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轉山

2009-01-01 00:00:00胡蝶兒

西藏文學 2009年1期

一

清涼的玉赤河水，在翠綠的蘆葦下靜靜淌過。偶爾會有一尾魚從水里探出頭，調皮地吐出一個水泡，發出噗噗的聲響。

夕陽下，索朗陪著旋子，倆人沿河慢慢地溜達。遍地是紅黃白紫的野花。旋子走走停停，生怕踩壞了哪一朵。索朗善意地笑她：顧不了那么多的，河邊放有那么多牛羊，每天要吃掉多少花呢!

旋子想想也是，沖索朗嫣然一笑，說道：話雖如此，但世人多將女人比作花，我愛惜它，也不過是對自己的自憐自戀罷了。她頓了一下，仰望著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氣，又說道：你信么，這地方的陽光跟其它地方的陽光不一樣!

為什么?索朗也抬起頭，望著已墜在一處雪峰尖上的夕陽，不解地問。

旋子轉過頭，凝視著索朗的臉，迷茫地說：它那么溫存、明媚、就像，就像你的臉!

索朗臉微微發紅，心里一動，略帶些羞澀地問道：到底是什么吸引你，讓你不遠千里跑到藏地?又到底是什么留住了你?使你不舍離去?

情詩!情詩!旋子脫口而出。

索朗寬容地搖搖頭，開玩笑地說：你不是自詡為野馬嗎。現在都快變成我們寺里的家馬了!

旋子風輕云淡地笑了，隨口唱道：

那一夜

我聽了一宿梵唱

不為參悟

只為尋找你的一絲氣息

那一回

我轉過所有經輪

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你的指紋

二

十六年前的夏天，年僅十二歲的索朗被認定為東翁寺轉世活佛，從此告別了他的俗家生活。

那一天，索朗正在河里洗澡，當東翁寺管事喇嘛痛哭流涕說他們已苦苦尋覓了九年，最終經過大師指點才找到他時，岸上很多人都流淚了。衣物是早已備好的，管事喇嘛說今天是起程的吉日，當天就把他迎回了三百公里外的東翁寺，他至今也忘不了那一幕：自己呆呆站在一處淺水里，母親用那雙又喜又悲的淚眼望著他，突然向他跪下了。姐姐和弟弟，以及雁門村的鄉親，都虔誠地跪在那里，沖他磕頭，祝福他，也祈求他的祝福。

說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東翁寺的前世活佛轉世，既然他們都說是，想必是了。不管如何，他總是與佛有緣的，因為他打小就喜歡聽佛經，一見到佛像，心里就覺得親切喜悅。

東翁寺傍雪蓮山而建，依玉赤河而居，是一處難得的福地。寺院有僧侶四十來人，除了家里和政府供養。寺里也有地，還養了牛羊。僧侶們除了干活，再就是學習經文和誦經。每到下半夜，鐘聲響過，誦經聲從僧侶們各自居住的小屋子傳出，恍如天籟之音，旋子百聽不厭。旋子剛來時，索朗特地安排了僧人洛桑負責她的日常起居。但洛桑漢話說不好，沒法跟旋子進行正常交流，旋子很別扭，洛桑也覺得難受。旋子是來藏地來風的，主要收集倉央嘉措的情歌和情詩，要的是原本，還得索朗重新幫她譯出來。東翁寺住進了一個外地女人，這事兒沒有先例，包括索朗在內，一個寺院的人幾乎都是誠惶誠恐地跟旋子相處。旋子不管這些，見索朗刻意回避她，有一回不客氣地奚落道：無論出家人或俗家人，但凡君子，總是坦蕩蕩的，你這樣的待客之道，不怕落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么?!索朗很尷尬，但索朗畢竟是個有根基的人，靈光一閃，心里的顧慮頓時化為烏有，當真能泰然處之了。但沒想到旋子在他寺里一呆就是三個月，而且絲毫看不出要走的意思。不過，他認為沒必要下逐客令，東翁寺地處偏野，一年到頭難得見到幾個人，何況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

