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人:中國科學院生物學部前副主任薛攀皋
采訪人: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熊衛民
熊:薛先生,我知道您參與過《一九五六——九六七年科學技術發展遠景規劃》(以下簡稱“12年科學規劃”)的制訂工作。能不能請您從自身經歷出發談一談“12年規劃”的制訂過程以及實施情況?
薛:雖然參與了“12年科學規劃”的制訂工作,但當時我也就20多歲,只是生物學地學部辦公室一個普通的科員,所從事的主要是一些服務工作——準備準備文字材料(作記錄、編簡報、校對印發規劃草稿)、管管代表們的吃喝等具體事務——這些個人經歷沒什么值得談的。但我愿意根據你擬訂的訪談提綱,講一講我所了解的12年科學規劃。其中有一些內容還很少報道過。
國家制訂12年科學規劃的經過
熊:它是在什么背景下進行的?
薛:有不少地方提過背景。那個時候,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了,五年計劃也已開始,大量的任務提了出來,國家開始感到科學技術水平落后、人才不夠。怎么辦?向科學進軍!采取了兩大措施:1、開知識分子問題會議,對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稍微作一點改動——由原來的“資產階級”改成“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以調動知識分子的積極性。2、制訂12年科學規劃(沒包括第一個五年計劃已經過去的3年,那就成了15年規劃),號召國人向科學現代化進軍。
熊:中央政治局從什么時候開始議論科學規劃之事?
薛:這恐怕要到有關檔案解密之后才能弄確切。有人認為,是毛主席最早提到此事。理由是,1955年7月31日,毛主席在《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報告》上批示:“全面規劃,加強領導,這就是我們的方針”。但我覺得這個說法有些勉強,因為毛主席并沒有明確說要規劃科學。過去把他神化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是從他那兒開始的。不過,政治局肯定在1955年底前議過此事,因為科學規劃10人小組就是在那個時候成立并開始活動的。
1956年1月5日,李富春給各部門黨組負責人寫信,要求各部門在1月底以前提出各部門的科學和技術工作關鍵性問題的基本規劃。各部門的規劃應各有重點,“科學院主要作重要學科的發展計劃;各產業部門對重要學科和重要專題規劃,都應考慮;高教部則主要應考慮培養干部的計劃,同時對學科和專題也應盡可能提出意見。”
在公開場合談起此事,最早的大概是周總理。1956年1月14日,他在《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中說,國務院已經開始著手準備編制12年規劃。
1月21號,在中南海懷仁堂開了一個一千三四百人的大會,請科學院的副院長、學部主任們去報告國內外科學發展的水平、現狀、趨勢等(吳有訓報告數理化學、竺可楨報告生物學和地學,嚴濟慈報告技術科學),聽報告的是各部門、各省市黨的負責人和毛澤東、劉少奇、周總理、李富春(最早由他來負責規劃之事,后改由陳毅負責)、陳毅、鄧小平等。當時的科學家對此反響很大,竺老在日記中記載到:“沒想到人民政府看科學這么重”。
1月25號,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有一個講話:“我國人民應該有一個遠大的計劃,要在幾十年內努力改變我國在經濟上、科學上落后的面貌,迅速達到國際先進水平。”這實際上提出了12年規劃的目標。
1月31日,開了編制12年規劃的動員會。這個會是陳毅主持的,李富春作了關于編制12年科學規劃的報告。陳毅在會上要求各部門的領導、黨員負責干部要取消門戶之見,在搞科學規劃問題上要團結,特別要注意和科學家找到共同的語言,要打破學科界限,發揮科學家的積極性。
搞規劃,特別是基礎學科的規劃,容易產生求全的傾向。不管誰主持,一旦規劃不全,規劃者就會挨罵。部門之間也有這種情況。陳毅注意了這個問題。所以,他事先打了個預防針,要求各部門的領導干部、科學家團結協作。他特別強調,某些領導干部不要成為搞規劃的障礙。
這個會議還宣布了兩個事情。一個是宣布成立以范長江同志為首的科學規劃十人小組,由他們具體組織、領導規劃工作。十人小組的成員,由與科學關系密切的單位的有關負責人組成,具體包括國務院“二辦”、“三辦”、“四辦”、“六辦”、“七辦”副主任,以及中國科學院、高教部、衛生部、中宣部科學處等單位的負責人。一直都叫十人小組,但實際上人員有調整,正式的名單不止十個。再就是宣布規劃工作分成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在2月底以前,由科學院、產業部門、高教部分別提出本部門的規劃草案。第二階段,從3月起,以中國科學院的物理學數學化學部、生物學地學部、技術科學部為基礎,集中全國600多位科學家對各部門的規劃進行綜合、審查和平衡,編出全國的規劃。
綜合組以科學家為主構成,實際于2月下旬就開始工作。它在綜合中國科學院和各部門的規劃草案的基礎上,提出了50個重大項目,并在3月16日至20日,向集中參加規劃工作的數百名科學家逐項介紹其內容。經過數百名科學家充分討論后,項目的數量與內容都有了擴展,最后,到8月份,形成了《十二年科學規劃草案》的57項重大任務。規劃的程序、大致的運行方式大致就是這樣。
關于綜合組的成員名單,目前還尚難確定,但在不完整的會議記錄——林自新(范長江的秘書)的工作筆記——中先后出現的22名科學家中,有學部委員16人:有在科學院工作的專家14人。
規劃編制過程中的爭論
熊:在制訂規劃的過程中,出現過哪些有影響的爭論?
