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魯迅,是在教科書上。喜歡魯迅,是從《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開始。這篇散文,通篇充滿童趣。你看,“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和“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花,在地上或桂花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里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里便大叫起來:人都到那里去了?”這狀態,跟我孩童時的情形是一模一樣的,魯迅仿佛是在寫我自己,很溫馨。
我是山里的孩子,不喜歡讀書,但是這篇課文,我能背下來。從那時開始,我記住了魯迅。
在那個缺衣短食的年代,除了課本,沒有別的課外書可供我閱讀。對書,實際上,我沒有欲望。唯有課本里魯迅的每一篇散文,我都認真去讀,讀得很有滋味。曾經想過從哪里拾到一本魯迅的散文集,讓我讀個夠。我知道,這很奢侈。直到我參加工作,買的第一本書便是《魯迅散文集》。
魯迅出生于氣數將盡腐敗無能的清王朝,生活在風雨飄搖、人心思變、亂哄哄的年代。魯迅經歷了中國同法國的中法戰爭,經歷了同日本的甲午戰爭,經歷了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發動的戊戌變法,經歷了孫中山發動的推翻了清王朝的辛亥革命,經歷了“五四”運動,經歷了北伐戰爭,經歷了國內革命戰爭等。魯迅是個文化人,自然選擇了他的方式為他的時代吶喊,即如他所說的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他的聲音,從黑暗中發出,穿越中國的夜空。他的聲音太刺耳了,有太多的人怕著他,有太多的人憎恨著他。在中國,有太多的人愛著他,又有太多的人在歌頌著他。魯迅是黑暗夜空的一顆不落的流星,他耀眼的軌跡,給窮者溫暖,給弱者希望。
時間轉到了和魯迅時代不同的紀元。魯迅都死了好幾十年了,還有人在愛著魯迅,而罵魯迅的還大有人在。
我始終深愛著魯迅。
去年年末,我去北京參加“中國當代散文創作與發展研討會”,會址在魯迅博物館內。今年的三月份,我應邀參加林賢治先生新著《漂泊者蕭紅》研討會暨《蕭紅十年集》出版發布會,沒想到會址照樣選在魯迅博物館。冥冥之中,我和魯迅有緣。
博物館內冬末的風很鋒利,我站在魯迅的雕塑前,凝視著他。我的到來,魯迅肯定沒看到,他一直凝視著東方的天空。天空明亮,晨光照在魯迅的臉上,照在他潔白的身上,冷冷的,魯迅可感覺到陽光的溫暖嗎?他看到什么呢?他依然是看到中國夜的天空嗎?
博物館內,有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這就是魯迅的故居。它是魯迅1923年12月購買、1924年春天親自設計改建的一座四合院。1924年5月至1926年8月,魯迅在此居住。
魯迅的臥室兼工作室,很小。從后院進去,就能看清楚。屋內,家具很簡陋。那把舊藤椅,空空的,大約魯迅走出他的院子,到北京大學蔡元培家串門了,或是太勞累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桌子上那盞煤油燈,此刻是冷冷的。也許每當夜幕降臨,它微弱的光線,照在魯迅的筆尖上,照在魯迅的心間。魯迅借著它微弱的光,在此寫下了《野草》、《彷徨》、《朝花夕拾》、《華蓋集》等著作。這些著作,有如一束束明亮的陽光,照亮了中華大地。
小飛蟲還光顧這盞曾經伴著魯迅亮通宵的煤油燈嗎?小飛蟲不來了,煤油燈會很寂寞。煤油燈依舊做著那個古老的夢?夜的降臨,小飛蟲忘情地撲向灼熱的玻璃燈罩,叮叮地響。是啊,它是多么希望小飛蟲象八十幾年前一樣,愛著它,不顧一切地撲到它的懷抱里,然后讓愛情之火燃燒。
我發現,煤油燈沒油了。也許,今夜,有人提著油灌子,給煤油燈加滿油,點上火,旋高火帶子,瞬間,滿屋生輝。煤油燈冒著淡淡的煙霧,耐心等待著魯迅疲憊的身影回來。我知道,魯迅永遠也不會離開這里,他還在,他還會進進出出這座小院子。
