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鄉的小鎮居于蓼東平原上,深得史河、青河的滋養,自然是林木茂盛,水豐草肥;土地坦蕩一派,生長著水稻始終飽滿的欲望和油菜爛漫的風姿。在我少小時代,家鄉的天空一直氤氳著殷實的氣息。
好歸好,可是,似乎缺少一樣東西,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山。于是,祖祖輩輩人們的虔誠目光總是不約而同地探向東北方向15公里外的那座拔地而起的安山。
10歲時,不知什么原因,我常常于夜半忽發驚悸,其情形讓家人恐懼不已。去衛生院檢查,身體并未見異常,中西醫先后治療,亦無效果,送到縣醫院,醫生分析與治療的方案與鎮上衛生院的治療大同小異。就在我精神日益恍惚卻又無良方可施之時,我的祖母讓我的母親打早去趟安山。
我母親去了。那是后秋的一天,天還沒亮就出門了,挨晚才回來,那天,我感到很神秘,很敬畏,也很新奇,除了祖母向我母親交代時異常嚴肅而顯得格外抑郁和沉重外,我自己也隱約地意識到母親此次安山之行對我的重要,我幼小的心里是多么盼望來自安山的拯救能使我快快地擺脫險境,雖然我當時并無更多的知曉。
晚上臨睡前,我母親端了大半碗并不清亮的水讓我喝,我遲疑。祖母在一旁說:“喝了香灰水,安山奶奶就保佑你,安心睡覺,你什么就不用怕了。”我就喝了,果真,一覺睡到天大亮。第二天,母親對我說夜里,我睡得很香很甜很熟,沒有一絲驚悸,倒是我的祖母和母親坐在床沿上,一直沒合眼,看著酣睡中的我,流下了感動的熱淚……從此,我再也沒有過一次夜驚。
事情往往就這么有了關聯。安山對于我,開始成為謎,成為莫名其妙的幸福,這個謎直撩得我整日里心神不寧。當有一天,我得知站在小鎮東街外的那座廢棄的土窯上可以看見安山時,我一下子就彈了起來,箭一般地射向土窯……
明朗的天空下,安山清潔如洗,突兀而雄渾,自然而平靜,那柔和的山勢緩緩地舒展著湛藍的色彩和安祥的線條……
每每想起第一次站在東街外土窯上看見安山時的情景與感覺,我的心就會微顫,就會隨著藍色染透心底。
就這樣,在我溫濕的家鄉小鎮,在我與小伙伴們嬉戲玩耍的美好時光里,我常常獨自占據那塊唯一的高地,向東北方眺望。不知不覺中,看安山,也成了我少小時代的一個內容……
兩年后的春天,油菜花金黃燦爛,濃郁的花香彌漫整個小鎮。不久,小鎮上來了一家人,爺爺奶奶和一個扎著一束馬尾松的孫女,帶著30多群蜜蜂,就在挨著我家不遠的油菜地旁安營扎寨。很快,爺爺奶奶就開始了忙碌,孫女有十四、五歲,跟著爺爺忙前忙后,全然不畏懼滿世界的蜜蜂,讓我佩服的不得了。開始我總是站得遠遠的,怕蜜蜂蜇著,漸漸,膽子大起來了,就走近了蜂箱,走近了那養蜂姑娘。
她眼睛很大,很好看,有一對小酒窩,一笑,就顯了出來。她說的是普通話,跟廣播里的一模一樣,好聽,甜甜的,聽她爺爺叫她霞,我也叫她霞。
我們很快就熟悉了,她還到我家借過東西用,給我祖母和母親留下過很好的印象。我把我爺爺當作寶貝的書偷出來好幾本送去給她看,還把一枚用好幾樣東西從同學那里換來的紅五星帽徽也給了她,我看得出,她非常高興。后來,霞讓我每天午飯后拿著鍋巴找她,她背著爺爺在我的鍋巴上蘸滿了蜜,真是又脆又香又甜又酥,好吃得很。
有一天,我不經意從大人們那里聽到了關于霞的情況。霞的老家就在安山腳下,她爸媽在省城工作,霞從小就在省城長大,初中畢業下放農村,索性就回老家來了,跟著爺爺奶奶養蜂。我當即飛奔起來,氣喘噓噓地找到霞,從霞那里得到了證實,我很高興也很害羞地向她講了關于我與安山的關聯。她目不轉睛,既驚奇又真誠地聽我講述,還在我的后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她告訴我,她爸爸有很多安山的故事,對安山特別懷念。
這天以后,我們幾乎成了好朋友,我簡直就是她的小尾巴。每天傍晚放學后,我總是圍繞著霞在盛開著油菜花的田野里,聽她講關于安山的故事……
多年后,我腦中儲存的安山的信息仍然來自當年霞的敘說。安山紀事,安山傳說,安山神話總還能浮上心頭,就連安山歌謠,也清晰如昨,譬如:
安山奶奶廟,頂上浮光曜。
現象觀南海,去收魏媽醮。
再譬如:
安山蝎子藥中珍,紫背紅頭無比倫。
奶奶春荒才放養,遍生石下福村民。
恩情似海深!
黃花萱草滿山嶺,一寸春暉一寸心。
全賴奶奶施雨露,含苞待放采金針。
濟民恩義深!
