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遠景里,飄來縷縷野菊味兒,隱隱的、縷縷的。
少年時期,縹緲在秋后的野菊叢中,渾身浸透了野菊的芳香,滿臉掛上了燦燦的金黃,千桿萬朵抖動在瑟瑟秋風中,這是紛紜在收獲季節里的一個夢境。
金秋遍地的景致,澄凈的秋陽中簇擁著菊兒,飄進了一個丘陵旁的村莊,坯舍、紅棗、老槐、豆架,都被菊兒深深地沉醉了。野菊盛開的季節,男人們遺忘了田間的勞作之苦,溝壑縱橫的臉上洋溢出難以遮掩的興奮。嗅著沁人肺腑的馥郁,他們會饑渴般地臥在土地上吮吸著野菊的芳香,情不自禁地將身心投注進那棵綻開得正艷的野菊,想象中理想中人的模樣從菊嬸的臉龐上化解出來。
菊嬸住在村東頭,家是新蓋的土坯麥秸屋,北房三間,掩映在槐樹的綠蔭中。槐樹是菊嬸門前一蓬巨大的綠傘,夏日遮陰,冬天擋雪,一年四季是鳥最快樂的地方。清早,晨曦還未散開,嘰嘰喳喳的鳥叫從槐樹的枝頭上撒落下來,菊嬸家的兩扇木門“吱呦”一聲開啟了。一身利落的菊嬸拍打了幾下身,仰頭朝樹上的鳥兒望去,兩顆明亮的眸子閃現出清澈如水的光澤,她總是帶著一種自然的笑意,淡淡的,甜甜的,每當她嫣然一笑時,粉色的臉上那一對小酒窩,既圓又深,美麗極了。
聽大人講,菊嬸的娘家在西山里,還聽說她不是親生的,是沒開懷的娘在山旮旯的野菊棵里揀來的,誰也沒有想到二十五年前那個襁褓中的女嬰,竟出落得鮮花一樣的好看。不知是菊嬸自幼就沾上了野菊味兒,還是她那對總是裝滿陳釀芳香的酒窩,菊嬸門前的大槐樹下成了最招惹人的地方。每到晚上,樹下的一圈石頭上,坐滿了男男女女,男人們在“叭嗒”著煙袋,閑扯著陳年舊事,女人們則是搓麻線、納鞋底,菊嬸則是一直在結發網。她男人在外做工,成月的才回趟家,幾年過去了她始終沒有寶寶。長舌婆們湊在一起嘀咕:“保準是她男人的種不行。”“說不準她瞎長了一副俏模樣,弄不好是塊不長莊稼的鹽堿地。”說是歸說,菊嬸依舊是一臉的燦爛。秋天的晚上,夜風涼嗖嗖的,風里挾帶著絲絲縷縷的野菊芳香,那芳香儼然是從菊嬸那對襟藍布褂下的白嫩如脂的身上穿透而來。這時的菊嬸總愛將我一把拉進她的懷里,任我在她的身上擰摸撒嬌,有時她還捉住我的小手,停留在她的胸前,那是一片平緩起伏的丘陵,光滑的坡上,突兀地隆起了一個渾圓,柔軟如春夢一般溫柔,瑩瑩的星光映照進菊嬸的眸子。她呆呆地望著我,充盈著亮晶晶的眼眶中,好像有千言萬語儲集在那波光粼粼的心靈深處,欲言又止。是苦,是甜,孩子家咋能理解個中因由?
