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說

我時常懷想，一千多年前的藏王松贊干布選定拉薩作為西藏首府時的那份思慮，當然，我一個俗人無法揣測出，一位過了千年還能被人頌揚的偉人的那一份胸襟。但，每當我俯瞰拉薩河水如同一個羞答答的美人。含情脈脈地流淌時，我不由得猶疑起來，當年的藏王是否和我這個千年后的俗人一樣也被這個流淌的美人勾住了魂魄，迷戀上了您，便決定將都城定在您的身旁?

我這么想，真是大不敬了!太不敬了!

不過，我想，不管是偉大，還是俗人，誰又能真真正正地漠視一個美人。哪怕只是瞬間在眼前一晃悠的嫵媚呢。太難了，實在是太難抗拒了!更何況這個美人是從我們不能夠想象的那個遠古的清晨走來，沒有做任何的洗漱，就像剛剛起床后到門口去吸一口新鮮的空氣般地來了。更難以想象的是，當您歷經了無窮盡的歲月滄桑之后，仍像個從未戀愛過的處女，默默地游離于這個喧鬧與騷動的世界之外。真是不容易。其實，我知道，單從您的歲數來說，您已不再與青春、美貌這些詞匯有任何的牽扯。您是養育我爺爺的爺爺和他們的爺爺的那條河。是一條真正的母親河，是一個偉大的母親，是一個從不做聲的母親。

我這么厚顏無恥地拍您的馬屁，您不會生氣，不會害羞吧?

我相信您不會生氣的，盡管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孝子孫，但我確信您不會生氣。一個母親怎么能生自己孩子的氣呢?您從沒有這么說過，但我知道您會這么說，因為，在您偉岸的胸膛里填滿了我們的過失，可您從沒有怪責過我們半句，甚至沒有向我們瞟來一絲不悅的眼色。或許。您會有些微微的害臊，因為，我知道我們只會從您那里索取，總在向您傾訴我們的痛苦，卻從沒有在意過您的任何感受，更沒有面對面向您訴說過我們對您的贊許和感激。所以，您可能不習慣于傾聽這些肉麻的語言。

但您不必害臊，這個母親您當之無愧!

看您羞澀地笑了，我從那笑聲里猜想出，您總是這么笑，也許，當年藏王率領著他的鐵騎，策馬揚鞭來到這里，正為在哪里定都而斟酌時，您就是用羞澀的笑聲，催眠了一個偉大英雄的靈魂，使浩浩蕩蕩的鐵騎止住了前行的步伐，歇氣在了您的身旁。我想冒昧地問問您，藏王是否向您投來過愛戀的眼神?他在不順心時，是否也在您身旁來來回回地獨步思索?他有沒有自言自語?都在說些什么?您聽到了嗎?

我想藏王他也可能笑過，您聽見他的笑聲了嗎?應該聽見的。讓我幫您回想一下，那次吞米桑布扎帶著他創立的藏文，架著牛皮船從您的身上劃去時，在對岸迎接他的藏王笑了沒有?還有，藏王和文成公主這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信步來到您的跟前時，對著您互訴衷腸，為愛情立下海誓山盟的誓言時，他們沒有愉快地笑過嗎?我想，肯定笑了，您也聽到了，只是您不愿意說罷了。

您又笑了，您怎么總是那么笑，您的笑總讓我覺得我很幼稚。幼稚就幼稚吧，那就讓我再向您提幾個更幼稚的問題。您還記得那位雄心勃勃，且有些怪誕的游行僧嗎?您肯定不會忘記他的，他的一生都在用鐵鏈在您的身上架橋，您想起他了吧?您肯定會想得起他，就是那個叫湯東杰布的。他像一個頑劣的孩子，一生都游蕩在您的身旁，走累了，睡躺在您的腳下，渴了，舀一碗水喝，而在您熟睡的某個時刻，他又在您的身上架設著他心中的橋，折騰得您無法安睡。當時您是怎么想的?您笑了沒有?我估計您笑了，因為，那之前和以后的歲月里，很難再見到像他那樣執著的人，也很難再見到像他那樣富有創造力的人。是吧?這個游行僧可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他為了籌集到架橋的錢，可以把自己頸部以下的身子埋在八廓街的街心，還會帶著古怪的面具，幾天幾宿地唱他那些自創的藏戲。

您笑了，看來您想起了他。

還有很多人，我相信您都不會忘記，不過，我不能一一去說了。我只想再說一位，這是一位來自印度的高僧，他翻越喜馬拉雅山來到西藏。又駕船趟過您的胸膛，來到拉薩。在短短幾年的時間里，他的足跡踏遍了西藏的山山水水，留下的傳說不勝列舉，但最為重要的是他的宗教思想，在整個雪域高原播撒開去，成為西藏歷史的一個新開端。說到這位高僧，我總忍不住想多費一些口舌。因為，每當我走進西藏的任何角落，總能聽到關于這位高僧的傳奇故事。聽著這些故事，我會在心底里忍俊不禁笑起來，我倒不是笑話這位高僧。我笑的是我們這些俗人的想象力。先拋開我們這些俗人的虔誠，單從那些傳說的想象力去說，這位高僧留給我的印象是，他很像一位好心的頑童，他一會兒在這兒用拐杖捅一個泉眼；一會兒又在那里撒下幾縷發絲種出一片樹林；一會又在一塊石頭上留下自己的足跡。我相信這些都是后來的俗人們發揮想象編織出的故事，以至于雷同得讓人想笑。但我想您不會忘記他吧?您也想起他了吧?他就是蓮花生大師。我偶爾來到您的跟前時總在想，您也許是這位大師的眼淚變成的吧?

您又不回答，您總是不回答。您不回答沒有關系，我能跟您聊一聊已經很開心了。

還有很多的話想跟您說，可又不敢說，我賣弄著自己膚淺的知識，想盡量把自己裝扮得老成，可在您面前總是顯得特別地幼稚。不過。想想誰又能在您面前真正地變得老成起來呢?我們總是幼稚地來，又幼稚地去，可我是幸運的，能夠跟您說上幾句心里話，能夠恬不知恥地贊揚您。或許，等下次您睡醒時，再看看這邊，那時我也可能已經很幼稚地走了。

我這么想，真是大不吉利!太不吉利了!

不過，我想，我沒有絕望，我相信拉薩河水會永遠地流淌下去，您會像養育我的先輩一樣養育我兒子的兒子和他們的兒子。您會依然美麗，如同您剛剛從那個遠古的清晨走來時般地楚楚動人。或許，千年之后，還會有個像我一樣的俗人面對著濤濤河水懷想，當年藏王松贊干布選定拉薩作為西藏首府時的那份思慮。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