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不容于世

有“西班牙鬼才導演”之稱的佩德羅·阿爾莫多瓦，其影片一向以奢華炫目的極至光影和抵死纏綿的愛恨糾葛享譽影壇。《對她說》卻是洗盡鉛華，以樸實的電影語言，講述了一個奇跡，一個愛的故事。孤獨的人想用愛取暖，卻因為愛，更加孤獨。如此悖論在電影中不斷上演，愛與孤獨，沉默亦或訴說。然而，生活中又何嘗不是……

典藏信息：

《對她說》Talk to Her（西班牙）

導演/編劇：佩德羅·阿爾莫多瓦Pedro Almodovar ??

主演：賈維爾·卡馬拉Javier Cámara

達里奧·葛蘭帝內提Darío Grandinetti

蕾歐諾·瓦特林Leonor Watling

出品：2002年

無意間，看到一個天使，折了翅膀，無助而憂郁的眼神，讓人感傷。

于是有人譜曲，用歌聲傳達他內心的憂傷：“人們說他徹夜哭泣；人們說他食不下咽，只顧喝酒；人們說，上天聽到他慟哭也會顫栗。他為她受那么多苦，即使在他臨終之時也在呼喚她的名字……”

這就是由著名巴西歌手卡埃塔納·貝尼諾羅索在吉他伴奏下演唱的《鴿子歌》，歌聲哀婉凄迷、如訴如泣。聽過此曲的人不會忘記，它就是由西班牙導演佩德羅·阿爾莫多瓦于2002年拍攝完成的影片《對她說》中的一首歌曲，憂傷、落寞的曲風恰如片中人物的心境。看完本片，感覺有些疲憊。盡管導演像往常一樣為我們安排了一個光明、樂觀的結尾，依然讓我無法釋懷，為那折翼的天使，更為那不容天使的人世，還有其間孤獨的人和無望的愛。

與阿爾莫多瓦的其它影片相比，《對她說》是一部特別之作，是一種整體風格上的不同，讓人感覺到的是某種透明的、樸實的情節。導演擯棄了其所擅長的炫目的光影技術和復雜的敘事手段。以平實的電影語言，講述了兩個男人各自的愛情和他們之間誠摯的友情。此片并非阿爾莫多瓦執導的第一部以表現男性為中心的作品，在這之前已有《欲望的法則》、《顫抖的肉體》。但《對她說》卻是與眾不同的，劇中人物沒有阿爾莫多瓦以往作品中人物慣常的歇斯底里、狂躁沖動，相反他們是平和的、安靜的、溫順的。有著對愛情的執著堅定，對友情的惺惺相惜。影片雖敘事平淡、節奏舒緩，但其間暗流潛藏，充滿情緒張力，這種張力有種直擊人心的穿透力，令人回味悠遠，感慨萬千。

貝尼諾

貝尼諾，矮矮胖胖、其貌不揚。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便離開了他和母親，遠走異國，重組家庭。母親深受打擊，臥床不起，從此貝尼諾就承擔起照顧母親的職責。為此他函授學習了護理、按摩、美容、理發、修甲等，終日守護在母親身邊。這一干就是15年，直到母親去世的那一天。之后，又開始護理阿里西亞，一個他暗戀的女孩。她在貝尼諾家對面的舞蹈學校學習舞蹈。因為車禍，阿里西亞成了植物人，貝尼諾成為她的私人護士。照顧阿里西亞的四年是貝尼諾最幸福的時光，他把深藏的愛戀化為每天不厭其煩的訴說和細致入微的呵護。工作之余他會去看舞臺劇，會去看無聲片，因為這些都是阿里西亞以前喜歡做的事情。做她喜歡的事情，回來講給她聽，他樂此不疲。他堅信她聽的到，堅信她會有醒來的一天，因為他相信奇跡。影片講述的就是這種純凈、透明的愛，沒有轟轟烈烈，也并非蕩氣回腸卻感人至深。主人公貝尼諾也就是這么一個性情溫順、真誠善良、執著得有些偏執的年輕人。如果他有錯，就錯在他愛得太執著。他想跟阿里西亞結婚，想建立一個家庭。一天晚上，他使她懷孕了。原本想要更加親密，結果卻是徹底被隔離，貝尼諾為此深陷牢獄。在馬克探監時，貝尼諾對他說：“我的問題不在于被關在監獄，而是看不到阿里西亞……”那份癡迷令人動容。沒有愛人的地方，無論身在何處都形同地獄。所以，備受思念煎熬的貝尼諾決定逃離，他以自殺的方式完成了越獄。遺言中他說：“天仍在下雨，但我感覺這是個好兆頭，阿里西亞出車禍時也是雨天。我希望這些藥足以讓我昏迷不醒，能夠讓我和她會合……”。但他不知道，奇跡出現了——阿里西亞醒了，是他執著的愛把她從黑暗中解救了出來，給了她重生的機會。但沒有人告訴他這些。愛，再次與他擦肩而過，只是這次沉睡不醒的人是他自己。兜兜轉轉了一圈，卻又回到了原點。再多努力也于事無補的認知，給人一種無可挽回的哀傷。這讓我想起曾在一本書上看到的一句話，美國女作家麥卡勒斯在她的名作《傷心咖啡之歌》中寫道：“愛者與被愛者其實置身于兩個世界，愛一個人，猶如愛一株樹、一塊石。”