旋子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大學畢業后，先是在成都一大機關里百無聊賴地做了幾年公務員。當青春被埋葬得只剩下一條尾巴時，她才幡然醒悟，毅然辭了職，做起了花卉生意。那時花卉行業才興起，而成都又是花之王國，很有市場，生意很快就上了道，真可謂財源滾滾。打拼了幾年，錢也賺夠了，卻驀然覺得精神一直都處于空虛狀態，心里又躁動不安起來。憑借先天的靈性和后來的愛好，她歇了生意，改行創作歌曲。沒過幾年，居然小有名氣，專為一些懷了遠大志向的新歌手作詞作曲。做什么成什么，旋子常常把這歸納為命運對她的偏愛，她的親朋好友中，做什么都有，卻從沒有誰像她這般順風順水的。

高原在旋子心里，一直是一個遙遠縹緲的夢，她向往了很多年。

那個下午，旋子跟著一只低飛的鷹，順玉赤河而上。她也不知走了多久，兩條腿綁了沙袋似的沉重，可那只鷹總也不肯停下來，就在她頭頂盤旋，似乎專程為了引導她。她猜想那必然是一只神鷹，便又堅持走下去，后來她就聽到了歌聲。

循著歌起的地方，在蘆葦叢邊，她跟一個年輕僧人邂逅了。夕陽照在僧人臉上，那是一張細心雕琢出的臉，是旋子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為英俊的臉。僧人用一雙略帶憂郁的眼睛注視著旋子，仍然唱著他的情歌。那一刻，旋子的心眩暈得厲害，激動地失語，竟以為是倉央嘉措重生了。

索朗曾經去拉薩修習了整整五年，平日里除了管理寺內事務外，還要教其他僧人學習經文。只有傍晚，用過晚飯后，他才有空陪旋子出去走走。旋子喜歡玉赤河，倆人就沿著河散步，交談下來，才發覺彼此的性情竟出奇地相似。如果不是那一身玫瑰色僧衣，旋子會忘了索朗是個僧人。但她喜歡索朗目前的身份，那種帶給她眷戀和憂傷的身份。她也想過，如果索朗不是僧人就好了，可轉念一想，如果索朗不是僧人，她也不一定會認識他。緣分這東西，就這么奇妙。

這天傍晚，太陽已經下山了，空中猶有云雀在叫。叫著叫著，突然直直落下一只，咚地掉在一處草叢里，便再無半點聲息。這般美好的時光，令兩個散步的人都有些陶醉了，不知不覺陷入了忘我的境界。

良久，旋子拔了根很細的蘆葦，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問索朗：鷹把我帶到這兒，并讓我與你相遇，這是不是表示，我跟你有前世的緣分?

索朗停下來，微笑著說：你明知道我不是，卻寧可錯把我當作你心目中的倉央嘉措。

三

那一年磕長頭擁抱塵埃

不為朝佛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

不為修來世

只為路中能與你相遇

夜很靜，經堂里，索朗手里搖晃著經筒，專注地唱著。旋子盤腿坐在對面，呆望著這個已把身心許給佛祖的青年，已是淚眼婆娑。她有些恍惚，依稀看見倉央嘉措行走在無邊的荒野，磕著長頭，額上鮮血淋漓，他卻絲毫不曾在意。路沒有盡頭，他終于累了，倚著一處風馬旗，讓憂傷的眼睛帶著心兒飛過座座雪山，叩開了那扇等候已久的門。

索朗，在很遠的地方，門里的那個女子，是我么?旋子閉上眼，無助地向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門外的那個人，不是我!索朗低聲應道。聲音隨著經筒寂寞地轉動，一圈又一圈，久久回響在旋子腦海里。

旋子惆悵地說：想必我也曾經是他眾多情人中的一個，不然為何這么多輪回過去了，我還會一想到他，就止不住淚，心里還惦記著他的溫存!

