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問題：認同錯位及其焦慮

編者話：鄢然是《西藏文學》的老作者，2008年8月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她的長篇小說《角色無界》。本期《西藏文學》特推出評論專輯，共同關注鄢然，關注《角色無界》。

拿起《角色無界》，赫然而立的四個大字給人第一印象是這是一本探討性別問題的小說。而封面上那個身著藏民族衣飾女人的背影本身就是一種象征或隱喻。它傾訴著女性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或潛藏于她們表面笑容之后隱秘的內心世界。

一

鄢然把她的這部書概括為“講故事”。這很有意思。就這個“故事”講的效果而言，是很精彩的，展現了作者的“講述技巧”和“表達藝術”，但就“故事”本身而言，卻是很“普通”的，普通到這樣的故事遍及世界的角角落落。因此，如果換一種視角來審視這個故事，它所具有的代表性是不能忽略的。鄢然說：“用這樣的形式講這樣的故事，我不知道讀者會不會喜歡。”我倒是覺得，不管喜歡與否，“這樣的故事”每個人都會遇到，更多的人可能已經遇到了，那么，對“這樣的故事”的關注不可避免地要成為一種必然。從這個意義上看，社會中的每個人可能都要或直接或間接地參與到“這樣的故事”的講述中，盡管我們可以不看《角色無界》，但“這樣的故事”卻是我們生活、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說是一種客觀存在。

鄢然在書的《后記》中提到“同性戀”，其實這三個字只是這個故事的表象。實際上，《角色無界》的核心關注點是“性別問題”，說的具體一點應該是性別認同及沖突的問題。“性別問題”和“同性戀問題”是兩個不同層次的問題，盡管二者都是以性別認同等為關注點。“同性戀”一語的提出似乎單指社會中的某一類群體，是相對于“異性戀”而存在的。在異性戀者看來，“同性戀”的問題似乎有無關我事的味道。而“性別問題”則從更深的層次和更廣的范圍延續了對同一問題的不同思考。盡管異性戀者很難遭遇到同性戀者所遭遇的困惑和歧視等諸多問題，但同樣也會遇到性別迷失和沖突等層面的困惑，只不過這些困惑不似同性戀者面對的那么激烈和尖銳而已。因而，這部小說是一本關注“性別問題”的著作。

“性別”一詞既可以指“自然性別”(“生理性別”)，也可以指“社會性別”。其中，“自然性別”主要是依生物學的劃分來確定的，以染色體為區別標志，有五種之多，但常見的只有兩種，即男性和女性。“社會性別”并沒有明確的區分標準，主要側重于文化層面的理解，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存在，以男性和女性兩類為區別標志。就實質而言，“生理性別”的認定要遵循客觀的標準，有明顯的標志——“性特征”，其區別相對簡單和直觀。“社會性別”的區分則難以操作，就個體而言它主要是由自我認同決定的。

《角色無界》中，雪珠一直在性別認同錯位、也就是自然性別和社會性別的沖突中徘徊。一句“我要回歸自然，這是本能的召喚”是她努力追求實現的夢想。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在她煞費苦心地脫去身體上的“恥辱痕跡”，實現自己的愿望時，她的社會性別卻永遠不能改變。林夢影的死亡不僅是雪珠“戀愛”對象的毀滅，而且揭示出一個殘酷的事實——雪珠是林丹楠的女兒、林夢影的妹妹。這對雪珠無疑是一聲當頭棒喝，它意味著不管雪珠多么努力，她所能改變的只能是自己的身體而不是自己作為女性存在的“角包”。如果說失去母親，漂泊無助的雪珠在社會上缺少一個生存之“根”，那么，這時期的她在性別問題上同樣是處于懸置之中。我們發現，這一時期的雪珠不管多么羨慕男性的身體、擁有的支配力量和控制欲等，她都沒有邁出走向她羨慕角色的關鍵一步。這可以理解為在這一時期，她的性別焦慮只是一種隱性存在的內在沖突。如此，不管沖突多么激烈，與社會卻是隔膜的。但當雪珠真正從生理上改變了自己的存在后，這時的她邁出了實現自己夢想的關鍵一步，同時也使潛在的沖突變為了現實，但她的“角色”卻沒能得到任何有益的改善。這表明雖然雪珠可以改變自我，但社會對她的定義和認同卻不會因為她的改變而改變。她依舊是林丹楠的女兒、林夢影的妹妹，也就是說她的社會性別卻不是她能改變了的，盡管她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從這個意義上看，找不到自我角色的雪珠在最后也沒能發現或得到一個讓她棲息的“理想場所”。