馬克

跟絮絮叨叨、不停言語的貝尼諾不同，馬克是內斂的、沉默寡言的。為了幫助妻子戒毒，他以寫游記為名帶她外出旅游，然而妻子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深愛妻子的馬克孤身一人，沉湎于回憶，痛苦而壓抑。與女斗牛士交往之時，亦無法擺脫過去。一條蛇、一首歌、一場舞臺劇都能令他淚流不止。那種被愛印證下的孤獨在馬克身上體現的尤為明顯。后來在前妻的結婚典禮上，馬克沒有流淚，因為那份感情用盡10年終于放下，此時的他愛上了莉迪婭。婚禮上，莉迪婭卻哭了，因為她想到了自己的愛人斗牛士埃爾尼奧。當馬克終于放下包袱想跟莉迪婭在一起時，此時的莉迪婭已經與埃爾尼奧復合了。戀情再次落空的馬克，內心的痛楚是難以言傳的，他自我放逐般地再度選擇了異國旅游。然而，失而復得的愛情在男、女斗牛士之間也沒能延續，受傷昏迷的莉迪婭不久便離開了人世。人們的情感似乎總是在錯失中流轉，片中人物感情的一再落空，讓我們體會到愛而不得的傷痛，明白了不是所有付出都會有回報，也并非努力就會有結果。

友情

友情的開始源于最初的相遇。片頭劇場內，兩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相鄰而坐，一個是貝尼諾，一個是馬克。看到動情處，馬克幾度流淚。這讓旁邊的貝尼諾記住了這個容易感傷的男人，也為兩人以后的友誼埋下伏筆。失去愛人的馬克，非常珍視與貝尼諾的友情。貝尼諾對阿里西亞堅定執著的愛，讓馬克感動不已。但與貝尼諾的癡迷不同，馬克對待感情是冷靜理智的。當他得知貝尼諾想與阿里西亞結婚時，他在震驚之余也異常冷靜地予以否定：“你可以和植物說話，但并不意味著你要跟植物結婚！實際上，阿里西亞已經死了，她對別人和自己完全沒有感覺……”但貝尼諾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如既往的堅持。其實悲劇早已注定，所以劫難在所難免。得知貝尼諾深陷囹圄的馬克連夜返回企圖救助，但還是沒能挽回貝尼諾的逝去。痛失愛人和朋友的馬克難以抑制地失聲痛哭。

片中片

片中片《縮小的情人》的精妙設置，顯示出阿爾莫多瓦超凡脫俗的的導演功力和令人嘆服的想象力。它恰如其分地與影片內容融為一體，緊密呼應、融會貫通。導演借此不僅以省略的形式傳達了貝尼諾此后的行為，同時也預示了貝尼諾的未來結局。默片《縮小的情人》中女主角安帕羅是一個科學家。她發明了一種藥水，她的情人阿爾弗雷多喝后縮小成幾公分的小人。安帕羅想找到復原的解藥，但未能成功。最后，阿爾弗雷多為了能與愛人在一起，在安帕羅熟睡后鉆進了她的身體。默片以超現實主義的方式表達了愛的至誠和不可分離。導演通過默片以較隱晦的方式表現了貝尼諾的性行為。在世人看來，貝尼諾的做法可謂驚世駭俗、卑鄙可恥，是強暴、是侵犯。可在貝尼諾的思維里，這是愛的表達。正如貝尼諾反問：“為什么不能跟所愛的人結婚？”他并不把阿里西亞看成是毫無知覺的植物人，因為他一直都認為她是能聽到、感覺到的。他用執著喚醒了愛人，也因執著為自己斬斷了所有退路。默片中男主人公以犧牲生命為代價，選擇了與愛人在一起。也預示著貝尼諾將為愛放棄生命的結局。記得魯迅先生說過的話：“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摧毀了給人看。”我知道，我看到一場悲劇在上演。

