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老查是因為他那憂傷的琴聲。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殘陽如血。我剛在房東家住下不久,一支《二泉映月》的曲子從西邊飄來,是誰在拉琴,這么憂傷?循聲望去,西邊的一棟兩層樓的屋頂上,坐著一位老人,正奮力地拉著二胡,顯得那么孤獨和無助;夕陽從西天斜照過來,把他的身影拉得瘦長;隨之而來的暮靄,使他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琴聲依然那么憂傷,歸巢的倦鳥也仿佛被刺痛了,抖落幾聲凄厲的啁啾,倏忽鉆進屋后的林子。
這就是老查。
后來我發現幾乎在每天的黃昏,老查都要抱一把二胡坐在二樓的屋頂上拉著。拉的總是幾支令人傷感、沉重,甚至是哀婉、悲慟的曲子,如《二泉映月》、《梁祝》、《孟姜女哭長城》等,有時偶爾也聽到《天仙配》、《女附馬》、《牛郎織女》之類的黃梅戲。老實說,他的琴拉得不是很好聽,但看上去卻是那么投入那么用心,專注的神情使人感到他拉琴是自己在與自己對話,而不是給別人聽的,也許他根本就不需要聽眾,但每次聽他拉琴,內心就會陡然產生一種巨大的莫名的孤獨感。
至于老查為什么在黃昏里拉琴,村莊上的人都沒有去細想,是村莊上的人麻木了,還是視而不見?
從房東的嘴里知道了老查的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70年代的中期,老查的女人在生第四個孩子后不久,突然跟一個安徽佬跑了,把幾個孩子撇給他不管了,老查像蒙受了奇恥大辱一樣,氣得咬牙切齒,面色鐵青,三天沒說一句話。
老查的女人頗有幾分姿色,長著一對勾魂的眼睛,很早以前,她就跟大隊請來燒窯的那個安徽佬關系曖昧。那時老查和他老婆偶爾也去大隊的宣傳隊里湊數,他拉琴,她唱黃梅戲。安徽佬常去看她的戲,他們就好上了,常是眉來眼去,暗送秋波。村莊上的人背里地都說老查的老婆是個貪圖享受,水性楊花的輕浮女人。只是老查不知道而已。
但罵歸罵氣歸氣,老查面對四個孩子和老娘,將來的日子怎么過?再說一個家庭怎么能沒一個女人呢?娘勸他再討個女人過日子,說,日子還長呢,再討個吧。老查想想也是,孩子們哪能沒娘呢?其中也有好心人幫老查做媒提親,可是人家女方不是嫌他家窮,就是說他的孩子多,最后一個也沒說成。此后,老查死了心,發誓不再找女人。他說他有力氣不信養不大幾個孩子,沒女人日子照樣過,他想,孩子大了日子不就好了嗎,村莊上的人也都是這么勸他的,說,孩子大了日子自然就會好起來的。還說老查多子多福,叫他等著享福的那一天呢。他聽了這話,心里就像久旱的莊稼淋了一場喜雨。
老查巴望著孩子們快些長大。他既當爹又當娘,苦撐苦熬地拉扯著幾個孩子,送他們讀書,學手藝,幫他們娶了媳婦成了家;女兒也出嫁了。如今老查已經是兒孫滿堂。苦日子總算熬出了頭,只等著享福的日子呢。
可是,往后的日子并沒有像老查及村莊上的人想像和設計的那樣美好。
自從媳婦進了門,老查漸漸地感到自己好像成了多余的人。首先是孩子們鬧著要分家。分就分吧。老查想,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其實也沒什么分的,就三間瓦房和一間腳屋而已。分家的結果是三個兒子每年各給老查200斤谷子,5斤菜油,60元錢;三間瓦房給了3個兒子,老查住腳屋。這是老查自己要求的,因為他不愿意在三個孩子家輪流著過日子,也不愿意今年在大崽家過年明年在二崽家過年后年在細崽家過年,這樣轉來轉去的,有點像吃派飯的感覺。老查覺得不舒服,還不如單獨過日子的好。他想,自己老了有個遮身的地方就行。
腳屋不大,東邊是柴房,西邊是豬欄和茅廁,老查就在當中擱了一張鋪,鋪前面的東邊角上是爐灶。就這樣和孩子們各過起各的日子了。平時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偶爾也有口角的時候,但這在鄉下也不傷大雅。后來,老查的三個兒子把老查當年親手做的三間房子拆了,先后在老基上蓋起了漂亮的樓房。但老查還是依然如故。
老查現在住的那房子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村莊上一對年輕夫妻的。據說這對年輕夫妻早年在深圳打工,在外面混得不錯,發了財,他們在那邊買了房,孩子也在那邊讀書,鄉下只有老娘,他們覺得老娘苦了一輩子,中途他們多次要接老娘到那邊去跟他們一起過,老娘說住不習慣,沒有去。所以他們就回來蓋了這棟樓房給老娘住,每年的春節,他們就帶著孩子從深圳趕回來陪老娘過年。盡管如此,他們還是覺得老娘平時一個人在鄉下挺孤單,不能照顧,他們心里很愧疚,最后還是把老娘接到那邊去了。這房子就一直空著。他們擔心房子沒人住久了會霉爛,就把老查請來看房子。據說還給老查一點微薄的酬勞。老查很感激他們,感激他們使他有一個可以棲身的,而且是寬敞,明亮的住所。這是他做夢也不曾住過的房子!因此老查不但幫他們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潔潔,而且在天氣好的時候,把窗戶打開通風透氣,像愛惜自己的生命一樣細心呵護,唯恐不周。