索朗憐惜地望著旋子，神情似喜似悲，竟似癡了。

旋子又說：你信嗎，小時候，自打聽說了他以后，我就老夢見他。夢見他與我相愛，贈我情詩，唱以情歌，我的軀殼上，至今還留有他的溫暖。上了高原后，我處處都聞到他的氣息，似遠似近，每當我覺得離他很近了，他卻又飄然遠去。

經堂外傳來起夜僧人輕微的腳步聲，旋子突然驚覺過來，想起剛才對索朗所說的話，臉不禁發燙了。她羞澀地沖索朗一笑，關切地問道：你有滿腹經綸，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這么身披僧衣，手握經筒，你不厭倦么?

索朗心不在焉地搖著經筒，索然應道：誰的日子不厭倦呢?只怕是菩薩，也會對那無生無滅的日子心懷倦怠啊!

旋子心里已是千轉百念，模模糊糊想起來了很多舊事，卻又一樁也記不清楚，苦惱之中，惶惑地問道：你在經堂里為我唱歌，會不會吵醒了睡著的人?

不，索朗搖著頭，說道，如果歌聲真闖進他們夢里，他們會把那聽成是風吹經幡的聲音。他凝視著旋子，接著說道：他衣衫襤褸，面容憔悴，流浪在故鄉以外的任何地方。風把他的情歌吹向四面八方，送入無數多情女子的耳朵，那傷楚卻也浪漫的情形，你能想象得出!

哽咽已堵住旋子的咽喉，她說不出話，只是點頭。旋子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問道：你呢，心中可也曾駐足過如花一般的女子?

有過，索朗坦率地說，是一個世上不存在的女人!

旋子坐正身子，驚奇地問道：不存在的女人?

是，索朗無奈地笑笑，應道，以我目前的身份和處境，如果非要愛上一個人，只能愛上一個不存在的女人。只有如此，才能平靜地過下去，我不是倉央嘉措，不具備他的靈慧和勇氣!

旋子嚼著索朗的話，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卻覺得這樣更好，反倒害怕索朗把話說明白了，就像在霧里看雪山，遠比撥開云霧的感覺要好。悄無聲息坐了一陣，她認為可以從索朗嘴里探出更多倉央嘉措的過去，便又問道：你說，他心里真如歌中所唱的那么想嗎?

索朗心里是認同的，可礙于自己身份，不好說得太露，只是笑笑，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旋子偏偏聽見了，也不再糾纏索朗，只管低了頭出神。

倆人木頭似地呆坐了一陣，寺里鐘聲響了，陸陸續續傳來僧侶起床的動靜。索朗長長吁了口氣，帶著倦意對旋子說：坐了大半夜，你一定累了，回房歇息去吧，我也要用功了!

高原朝陽出得早，天還沒亮，霞光已把寺院對面的雪山染成金色。回到住處，旋子立在窗前，放眼望去，滿目金光。一時之間，她竟分不清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已去了天堂。遙想在成都的歲月，像是前幾世的事了，而她的今生，卻似上了高原才開始。

我在做夢嗎，為什么他卻再不到我的夢里?他似乎在任何地方，在最高的雪山上，在索朗歌聲中，在經堂里，甚至在她身旁，可任憑她怎么呼喚，怎么思念，就是不肯出來。

多情的倉央嘉措，你究竟是回來了，還是仍然流浪在遙遠的他鄉，身邊也有紅顏相伴嗎?是否也如索朗這般為那女子唱歌呢?她淚眼朦朧地問自己。

四

天天朝拜的佛祖

我心中毫無感情

難得一見的情人

卻時時在我心中……

一天，從索朗老家雁門村來了一位美麗的姑娘，旋子勉強能聽懂一些藏話，聽見索朗叫姑娘央金。旋子是個敏銳的人，一眼就看出央金跟索朗的關系不同尋常，她的情緒無端地低落下來。

