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亞依是個杰出的舞者,因為地域和民族的關系,她常有些出人意料的構思,編導的舞滲透著骨子里的文化,米林的點點滴滴在于她,都是可以信手拈來的元素,元素給予了她無邊的想象。一種千年傳承的俗文化依托完全個別的民族肢體語言表達出來,力量是很大的,所以亞依多次獲得全國舞蹈比賽的頂級大獎。她不善經營,更不趨炎俯勢,只在內心恪守著對母語、對珞巴山水、對博噶爾部落的癡情,因此雖然步履早已遍及幾十個國家,但是卻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才情。亞依的文字更為特別,它們的組合讓你想起沈從文先生早年的小說和散文,但是沒有沈先生那么細膩和濃情,而更多的是奇崛和瘦勁,并且筆墨十分節約,其意與人文學子表演的現代舞有隱秘仿佛。扎西達娃讀到亞依的文字后,大為吃驚,一高興,專門為亞依寫了篇美麗的散文,后來收入出版集子里了。
亞依近年不再做舞者,而專心于編導。從北京舞蹈學院畢業的她,后來又回到母校進修編導專業,那時她的札記里常是國際舞譜,古怪如流浪人的傳說。桌子上還有嶄新的一套書:黑格爾的《美學》。我告訴她,這套書可以不看那第三卷,意思不大。其實以她的喜好和學識,她最多認真讀一下朱光潛先生的譯者前言。她自己也曉得,但是她就喜歡把《美學》放在那里,想起來翻翻。她的學問在于她的內心有愛,外在有執,因而世間無物不可拿來舞。于是稍不留神,就會發現她點了支煙,坐在那里呆了。有時呢喃,不知所云,珞巴人面如尼泊爾人。亞依很多時候被恍覺是佛,女佛,尤其那眼、鼻、嘴,靜然多慧,美如菩提樹下的云影,哲學得很。
進修后,果然出手不凡,以本民族生殖崇拜的象征物破雞蛋殼為道具的舞蹈首先在學員班上風格突兀,引發先生的刮目相看。回到拉薩后,又接連創作了多個舞蹈,其中尤以《刀》最為著名,已然現代民族舞的經典。我沒有看過《刀》,但是我曉得它表達什么,因為她的散文《刀》我讀過,只幾百字,卻意象生動,宛如電影短片,風格似乎是伊朗導演在拍伯格曼的片子。不恭維地說,厲害,真正男人的文字,連標點都是勁。
也許因為民族語言是孤立語,并且沒有文字;也許因為家鄉奢侈地秀美,并且掩隱在高原密處;也許因為崇拜的是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并且至今殘留著母系氏族的某種遺風,也許還有別的也許,亞依最大的夢想是回到家鄉,在自己建造的小木屋里寫自己的文字,順便教教孩子。
當然,她在說她老了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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