴厲批評,說他再滑就會滑到右派一邊了,他是社會主義的一棵苗,離不開社會主義的土壤。王世風連忙點頭,說他千真萬確是社會主義的一棵苗,愿在社會主義的土壤里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公社書記笑了:覺悟還可以嘛!

巴子營右派改造農場成立以后,根正苗紅的馮富貴被任命為副場長。場長由王世風兼任。這些右派是省縣區的一些主要部門的頭頭腦腦,從高位上一下子跌落,他們像樹葉一樣蜷在秋風里瑟瑟發抖,房子是夏天蓋好的,馮富貴的辦公室設在最外的一間,他坐在凳子上,瞅著右派們一個一個小心地行走,他間或咳嗽一聲,行走的右派就會停住腳步,張望一陣,再快快離去。

明里要對他們嚴格。暗中要對他們寬松。這是王世風交給馮富貴的任務。

馮富貴問為什么,王世風說:你不懂,你不是愛看戲嘛,哪個當官的能順順當當一輩子,上來了會下去,下去了還會上來,就這么簡單。

馮富貴還是不懂。

文革后,當馮富貴憑當年的那些老右派的關系坐到副市長的位子上時,他才懂了,他想這王世風簡直就是一位哲人。

當時,他確實不懂,還有點怪王世風立場不堅定。

好多年的秋天,于桂蘭總感到冷,她把假想的王世風焐到被窩里才會有點暖意,但王世風卻總像一陣風,一撩被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馬靜宜提著網兜走進巴子營的那天,巴子營正在殺豬,撤走右派們的農場被巴子營大隊做了養豬場。下鄉知青到大隊后。王世風把場房做了他們的歇息地。

豬是長毛豬,王世風聽著豬的嚎叫,有點悲哀,個人家偷養的總是上膘,集體養的豬卻一日瘦似一日,同樣的喂養,這豬就是光長毛不長膘。就這幾頭長毛豬,卻被公社樹了典型,并要求在賽詩會上傳經送寶,王世風無法。找了幾個回鄉知識青年在煤油燈下苦苦地編寫詩歌,喂豬的老農實在熬不住了,隨口哼了一首詩:人民公社就是好,豬不吃食都長膘,半年放到磅秤上,磅秤說,這豬重得實在稱不了。王世風苦笑了,就這樣吧,反正也沒人來稱。不想這首詩在賽詩會上博得了滿堂喝彩。縣上領導特別高興,說這才叫社會主義的優越性,隆重獎給巴子營大隊一臺二八鐵牛拖拉機。

沒有觀過殺豬場面的馬靜宜看見被綁著的豬在拚命掙扎,殺豬者興奮地揮舞刀子,待豬咽氣后,在豬的大腿上拉開一口子,狠勁地吹氣,瘦骨伶仃的豬像皮球般膨起,王世風拍拍豬肚子,豬肚子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拿起一個豬尿脬扔給了眼巴巴望著的一群孩子。搶到豬尿脬的孩子將它埋在土中,用腳揉搓,待上面的臟物被弄干凈后,就央求殺豬者吹氣。殺豬者又驕傲地鼓起腮子,將豬尿脬吹起來后用細線扎住,豬尿脬汽球般飄了起來。孩子們分成兩撥踢球,球發出空洞的聲音,在塵土中滾奔。馬靜宜明顯受到了感染,靠在墻上看起了比賽。豬肉被扔到門板上,王世風指揮眾人。將肉分成七份,巴子營大隊六個生產隊各一份,一份留給大隊,為下鄉知識青年接風洗塵。

整個巴子營歡天喜地。

馬靜宜端著飯盒盛了一碗大肉燉洋芋菜,她聞到了一股騷味,看著其他知青也在皺眉頭,她便將一盒飯菜倒給了旁邊一個流著口水的孩子。王世風過來,朝那個孩子踢了一腳,罵道:狼吃的,連大哥哥大姐姐們吃的都眼饞,滾一邊走。馬靜宜紅了臉,提著空飯盒回了宿舍。

有關其他公社女知青動不動被人弄大肚子的傳聞不斷涌來,王世風嚴令基干民兵輪班在晚上做好防護工作。晚上到知青點的男人,都要接受盤查。民兵白天干活,晚上還要守夜,都有怨氣,王世風也不理會,每夜都要親自查哨。