一天,菊嬸家驀然出現了一個男人,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男人。男人假惺惺地噓寒問暖,話語叫人聽得肉麻,還帶著種酸味。一口一個大妹子,什么寂寞啦,什么孤獨啦,還有帶點現代味的精神空虛啦,菊嬸有心攆他走,心里卻有著三寸怯,她明白:人家是村里跺跺東頭西頭晃的“大官”,惹不起呀。按輩份,菊嬸該叫“大官”叔,于是她一個勁的叔長叔短說好話,站在天井里,就是不進屋,菊嬸知道這個叔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死纏硬磨的“叔”大有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樣子,菊嬸只好以身子不便給予回絕。
然而,這一句后話,卻使“叔”感到了希望。又一天,菊嬸門縫里不知是誰塞進了一本大毒草《金瓶梅》,泛黃的紙頁里夾著一張村革委的便箋,“今晚上……”幾個字令菊嬸心驚膽顫,她清楚,這幾個字眼的含意,亦明白其中不尋常的內容。那個陰森森的黑夜,一直讓她心驚肉跳了個通宵,直到黎明前黑暗中的那陣敲門聲過后,菊嬸方才在土炕上打了個盹。著實叫菊嬸忐忑不安的夜間敲門聲,一連響了六七回。菊嬸的眼睛紅腫著,有人問她,菊嬸總是搖頭和嘆氣,心中深藏一種誰也無法理喻的傷痛,一種流血的狀態。
那是一個烏云密布的日子,一群手拿鋼槍的民兵涌進了菊嬸家,從她的桌上查抄出了一本《金瓶梅》,從未進過一天校門的菊嬸莫名地被民兵們從屋里推出來,在她的脖子上掛上了早已準備好的破鞋,我曾觸摸過的胸脯上被一塊醒目的紙牌蓋了個嚴實,紙牌上還打了三個鮮紅的“?”。批斗會是在村邊的一個場園里召開的。在那塊荒廢的舊場里,散落地生長著一些野菊花。我看見,菊嬸管他叫叔的那個人領著那些戴紅袖章的人們一遍又一遍地振臂高喊著:“打倒破鞋……”菊嬸烏黑的長發亂成了一窩蓬蒿,遮蓋住了她那張俊俏的臉和會說話的眼。我像一只無知無識的小白兔鉆在大人們酸臭的汗水間,驚恐中聽到有人悄悄地私語:“多好的一枝花,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人沒占到便宜,就這樣做賤人,也不怕打雷給霹靂了。”我還看見幾個人在偷偷地指指點點咬耳朵,臺上的轟轟烈烈和臺下的死水微瀾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批斗會后,已是日落西山,滿天的晚霞,彤紅彤紅,好像老天在流血。渾身散了架的菊嬸帶著一身野菊味回到了她那個孤獨的家,緊緊地關閉上家門。這時的她多么想撲進自家男人的懷里痛快地大哭一場,讓淚水沖盡自己的冤屈,然而卻辦不到,人在外地的丈夫亦在遠方大抓以階級斗爭為綱呢。那天晚上沒有一絲風,空氣像凝固了一般,菊嬸神情呆滯地倚在屋門框上,不想吃不想喝,一只貓頭鷹在槐樹上發出凄厲的叫聲,往日的祥和仿佛被一陣風刮了個一干二凈,沒有一個人給她這個掛著破鞋的女人以點滴的精神撫慰,包括我這個經常得到她關愛的孩子,滿院是瑟瑟秋風和從未有過的死一般的寂靜。夜半進分,粒米未進的菊嬸剛剛迷糊開來,朦朧中聽到門杈的撥動聲,未等她愣過神來,一個沉重的身軀壓在了她的身上,從粗吭的喘息聲中和滿嘴的口臭味,她知道了是誰,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等她疲憊地坐在炕沿上時,那人已爬墻走了。凌辱、羞愧、慘痛、凄楚,一骨碌地占據了菊嬸的整個身心,她感到了絕望,想到了唯一的了斷方式。菊嬸點亮了那盞紅雙喜依舊鮮艷的煤油燈,對著印有東方紅圖案的圓鏡,梳理起凌亂的長發來,瀑布的烏發梳順后,別上了一對她最喜歡的發夾,然后又換上了出嫁時的那套花料衣裳,撲打了一下身子,打開門,徑直往村東的大井走去……
最早發現菊嬸的是每天早起拾糞的歪頭四爺,他的一聲:“有人跳井了——”驚動了整個村子,當我隨看熱鬧的大人來到井邊時,探頭一看,菊嬸的秀發如同一片洇染在宣紙上的韻墨飄浮在直徑三米粗的大井邊上,那對別在鬢發上的金屬發夾在波光粼粼的井水里越發顯得鮮明耀光。
菊嬸離開這個令她恥辱的塵世已經三十多個春秋了,每當我走進村西的公墓,望著長滿野菊花的菊嬸墳頭,耳畔總是回蕩著前清詩人于鐵樵對野菊的詠吟聲“幾枝寒峭映斜輝,籬畔黃花半是非。冷艷常同霜露潔,清姿每壓菜萸肥。……”在隱約的幻覺中,野菊叢里那纏綿不絕的芬芳隨風襲來,冥冥中又分明看見了鮮活的菊嬸,臉上的那對小酒窩似乎比過去更圓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