央金跟索朗有說有笑，寺里僧侶對她也很友好，是跟旋子不一樣的好，旋子心里已不自在了。到了中午，央金徑自去廚房蒸饅頭烙大餅，熟悉的像是在自己家里。旋子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什么都不會，惟有暗罵自己是個只會吃飯的白癡。吃中午飯時，央金當仁不讓占據了平時旋子坐的位置，坐在索朗旁邊，一邊打酥油茶，一邊很自如地為索朗捏糌粑。旋子能感覺到索朗不時偷偷向她投來關切的目光，心里又酸又痛，竟有了一絲恨意，故意不看索朗，一味地跟坐在她旁邊的僧人頓珠說笑。頓珠眉飛色舞地說著一些陳年趣事，她嬌笑著往頓珠跟前湊，頭發散到了頓珠肩上。倆人聲音越來越低，到后來，已像是在竊竊私語。但她的耳朵仍然尖豎著，緊張地收聽著來自對面的聲音，毫無由來的一腔妒火燒得她萬般難受，竭力忍住不讓淚珠滾出眼簾，越發裝得若無其事。央金也給她捏了一團糌耙，放了很多白糖，熱情地遞給她，說吃啊，你從外面來，沒吃過這東西吧!她帶著意猶未盡的表情接過糌粑，強笑著說了聲謝謝，吃在嘴里，滿嘴都是苦味。央金絕沒有故意做作，可央金在東翁寺處處都表現出女主人的姿態，她實在吃不下去了，借口頭痛，匆匆離開了廚房?；亓俗√?。關上門，躺在床上，淚水到底忍不住嘩嘩地流了出來。

我居然在吃醋嗎?她煩躁地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可嫉妒就像一條毒蛇，那么肆無忌憚地咬噬著她的心。

倉央嘉措，倉央嘉措，你到底在哪里?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死了，不，不會，你一定還在轉山的路途上，也許很快就會出現，你會給我一個寬厚溫存的懷抱，讓我從此忘卻所有的痛苦!

來高原這么久了，旋子第一次萌生了去意。

傍晚，央金拉著索朗去河邊散步，讓旋子跟他們同去，旋子拒絕了。索朗想說什么，旋子沒等他開口，已轉身走進了經堂。

沒有索朗的經堂顯得很空曠，旋子第一次發覺經堂居然這么大。她坐在平常坐的地方，面對著神龕上的宗喀巴，宗喀巴含笑看著她，仿佛有許多話要說。她嚶嚶地哭著，將整個身子伏倒在地上，傷心地祈求道：圣者宗喀巴大師，請給我明示吧!您告訴我，我是那個點著酥油燈，一心守著門扉，等待倉央嘉措到來的女子么?今世的我，到底該怎么辦，可不可以愛上除了他以外的人?

過了很久。她抬起頭，宗喀巴還是一聲不響端坐在那。

晚上，央金跟旋子同睡。藏家女子大方直率，沒那么多顧慮和講究，也不管旋子怎么想，非要跟旋子睡一個枕頭。旋子萬分不情愿地答應了，想著白天發生的一切，心里也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

央金念過書，還在城里念過中學，漢話說得不錯。

我喜歡索朗!央金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

是嘛!旋子閉上眼，無精打采地應道。

我們從會走路時，就在一起跳舞；從會說話時，就在一起唱歌。無論念書，還是放牧，我們從來就沒有分開過，直到他出家!央金話里帶了一絲感傷。

旋子勉強應道：原來又是一段青梅竹馬的佳話，不過青梅竹馬往往會以悲劇結束!

他家里有姐姐當家，我們商量過，等他有十七歲時，就去我家，或者我們另外起一處房子!央金沒聽出旋子話里的另一層意思，像對-個老朋友那樣，掏心掏肺地說，可誰想到，他居然是東翁寺的轉世活佛，聽到那個消息，我什么都不會想了。他走時，我沒在家，過后，我來找過他很多次，可是，可是……

旋子強壓住幸災樂禍的念頭，問道：你一定不停地哀求他還俗，但他不肯，是嗎?