薛:爭論過的問題不少,大致可將它們羅列如下:
(一)我國科學發展的方針
這牽涉到規劃編制指導思想。一種意見是“重點發展,迎頭趕上”。另一種意見是在這八個字中間還加幾個字:“重點發展,推動全面,加強基礎,迎頭趕上”。還一個相關的爭論是,我們“迎頭趕上”,是一切都靠中國自己力量、自力更生呢,還是在自力更生前提下,先學會世界上已有的成就,在這基礎上研究、創新、繼續提高、繼續前進?
實際上,有關的指導思想在1956年1月的知識分子會議上就有所闡述。周恩來在1月14日作的《知識分子問題報告》中就已經提出:“必須按照可能和需要,把世界科學最先進的成就盡可能迅速地介紹到我國的科學、國防、生產、教育部門中來,把我國科學界所最短缺而又是國家建設所最急需的門類盡可能迅速地補足起來,使十二年后,我國這些門類的科學和技術水平可以接近蘇聯和其他世界大國。”
但是在討論當中,這兩方面的意見還是爭論得比較激烈。大多數人認為發展科學技術應堅持自力更生,但世界上已經成功的先進科學技術成果都是人類創造的財富,只要人家愿意提供,不應持排斥態度,應虛心學習、利用、掌握,把它們變成自己的東西,再進一步研究、創新、提高,只有這樣才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郭沫若在討論中舉了一個例子:鋁鎳鈷合金,小日本1930年代就做出來了,而我們解放后還要搞,可搞來搞去很困難。他提出,只要人家愿意提供材料,我們應該盡量地去學習,這樣可以事半功倍。
爭論最后匯報到了總理那兒。他強調:1、要瞄準當代世界新興學科和技術,采用世界先進技術,不失時機地迎頭趕上。2、要根據國力有限的實際情況,在選擇、確定科研項目上要有重點。所以,“重點發展,迎頭趕上”的方針是在爭論中產生和確立的。
(二)編制規劃的方法
薛:是從“任務出發”,還是從“學科出發”?當時不是讓科學院和產業部門等先各自定規劃嘛,到第二階段集中時,發現它們五花八門:有的從“任務”出發,有的從“學科”出發。科學院是以學科規劃為主,也兼顧了任務。而產業部門的大多以任務為主。同樣是從任務出發的,由于掌握的資料不同,不同部門提出的方案水平深淺不齊,表達方式也各異。這就使得很難綜合。于是大家爭論,到底該從什么出發。
大多數人認為該從任務出發,不應該考慮學科。他們說,我們國家基礎薄弱,好多生產上的問題解決起來都很費勁,不應該分散力量去搞基礎研究。而主張從學科出發的人則認為,應用研究的基礎是理論研究,所以不能排斥理論研究。持后一種觀點的人少。最后,實際采用的是少數服從多數。武衡在回憶錄中說,當時科學家一致主張“任務帶學科”。實際情況不完全是那樣,科學家還有向總理告狀的。所以,周總理聽匯報時,對于“任務帶學科”遲疑了一會。他說:那些“任務”帶不動的學科怎么辦?是不是應該補充一項發展各學科的學科規劃?所以,增補了第56項任務:“若干重要基本理論問題的研究”和《基礎科學學科規劃》。
熊:您的意思是說,是因為科學家告了狀,周恩來才問那句話?
