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幻覺的世界出逃

擅長邊地題材小說的鄢然帶給了讀者一部新作《角色無界》，她仍然是那樣文筆矯健、沉穩，情感癡迷地抒寫她那難忘的高原生活。那些風光，那些人物，那些記憶與幻覺，似乎構成了她的整個生命旋律，血脈相連。她用作品說話，用作品代替她自己，那些人物、傳奇，似乎都或是她的影子。或是她的驚夢與意念。每一個字符。每一個句子，都昂首說話，蒼涼，但嫣然……一部豐富的長篇小說，總是讓人擁有言說的沖動，又總是讓人困惑于言說的方式。《角色無界》無疑就是這樣的一部作品。

應該說這是一部充滿哲學意味的小說，作者將一個傳奇的人生、兩個懸殊的時空、一群無奈的生靈糅合進一個哲學理念的世界，達到形象與形而上的復合性閱讀。

小說上部的開篇即引用印度詩人杜勒西達斯《羅摩功行之湖》的詩句：“生命不能從幻覺中逃出，依舊在這世上遭受生死之苦。”似乎已經在影射文中人物無可逃遁的悲劇淵藪，而不能出逃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欲望”、本能和欲望所驅使的“行動”。

“愛欲”是人生命的本能。它不僅包括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中的核心“性欲”，還包括對一系列自己喜愛之物或借以生存之物的向往、占有，比如食欲、休息、娛樂等欲望。生命的本能和死亡的本能成為支配人的潛意識的兩個最重要因素。基于此點，小說主人公“雪珠”的一系列奇特的行為也許就能得到比較合理的深層次的解釋。

雪珠(紅紅)的成長歷程伴隨著的是壓抑與悖論。她從小和母親跟隨淘金的繼父從R城前往藏區三江源。“繼父”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一個“虛構”的父親，他無法給孩子(尤其是女孩)心理上的依靠與安全。父愛的缺失讓雪珠不得不轉向自己的母親來尋求這種庇護與安全。所以雪珠從小就表現出對母親某種不同尋常的依賴，在文本中被抽象為對母親甚至鄰居女人(菊花)乳房的眷戀與守護。直到成年，雪珠依舊堅信只有“抓住乳房才能獲得母愛的安全感”。因此她認為繼父正在搶奪原本屬于她所擁有的“乳房”。深夜，目睹母親和繼父的房事，讓她覺得母親不但被搶奪而且正在被凌辱被傷害。從而給她帶來更大的心理創痛與打擊。11歲時，母親死亡，成為雪珠生命中一次重大的轉折。她被托付給一個藏族阿媽，跟隨她和她的兒子洛桑漂泊在藏區。整整三年，穿著洛桑的男式藏袍，留著和洛桑一樣的齊耳短發，被人當作“假小子”看。洛桑成為她生命中一個關鍵的角色。13歲的少女雪珠心中不由升起了對洛桑的愛戀。然而洛桑無所察覺。并且已經和別的姑娘相戀。雪珠對他人的依偎與單純情感再次受到打擊。

生命中最關鍵的兩種愛欲——父女之愛、戀人之愛——都未能得到滿足，心理陰影日深。而可與之對比反照的是蜀劇演員林夢影的“女性反串小生”這樣一種表演形式，似乎是可以逃脫這種心理影響的一條途徑。其實，任何形式的“表演”都可以說是一種進離現實、宣泄情感與滿足潛意識的方式。對于雪珠來說，似乎只能以自我認同的轉變來完成對愛欲的壓抑：她從此將自己“看作”洛桑的“兄弟”。“兄弟”是她為自己的生活找到的一條看似完美而無奈的出路。所以她從心理上接受并愛上這樣的角色。一個“身是女人，心是男人”，擁有潛在的“俄狄浦斯情結”的雪珠就這樣誕生了。