院內有兩株高大的白丁香,是魯迅手植的。而魯迅手植的還有一叢黃刺梅,它生長在后院。而給魯迅靈感的,是后院正門靠墻的那株棗樹。它生長在巷道里,差點把側門堵死了。其實還有一株棗樹,只是不知道在何時已經死了。
我來的總不是時候,北京冬天的樹木,葉子全落盡。魯迅家的院子也不例外。各種樹的樹干和枝條,依然象魯迅所見到的一個樣,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
過了清明,白丁香、棗樹還有黃刺梅,肯定是綠樹成蔭。丁香開花的時候,滿院郁香,蜜蜂和蝴蝶,肯定要忙一陣子。我不覺得遺憾。我總感覺到,魯迅更喜歡這里的冬天,且是冬天的夜。黑夜,沒有葉子的遮掩,全露在魯迅犀利的眼皮底下。魯迅研究專家錢理群在“中國當代散文創作與發展研討會”上曾經說過,要理解魯迅的文字,必須在夜間讀,并且得朗讀。他說,魯迅的習慣,是在夜間寫作。夜間寫的,必須在夜里誦讀,更容易讓人體味其內涵。
林賢治在《守夜者札記》里說,魯迅一生所敘說的,都是中國的夜。林賢治接著做如下列舉:“狂人目睹的吃人的慘劇是在夜里展開;單四嫂子的希望是在夜里破滅;神往于革命的阿Q,是在夜里迷迷糊糊地被提到縣城里死去。陳士成、祥林嫂、魏連殳、子君,還有柔石,或死于闃寂之夜,或死于余生者無盡的懷悼之夜,總之是在夜里。”
魯迅曾說:“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上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么東西去,都變成漆黑”。古老的中國,在魯迅的眼里,漆黑一團,都是黑夜。夜,抹殺了公平。扼殺人自由的種子,在中國腐殖的土地上茁壯成長了幾千年。要想把夜揭開,魯迅認為必須深入夜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魯迅在夜里向夜宣戰。
都說魯迅是一個戰士,但是魯迅沒有槍桿子。魯迅用其特有的方式,用其鋒利的筆尖,揭穿他認為的中國幾千年來的家族制度和封建禮教虛偽的吃人的嘴臉。這血淋淋的言論,真的象一把尖刀,直插在黑夜中國的心臟,不論過激否,他都讓大地震動。
魯迅近距離觸摸著漆黑的夜。他獨來獨往,孤軍作戰,他的觀點、主張常常被各派別質疑。魯迅在冥想,魯迅在彷徨,魯迅在吶喊。時間都過了幾十年,我依然聽到魯迅從黑暗中發出的憤怒的聲音。是啊,生活在一個充滿獨裁、殺戮、肆意蹂躪人權的畸形國度里,魯迅除了吶喊、抗議,他還能有更多的辦法嗎?!
我多么希望,能在這里住上一夜。這里的夜和別的地方的夜,定為不同。這里的夜空和別的地方的夜空,更是不一樣。中國幾千年來的冤魂,如盛夏雨后的小飛蟲傾巢而出,漂泊到這里。魯迅成為他們的包青天。那聲淚俱下,鬼哭狼嚎,找不到家的冤魂,讓心懷良知的魯迅流下同情的淚。我明白了,魯迅為什么喜歡夜,因為,唯有在夜間,受到傷殘的冤魂,才能出來向魯迅傾訴。熱情的魯迅,解讀他們受幾千年的帝制和禮教所帶來的皮肉和精神迫害之苦。魯迅慰藉著他們,然后寫出數千萬言關于底層的血淚史。遠的不說,魯迅看到請愿的學生倒在血泊里,吃不香睡不著,他能沉默嗎?魯迅曾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他把憤怒射向黑夜的天空。
我仿佛置身這里的夜,一道道的光芒,依然留在這夜的天空,極為燦爛。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魯迅,似乎就站在我的跟前,他的身體依然單薄。魯迅很孤獨,魯迅很彷徨。魯迅住在這盡管只有兩年多,這段時間,盡管他的原配夫人朱安就在他的身邊,但朱安不是魯迅的愛情。魯迅渴望著愛情,也渴望著他的愛情有一個歸宿。那時的許廣平,仰視著她的老師魯迅,把她對魯迅的愛深藏在被窩里。魯迅把他的激情,全投放在他的夜里。
夜的味道,天空游弋著夜的味道,卻是牛奶的芳香。呵,那是魯迅特有的味道。魯迅曾經說過,我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事實證明,魯迅果真是一頭孺子牛,他開創并引導了現代文學中現實主義文學的潮流。