知青們躺在炕上,像進了集中營,去找王世風說情,要求解除崗哨,王世風毫不通融,知青們無法,便公推馬靜宜買了兩瓶酒去說情。

王世風坐在院子里,見馬靜宜進門,讓老婆去倒水,老婆知道城里娃娃愛干凈,就抓起衣襟擦杯子,越擦馬靜宜的胃里翻騰得越厲害,她早已忘了自己的使命,放下酒就跑。

拿走,王世風跺了一下腳。

王書記,我們確實不需要崗哨,我們有很多不方便。

娃娃,你們方便了我就會不方便,凡是來巴子營的知青,我都要讓他們干干凈凈離開,尤其是你。你去看看你們房上扔的石頭和墻后頭踩出的腳印就會明白,巴子營的狗不叫,其他地方的騷人卻夜夜來轉悠。你還是把心思用到如何表現上,我也好找機會送你走。

馬靜宜回到房中,其他知青聽到加崗加哨仍不取消,都罵起了王世風。說別人只要有力氣,盡管扔,只要他不下房,她們不會理會,要是誰想占女知青的便宜,她們會砸爛他的狗頭。臨了,她們都怪怪地看著馬靜宜,說我們都是傻子,王世風保護的是你一人,我們倒受了牽連,你快點表現吧,你走了,我們也會安穩。

馬靜宜理理頭發,心里想:我會好好表現,做出個樣子讓你們看看。

離知青點不遠,有一個地主莊園,住著十來戶貧下中農,馬靜宜的身影剛一閃現,幾條狗就撲了出來,她只好掄起個糞叉護衛自己,她越打,狗圍攻得越急,實在舞不動糞叉了,她哭起來,狗不再狂吠,觀眾一樣圍了一圈聽著她哭。王世風起得早,聽到了狗叫和哭聲,便循聲前去,看到了癱在地上的馬靜宜。

起這么早干啥?

拾糞。

拾糞干啥?

好好表現。

王世風嘆一口氣,拉了馬靜宜,將她送到于桂蘭的住處,囑咐于桂蘭替馬靜宜安安魂,便消失在大隊長長的機耕路上。

于桂蘭整潔的房屋讓馬靜宜安靜了下來,她在巴子營,還沒有看到過如此整潔光鮮的女人。于桂蘭把馬靜宜抱到炕上,生起了火,她從一竹籃掏出兩個雞蛋,舀了一勺水,把雞蛋在鍋沿上一磕,蛋清蛋黃魚般滑進了鍋里。吃完荷包蛋,馬靜宜聽于桂蘭講她的故事。一個她從未聽過的故事縈繞在屋中,給干凈的屋中增添了些許溫暖,灶煻里的火星不時進出聲響,馬靜宜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公社書記要抽調馬靜宜去組建文藝宣傳隊的消息傳來后,王世風正在吃飯。就著一碟酸白菜,他喝著碗里能見人影的所謂面條。幾滴湯水頑童般在桌上翻滾,他用袖子一擦,將碗朝老婆手里一塞,拎了衣服出門。

正午的巴子營很悶熱,勞累了半天的人們在午休,王世風走進了知青點,他的目光被院里女知青晾曬的花花綠綠的東西所吸引,這些東西,巴子營的女人沒有見過,更沒有用過,他很想過去摸一摸,但又控制了自己,賊似地張望了一陣后,王世風有點羞愧,他想啥時日子轉好了,他會發動巴子營的男人給女人們買這種所謂乳罩、緊身褲衩類的東西,讓她們也不枉在人世上走一趟,到了那時,整個巴子營的女人才算女人。

綿羊般蜷臥的馬靜宜被王世風叫醒,一聽去文藝宣傳隊,她睡意全無,趕忙問啥時報到,王世風說等通知吧。在回家的路上,他自言自語:娃娃,你要是我姑娘,我會扇你兩個嘴巴,在公社書記的眼里,你是一只兔子,他不剝皮都會吞了你。我加了崗哨,又不派你上公社,他才會借這個理由調你去,你還高興得直跳。

大隊支委會開得有點沉悶,大家說公社書記要調人,我們操什么心,娃娃生下又不是巴子營大隊的,妨礙不了節制生育,管他的,十個知青九個壞,走掉一個算一個,把馬靜宜擺在我們大隊,每晚還得派兩個基干民兵替她守夜,她又不是首長夫人,憑什么?

