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假趴在卡墊上捕捉珠子。珠子呈圓形、或者橢圓形。不定。瓊假始終未能捉住它。她一撲一撲,像一只在田野里捕捉蟲子的青蛙。純潔的青蛙。
(小說這樣開頭,也許有些倉促。瓊假是我虛構的人物。她偶然入夢,夢見我將她寫在紙上。所以必須要有足夠的耐性,才能認識她的存在。)
其實,這是一個非常具象的故事。瓊假也是個可能的孩子。她只有兩歲。但她從不說話。
她的思維:珠子永遠是珠子?
我有些懷疑。它在我知覺中永遠存在。我已經用了幾世精力想抓住它。但未能實現。我想珠子還是珠子。只是我有些改變,而已。
我還是我?
我趴在卡墊上捕捉珠子。他趴在桌子上寫小說。他是他,他是誰?他趴在桌子上寫關于瓊假——一個兩歲的孩子,冥想珠子。他看見我和珠子他記錄下我思維。
他說不出我要說的話。任何人都表達不出我的內心。我只能裝聾作啞。他們不懂我的語言。我不說話。我只捕捉他們內心。我抓住事物。
珠子在卡墊前。游動。
瓊假專心致志,并未注意到她父母:一個高個男人和一個粉紅女人出現。女人靠墻。男人喘氣。影子在他們中間,在壁畫間不停晃動。
時間的流動使事物幻象重現。抽掉時間的幻象衍變不朽。我們把印象深刻、妙趣橫生的夢不斷復述,最終我們將忘記夢與非夢。忘記使我們善于生活。并遞嬗生活。
瓊假說,珠子。
我們看見瓊假在說,但我們沒有聽見。
瓊假說。瓊假什么也沒說。
她繼續捕捉珠子。我看不見珠子在哪里。但她神情專注,我就確信她始終在捕捉珠子。我不關心他物。我寫小說。無論珠子存在與否,我都認為它是存在的;無論它是虛幻的還是真實的,我都認為它是真實的。我不喜歡憑據。
比如犯罪。只有法官需要證據??v觀各個時代讀者,大多對此不抱興趣。他們只關心事件本身。我的小說也是如此。說起犯罪,聽說拉薩發生過一起駭人聽聞的搶劫殺人案,督察官曾向噶廈政府提交過證據:一把五尺長的藏刀和受害人臨死前的口供。她說,兇手叫強巴。僅僅在拉薩,當時叫強巴的男人就有一千多。那么,外省還有多少?結果就是這樣。
我們知道一個叫強巴的男人,用五尺長的藏刀捅進一女子體內,然后迅疾抽出,又噗地捅入。然后,整個城堡被洗劫一空。
我們知道這個事實。但我們不知道殺人的究竟是哪一個強巴。傳得日子久了,這事具體發生在哪也說不清了。也可能并不是拉薩,而是外省可能的任何一個地方。
男人說,阿媽啦,會有孩子的。
女人說,瓊假,瓊假。
男人說,我要回到山里去。
女人說,要生夠六個孩子。
珠子在壁畫前,在他們中間飄來飄去。影子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他們看見瓊假捕捉。他們想。整個房間塵土飛揚、光線暗淡。
這時,一只巨大的蜘蛛出現在門口。它跨過門檻,揮動腳爪走向瓊假。
瓊假站起來,接受召喚。她騎上蜘蛛。興奮。在房間里轉來轉去。
強巴。女人生氣地說。你要殺人?
影子不動。在接近壁畫的地方,泛起虛弱的光澤。
強巴。女人說。我想問問你。什么是小說?他為什么寫我們?
用個體語言不斷更新舊有神話。這就是小說。我想它首先是一種語言藝術,我們當然要重視語言。詩歌也一樣,詩歌采用一種更銳利的語言。噢,具有疼痛感的語言。
我還是不懂。女人說。你是說,你要殺死我。
對,只有殺死你,我才感到痛快。
你病得厲害。你應該去寺院,求三寶加持,為你驅除魔障。
噢!