薛:不僅如此。在知識分子問題報告中,總理對于基礎和應用的關系就有一個很精辟的論述:“在過去幾年中間,我國的各種工作都在開始,我們在目前需要和技術工作方面多投一些力量,而對于長遠需要和理論工作方面注意得比較少,這是難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到了現在,如果我們還不及時地加強對于長遠需要和理論工作的注意,那么,我們就要犯很大的錯誤。沒有一定的理論科學的研究作基礎。技術上就不可能有根本性質的進步和革新。但是理論力量的生長,總是要比技術力量的生長慢一些,而理論工作的效果一般也是間接的,不容易一下子就看出來。正因為這樣,有許多同志現在還有一種近視的傾向,他們不肯在科學研究方面拿出必要的力量,并且經常要求科學家給他們解決比較簡單的技術應用和生產操作方面的問題。當然,理論決不可以脫離實際,任何脫離實際的“理論研究”都是我們所必須反對的,但是目前的主要傾向,卻是對于理論研究的忽視。”作為國家最高層的領導,那么全面、尖銳地提出重視理論研究的,在我的印象里只有他一個。
熊:是不是因為總理有過這樣的論述,科學家覺得他能與自己產生共鳴,于是才向他告狀,進而催生了第56項任務?
薛:那我就說不好了。應該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國對基礎研究和基本理論研究的政策缺乏連續性。每次政治運動一來,從事這方面研究的科學工作者都免不了受到沖擊。在編制國家科學技術發展遠景規劃的時候,面對科技圈里的人士對基礎研究和基本理論研究如此近視和冷漠,他們作為弱勢群體,向周總理告狀,既是出于無奈,又是出于對總理一向支持并提倡基礎研究和基本理論研究的信任。
(三)重點任務
薛:規劃草案把國家重要科學技術任務歸結為12個方面57項——有的方面可能6、7項,有的可能只1、2項。有些人反對把第11、12個方面列為重點——它們分別為“危害我國人民健康最大的幾種疾病的防治和消滅”和“自然科學若干重要理論問題”——理由是重點已經夠多了,不要齊頭并進。
后來聶總等人不同意。他們動情地說:我國有幾種疾病(如血吸蟲病)嚴重地危害著幾千萬人民的生命,不是一件小事。如果不能體現為人民謀幸福的話,我們的規劃又算什么?所以,第n個方面后來還是通過了。再就是基礎研究,它該不該被列為重點的爭論一直持續到規劃草案完成、由陳毅主持召開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擴大會議時,但最后還是通過了。
熊:總理發過話嘛。每位科學家都覺得自己的學科、方向重要,可不是任何人的方向都能被列為重點。究竟列誰的,這是不是也會引起爭論?
薛:綜合組中肯定有很多這樣的爭論,但當時我不在綜合組,具體細節就不清楚了。
(四)科學研究工作體制
薛:還有兩個與科學研究工作體制相關的問題。其一為中國科學院的技術科學部是否應該繼續存在?實際上也牽涉到長遠和目前、基礎跟應用的關系。這個爭論發生在1956年8月至10月由陳毅主持召開的那5次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擴大會議上。有人(我估計是國家技術委員會主任黃敬。他在1957年4月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黨組召開的科研工作體制問題座談會上,自始至終堅持中國科學院應該把應用研究的研究所全部劃歸產業部門)認為:技術科學應該完全由產業部門來搞,科學院不必有(或暫時不必有)技術科學部。陳毅等人在《關于科學規劃工作向中央的報告》(1956年10月29日)報告中說:“這意見不對。科學院的技術科學部要多負責理論性的研究,對發展技術科學關系重大,是絕對不能取消的。但科學院技術科學部應該主動地注意加強和產業部門的聯系,適當分工協作,攤子不要鋪得過大”。
關于體制。還一個爭論是規劃編制完之后,要不要保留一個常設的科學規劃委員會?少數黨員領導干部認為,多了這樣一個機構,反而不好工作。而包括郭老在內的全部科學家和大多數負責干部都認為要留一個常設的機構。他們的理由是,這個規劃是全國性的,涉及幾個系統(中國科學院、教育部、產業部門三個系統,加上航空工業委員會和原子能工業委員會),應該有高級協調機構去監督、協調規劃任務的落實與執行。否則,可能會造成某些任務產生不必要的重復,而有的重要任務可能落空。所以要有一個常設的機構。我很理解郭老的處境。科學院一直想摘掉政府部門的帽子,為此不知道他呼吁了多少次。陳老總也支持保留科學規劃委員會。他說得很動情。武衡在《科技戰線五十年》中記述道:陳毅說,我們對科學家不能采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態度,這不是我們黨的作風。我作為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主任,就是要保留這個委員會。哪怕一年只開一次會也好。陳老總越說越激動,在這次會議之后,就沒人再提要撤銷科學規劃委員會了。
1956年11月,中央批準了陳毅等人的報告。1957年5月10日,國務院批準成立一個常設的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任命聶榮臻任委員會主任。1958年,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與國家技術委員會(1956年6月成立,由黃敬任主任)合并,成立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從而結束了一個空白,使中國有了一個統一領導科學、技術的政府機構。管文化、衛生、教育的文化部、衛生部、教育部基本上一建國就有了,而管科技的政府職能部門直到1958年才確立。
熊:建國初不是由科學院行使這樣的職能嗎?