雪珠悲劇的一生不僅僅開始于她是這樣的一個“性顛倒者”，還有她的生活環境帶給她的一系列悖論，這些悖論是文本中的一股潛流。因為受母親的影響而會唱蜀劇的雪珠，被R城的文化局長林丹楠發現并帶回R城的蜀劇學校重點培養，從此開始了她現代都市的生活。十年里她與林家父子都建立了一定的感情基礎，尤其是與林家女兒林夢影“情同姐妹”。并開始在蜀劇學校教課，在歌廳走穴。她25歲的生命軌跡，是從三江源的漢藏聚居區到藏區再到R城這個漢族為主的古都名城。然而在其間她不得不面對的是：漂泊藏區的時候，她隱沒了自己漢族的身份；回到R城，她不但被包裝成“藏族女歌手”登臺表演，而且幾乎被認定為藏人。這種身份及性別的錯失糾纏于心間，影響到行為。小說中她不止一次地說：從逃離三江源的那個夜晚，一切都被改變了。因為在此之前她是“紅紅”。在此之后她是“雪珠”，而且即便她回到自己的故鄉，“紅紅”的身份也已經不可復得。也就是說，她幾乎是先后兩次被自己的文化圈層拋棄，第一次是被迫離開，第二次是別人無法認同。這樣，從民族記憶上來說她也是有缺失的，沒有歸屬感的，邊緣與飄浮，也許這造成了她更深刻的悲劇。所以她說自己是“孤兒”，認定自己沒有歸屬；同時又說自己是來R城找尋自己的父親和姐姐的，向人向自己都表述是在渴望一種歸屬。小說開篇第一章就是“誰是我”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標題。深刻地揭示了人物定位迷失的苦悶與彷徨。

欲望決定了行動的必然性，而行動導致悲劇。在“欲望的力量”的驅使下，雪珠竟向林夢影表達愛戀，這自然得不到回應。于是她不斷地采取各種行動：表白、哀求，最終去做了一個不完整的變性手術。然而林夢影在生命中最輝煌的時刻死去，與此同時，更為可怕的一幕出現了，雪珠在夢影的遺像前發現林家父女竟然是自己苦苦找尋的親人。

這個讓雪珠“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的女人林夢影的離去，宣告了一切希望的破滅。可以想見，即便夢影沒有死，雪珠的愛欲也不會得到報償。于是文本就在這樣一個“懷著戀母情結的同性戀女人”的生活背景中建構起來，欲望和行動，最終導致不可逃遁的命運的悲劇。

這是一個錯綜復雜的故事，看似奇特荒誕，卻蘊藏著人間的某種必然。

整個文本透露出復調小說的特點。“多樣性的精神之間以藝術手法加以組織，共存共在和交流互動”。雪珠的生存及心理的軌跡，R城蜀劇界在市場經濟下的蕭條與掙扎，三江源地區人類對黃金的貪婪追逐和對自然的無情破壞……多種的聲音交織在兩個時空中，仿佛一個“多聲部”的奏鳴。主人公大段飽含著各種情緒的內心獨自，也夾雜在其間傾瀉而出，勢如破竹。林夢影是其母親在21世紀中蜀劇舞臺上的延伸，而如今蜀劇在市場經濟中面臨的蕭條與三江源淘金熱中人類原始的利益驅動相比照，將多種聲音融合在一個文本中，紛亂而理歸。除雪珠外，許多人似乎都在以不可逆轉的姿勢走向悲劇：為躲避文革之亂尋找人間天堂的母親，最后郁郁寡歡地死在偏遠的三江源；蜀劇界的明星林夢影在追逐到自己想要的“玫瑰獎”之后，在熱鬧的匯報表演中被頭頂掉落的吊燈砸死；曾經潛心于蜀劇研究的小知識分子高華山在市場經濟的壓力面前將學術期刊《蜀劇藝術》改版為時尚雜志，不久就因為“脫衣秀”事件一敗涂地……仿佛這些人物只要行動，悲劇的陰影就開始襲來，從而將多聲部的奏鳴都統一在一個共同的基調之下，環環相扣，生生不息。

