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界”的殘酷與芬芳

鄢然在《角色無界》的《后記》中，提及引發她創作靈感的“一個未解之謎”：“我曾在西藏工作了8年。……一個外表十足少年打扮的女孩經常來我們工作組的駐地玩耍，她的言談舉止都十分男性化，比如喜歡同男孩混在一起，喜歡摔跤、騎馬快跑等等。我們逐漸熟悉起來。當時我很驚訝。更讓我驚訝的是，這個村的村長告訴我，他們這里有三個這種女扮男裝的人。另外兩個比這個女孩要大，一個青年，一個中年，都沒有結婚。當時我問村長，她們為什么會這樣?村長回答說，我怎么會知道，她們喜歡嘛!這并沒有什么奇怪的。”這一深刻的印象曾在鄢然的優秀中篇小說《靈魂出竅》(《西藏文學》1996年第4期)中有所表現，在《角色無界》中它更是占據了小說內容的重要位置，以至于我們由它切入來理解這部小說。

小說的創作，必然需要若干的材料，那曾經生活中無數直覺的碎片，以及突進內心的情緒，或許它漂浮不定，還未曾構成創作中的情節與物質化的細節，但如同鄢然驟然面對了記憶世界的折入與糾纏時，在西藏明媚陽光下分明領悟到了人生的某種真諦與價值——一種使得她心中長期疼痛與縈繞的東西。因此，她會一次次從不同的角度試圖去審視、去解釋、去描繪、去把握這一在內心中不斷膨脹的印象。在不斷的復寫中，也使得這一印象更加明晰與充滿激情，特別是當鄢然的生活積累達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所調動的生活經驗足以使用長篇小說創作出一種奇特的人生。

于是，在我們的理解之中，《角色無界》包含了一個特定時空下關于女性成長的中心故事，聚集了成長的陣痛與黑暗。而無疑，“角色”一詞是我們進入這一成長小說的關鍵。無數的“角色”規定了我們進入社會與文化的方式，為我們攜帶著一張面具，鐫刻為一張面孔，然而有的人卻并不認同與反叛某種固定的角色，他們注定會是某種壓力的承受者，這種角色與先天的性別聯系起來，反叛者無疑更加悲壯。

可以略作比較。在《靈魂出竅》之中，那個立志要成為男子漢的“我”，是因為“在我們這個偏僻的村莊里，男人永遠是珍貴的”，一系列的極端事件予以了“我”性別心理變化的一個明確的社會的、地域的與現實的緣由。在《角色無界》之中，情況變得更為復雜起來。小說情節的展開有兩個向度：一是在藏區三江源與淘金人生活中，雪珠最初的童年生存情形，展示出較為原始狀態下人的本能生存；一是當雪珠長大后，因為偶然的機遇，到了西部的一座城市，成為了歌手。在三江源中，雪珠因為青梅竹馬的“洛桑愛上了牧羊女，不可能與我匹配成雙，那就讓我與洛桑做兄弟，像他一樣做一個男子漢吧。我在小河邊跪下來，對著蒼天、對著大地祈求：偉大的格薩爾王啊，給我力量，讓我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吧!”在西部的城市，生為女性的雪珠更是義無反顧地暗戀上了同為女性的林夢影。更要命的是，在小說的結尾處，雪珠發現她愛上的女性竟然是失散多年的同胞姐妹。這一高度戲劇性的故事設置，不斷回響的是俄狄浦斯王那永遠的疑問：“生存，還是毀滅……”在小說中，即便現代醫學可以將雪珠由女變男，但最終作家鄢然也不得不讓林夢影意外地死去，以結束這無比殘酷以及否則將不知所終的奇特故事。

在這樣的奇情之中，雪珠的形象也有著被虛化傾向，甚至作家賦予她某種“神性”：

我已經說過，自從我在新新百樂門歌舞廳登臺之后，就變得像那些從轉動的水晶球中看透人生的女巫一樣能夠看見發生在我周圍的人和事，乃至他們的思想。毋庸置疑，我具有這個能力，但是我卻不具有女巫們扭轉乾坤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的能力，就好像人死后靈魂脫離其肉身在天空中飄蕩，無法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交談并主宰自己的命運。雖然我不是一個死人，雖然我的靈魂并沒有離開我的肉體，但是我打量這個世界并用眼睛追蹤我身邊那些人的行蹤時，我的靈魂就會離開我的肉身而去。也就是說，我活著的時候死去了，我死去的時候還活著。因此，對已經發生和將要發生在我周圍的人和事，對已經上演和將要在我身邊上演的戲劇，我只能聽之任之。

