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月,單位說要組織部分人員去黃河壺口、上龍門,過韓城。
韓城有漢太史司馬祠。
我也有幸在其列。出發(fā)時間是早晨六時,秋月的晨六時,天色尚在朦朧中,我自信不會遲到,但真的獨(dú)自起來遲了。
慌忙趕到單位,車去人亦遠(yuǎn)。惆悵立于曉霧中,心里空落。手機(jī)響起,領(lǐng)導(dǎo)電話里說,你在哪兒呢,你怎么才到呢,我們已經(jīng)走了,已經(jīng)駛出好遠(yuǎn)了。
我淚已下,聲不能掩,勉強(qiáng)說出自己就在單位門前。
那年的我,還可以說是年輕,那些年的我,還會動不動的涌上一道溪流似的委屈情緒,這委屈沖上喉嚨,堵了聲音,涌出了淚水。這淚水不單是為遲到,這淚水最深處是因?yàn)樗抉R遷“生在龍門境,葬臨韓奕坡,荒祠鄰后土,孤冢壓黃河。”而我就要錯過這一次拜謁。
那一刻才知道,早已想拜謁太史祠,很想去;那些年月還會覺得,自己在蒙受著這塵世邊邊角角襲來、點(diǎn)點(diǎn)滴滴滲透的委屈。
提著行李立于路邊,怏怏歸返。一輛車停在腳邊,竟然是領(lǐng)導(dǎo)一行。
上了車,有同事說,領(lǐng)導(dǎo)說聽見你在電話里像哭了,真的哭了,這么大人了,這么點(diǎn)兒事,真的就哭了。
咽下淚水,連我也汗顏,真的就哭了,那么真切地哭了。
這人生的淚水,就像地下的河,誰也不知道它在哪一處虛弱,從哪一處涌流,只是各自有各自奔涌的緣由。
車在雪白的、涌動的霧中穿行,很多時候看不見一點(diǎn)路,車仿佛在霧里飛,車輪速度不減的履于霧中,那只有生出迷茫、甚至荒唐,忐忑是無濟(jì)于事的,正仿佛我落過淚水之后苦澀、迷茫的心境。
司馬遷祠位于韓城縣芝川鎮(zhèn)南嶺上,祠墓依山沿坡而筑,路口有牌坊,上題“漢太史司馬祠”,跨上百級臺階,便至祠門,上書“太史祠”三個字。祠內(nèi)有司馬遷塑像,高三米,手扶玉帶,方臉長須,雙眉入鬢。祠后便是司馬遷墓。
在這一道平常的向陽的山坡上,在這一個光照九州、流彩千年的山坡上,我懷著敬慕的心情,不敢有一言,以全副的聽覺、視覺在追尋二千年之后司馬遷留在這里的一切信息。
司馬遷,生于公元前145年,字子長。自幼“耕牧于河山之陽”。22歲時,司馬遷始仕為郎中,35歲升任郎中將。遷36歲時,曾任太史令的父司馬談“發(fā)憤且卒”,遺言囑司馬遷著史書。
司馬遷“俯首流涕”答道:“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p>
38歲時,司馬遷始為太史令,并開始整理搜集來的史料,42歲時,司馬遷開始著述《太史公書》(后稱《史記》)。
時間到了公元前99年,司馬遷這年47歲,因李陵降匈奴被武帝召問,講真話,“遂下于理”。公元前97年,司馬遷被錯定為“誣上”死罪;司馬遷自請宮刑,按照當(dāng)時的刑法得以“減死一等”,下蠶室受腐刑?!秷?bào)任安書》云:“家貧,財(cái)賂不足以自救,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p>
讀《司馬遷年譜》至此,我已不能持卷。
屈辱!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最下腐刑,極矣。”過了二千余年,這“極矣之辱”還是讓人屈辱;再過二千余年、二萬余年,還會讓一個活著的肉體和心靈為這極辱痛恥震顫;司馬遷承受的是人心千古不能承受的屈辱。
此時我才第一次知道,司馬遷當(dāng)時也許可以財(cái)賂免去腐刑,這一聞知使我詫異:政治的冤屈是人力所致又非人力所能挽回,但錢財(cái)之難難倒的是小人村夫,我沒有想到同樣也難倒這樣一個刑前為士大夫,刑后為一代史杰的司馬遷。
人,不管是多么純粹、杰出的人物他首先是生活在塵世間,他首先得在塵世的網(wǎng)中深切體嘗酸甜苦辣。
司馬遷為什么沒有去籌資、去想方?jīng)]法保全性命、身體。事情過去了這兩千多年,誰能準(zhǔn)確猜想!
只有是聽司馬遷自己在《報(bào)任安書》中說:“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考失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窮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且放下屈辱,看長風(fēng)卷書案。次年,司馬遷得以出獄,并“尊寵”任中書令,發(fā)憤著述《史記》。
對于司馬遷來說,歷經(jīng)了“極矣之辱”,還有什么樣的寵還可讓他動心,牽扯心腸者唯有《史記》,唯有發(fā)憤著史。
天下誰能配得上“榮辱不驚”四個字!