瓊假騎著蜘蛛沿壁畫而上。手執寶劍,閃閃發光。嘴里嗷嗷,像一位馳騁雪山的驕傲女神。
我快抓住珠子了。我快抓住珠子了。
瓊假說?;蛘攮偧傧?。
蜘蛛眼里盈滿淚水。它為瓊假激動,腳爪揮舞,賣命順從瓊假指使。
阿媽啦,男人說。我要回到山里去。
強巴在一片昏暗中迷睡。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你要殺死她。他睜眼,四周空空。他閉眼。你要殺死她。那個聲音說。
他睜眼。
你要殺死她。
他抽刀砍去,驚起一串怪叫。距他五尺遠的地方,壁畫一角掉落在地。他走過去。刀痕裂縫中流出黑褐色血漿。
你要殺死她!無數個聲音在他耳邊吼叫。他舉起刀,眼前一片漆黑。
瓊假,瓊假。女人說。
虛弱的光在壁畫前游動。瓊假騎著蜘蛛,倒懸在房頂匕奔跑。珠子離她不遠,游動的路線很有規律。但瓊假就是抓不住它。
你說什么。小說?我可不愿為了你的小說去犯罪。強巴說。你還是寫些別的吧。他說。寫你的病吧。
藝術是從幻覺向語詞轉化的一種形式。這種幻覺分為集體幻覺和個人幻覺。集體幻覺轉化為神話、祭儀和史詩。個人幻覺轉化為詩、音樂、舞蹈、繪畫等。藝術就是為了幫助我們凸顯幻覺,超越生死。明白嗎,你只蟄伏于幻覺的枷鐐中。只有我向善而生的小說,使你從幻覺中獲生。
可我并不自由。他說。
終會獲救!我說。
瓊假,瓊假。女人說。
你怎么想起寫瓊假這個孩子?女人說。實際上她并不存在。
這是小說外面的問題。我們需要證據嗎?
瓊假,瓊假。女人說。
珠子。瓊假說。
瓊假說。你們不懂我的語言。你們只看見我。你們不懂我的語言。你們關于我的討論毫無意義。我存在。
瓊假說。你幫我追珠子,只因我們上一世達成了協議。你信守諾言。只因你信守諾言,所以累及今世。那時,我追逐這顆珠子。那時你不懂。你答應給我一顆世上最好的珠子。為了承諾你殺人、搶奪金銀珠寶,然后走遍藏區、印度和漢地,換來一顆紅色珠子。你說那是一顆世上最好的珠子。
瓊假說。臨終前,我告訴過你:你會轉生為蜘蛛。不過,你說,你無論轉生為什么,都要找到我。你說你一定要幫我找到我想要的珠子。
這是他寫小說所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你臨終的眼睛:睜著——由灰變白,愛漸失去光澤。那時我就說過你會轉生為一只蜘蛛。你那時的眼睛和你現在的眼睛一模一樣?,F在你帶著痛苦盛情來到我身邊,我應該感謝你。
不不。我應該感謝你。因為你,我才未下地獄。我在餓鬼的途中受了許多罪才轉了這個身子。我找到你用以贖罪。應該感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希望能早日得到解脫。
瓊假,瓊假。女人說。
光線暗下來。我看見男人站在那里。女人距他不遠。壁畫與光澤,使他們影子不停晃動。
瓊假氣喘吁吁下來。她坐在卡墊上。累了。蜘蛛在她身邊趴著。停頓使珠子離他們更遠。看不見珠子,看見他們目光貪婪。
你是誰?你為什么總盯著我們?
我想我是才旺腦乳。我不知道你們要干什么,但我知道你們干的事一定與我有關。
為什么?
直覺,或者幻覺。
你是不是有病?我勸你還是到寺院里去吧。
穿過時間,這一幕清清楚楚。我竭盡全力讓文字挽救他們。
我只是寫小說。我對你們并無惡意。我完全靠虛構使小說存在。寫小說的方法很多,我的方法與眾不同。正因如此,我才寫小說。你們都是我虛構的人物,所以你們無罪。
(那么,所有的罪歸我?
亂了。)
總之,我希望你們能珍惜生命,珍惜存在。你們的存在就是我的存在。
(難道他們不存在,我就會消失?