二

就中國文學發展而言，有關同性戀或同性之間性行為的描寫有一定的歷史。由于古代一夫多妻制度的存在或丈夫常年外出游宦獨守空閨的寂寞，一些女性在沒有其它途徑解決生理需求的前提下，傾向于在同性之間獲得慰藉。但這種現象的存在與鄢然所提出的問題顯然有著本質上的區別。雖然中國歷史上的一些小說，如《喻世明言》、《二刻拍案驚奇》等涉及到同性之間的私密關系，但都是一種權宜之計或不得已而為之的行為，不具有角色認同錯亂的性質，從本質上將其概括為同性之間的游戲亦未嘗不可。比較起來，鄢然小說中出現的現象則明顯是屬于自然性別和社會性別認同錯位而產生的性別焦慮。實際上，這種問題在中國文壇上的集中出現只是近幾十年的事。可以說，《角色無界》中雪珠的困惑是在個體意識覺醒之后才會出現。只有當個體有了獨立的個體意識，才有可能思考自己的性別角色和角色定位問題。就此而言，雪珠的出現是特殊語境和時代進步的產物，在當今時代有一定的普遍意義。我們注意到雪珠性別角色的錯位并不是與生俱來的。雪珠很小的時候，母親由于種種原因和父親分開了。這無疑會給她帶來生活上的漂泊和內心的不安。這個時期，除了母親之外，幼小的雪珠不可能從別處找到安全感。可以說，是母親讓幼小的雪珠有了自己不用焦慮的棲息地。繼父的出現打亂了這種平靜，他們的生活出現了波動。伴隨著在藏區三江源淘金帶來的生活波動，幼小的雪珠無意中看到了對她“極具威脅”的一幕：

“木屋里光線朦朧，灰蒙蒙的一片，我卻依稀可辨繼父魁梧的身影爬伏在母親身上的情景：菊花用她的一雙巧手燒出的香噴噴的晚飯喂飽了的繼父竟像一個嗷嗷待哺的豬崽在母親懷里亂鉆亂拱，把母親從來沒喂飽過我的乳頭咬進他的嘴里左吸右吮。母親的乳汁早就被我吃光了。我都不夠吃，還有他的份?……母親痛苦的呻吟和喘息聲撕扯著我，令我怒火滿腔，妒火萬丈。繼父竟敢從我嘴里奪食，去碰母親的乳房!我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撲到繼父的身上，一口咬了下去。”

無意中發現的一幕是幼小雪珠不安的開始。女性的乳房在幼小孩子的眼中無疑是生存的根本需要，是安全感的最終來源。這時期的孩童對情欲還不可能知曉，因而對母親雙乳的占有是生存和安全需求的本能反應。“我絕不允許繼父與我共享母親的乳房，只有抓住母親的乳房才能抓住母親的愛。”我們發現出于本能占有的雪珠對繼父的敵視只是本能需求的副產品。更進一步，幼小雪珠所“仇視”的并不是她的繼父。而是她內心深處對缺乏安全的恐懼所帶來的占有欲與“假想敵”產生的內心沖突。安全感的缺乏會潛在地激發一個人控制欲的產生和對“力”的向往。而這恰恰是社會文化賦予男性的性別特征。雪珠對這種文化的認同有被“逼迫”的意味。她內心深處的恐懼感和成長環境是其性別認同錯位的直接誘因。我們發現雪珠的成長中缺少性別認同的教育。雪珠幼小時期的生活是孤單的。繼父不允許她和藏族小朋友接觸，在封閉她生活的同時也封閉了孩童間玩樂中傳遞出的性別規訓。在卓瑪家和洛桑等其他異性小朋友玩耍使她不知道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樣子。回到R城，林丹楠對雪珠生活上的關心和事業上的期待并不能緩解雪珠內心的困惑和矛盾，更沒能幫助其找到合適的認同點。這些都說明在雪珠的成長過程中缺少使她成為女性的環境和外在契機。當然，從成長的角度對雪珠的性別迷失進行分析只是其性別認同錯位產生的表層原因。實際上，雪珠性別認同錯位產生的一個重要根源是她對文化賦予男性性別的種種“特權”和“力量”的羨慕。