是啊，央金沮喪地說，起初他也猶豫過，可自打去拉薩修習了五年，他全變了，不再是從前那個索朗，再也不愿聽我提還俗的事了。

旋子突然有些同情央金，世事真是難測。明明是一對看情人，命運卻偏要拆散他們。她不由又想起了倉央嘉措，他一定也有過青梅竹馬，當他被前來尋找的僧人帶走時，他的那顆多愁善感的心，不知有多倉惶多無奈。從此后的生活，在那個充滿了經文的世界，他嘴里念著經，心里卻無時無刻不在懷念他的愛人。所以他一次次溜出布達拉宮，也許他最想回到家鄉去看她，卻終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在痛苦和絕望中，他學會了放縱，把無數女人當成了那個陪他長大的女子。也許不是這樣，而是女人在他眼里，就是一朵花，一朵令他心生愛戀的花。

你結婚了嗎?央金摟住旋子一只肩膀，親密地問道。

旋子說：沒有，沒找到可以結婚的人，也許這一輩子不結婚了。也問央金：你呢，你結婚了嗎?

我也沒有，央金平靜地說，我也打算這一輩子不結婚了。以前我哭過，鬧過，連死都想過。但現在我想通了，人跟人之間的緣分真是注定了的，半點也強求不得。我已決定去一個寺院里當尼姑，這次來，是特地跟他辭行的!

那你以后，還能見到他嗎?旋子已經完全原諒央金了，緊緊挨著央金，心疼地問。

我要去的地方離這很遠，可能不會再見面了!

五

秋天轉眼來臨，樹葉開始發黃，黃得令人心醉。

寺院背后是一大片白樺林，里面棲息著各種鳥兒，一陣風起，漫天都是金黃色的白樺葉在飛，就像下了一場流星雨。索朗忙碌時，旋子便一個人去白樺林，坐在林子里，靠著一棵蒼老的樹，在心里哼著樸樹的那首《白樺林》。她喜歡樸樹的歌，還有樸樹的人，可樸樹屬于紅塵，就算她也是神道中人，但她已墜落在紅塵了。索朗也寫歌，然而索朗從不唱自己的歌，他把自己當成一個傳承者，只唱倉央嘉措的歌。如果倉央嘉措也作有《白樺林》，再由索朗唱出，那一定是世上最美的歌了。

旋子有時候也跟索朗他們去地里收割青稞。去體驗那份新奇的生活。寺院種了五十畝地，除了青稞，還種土豆和大棚菜。他們把青稞收割好，晾在一排排高大的青稞架上，待曬干了，再來脫粒。之后去了皮，拖到外面密成粉，就成了糌粑。做完了這些，又用拖拉機往地里運送牛糞，分出專人管理，安心等待著來年的豐收。面對大自然。旋子覺得人是多么渺小，索朗也深有同感。

收獲季節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東翁寺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寺院背后的白樺葉已掉光，河里蘆葦也已枯萎，變得又黃又硬，令人生無盡悵惋。每個傍晚，索朗仍陪著旋子在河邊散步，任由夕陽暖洋洋地照在他們身上。

索朗，等我累了，我還回這，就在那片白樺林里筑個小木屋。白天聽你們誦經，晚上聽你唱歌，你說好不好?旋子終于說到歸期了。

你是外面人，這樣的寂寞日子，就像修行一樣，你能忍受馬?索朗腦子里一片空白，遲疑地問道。

我在外面，無論身邊有多少人，心一直都是寂寞的!旋子應道。

索朗心里若有所思，仍不相信地追問了一句：走了后，你真的還會回來?

你不信嗎?旋子笑道，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地方，好像有一世，我就在這里住過一樣；而你呢，是我所見過的最美好的男子，跟我想象的倉央嘉措一樣!