這三首安山歌謠中的“奶奶”,就是當初我祖母讓我喝下我母親用從安山奶奶廟取回的香灰沖的香灰水時,講的那個能保佑我的安山奶奶。
霞告訴我,安山奶奶叫魏敬夫人,當年隨夫陳克耕幫助唐太宗李世民統一江山后,回到安山,單刀除地霸,只身搗匪巢,懲治惡僧,救助百姓,深受當地民眾的愛戴。后來南蠻叛亂,魏敬夫人72歲掛帥援兵入閩南征,輔子助孫征戰閩南,除兇暴、安善良、變陋俗、行教化、興教育、惠農工,為閩南大治立下大功。93歲病逝福建漳州。因為魏敬夫人生前曾有死后葬于安山浮光峰的愿望,所以,她的孫子,開漳圣王陳元光決定伸表朝庭在安山浮光峰頂建祖母祠堂,武則天皇帝特準,加封魏敬夫人為“昌文弘武茂德慈祥云霄娘娘”,賜廟號為“云霄廟”,世稱“安山奶奶廟”。從此,香火從未疏斷……
當時,霞講安山奶奶時的神情,讓我肅然起敬而至今不能忘懷。后來,我漸漸意識到,安山,以拔地而起而秀美,以魏敬夫人而神靈。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有一次,我專門領著霞去了東街外的那座廢棄的土窯,站在土窯頂上放眼望去,我欣喜不已,小手指向東北方對身旁的霞說,“快看,看呀,安山,藍色的。”真是太激動了,我當時是眼含淚水,可不知因為什么,淚水也在霞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里閃現著光芒。
霞跟我說:“明年春天,我還會跟爺爺奶奶來的,來的時候,我送給你一件禮物。”
我問什么禮物。
霞笑了,沒說。
霞和她爺爺奶奶,還有30多群蜜蜂,在我家鄉小鎮住了50多天,采了方圓10幾公里的油菜花后,走了。
霞那雙大眼睛,那對小酒窩,那束馬尾松,那張清秀的笑臉,在我接下來的許多悵然若失的日子里不停地閃現著;那身來自安山的清新抒情的氣息一直縈繞在我的身邊……
冬去春來,我早早地就到了油菜地,油菜尚未起身,我卻祈盼它快快開花……
霞與爺爺奶奶帶著蜜蜂如約而至,帳篷仍搭建在我家的附近。很快,蜜蜂們就開始了不知疲倦的采花釀蜜,爺爺奶奶開始了有滋有味的忙碌,霞像只快樂的小鹿,奔跑在金黃的田野上。
得知霞到來的消息,我焐了一冬的心事一下子蕩然無存,心情馬上就好了起來。我懷著飽滿的情緒,來到離帳篷較遠的地方張望,果然,霞很快就出來了,向我跑來,那束馬尾松在她的雙肩歡快地擺動著……
霞送給我的禮物是她畫的一幅水彩畫,沒有取名字。圖畫紙上水彩染就一座山,不均勻的藍色似青如黛,隨著筆觸的變化平添了許多韻味,在廣闊的地平線上略顯突兀,于飄逸的白云下透著一絲孤獨,更透出充足的自信。山腳下散落幾朵小花,似梅似桃似杏。稚拙的線條、斑斕的色彩,彌漫著春天和陽光的親昵。靜謐嫵媚,山色惹人,我的心緒隨之而去……
當時,我就被畫面感染了,似曾相識,我久久無語,心像被掏空一般,今天回想起來,還記憶猶新,我甚至進而認為,我少年時代鮮亮嶄新的一頁也許就是站在這幅畫前掀開的。霞并沒有多講什么,我卻仿佛傾聽她在敘說,她在歌唱,我并不懂畫,但我卻分明感受到田野上的青草在旺長,花兒在綻放,面容沉穩而安祥的安山正釋放著真實可信的親切,把我一步一步地拉近,一步一步地拉入懷中……
后來,我就想,在我家鄉小鎮乃至蓼東平原上,倘若沒有這座突兀而立的安山,倘若沒有安山豐厚養人的內容,縱使阡陌交通,漁歌互答,喜看稻菽千重浪;縱使荷葉一池碧,桃花滿天紅,美倫輪美奐競風流,也總是有所缺失的,至少是缺失一種我們生活中甚至我們生命中不可缺或的厚實與堅硬。
我13歲時的春天是我最豐富最充實的春天,當然也是最美好的春天。霞與她的爺爺奶奶以及無數只蜜蜂在情意融融的小鎮和鮮花盛開的田野上,在辛勤的勞作中收獲了累累果實,我在霞與安山如影隨形的溫暖的目光中,在安山與霞如影隨形的真實的親切里獲得了生長……
花期結束了,霞又要走了。我很委屈似的,想哭。霞卻笑起來,用手指點了下我的額頭:“不害羞,還哭鼻子。”
霞說,她明年春天還來。
結果,第二年油菜花怒放時節,霞他們并沒有來,不知為什么,以后也沒有再來,任憑我在花落花又開的好幾個春天里,站在東街外土窯上望眼欲穿,直到1979年我離開家鄉小鎮。
如今,東街外廢棄的土窯早已沒有了蹤影,霞的消息,始終沒有獲得。倒是霞送給我的那幅畫,我依然在珍藏著。前些日子,我請了人裝裱,并給畫取了個名字,我用毛筆把它添在畫的右上角空白處:藍色的安山。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