王世風將抽了一半的煙掐滅,莫名所以地哼起了《白毛女》的唱段:“割上了二尺紅頭繩,給我的喜兒扎起來。”他唱得陰陽怪氣,大家都笑,說王書記啥時成了楊白勞,莫不是想讓馬靜宜做你的喜兒。

王世風說:我就是想認她做我的干女兒。

王世風認干女兒的儀式如期舉行,公社書記等了兩天,不見動靜,就騎著自行車風風火火而來,正趕上王世風舉行的儀式,他坐到炕中,悶悶地喝酒。

馬靜宜并沒有出現在現場。她坐在小河邊,默然傷神,她想進了文藝宣傳隊,她可以扮演阿慶嫂、喜兒、李鐵梅等角色,再不會到田間去,或遭受太陽的暴曬,或遭受大雨的澆淋。在巴子營,她整天聞著的是土腥味,抹點雪花膏之類的東西總會被土遮蓋,王世風憑啥做她的干爹,還說這是大隊支委會的決定。一聽公社書記親自來接她,她輕輕撣掉褲子上的土,挺直身板走進了王世風家。

慶賀儀式不歡而散,馬靜宜到知青點,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坐著公社書記的自行車走了。

王世風搖搖晃晃出了巴子營,在村口的老樹下,他用手打著膝蓋,令樹上的幾只麻雀驚慌失措,聽到消息的于桂蘭幽靈一樣來到了他身旁。

你又何苦呢,馬姑娘心氣高著呢,讓她去磨一磨,興許好點。

好個屁。王世風粗魯地罵起來,在我任期里,巴子營不能發生那種事,好好的黃花閨女,心甘情愿跑到狼口里,出了事我們怎么給人家父母交待。

于桂蘭冷笑道:我半輩子都過去了,你都沒點愧意,城里娃的事,你倒很費心,人家愿意,礙你什么事,我倒替她高興。

高興你媽個頭,王世風搓搓手,如果是你的女兒,你高興嗎?

于桂蘭抻了一下衣襟,沒男人動的女人是女人嗎?人家馬姑娘,說不定正高興得哼哼唧唧呢,哪像你,像個不開竅的牲畜。

你罵我什么?王世風呼地站起。

狗都有發情的時候,你讓我守了二十幾年的活寡,我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你說你不是牲畜是啥。

我日你媽,為了讓你少挨斗,不被餓死,我背負了多少不白之冤,巴子營的人明里找我辦事,暗地里都去巴結你。你良心讓狗吃了?我把你怎么了?留著個囫圇身子,下輩子還能找個好男人呢!

于桂蘭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王世風狠命地拍死爬在他腿上的一只蒼蠅:我還要去公社,你別煩我。于桂蘭拽住了他:反正我是沒人要的狗,我爛了也沒人心疼,我去換馬姑娘,讓她以后清清白白找男人。

公社書記心情很好,巴子營女知青中,馬靜宜的漂亮早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多少次去巴子營,王世風都像狗一樣護著她,成立文藝宣傳隊,名正言順地將她搶了回來,管他李玉和,管他胡傳魁,我只要馬靜宜。他將馬靜宜徑直帶回了宿舍,反鎖了門。

于桂蘭和王世風一前一后沖進公社。王世風邊擂門邊喊:殺人了。驚得脫了褲子的公社書記忙提了褲子,打開了門。

哪里殺了人?

王世風喘著粗氣:你殺人了。書記跺腳罵起來:老子又沒干你的姑娘,你為啥總壞我的事,你還和現行反革命的家屬勾搭,不但謊報軍情,還合伙污陷革命干部。書記喝令人武部長:給這個爛女人掛雙破鞋,讓她游街三天。讓王世風進學習班,給他洗三天腦子。

于桂蘭很平靜地替馬靜宜穿好衣服:丫頭,你啥時才開竅呢,你枉費了王主任的一片苦心。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坐在空曠的田野里,嗅著麥子的香味,王世風也像一株麥子隨風搖晃。他望了望立在身邊的馬靜宜,將一張寫好的條子交給她,讓她去找已到縣革委會工作的王解放和馮富貴。

回城去吧,哪里來的到哪里去,他們會把工作給你安頓好。

王世風揉搓著麥穗,將一把麥粒全按進嘴里,他躺在地埂上,望著沒有一絲云的天空,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流,蚯蚓般蠕動。螞蟻在他身上跑來跑去,他移動了一下身子:你們跑吧。權當我死了。

于桂蘭搖醒了王世風,她脫了衣服,露出了馬靜宜送她的尼綸白褲衩。白褲衩在太陽下顯得非常撩人,偌大的曠野,于桂蘭如花般慢慢開放,一片一片,一片一片。花瓣在風中飄搖,落在王世風的臉上、衣服上。他揉揉眼,抹掉眼角的淚痕,呆呆地望著于桂蘭。褲衩你得給我脫,于桂蘭幽幽地說,我天天見老,別人罵我不怕。掛破鞋我也不怕,就怕你不理我,自白水成死后,我的臉和身子只為你留著,你不要,我會像漚在水塘里的麻一樣爛掉,我不甘心啊!