《角色無界》中，幼時雪珠印象最深的不是父母的離異，而是繼父孟福林帶著她和母親在三江源所過的淘金生活和繼父對母親以及阿貴對菊花的占有。我們發現，雪珠成長于一個男性世界中，在這個“世界”里，為數不多的女性如母親、菊花和卓瑪無一例外地沒能以一個獨立者的形象出現，只是一個“弱者”。她們都沒能擺脫對男性原始的依賴。盡管卓瑪曾帶著兒子，趕著羊群過著獨立自主的流浪生活，但一樣離不開男性的“幫助”，我們注意到，在一次事故之后她在西藏的當雄草原把自己的牛羊混入了次仁的圈欄里。這是一次事故也是一種必然。即便沒有事故的出現，她一樣不可避免地要把自己的財產和自己交給一個男性，不管這個男性是她的后輩還是她青睞的，最后的歸宿都是一樣的。現實生活和兒時的“創傷記憶”潛在地影響著雪珠。使她在性別認同中傾向于男性。事實上，“男性”在雪珠眼中代表著“掌控”和“支配”等實現安全感必須的要素。這在作品的細節刻畫中有較強的體現。阿貴賭輸金子之后，冬日里下河淘金遇到狼，為保護“我”和母親被狼弄瞎了眼睛。有可乘之機的狼叼起“我”就跑，這時“我”的感受是很好玩。像捉迷藏一樣，“我高興地在大灰狼呼出的熱氣下咯咯地笑”。繼父的出現伴隨著砰砰的槍響，導致了大灰狼的死亡。“多么有趣的游戲呀。我們走了那么遠的路，就是要玩大灰狼抓綿羊的游戲呀。我們的游戲剛剛開了個頭，大灰狼就被打死了。打死大灰狼的那個劊子手是繼父。”這里，大灰狼并不讓“我”害怕和恐懼，反倒是繼父更為可怕，其程度遠遠超過大灰狼。這固然是幼小孩童不諳世事的想法，但它潛在地透露出“我”對男性世界的恐懼和向往。不論女性還是其它物種，在男性面前都是不堪一擊的，誰都無法否認男性才是這個世界的真正主宰者。這一點不僅是雪珠潛意識中的認識，而且是繼父一聲槍響所傳遞的明確信息。

如果說在“打狼”這一事件上，幼小的雪珠直接感受到了男性力量的強大與可怕，那么，在與卓瑪阿媽生活期間村里男孩的歧視則讓雪珠感受到了“缺失”的恐懼與痛苦。盡管雪珠可以像其他男孩子一樣比賽摔跤、喊著號子爬山，甚至在許多方面比同村的男孩做得更好，但陰莖殘缺的問題卻一直困擾著她，使她抬不起頭來。“村里的那些男孩子們知道我的這個弱點，他們洋洋得意，總是當著我的面掏出他們的那個玩意兒，把它翹得高高的，大聲喊道：‘雪珠，來呀，咱們比比誰尿得高!’這個時候，我只有裝聾作啞……一群孩子蜂擁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掀起了我的皮袍，扒下了我的褲子，嘻嘻哈哈地叫著：‘看呀，她的兩個蛋被狗吃了哩。’他們笑彎了腰，笑暈了頭，笑得我滿腔怒火，眼里溢滿了屈辱的淚水。”就實質看，女性并不是先天地具有閹割恐懼和陰莖崇拜情結的。同樣，陰莖也不是先天地具有優勢。但成人和社會文化所賦予男性生殖器和女性生殖器的不同內涵，導致了孩童對它們的不同看法和等級劃分，進而影響到性別優勢和劣勢的形成。西蒙娜·德·波夫娃認為：“陰莖并未在象征著一種直接優勢，因而引起孩子的優越感，相反，對陰莖的高度評價似乎是對第二次‘斷乳’苦難的一種補償，而這一補償是大人們發明的，后來又為男孩子所熱情接受。男孩子會因此受到保護，不再對自己失去嬰兒地位和未變成女孩子感到遺憾。他以后會讓他的性器官成為他的超越性和他引以為豪的主權的化身……小女孩的命運則很不相同……她并未體會到這種欠缺是一種缺陷；她認為自己的身體是十分健全的。但是，她又發現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與男孩子并不相同，而且她認為種種因素足以使這種差別演變成一種劣等性。”

對于雪珠而言，一方面她的生活中沒人有意識地告誡或訓導她認同本該屬于她的女性角色；另一方面，由于她一直在漂泊動蕩的環境中成長，她必須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缺乏安全感，導致她潛意識中對男性角色的認同。