孤獨

影片開場是芭蕾舞劇《穆勒咖啡館》：兩個身穿白色睡袍、緊閉雙眼的女人，神情恍惚、痛苦絕望。幽靈似地在擺滿桌椅的舞臺上穿梭，一路跌跌撞撞，碰到墻上，摔倒在地。導演以此展現了人們孤獨、迷茫的精神世界。開場以舞臺劇的方式就向觀眾傳達了這部影片的主題立意和情感基調。阿爾莫多瓦曾經說過：“我喜歡把影院想象為兇手和孤獨者最好的藏身所，我也愿意把銀幕看成預示未來的一面鏡子。”孤獨，是阿爾莫多瓦作品中人物的共通之處，而這些源至導演對現實生活的敏銳觀察和切身體驗。出身貧寒的阿爾莫多瓦從小就備受同齡人的歧視和偏見，孤獨與他如影隨形。坎坷的經歷讓他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熱愛電影猶如生命的他，將那種透徹骨髓的感受融入到了自己的作品中。《對她說》中貝尼諾是孤獨的，他通過不停的傾訴消解內心的孤獨；馬克也是，他習慣沉默，流淚是他排遣痛苦的方式；莉迪婭也是，在斗牛場上以勇敢著稱的她看到蛇時驚惶失措猶如孩童，想到愛人也會止不住流淚滿面。而其他人物如斗牛士、女護士、舞蹈老師等無一例外都是。

沉默與訴說

人與人的溝通總是艱難的、受阻的，導演通過很多的細節設置傳達了人們之間有形和無形的障礙。以貝尼諾和阿里西亞為例，習慣于隔窗注視對面舞蹈學院學生阿里西亞的貝尼諾，在兩人之間似乎一直隔著一段距離。唯一一次借撿錢包之機，兩人首次面對面，但簡短對話之后，阿里西亞橫跨馬路，兩人就被川流不息車流阻隔。她在車流中無所顧忌地穿行，回眸一笑，揮了揮手。期間刺耳的車鳴聲和貝尼諾跟隨其后躲閃不已的情形，讓人看得心驚肉跳。也為不久之后，阿里西亞遭遇車禍埋下伏筆。兩人再見面時，阿里西亞已是昏迷不醒的植物人。如果說隔窗而望的距離是一種有形的屏障的話，一人說話，一人昏睡，似乎更是一種無形的阻礙，難以逾越的阻礙。在體現馬克和莉迪婭不協調的關系時，有一處細節體現的特別明顯：一個晚上，黑暗中的病房內，馬克坐在電腦前不言不語，電腦屏幕照亮了他的臉，慘白而憂郁；遠處的莉迪婭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床頭燈昏黃黯淡，猶如莉迪婭生命跡象的不斷流失。一明一暗，形成巨大反差。暗含著其間難以跨越的距離，同時也預示著莉迪婭悲劇的收尾。還有一處是馬克到獄中探視貝尼諾時，兩人中間隔著玻璃墻，看似透明若無的玻璃卻阻隔了朋友間的擁抱，只能將彼此的手隔著一層玻璃緊貼在一起。遺言中，貝尼諾對馬克說：“……你不要再沉默不語，要跟我說話，無論我被他們安置在哪。”導演借貝尼諾之口表達了希望人們彼此溝通、互相交流的期許和渴求。

影片中的配樂用情至深，是創作者對影片中人物心理情的細致把握和深切體認的結果。時而輕盈空靈；時而悲愴、凄涼，與影片的整體風格和情感基調完美融合，是有若無亦或激揚高亢都輕而易舉地牽動著觀者細膩的神經。特別喜歡其中雅致悠揚、恬淡舒緩的管弦樂，因它所牽引出來的那股淡淡的秋日氣息，一如觀片時飄乎不定的思緒。

天使一直在身邊

兩個昏迷不醒的女人，一個蘇醒，一個去世。迥然的結局，不免讓人深思。昏睡四年能再蘇醒確屬奇跡，只是不知這個幸運的女人是否知道，自己昏睡的四年曾被置身于愛的天堂，身邊有個天使始終相伴。“深情的王子吻醒了沉睡的公主，從此兩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這種完美的結局，可能只會出現在童話故事的結尾。生活中沒有，《對她說》也沒有。但阿爾莫多瓦還是給我們安排了一個樂觀的結尾。貝尼諾和莉迪婭的去世，似乎成全了兩個人：馬克與阿里西亞。同一劇場，兩人不期而遇。馬克看著阿里西亞，相視一笑的結局，似乎重又讓我們看到了生活中的些許光亮。

既然天使不容于世，既然生活的墓地注定要埋葬一切無辜，那么早一點結束，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思及此，心已了然。

喜歡一句話：回憶在沉淀的時候會看見永恒！

[責編/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