王世風驚慌地爬起來,像一只受傷的狗,飛奔在曠野里,沒膝的草浪一樣往后涌著。

多少年來,我一直苦悟著巴子營,我竭力想逃避它,又無法割舍它。這個養育了我多年的村莊,和我并沒有發生多少故事,村里的一切,許多我并沒有親身經歷,但巴子營卻像一株麥子,牢牢地把根扎在我心里。有時半夜醒來,我老是發現高樓上爬滿了麥子,它們想竭力占據一座城市,但城市卻沒有它們的根。它們只能枯萎、腐爛,然后被城市人如垃圾般掃出去。翻完王世風的本子,我無法入睡,一到天亮,我便披衣出門,我行走在巴子營的田間溝壟,手里握著兩把泥,我想把自己抹成泥人,立在田野里,讓風吹干,讓草從干泥的裂縫里長出來,待草枯萎后,化作肥料,到春天再播灑種子,不管它會生長出什么。

說實話,我平素聽到的都是關于于桂蘭的傳聞,和她本人并沒有實質性的接觸,我猜想這個一輩子沒受過男人滋潤的女人,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子。屋子是新蓋的,只有兩間,像于桂蘭一樣引人注目,門或是窗子,都擦得一塵不染,這在農村并不多見,墻上的瓷瓦光潔得如南方女人的皮膚,富有立體感,于桂蘭坐在門口,干凈得如同剛洗過的瓦缸。她的頭發黑潤而且充滿光澤,輝煌地展示出她的魅力。她望著我走到她前面,順手拉過來一把凳子讓我坐,并如數家珍地告訴我小時候的種種事情,并言王世風老也老了,死就死吧,還有什么看不開、放不下的,他虧欠了她多少,她也想通了,她都想通了,他還有什么想不通的。命定得不到的東西,強求也無用。最可恨的是白水成,讓她背了三十多年現行反革命家屬的名聲,也好,現在一切放下了。她喝口水,動作緩慢充滿韻致,我發現她用的還是文革時期有毛澤東像章的那種杯子。

話轉到王世風的遺憾上,她的淚卻下來了,她轉身回屋,端出來一個木頭匣子,匣子很古老,看得出沾滿了歲月的痕跡。她取出三個布包,一件一件打開,竟然就是王世風記載的三條褲衩。她說在巴子營,讓男人看女人的這種東西是一種不檢點的行為,但既然王世風有遺憾,她也就顧不得了。這就是見證。她說:我先后三次向他獻身,他就是不要,白白讓白水成在地下占了便宜。我不好嗎?她反問一句,又開始敘道:人活著就像種山藥,囫圇得要剜開,小疙瘩才能結出大家伙,水了就水了,麻了就麻了,種什么種子不一定結什么果。她又喝口水,問我究竟讓她干什么。難道讓我老了還得自己脫光讓他看,他現在看,有什么意思,一輩子啊,我多少次心甘情愿讓他看,他總是不看。

我說現場不會出現其他人,你就了結一下他的心愿。有別人我也不怕,我一輩子都沒臉了,現在還要什么臉面,我們的賬只有在陰間算了。

子桂蘭走進王世風家的那天,所有王世風的家人都被我趕到了外面,知情者只有王世風的老婆。于桂蘭看著王世風,悲從中來,她的幾聲低泣把王世風的魂魄吸引了回來,他茫然地睜大了眼睛,望著于桂蘭展示了三件褲衩。于桂蘭脫起了衣服,她脫得很慢很慢,仿佛要把幾十年來的渴望和怨恨都要脫掉,她像一只景德鎮仿瓷瓶一樣立在王世風面前,富有潤澤的皮膚開始慢慢變灰,變得毫無生氣,王世風伸出雞爪般的手,在于桂蘭的身上搓了幾下,永遠閉上了眼睛。

哭靈的時候,王世風的老婆像通俗歌手般拉長著腔調。老雜種啊……我一輩子為你生兒育女,你連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于桂蘭有多好啊。死了你都放不下她……你用手摸她的時候,我的心也死了。你個老雜種啊……你一輩子跑天跑地,人家當了市長,做了書記,你還是個農民啊……兒子你沒送出去一個工作,孫子你沒供出個大學生,最后一眼你卻看的是于桂蘭啊……

責任編輯 趙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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