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想再寫這一類的文章了。一個月前謝衍去世時,我寫了一篇《秋風秋雨送謝衍》的文章,發表在報刊上。那次我剛與謝晉導演通過話。雖然他的聲音有一點沙啞,可底氣還是很足的,沒想這一次,竟要為他寫悼文了。
我真正的結識謝導,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雖然這之前我也曾去過他的家。那時我還在上海部隊里服役,也不懂什么要預約,就趁一個周日闖進了謝導的家。那時他還沒有現在這么胖,看到家鄉的謝塘老鄉來看他,他感到既驚訝又高興。因為大雯老師不在家,他為我們張羅茶水時顯得有一點笨拙,我記得他差一點兒把開水灑在自己的腳背上。
直至我從部隊轉業回到家鄉后,才與他的交往密切了起來。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在1983年春節時,那次謝導率家人回家鄉過春節,住在上虞賓館里。正月初三的傍晚,我剛剛在岳父家吃完飯,忽然有人來叫我聽電話。電話是攝影家老譚打來的,他說謝導在晚上想與我談稿子,因為此前我有一部以謝安東山再起為題材的書稿寄給他,想請他提一提意見,寄出時間也不過才半個月,沒想這一次他竟把書稿給帶來了,還要在晚上找我談一談。這使我感到很突然和興奮,雖然外面下著雨加雪,我還是借了一輛自行車,在晚上8點左右敲開了謝導住的房間門。關于這個故事,我曾在一篇《謝晉向我伸出熱情的手》的文稿中這樣記述道:“那是一個風雪交加分外寒冷的晚上,我與他面對面坐著,他面前的茶幾上攤著我那本《東山再起》的電視連續劇本手稿。稿件被他打了許多便于尋找的紙折,旁邊是一張紙, 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他一頁一頁地翻著,一個鏡頭一個鏡頭,一個章節一個章節地給我分析著。我有些緊張和不安,因為我面前坐著的是一個中外聞名的大導演,他這次是回故鄉來休息的,可我卻在他本該休息的時候來打擾他。為此我幾次提出要告辭,他卻熱情地一再挽留我,直至談完了整部劇本修改的意見,我看了看表,這時已正月初四的凌晨兩點了。
這以后我與謝導就有了更多的接觸,我一直像對待我的父輩一樣的敬重他、崇拜他。因為工作的關系,我與他總能不時地碰面,有時一個月甚至能見面兩三次。在北京,在深圳,在上海,在上海電影廠的錄音棚,在百官龍山隧道的小河邊,都留下過謝導與我長談的足跡。當然,我更多的是聆聽,是汲取。我知道,我身邊坐著的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他的人生經歷,他的學問與修養,他的藝術造詣,尤其是他對故鄉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愛,不僅使我感動和難以忘懷,更使我終身受益匪淺。
當然,在與謝導的接觸中,他一直特別關注我的工作和我的創作。我不會忘記1986年秋天的那個晚上,夜已經很深了,我收拾完紙筆,準備睡覺時,忽然一個從上海打來的電話將我嚇了一跳,一聽是謝導。他在電話那端亮著大大的嗓門說:“我聽說你要去海南島,你去那里干嘛,上虞是你的家鄉,你已人到中年,我勸你不要去,聽我一句,還是留在上虞。”我笑了,其實這只是一個隨便說說的話題而已,不知怎么竟傳到他的耳朵里,我的心頓時備感溫暖。我當然不會離開自己的家鄉。因為謝導說過:“一個人,不論他做什么,也不論他在哪里,做多大的官,出多大的名,別的東西可以淡漠、忘記,惟有一樣東西永遠也不會淡漠、忘記,那就是故鄉。”
我覺得謝導說的話是對的,正因為我沒有離開自己的故鄉,我才陸續寫出了一批以故鄉為題材的作品。對此,謝導是高興的,并且總是不失時機地鼓勵我、鞭策我,凡是我的新作出來后,他總會在我送給他的作品上題上自己的一些話,比如:“志坤老弟立足故鄉、創作豐收。”或者“將家鄉優美的故事傳遍全世界”等等。當然,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中秋節,謝導回老家來休息,他在賓館住下后沒有聯系上我,就在總臺留下了一盒月餅、一封信和一張報紙。他在信中說:“小顧,我今天回謝塘住幾天,主要想躲起來,修改‘石頭說話’的劇本。……中秋佳節帶上月餅一盒,祝節日愉快。我每讀到有啟發的文章,老想到你今后的創作道路,附117期文藝報,‘一個作家與一個城市’不知你讀過沒有,我想你應該與故鄉結緣了。謝晉。”
這是我與謝導相識之后他向我提出來的最殷切的一段文字了。雖然他給我寫過許多信,但真正嚴肅認真地提出關于創作方面的書信卻并不多。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在等待,他甚至有些焦急,因為他說過,他希望我能寫出一部好作品,然后,由他來執導拍電影。
然而,他的這個愿望再也不能實現了。他走了。不過值得欣慰的是,他并沒有遠行,而是又回到了故鄉,回到了故鄉的懷抱,回到了故鄉親人們的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