司馬遷是一個!
公元前91年,司馬遷55歲,終于著述完《史記》。“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保ㄋ抉R遷《自序》)歷時14年。并寫成《報(bào)任安書》,是年12月間“下獄死”。
司馬遷,終于如愿完成了他的《太史公書》,榮與辱都過去了,司馬遷道:他勝利了,他將一部書藏之名山了。
或者,早在就腐刑之前,司馬遷就已經(jīng)看淡了屈辱,榮寵。作為一個俗男人的勢,司馬遷已去;在司馬遷這里,人之作為人,更是因?yàn)樗欣硐?、有思想,有靈魂,有一種超越于身體,飛升于大地之上的精神,而非是他有俗勢。勢,動物世界里的阿貓、阿狗皆有之。
無勢,司馬遷卻有了一支如椽巨筆,他在這一支筆中貫進(jìn)了思想,憂憤。
我隨著人群站在司馬遷祠前,淚水,比晨時曉霧里更明朗、濃烈的淚水打濕了臉面,我真想跪地一拜這個受盡了千古奇屈的人;我真想放聲長哭,哭這個在極矣之辱上端坐,沒有輾轉(zhuǎn)反側(cè)、沒有心如枯槁,而是發(fā)憤著述,秉筆書史的人,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偉大的生命!
然而,我尚且是塵世禮規(guī)之中人;我,并無力真正做性情中人,端立祠前,在人群之后,我暗暗抹去濃烈的淚水。
司馬遷,是埋在我淚腺中的一處脆弱;我千里路上趕來,只為了在祠前暗暗的落一場濃烈的淚;
司馬遷,是我秋月曉霧里深沉至地殼以下的委屈。
一部《史詩》非得以這樣的形式出世么!
一部無韻之《離騷》非得以這樣的屈辱之嘆吟就么!
我不能知道,誰人能知道。造化常常奇異,命運(yùn)常常像在打造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的在打造一個人。那一種仿佛無心的刻意,命運(yùn)之神那原生與創(chuàng)新的神來之筆誰可比擬。
命運(yùn)之神??!
一個男子,枯坐于夜?fàn)T之下,走筆書寫,再不必受那紅倚翠偎之?dāng)_;一個智者,打坐于陽光下,將那萬千的人物、事件看作光中之芥,視作光中之影,可大可小,可真可虛,清清朗朗、真情真性地將他們一一演繹而來。
對于一個思想者,一個智者,只要沒有去其思,只要給這思一個無擾的書桌,某一方面來說是對他的成全與激勵。去勢之辱也許只是擱筆暫歇時的一刻恍惚吧;也許,是夜靜時無有一雙情意綿綿的素手添衣的惆悵吧;也許,僅僅是俗人眼里的哂笑與多慮。司馬遷走筆如游魚,潑墨如涌泉,是在進(jìn)行著暢意的創(chuàng)造與淋漓的渲染。
精神的快樂,是得借助身體表達(dá);
精神的快樂,又不完全憑借肉體!
拜謁太史祠已經(jīng)過去六年了,我一直隱約記得那濃烈的淚水,我記得人世間有這樣奇恥大辱,我了解到人生有這樣深重的委屈;那烈焰似的辛酸,沸水似滾燙的淚水皆不能稀釋這委屈與恥辱。
公元2002年秋月,我凝神涌淚端立于司馬遷祠前,那一刻的心情,仿佛是有一掬如漆的墨,滴在一張無形的宣紙上,總也不能淡,且將一幅宣紙也染皺了。
直到多年以后,我走過了那樣多的黑夜,學(xué)會以一雙夜的眼睛遙望光明,學(xué)會葡伏于地仰望無限蒼穹,我方才知道,太史祠里陳列的不是人生極至的委屈與恥辱;太史祠里陳列的是精神對于肉體的超越,是精神之于世俗的飛升,是理想在現(xiàn)實(shí)之上的勝利!理想之馬輕點(diǎn)現(xiàn)實(shí)的崇山峻嶺,疾風(fēng)似的飛奔,如流云似的駘蕩,跨越齊天的高度,到達(dá)預(yù)期的彼岸。
我這才真正讓風(fēng)吹干了那濃烈辛酸的淚水。
漢太史司馬祠,那一面長長的坡梁山上,有著幾千年的陽光,流蕩有著萬世的光輝;那是一個智者超越了性別、也超越了肉體的人類精神的光輝。
直到今天,偶然一瞥,我看見電視上屏幕上翩躚劃過了四個字:風(fēng)追司馬。一瞬間,我便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一次拜謁。
回顧那時的腳步一一走去,我才隱約找到了那時心情的緣由,清晰認(rèn)識了自己那一刻的情緒;才真正退遠(yuǎn),從遠(yuǎn)處,在安靜處,漸漸的看見了司馬遷。一次幾個小時的拜謁,需要六年的時間才真正完成。我看見那一道濃漆似的墨跡,其漆光如新,耀得一張宣紙也新了。
漆光里,我看見司馬遷端坐書案前,神情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