在這座小院子里,隱約可見好多人在進進出出。那是誰的身影呢?周作人?錢玄同?章太炎?范愛農?蔡元培?胡適?林語堂?陳獨秀?李大釗?梁實秋?康有為?譚嗣同?郁達夫?瞿秋白?劉和珍?他們大約都來過。他們都是時代的強音。他們鬧哄哄地來,又鬧哄哄地走了,然后一片寂靜。這些匆匆的過客,不曾讓魯迅熱鬧過,魯迅依然是一個孤獨的人。我仰望著這大白天的天空,天空是蔚藍的。院子里的樹枝,依然故我,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
我感到一陣悲哀。有人把魯迅抬上神臺,有人把他趕下神臺,更有人欲把他打下十八層地獄,讓他萬劫不復。魯迅生的時候,是各種權力的攻擊對象,他死了,不能大笑不能大怒不能大罵,還是有人要把他挖起來鞭打,然后說忘記魯迅吧。
1936年10月19日之前,魯迅就象著火的地下熔巖,在地面上噴發了五十多年。地火滅了,經過時間的沉淀,魯迅曾經深惡痛絕的世風仍象一只幽靈,還在輕蔑地游蕩至中國的每個角落,我唯有悲哀。悲哀啊,一個人奮斗了一生,卻是窮折騰,那是什么滋味啊?!現在還有人在折騰嗎?大約有人失望、失落、膽怯,或干脆同流合污了?我很詫異,魯迅站在那株白丁香下微笑著。呵,原來他學會了寬恕。當我回過神,終于明白了,魯迅是有思想準備的,他曾經說過: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何時是一個盡頭。
但是,有人不寬恕,被激怒了。他就是南國廣東的林賢治。他錚錚鐵骨,如同幾十年前的魯迅如出一轍。我發現,他的手緊緊地握住魯迅曾經用過的那支禿筆,令一些人毛骨悚然。他對各個時期的各種思潮,進行深刻的反思。他說:“權力者,是利用史官記錄、編造、刪除、涂改,把材料意識形態化。”苦難,需要拯救,如果沒有編造、刪除、涂改的土壤,也許會好一些。林賢治的內心肯定也如魯迅的寂寞,也如魯迅的痛苦,否則他不會如此的呼天搶地。
還有一個人,他也不寬恕,但是他不會拍案而起,他是顛覆了散文理論“形散神不散”的散文理論家林非。林非性格溫和、儒雅,就象魯迅的優美的散文。左看右看,你怎么也不會把他和革命聯系起來。他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握槍戰士,然后才成為學者。他讀魯迅讀了幾十年,讀成魯迅的鐵桿兄弟。林非在前人研究魯迅的基礎上加以吸收,通過艱苦的研究,沖破前人的局限和束縛,對魯迅研究做出里程碑式的貢獻。林非與魯迅神交了幾十年,他深懂魯迅的精髓。林非不拍案,并不代表林非對魯迅的放棄,也不意味著林非不憎惡。林非用他的善良,用他的人文關懷,用他的博大感化蒼生,這是佛家人的胸襟啊。
站在魯迅的家院里,我看到兩個半人,一個是林賢治,一個是林非,他倆都深愛著魯迅,都曾經大量吸收魯迅的營養。就象一樣母生百樣孩子一樣,他倆的性格迥異。那半個人,是成千上萬從沒有讀過魯迅或只是讀了只言片語卻大談魯迅的人。我再次看著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的鐵似的樹枝,他是魯迅手植的,其形狀也如魯迅曾經撼動大地的手指,如今卻是這樣子,我感到悲涼。
記得從魯迅博物館出來之后,我和青年學者蘇偉去拜訪林非。我們不再談論魯迅,外國文學成了我們交談的主題。臨別時,林非送給我一本傅德岷著的《外國散文流變史》。“你可以把它列入每日必讀之書。”林非接著說,“著者以高瞻遠矚的視野,對于從古代希臘、羅馬直至20世紀以來40多個國家散文歷史的發展過程,都作出了系統的闡述和評價,總結了有關外國散文思潮和創作方面的若干規律,填補了“五四”以來外國散文研究中的空白,具有開創的意義和重要的學術理論價值。就是這樣一本書,著者的稿費只得到百本書。”
林非送一套自己珍藏了二十多年的《魯迅全集》給蘇偉,全套16冊,十多公斤。林非正是從它的身上得到魯迅的真經。林非意味深長地說:“我老了用不上,你好好讀吧。”
在書不值錢的時候,蘇偉如獲至寶,在回來的路上始終把書摟抱在懷里,生怕那個暴徒會搶走。我敢說,有誰膽敢藐視蘇偉懷里的16冊書,蘇偉絕對敢于面對淋漓的鮮血,捍衛他神圣的領地。
如果魯迅還有知,我想他老人家定然感到很安慰。
是的,一向不茍言笑的魯迅,看到蘇偉的樣子,笑了,且笑得很可愛、很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