之所以作這樣的引用，是因為可以見到小說某種超越性的努力與追求。在精心設計的小說情節之外，這樣的安排固然是小說敘事的一種需要。更是對故事及人物命運的另一種玄想式的思考與把握。若干格言般的語句表明現實與迷幻的糾結——這是一種清晰而又朦朧的感性糾結，試著重復那縹緲而神秘的詞語脈絡“……女巫……靈魂……命運……死人……肉體……活著……死去……”。

以此視野觀照雪珠的城市歌手的生活，不難發現這是我們身邊一個非常正常但也很俗氣的社會，對此小說花費了一定的篇幅。歌舞廳的燭光幽幽，男紅女綠，舞臺上蕩漾的是被包裝成“藏族歌手”的“雪珠”的歌聲。林夢影與高華山的曖昧，以及無序的商品經濟下一個雜志的改制，文化人面臨尷尬與無奈的社會敘寫。再加上大款金安與林夢影的情感與欲望的糾葛，附帶上一個“戲劇玫瑰獎”的公關運作。無比真實的背后是某種精神的遺忘，紅塵濁世中的人們啊，那些脆弱而又貪婪的追求意味著什么?在雪珠的執著追求之下，那與命運相抗衡的決絕之下，當然可以將與雪珠一起在城市生活的人和事理解為一個寬泛的社會現實批評，更可理解為某種超越生活花崗巖般堅硬質地的巨大存在橫亙于生活之外，而未被生活所消化。例如雪珠眼中掃過的舞廳看客們所構成的“動物世界”：“他們讓我想起猩猩或獼猴，讓我想起猞猁或金錢豹，他們喝著洋酒飲料，與這個大廳里的其它金錢豹或者棕熊、狼狗、紫貂、銀鼠、火烈鳥、黑琴雞、綠尾紅雉等等組成了一個動物樂園，好不熱鬧!”

以此也可以關照小說中另一主要的內容，即雪珠的童年生活，雪珠母親與繼父在藏區三江源的生活，這也與雪珠的城市生活形成鮮明對比。雪珠母親的生活可以理解為雪珠成長的一個鏡像。小說并沒有將三江源的生活環境之美化為一個“世外桃園”，在雄奇與美麗的自然景象之下，它構成了一群采金人的強力與欲望的世界。這里有母親、繼父、阿貴、菊花等人愛恨情仇故事情節的演繹，更有給雪珠成長注入的最初外部的社會與文化，它并不是一種完善與人性的社會方式。注定了雪珠的最終離去，或許也可以稱為永遠的在路上吧。

盡管小說中不同環境的轉換，但仍不能解決與回答作家鄢然最初構思中那個“未解之謎”——一個女性的另類生存的問題。或許，我們說這本來并不可能解決，并且更重要的是在這無法解決之中，另一種感性的芬芳在縈繞與升騰，構成女性形象的知性的質地，在如寄浮生與殘酷命運之中熠熠生輝，它是如此的明亮以至于永恒的命運之光也不能將之遮蔽。

由此可以戲言將作家鄢然視為一個本土與自發的女性主義者。這種看法不在于小說對男性的不屑，而注重對女性特征的深度體認，成長的細膩，她們美麗得充滿生命力，美麗得恣肆任意，女性意識閃爍的知性之美溢于小說的字里行間。不用說雷珠與林夢影，即便是金安那波斯貓般的情人咪咪也充滿了“危險”——“將她散發著混合了梔子花、茉莉花、玫瑰花、黃果蘭、七里香、夜來香等眾多香味的身體面對著金安”。

在《角色無界》中，無疑還有一個不容回避的鏡像是小說中時隱時現的戲劇段落的敘事與象征。其實。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在其中也包含了一個性別的內在構成，在小說中多有化用，造成亦真亦幻、虛虛實實的效果與指向。我們不能忘記那美侖美奐的歌詞與悲傷彌漫著的遙遠的芬芳，它們穿越了時空應和著小說情節的內在發展。

而超越這一切之上的是“角色無界”的烏托邦與自由，是“角色無界”的夢幻與想象，它蘊含著人性中的莊嚴與荒誕。作家鄢然在這部小說中調動自己生活的全部經歷，雖然在小說中一些“材料”仍有著進一步融合與開掘的空間，但我們相信，這部小說中所回蕩著的人性的凱旋，無疑也是這部小說意蘊與藝術的凱旋。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