三

長期以來，不同的社會文化賦予了不同自然性別不同的社會角色。角色在成為性別認同的參照時，也穿上了“特權”的外衣。其中，“男性”一詞被過多地賦予為“強者”或代表“強者”的積極正面價值。“女性”則恰恰相反。從女孩的成長開始。性別文化就開始對她訓導，目的是使她成為一個“被支配”或“奴化”的角色。雪珠的性別認同有一定的特殊性，這與她對“被奴化”、“被支配”角色的反抗有關系。從這點上看，雪珠的存在對父權文化有顛覆意味。在與異性交往中，雪珠與黑馬相互渴望占有支配對方，實質上凸顯了兩性背后性別文化的強勢與弱勢及它們之間的較量。“不再猶豫，我撲向了第一個向我迎來的身體，撲向了黑馬。黑馬不是一直想讓我成為他胯下的女人嗎?還是讓他成為我胯下的女人吧。我騎在黑馬身上，就像騎著一匹聽到槍炮聲躁動不安的戰馬。黑馬馱著我，朝著吶喊震天的戰場飛奔。沖啊!紅旗飄飄，殺聲嘹亮；沖啊!戰馬奔騰，風卷殘云；沖啊!大廈坍塌，樓宇崩裂。啊，啊啊，天旋地轉，天地混沌!黑馬一躍而起，把我摔在了地上。……我們精疲力盡了，黑馬撫摸著我的身體得意洋洋：‘你還是成了我的戰利品。其實，你的身體同別的女人并沒有什么兩樣嘛。”’這里，我們看到了西蒙娜·德·波夫娃的斷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制造出來的。”盡管雪珠渴望成為一個支配者與掌控者，以至于連這種渴望帶來的幻覺都是那么的鮮明和充滿快感，但結局的殘酷使她感到無盡的屈辱。雪珠和黑馬都想讓對方成為自己的“女人”——“胯下之物”，看似荒謬，實質上則是對男性代表的權力機制的追求。正是由于兩性的自然進化被賦予了太多的文化重負，才導致兩性不同性別角色規范的產生。同時，規范所具有的先天的歧視性和偏見性促使雪珠在認同中產生了偏差。這是雪珠存在的意義，也是她無法擺脫的噩夢，更是《角色無界》在性別問題上凸顯的價值。角色認同的錯位實際上凸現的是性別間不平等，如果兩種性別都受到了公正的對待，“男性不再體驗到父權社會中與生俱來的優勢，女性亦擺脫了屈從地位的各種束縛，在兩性各自完滿而自由發展的基礎上，生物性別不再是社會稟賦孰優孰劣的依據，兩性對抗的歷史就此終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等和諧的自由性別關系”，在此前提下，雪珠的性別錯位可能不會如此劇烈。實際上，性別認同錯位何嘗是雪珠的個人問題呢，愛麗絲、林夢影同樣有著較為相近的困惑。愛麗絲最后的表白、林夢影扮小生引起的嫉妒和在臺上如癡如醉的表演等都從一個側面說明了這一問題的普遍性。

四

從一個側面對《角色無界》進行了文本細讀之后，有必要對這本書在當代文壇存在的特殊意義加以闡述。我們注意到，新時期以來女作家創作頗為繁榮，性別問題、女性問題早已成為文學關注的焦點。從陳染的《私人生活》、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到衛慧棉棉等“美女作家”的出現，都是在或直接或間接地思考著女性和女性的社會存在。縱觀這些創作，我們發現這些作品大都有著明顯的商業化操作的痕跡，即這些作品都有獨特的賣點。而這些所謂的賣點，無非是女性的身體與性。當然，并不是說對女性問題的探討不能涉及這些方面。實際上，是因為過多地將筆觸放在女性的身體和性的刻畫上有滿足男性獵奇欲、迎合男性視角的傾向。這對女性問題的解決和女性地位的提高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幫助。從這個意義上看，這些作品在獲得巨大商業利益的同時，不自覺地削弱了其蘊含的文化內涵和思辨色彩以及作家對所關注問題的深層探討體現出的現實價值。《角色無界》與當前文壇上諸多頗為暢銷的作品有一定的距離，它同樣在關注性別問題和女性問題，但作者提出問題的方式是通過主人公的困惑和思考展開的，不似諸多“暢銷”的作品直接將問題放置在女性的身體層面等。從這個意義上看，鄢然是在以嚴肅的方式思考女性的歷史和文化存在。我們注意到，鄢然在努力把“故事”講的圓融的同時，盡量不墮入商業化操作的控制。這在當前的小說創作中是不多見的。

“角色無界”四個字頗讓人感慨，既然是“角色”又怎么能“無界”呢?如果真的“無界”了，恐怕“角色”也不會存在了。從另一個角度看，以此命名一本小說，似乎有些過于“學術氣”。但鄢然的本意可能有一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意味，故意反其道而用之，以此傳達她對性別問題思考的關切。這從小說的結尾可以看出。小說最后一章與全書的敘述基調并不一致，也許是寫作中的“大忌”，但正是因為所提問題現實中無法解決，鄢然才試圖借用超越時空的力量構造一種和諧給主人公以內心的寧靜。從這個意義上看，“角色無界”可以理解為一種期待和呼喚，期待著性別平等的到來，呼喚著“無界”的早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