薛:那是1954年憲法頒布之前的事,在那之后,科學院就不再屬于政府職能部門了。郭老說過:科學院是個可憐的機關,我辭職都辭了好幾次。由科學院來管全國的科學、技術,事情確實很難辦。你想試,上面又不讓你試。比如說科學院曾經想成立科學工作委員會,可上面說這類似院士會議那樣的組織,科學家事權不要太大,不讓干——實際上是害怕知識分子奪權、科學領導權旁落。后來想成立各種學科專門委員會,因為有“會”又不成,所以只搞個松散的專門委員聘任制。再后來郭老又想模仿李四光的地質計劃指導工作委員會,在科學院搞一個類似的機構,也沒了下文。核心的問題,我想基本上都是怕知識分子奪權。那個時候知識分子的資產階級帽子還沒有摘掉。一方面,胡喬木公開說你科學家不掛帥誰掛帥,可實際上對那種事情提防得緊。
規劃的執行情況
熊:規劃的執行情況如何?
薛:規劃剛編制完,某些部門的領導干部就吹起不負責任的冷風:他們認為規劃對各部門沒有約束力,有關部門或研究單位可干可不干,主要負責單位也難以指揮,因而“規劃是紙糊的”。這句話被傳到了總理那兒。他在最后一次聽規劃委員會匯報時,比較嚴厲地說:黨中央、毛主席對12年規劃都非常重視,經過600多位科學家的辛勤勞動,搞出來了。中央批準后,科學院和各部門都要認真貫徹執行,怎么能說是“紙糊的”?在場的人啞口無言,有人點頭表示承認錯誤。
熊:那人說的是不是反話?規劃執行起來恐怕也并不順利吧?
薛:1958年、1961年國家科委曾就規劃的執行情況進行過兩次檢查。1962年又通過一系列專業學術會議組織科技專家對規劃的執行情況進行了一次全面地檢查。檢查的結果是:57項任務中,50項基本已達到1962年原定的目標,5項沒有完成,2項放緩(如西藏高原和康滇橫斷山區綜合考察及其開發方案的研究)。還有一些統計數字,比如科研機構從1956的381個增加到1962的1296個;專門從事研究的人員從1956年的6.2萬增加到1962年的20萬;等等。
然后,聶總和國家科委得出結論:我們提前5年完成了12年規劃。這個說法一直流傳到現在,但實際上是說不通的。就規劃來講,有明確指標的一般只提到1962年,后面的幾年根本就很少定指標,所以你能夠檢查的,也就只是到1962年的指標。
至于1962年時我國的科學技術達到了什么水平,現在的說法不一樣。《當代中國的科學技術事業》——《當代科學叢書》中關于國家科委的那本——說,12年規劃完成后大體上達到世界先進國家40年代水平,而《聶榮臻傳》——國家科委主任的傳記——則說,完成后達到了1950年代中期的國際先進水平。
熊:檢查而得出的那些數據是不是水分很大?您想一想,大躍進期間建立了多少研究機構,進了多少人!可1961年底時那些研究機構又有很多被撤銷掉,同時還有很多的人被精簡。
薛:這里頭水分肯定有。拿中國科學院來說,1958年3月時,因為成都會議上毛主席的一句話——每個省都要辦科學分院——除北京、西藏外,其他各省、市、自治區都建起了分院,每個分院內又都建有很多研究所。那個時候不管你中國科學院愿意不愿意,我先把牌子掛起來,然后去備案。到1961年11月開始貫徹“八字方針”時,這些分院和研究所又大多數被砍了下來。
熊:那個時候的人民會社也常常辦有“大學”。一些人上午還是農民,中午洗洗腳,走進學校,就成了“教授”。你說這種“教授”教出來的學生又有幾位能夠做科學研究?