剛分家的那些年,老查覺得自己的身體還硬朗,也能做得,能做一把就做一把吧,免得給孩子們增加負擔。雖然分家時立了字據,老查的生活由三個孩子負擔,但他還是沒向孩子們伸手。再說年紀大了也沒啥要用錢的地方,不就是管張嘴么?又能吃多少?他希望孩子們的日子過得比他好。
但是有兩件事讓老查感到寒心。那年他的細崽和兒媳要到外面去打工,他們的孩子正在讀小學,想把孩子交給老查管,細崽找爹商量說,孩子的學費他們會按時寄過來,別的錢,你記個帳,先墊著,等我們回來再還。老查二話沒說就一口答應了。誰知細崽和兒媳回家過年卻只字未提,連一句暖心窩子的話都沒有。兩三年都是這樣,老查想想不對勁,便去找細崽理論,說,我辛辛苦苦幫你們帶孩子,你們連屁都不放一個……老查便把當年孩子的花銷一筆筆地報給兒子聽:孩子感冒發燒打吊針用了53塊錢,吃零食用了35塊錢,買文具盒花3塊5角錢,買本子和筆用了4塊5角錢,買一雙球鞋用了7塊錢,學校獻愛心捐了5塊錢……還有兩塊錢老查一時記不清用在什么地方,說孩子一年共花了110塊錢。這還不包括孩子的生活費。兒媳在一旁聽了臉色很不好看,說一個小孩子哪里要用這么多錢,現在的醫生真缺德,診個感冒也要那么多錢。那話里的意思好像是老查虛報冒領,故意騙他們的錢似的。其實老查并不是找兒子要錢,是想告訴他們而已,讓他們知道好歹知道感恩。他沒去與兒媳爭辯什么,心想爭鬧起來讓外人看笑話沒意思;再說,錢用在孫子頭上又不是外人。但老查沒想到此后兒子沒要他帶孫子。他們把孩子送到外婆家去了,每月付孩子外婆300塊錢,兒媳還在別人面前說,外婆帶孩子有經驗,既細心又耐煩,不像孩子的爺爺,把孩子帶得黃皮瓜瘦的……這話傳到老查的耳雜里,差點沒把他的嘴氣歪了。
對老查來說,這還不算受氣。那年春上,一場罕見的惡雨足足下了個把月,把老查住的腳屋沖倒了半邊,水往里淌,風往里灌,老查實在是住不成了,就去找三個兒子商量幫他把屋修修,大崽說,我在鄉下種田沒什么積蓄,兒子也快要娶媳婦了,哪來的錢,你去找老二吧;二崽說,我的兩個孩子都在讀書,一個高中,一個初中,要花好多錢,再說我做生意虧了本,你找老三吧,他孩子小;三崽說,我剛蓋了新屋,還欠一屁股債呢,你不是不知道,我一下子拿不出錢……
此時,老查感到有一股砭骨的寒風穿透他的心臟,渾身冰涼!
他想,自己當年在生產當隊長時也是一個說話有分量的人物,他想不明白在家里他說的話就怎么不管用了?老查覺得自己像當后老子似的。老查狠狠地捶了自己一拳。他想去找村長說說,又想去法庭告這些忤逆不孝的東西!可是轉眼又想,家丑不可外揚,真要是說出去了,孩子們往后怎么做人?別人又怎樣看待自己?老查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就是想不出好辦法,可這屋……忽然,老查想到去住敬老院。就在老查產生這個想法的時候,他感到胸口好像被人捅了一刀,這種感覺比當年他的女人跟外鄉人跑了還痛!這個念頭很快又打消了,他甚至還有一種負罪感,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嘛。他們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唉,命啊命……什么多子多福,屁話!老查臉上的肌肉在抽搐。
就在老查百般無奈的時候,村莊上的那對年輕夫妻找到他,請他幫忙看管房子,老查好像在汪洋中突然遇到一根救命的稻草。總算有個安身的地方。
往后的日子,老查就守著那棟房子,白天就到菜園子里種種菜,或者到附近撿些破爛換回自己一日三餐的油鹽醬醋,然后在黃昏里拉二胡,以此打發日子。
雖然老查的身體沒有什么大的病痛,但農活顯然是做不動的,他除了種點菜園以外,什么也干不了,事實上他現在侍弄一塊菜園子就明顯地感到力不從心了。他常嘆道,年紀大了,真的是不中用了,又想起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多么強壯的勞力啊,總有使不完的勁,什么力氣活干不了呢?過去他就是憑他一身的力氣在生產隊當了幾年隊長呢。
一天夜里,二胡忽然瘋狂起來,《二泉映月》噴涌而出,然后又嘎然而止。到第二天人們在老查的腳屋里發現他早已氣絕身亡,琴折弦斷,有一截琴把兒蹦到了東邊早已倒塌的灶臺上。
老查的葬禮辦得異常的隆重,排場!在三鄉四鄰是辦得最風光的葬禮。
老查的三個兒子兒媳,還有他的一群孫子孫女披麻戴孝,極盡忠孝之道。他們大擺酒宴,還請來了法師為老查超度亡靈,七天七夜,熱鬧非凡。老查生前絕對沒有想到,在他命赴黃泉的時候,居然會有這么隆重,排場的儀式。村莊里的人都說,這是他們看見的最隆重熱鬧的一次葬禮!嘖嘖,旁人感嘆:這老查多有福氣啊!孩子們如此舍得花錢,多么孝順多么有出息的后生!
出殯的那天,鼓樂喧天、鎖吶聲聲。在《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曲子中,老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