精神的復調在“文本的復調”中展開。作者以雙向敘事的技巧，讓兩個時空維度的故事同時進行。其中，用作者所說的“半魔幻”的手法，設計雪珠在歌廳登臺演出后就“能夠看見已經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一切”作為契機，進入到21世紀初這樣一個大時空背景之下，大都市文藝圈光怪陸離的生活：同時以回憶性的想象敘事，插入20世紀70年代偏遠的三江源地區引發的淘金熱，從自己兩歲時的記憶中一點點清理出母親、繼父、菊花、阿貴等眾多人物群像。

很多具有哲學意味的小說，往往同時具有寓言意味，特別是現代與后現代意味的小說。而象征成為表現這種意味的最好的方式。在《角色無界》中，主要有三個富有意味的象征：一、“乳房”的象征。在三江源地區，主人公的童年時代，母親的乳房與菊花的乳房成為最鮮明的符號，她們是母親與女性在“我”心里烙下的最初、最深刻的印象。二、“等邊三角形”的象征。在文中雪珠所在的蜀劇學校、林夢影所在的蜀劇院和高華山所在的蜀劇研究所在地理位置上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這是最穩定的一種社會結構，而高華山對雜志的改版、林夢影的死先后徹底打破了這種穩定。背后仿佛預示著追逐“利益”而帶來的必然性的結果。三、“林夢影之死”的象征。林夢影的死具有一個很有意味的形式：由于商人金安(林的男友)的投資，林夢影順利拿到戲劇界最高獎“玫瑰獎”，就在匯報演出的過程中，她被舞臺上掉落的舞燈砸死。她追逐的東西正是把她推向死亡的東西，而且作者以她的死宣告了一切。這三個象征結構起了整個文本和文本中引領我們關注的問題。

《角色無界》就成了這樣一個結構巧合、內容豐富卻高度統一的文本。是作者嘗試將小說與寓言與哲學命題相結合的一次險奇的嘗試。文中所表現的荒誕性與后現代性，具有相當的先鋒意義。鄢然在小說藝術道路上不倦的追求與精心結撰嘗試，在此部作品中似乎達到了一個飽和的高度。

當然，嘗試總是會有遺憾的，作品的瑕瑜也是顯而易見。作品的敘述語言顯得龐大宏深，不免龐雜蕪亂，有些地方不能夠支撐起主人公復雜深微的內心世界和生活感受。大量獨白的背后是需要極大的語言熱情和敘述熱情的，作者在這方面似乎還可做得更好。因為這種力量有所缺失或削弱，文中“人物的語言”往往不免帶有濃厚的“作者語體”痕跡。由于文本中兩個敘事空間采取了不同的敘事視角，在當下是“我”非凡的“全知”，而在過去則是以兩歲的“我”開始回憶，作者也許賦予“童年”太多的意義。文末出現了一處“戲劇”，讓所有人物登場表演，說自己想說的話，這樣的安排雖然顯得敘事別致，異乎尋常，讓文章的主旨更加明晰突出甚至是驚世，但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削弱和顛覆了行文的自然與本真。哲昧小說、荒誕小說所共有的遺憾，也許就是鄢然這部小說留下的遺憾吧。

但不論從題材的選取、組織還是內容的豐富與深刻上來說，《角色無界》都是一個相當成熟與知性的作品。它涉及了我們這個時代最敏感也最重要的一些話題，人性、種族、文化、同性戀甚至人與自然的關系、人對自然的破壞、都市生活的荒謬……最重要的是她喚起人們對生活在我們周圍的一類人群的關注和理解。生命的角色不僅是男人一女人，妻子一丈夫，子女一父母這樣的社會界定，從心里和精神的層面上來講，也許很多相對的角色都是可以通融與關聯的，一些看上去注定的悲劇是可以因為理解和愛而改變的，讓人物逃出哲學與生理世界的怪圈。讓生靈享受陽光雨露的青蔥與健壯，這，似乎又是鄢然《角色無界》想要告訴我們的終極命題，以及整部小說的潛臺辭。

復義，以及可解與不可解，鄢然的小說值得研究與探討。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