索朗百感交集，從河里拔了一根蘆葦，放在眼底下打量，像是在對蘆葦說：一個風情依依如花般的女人，如果只開放在無人荒野，未免有負造物主的厚愛!

你這話不對，旋子笑著說，深谷也有幽蘭，那份美，才配得上絕倫二字。就像你，不也隱于荒郊么!

這一刻，索朗忘了自己的出家身份，開心地笑了。有個溫潤如玉的女人朝夕相伴，即使不能做夫妻，哪怕只做紅顏知己，生活也是多么美好!

你在想什么呢?旋子看了他一陣，問他。

索朗臉一紅，慌亂地應道：在想一首歌，是一首民歌，很好聽的，我唱給你。他優雅地唱道：馬老了，它走著。想念年輕的時候；馬從它心上走過，年輕時，多么好啊!

這是跟倉央嘉措情歌完全不同的情調。卻同樣唱得旋子淚流滿面，她就不明白，藏地的歌咋就這么好聽呢?她是發自內心愛上了這片土地。她突然想起了央金，忍不住說：央金出家了，真的好可惜!

索朗審視著自己的僧衣，漫不經心地說：能出家，那是她的福氣!

你曾經也喜歡過她的，對嗎?旋子問道。

索朗既不答應，也不否認，定定地站在風里。

旋子便又問：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她?

有一些，但已模糊不清了，我還真不知要怎么說!索朗下意識咬著嘴唇。

旋子對索朗的回答很滿意，盡管也覺得自己和索朗都有些對不起央金，然而心情卻變得異常的好，笑吟吟地問道：那我呢?在你心里，是不是也有一些，或者更多?

索朗臉又紅了，不敢看她，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天夜里，索朗為旋子唱歌時，老走神。唱著唱著。就不知唱到哪里了，怎么也想不出下一句。旋子注視著索朗的臉，什么也沒聽進去，只是傻笑。索朗更顯局促，呼吸也覺得困難，借口酥油燈要燃盡了，起身去添酥油。走到燈前，心仍跳得厲害，手也抖得厲害，失手打翻了幾盞燈，酥油濺了一身。他怕旋子發覺自己的失態，胡亂用手在衣服上抹了幾把，不敢回頭，顫抖著說：今天不唱了，行不?反正那些詩詞，我已替你譯出來了，你自己大抵也能唱了!

我走了以后，你會不會想念我?旋子柔聲問道。

索朗沉默了很久，才背對著她說：我終于真正理解倉央嘉措了，無論我怎樣飛，也飛不出自己的心域!

你會不會還俗?旋子嘆了口氣，癡癡地問道。

暗暗誦了幾回心經，索朗已冷靜多了，硬著心腸說：倉央嘉措都做不到的事，何況索朗!

六

旋子走的頭天傍晚，索朗最后一次陪她沿著玉赤河散步。倆人誰也不說話，只有風聲在：耳邊呼呼刮過。

我知道，你是不會回來了，即使你心里想回來!當夜幕終于拉開時，索朗壓抑地說道。

索朗真是個善解人意的人，旋子忍住淚，輕聲問道：你知不知道，清末時有一個叫蘇曼殊的人?他是一個對佛學具有相當造指的高僧，又是一個情種，時而身披袈裟，時而西裝革履，有無數妙齡女子愛戀他，卻又恪守清規。后世中，只有倉央嘉措可以與他并論，卻又似是而非!

你已失望了，是嗎?索朗黯然地說，你總不愿相信倉央嘉措早已是幾個世紀前的事了，無論如何，我都替代不了他，也不愿替代他!

你，你……旋子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他們終于緊緊擁抱在一起，他把蓄積已久的離別的吻給了她渴望多時的紅唇。從此后，無論天各一方。到老，到死，這吻將伴隨他一生。

旋子緊閉著眼，雙手環抱著索朗的脖子，天地在她腳下，風聲送來了倉央嘉措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