薛:我覺得在整個規劃中,真正有效果的還是“四大緊急措施”。對于這幾項措施,財、物、人都有保證:錢不用說,“04口”的經費是最充沛的。物方面,就科學院而言,馬上就籌建計算所、自動化所、電子所和半導體研究室;研究所沒有房子,國家馬上從賓館撥了幾棟樓。人才方面,學校調整了專業,在培養干部方面做了很多工作。
那個時候,科學院的經費分兩個口管理,一個“04口”,也就是新技術局——管國防軍工;另一個是計劃局口——管民用和基礎研究。“04口”的單位富得很,它們的食堂都比我們搞基礎的研究所要漂亮。而我們搞基礎的很多研究所老打游擊,今年在這里,明年又被趕到那里。當時,我們新成立的生物物理所搞“上天”,歸“04口”管,它的經費就很足。而上海那邊實力雄厚的搞基礎研究的老牌生物類研究所則拿不到多少經費,他們對此很不滿。
一句話,除四大緊急措施外,其他方面的情況很不如人意。拿基礎科學來說,在規劃時就做得不太好。從我自己的體會來講,基礎研究的規劃,基本就是搞了一個學科目錄。說老實話,要規劃好基礎科學確實不容易,規劃者很容易把面鋪開,因為忽視了哪個學科,相關科學家都會找你拼命。然后,在實施的過程中,它們又受到了幾次沖擊。再加上又沒經費,所以很難做成什么事。相對而言,設機構是比較容易的。南京大學心理系和科學院心理室合并成立科學院心理所被列到了規劃之中,很快也做到了。但經費就很成問題了。
生物學方面的基礎研究,到10年規劃時,才好不容易有一項——分子生物學——被列入國家重點。當時一共有32項“國重之重”,建立分子生物學基礎是第30項。國家科委答應給80萬美金。有多少個單位等著要分這筆錢?北京、上海的研究所,還有高等學校……為此,在國家科委生物學組召開的分子生物學會議上,時任高教部副部長兼北京大學校長的陸平與中國科學院黨組成員、副秘書長謝鑫鶴多次商談這80萬美金的分配問題。可這一點錢最后還一分都沒給。10年規劃和12年規劃還不一樣,剛啟動就開始四清,四清沒結束就文化大革命……
熊:12年規劃也是運動不斷嘛,啟動不到一年就反右派、然后又大躍進、反右傾……
薛:12年規劃的實施可以說是正確與錯誤、科學與愚昧反復較量,正確與錯誤交錯。錯誤嘛,反右派斗爭、大躍進、反右傾機會主義;正確嘛,八字方針、十四條、廣州會議。而10年規劃實施中的政治大背景則是一錯再錯。
熊:就12年規劃而言,我看也是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錯。起點正確,然后運動不斷。大錯特錯,轉入正確的八字方針、十四條之后不久,又宣布12年規劃提前完成、勝利結束了。受到那么多、那么大的干擾,我不知道它憑什么能夠提前完成。如果只用1/10的預定力量就能完成那個規劃,是不是那個規劃本身訂得很沒水平?
薛:哈哈。
熊:沒被規劃進去的科研項目能得到足夠大的支持嗎?
薛:那恐怕就很難了。回到前些天的話題,在科學界為什么也會一轟而上,產生一股一股的“風”?這是因為一般的項目根本就得不到支持,所以大家都想在規劃中掛一個號,向省里、學校里要一點錢。分子生物學在10年規劃中被列為重點之后,全國各地都要搞。可那個時候,全國的生物系中,有能力搞分子生物學的能有多少?即使是復旦大學遺傳學所,要搞分子遺傳學,也沒什么條件。雖然實際上主要的單位也沒能拿到錢,但沒辦法啊,你不掛號,更拿不到錢。于是,大家一哄而上。
我們國家對科研經費的投入不多,另一方面,大量的人力、財力和物力資源,又在驚人的低水平重復中被浪費掉。被列入規劃中的項目,常常不是幾家、幾十家,而是幾百家、上千家在搞。1994年8月,美國植物學家彼得·雷文參加了在北京舉行的“學科前沿與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優先資助領域的國際研討會”。他在所提供的論文《生物學與中國的前途》中提到,1970年代和1980年代,中國有上千個單位在同時從事花藥培養和及單倍體育種工作。我相信這個數值。那個時候,有一個什么項目,往往是從公社到國家最高的科學機關、最好的高等院校,全搞。然后,又一窩蜂全下。
熊:分子生物學的一窩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
薛:“文革”前就開始了。“文革”后在生物學方面科學院能夠做的幾項工作,都是上面講過話的——生命起源、細胞起源、蛋白質、核酸——其他的研究,毛澤東沒講話的,聶老總沒講話的,全部一掃而光。科學院很多生物學研究所都交出去了,留給自己管的,在上海就剩了一個生物化學所,北京嘛,動物所、植物所沒人要,還下放給了北京市。在“文革”中,因為毛澤東講過種花花草草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植物園被撤消了。
熊:中央領導人里面,朱德挺喜歡種花的。
薛:正是因為毛說了這句話,朱德自己把養了多年的、心愛的蘭花都處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