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又亂了。
珠子,瓊假說。
瓊假,瓊假。女人說。
要生夠六個孩子。女人說。
我在寫小說。我說。遠處有人要殺人。
可是珠子。女人說。
結果:現場。督察官帶領人已將周遭團團圍住。女人神志清醒,刀子插在她的身上。第一個傷口接近她心臟部位,血流如注。第二個傷口,刀子從她前腹刺人,從后腎出來,刀尖插在卡墊上。督察官束手無策。她氣力渙散,身體順刀刃斜向下——滑、墮。我穿越時空,俯身用文字將她抱住??▔|一片血跡。
誰干的?我問。
強巴。她神志清醒。
為什么?
為了一顆珠子。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寫小說,連累你受罪。
不。我幸福。
強——巴。女人說。
看著血跡污染卡墊,我感到自己的殘忍。
你就是強巴。女人說。
頓時,目光束束鋒利。
我不是強巴。我是才旺瑙乳。我只是虛構了一個事件。我說。
我非常幸福。女人說。她慢慢地。眼含微笑,許久。她的眼睛逐漸失去光澤,由灰變白,迷茫地盯住一個方向。
我們可以解脫了。瓊假說。
我有罪嗎?蜘蛛說。
我只寫小說,我哪殺過人?我說。
你為什么寫瓊假?又為什么讓強巴來殺我?女人說。
陰影固定。壁畫的光芒照向我,使他們分離。他們緊貼板壁。壁畫一角殘缺。他們無法幫助瓊假捕捉珠子。他們的影子向他們接近,歸于他們。
我就是強巴?我想。
瓊假!怎么回事?我不在寫你嗎,怎么又扯到殺人了?
蜘蛛恢復精力。它揮動腳爪,房間開始顫抖。
你騎我背上。
蜘蛛淚流滿面。
他們轉來轉去。我相信他們又開始捕捉珠子了。我看不見珠子。房間塵土飛揚,光線暗淡,我無法寫下去。
這不怪他。他只是寫小說。應該怪我。
你不該殺她。
吐吉其。
可我還是想得到珠子。
我天分適合寫小說。但難免糊涂。蜘蛛前世究竟叫什么名字?
強巴。我殺過一個人。一個女人。
強巴,我說過我不愿為你的小說去犯罪。我要她平安生活。我們需要六個孩子。瓊假是從我們淚珠里脫穎來到人間的第一個女兒。她誕生時,你還沒來到世上。所似你必用其它方武見證。
強巴不知從何處冒出。
可上一世我們確實在一起。
房間痙攣,危機四伏。瓊假騎著蜘蛛跑來跑去。我們看不見珠子在哪里。但我們始終相信珠子的存在。
具體地說,小說的寫法有六種。我采用第一種寫法。對于小說寫法的探索,使大多數作者陷入困惑,繼而分別。也就是說,關于寫作的探索,對每個人來說都有絕對的意義:即分別的意義。
對于這個已然臨近上面的問題,我不想多說。
我要到山里去。男人說。
要生夠六個孩子。女人說。
已經毫無意義。男人說。
珠子。瓊假說。
珠子,珠子。瓊假說。
珠子,珠子。瓊假說。
珠子,珠子,珠子。瓊假說。
珠子,珠子,珠子。瓊假說。
我們在不同的時間里看見了相同的珠子。它流星。它光芒。六種不同色彩,散射、照耀,充滿天地。
積雪和火焰從壁畫中奪框而下。
我的小說手稿被沉沉覆蓋。文字脫離稿紙,浮于空中,飄向門外。
我無法幫助瓊假捕捉珠子。女人說。我只想人人活著。
我其實也不叫強巴。我因珠子而在。
巨震。壁畫脫落下來;全倒滿屋塵土。積雪和火焰將小屋點燃。男人和女人??臻g坍塌?;鹧嬷熊S起各種色彩。他們,并不甘心于粉碎。
男人把刀插入女人體內的場景,和這間小屋一樣,不復存在。
亟變使我離開小說。
我站在大路上。
瓊假和蜘蛛在我之上。他們旋離地面,逼遠天空,用整個生命追逐那顆珠子的光芒。
我,才旺瑙乳,一個圖博特男人,站在大路上,告別灰飛煙滅的小屋。上空,我的文字飄浮、繚繞。它們被珠子的光芒照亮,比飛蛾翅膀更加透明、純潔、冷靜。扇動。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