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臉,卻唯獨沒看見我已經遺失的那一張臉。我在我居住的Z城,找了很多年了。一張一張地把Z城所有的臉都翻幾遍了,我愣是沒有找到它的一絲訊息。這一張臉,那一張臉,娃娃臉,成人的臉,微笑的臉,布滿陰云的臉,精致可人的臉,妍媸畢露的臉,在我的面前晃來晃去。盡管它們各有不同,但是走在路上,我要把它們分辨出來,也還真是一個不討好的活兒。
一張臉又一張臉,像街頭的粘貼小廣告,貼滿Z城區的每一個角落。有時候你不想看到它們,它們卻迎面撲來,殷勤地向你打著招呼。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回避它們,我唯一的辦法就是很少出門。有時候我站在我家的房頂上,俯視整個Z城,我發現一張一張的臉,在出出進進這個城市。它們仿佛自動行走的貨物,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推拉著。
我居住在Z城,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自從我把自己的那一張臉,遺失在Z城的某一個角落,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里。我只有找到它,我才有希望出去走走,我才能像一張普通的臉那樣出入這個城區。這是一座用臉沉積的城市,臉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通行證。一個遺失了自己的臉的家伙,就只能是一頭困在籠子里的野獸。
我不是野獸,但我已經走不出Z城了。別的城市是什么樣子,我無從知曉,也沒有人告訴我。我曾經因為沒了一張臉,而不得不偷渡多次。不過可想而知,一個沒有臉就在大街上行走的人,不僅逃脫不了守門人的檢查,而且還招來了眾多擁有臉的人的圍觀。這種圍觀是不友善的,它們會在我的脖子上,掛上寫滿各種稱號的牌子。我以為這不再是一種單純的戲弄,而是對如此個性的家伙的極端憤恨和不滿。我寧愿被守門人檢查到,審判我違反Z城身份認證的法律。我寧愿為此付出蹲半年大牢的代價,我也不愿意被拋在街頭,被愚蠢的家伙圍觀了。
所以我第二次偷渡不成被逮著的時候,我直接對檢查官說,把我扔進監獄吧。我既然是一個沒有認證的家伙,蹲在大牢里應該更安全一些。我在第三次和第四次,以及后來的好多次偷渡,都被逮住了。這時候檢察官已經不用審判,它們就知道這個沒有臉的家伙,就是我了。它們總是異口同聲地說,把他投進大牢半年。
我忘記了歲月流逝,所有的事情就像昨天仍栩栩如生。有時候我很想放棄出城的理想,我愿意待在Z城,直到老死。可是一當我進入自己的夢境,很多臉又開始圍觀我了。我被一張張奇形怪狀的臉扒光了衣服,它們想看看我的臉是不是長在了別處。可是沒有,我從頭到腳,沒有一片有點像臉的地方。
我還要在Z城里尋找我遺失的那張臉。我找遍了Z城的每一個縫隙。我幾乎找到了很多死去的臉,也有很多還未出生的臉,然而,就是沒有我的那一張。我看到一些死去的臉掛在樹梢上,它們面帶微笑,仿佛這個世界到處充滿著愛和正義的力量。我看見一些未出生的臉,還在它們母親的子宮里,就像一張張白紙,什么表情也沒有。這些臉都不適合我,也不是我的。
我又看到一些活著的臉。有很多貼著地面飛行,有很多踟躕在大街上,有很多在尋找的當兒,突然而至,也有很多臉不翼而飛。一張張臉迷路了,很多很多的臉標著標簽又回來了。但都不是我的。我繼續尋找我遺失的那一張,我的歲月也在遺失,不過,我們的Z城遺失臉的人越來越多,我從此也不再孤獨。
遭遇搶劫
在我一生遭遇眾多的搶劫之中,有一次遭遇搶劫的情景,一直還在我的夢境出現。關于這一次遭遇搶劫的消息,至今我一點都沒敢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對于我來說,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如果我寫出來,就不會遇到交流的問題了。
某一天,我走在一大群人中間,一大群人走在一大群人中間。我和這一群一群的人孤獨地各自走著,我們從來不相互打招呼。我從來也沒有想到,或許他們也不會想到,但事實確實就這樣發生了。正當我們匆匆趕路的時候,我的胳膊突然就不見了,我的雙腿也不見了。我斜眼看看眾人,他們還在走著,也沒有了胳膊和雙腿。但他們還在走著,我很迷惘他們沒了雙腿之后,路是怎么走的。
而我不敢走了,我看不見雙腿和胳膊,就只好停下來。然而川流不息的人群,并沒有停下來,他們不但沒有了雙腿和胳膊,他們在趕路的過程中,衣服和鞋子也都沒有了。他們赤身裸體地走在大街上,警察赤身裸體地指揮著交通,他們不是用胳膊,而是長在胳膊上的兩枝樹條。公交司機呢?他們在赤身裸體地開著車。各種店面的服務員,老板,他們都在繼續工作,然而他們都一絲不掛,他們都在用樹條代替手臂和胳膊,忙碌地工作著。
我意識到我遭遇了搶劫,我們整個路上的人,整個社會的人,都遭遇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搶劫。現在,我唯一做的事情,不是趕路了,而是停下來。當我停下來檢查我的財產,包括我身體上的各個器官,還好,我只損失了兩只胳膊和雙腿。我不能再趕路了,我得想辦法對付我們遭遇的這一場特異的搶劫。
我之前仿佛感覺到過一些征兆,但我沒有在意。我曾經一個人走在郊外的路上,在一個不太熱鬧的路段,有幾只與人為敵的麻雀,在我頭頂的電線上旁若無人地唧唧喳喳,在羞辱著每一個過往的紳士。起初我并不太注意,直到它們用嘲笑的眼神挑逗我,還翹著屁股向我拋一粒又一粒的鳥屎,我這才感覺到,形勢在向著有利鳥類的方向發展。
可是我無能無力,我對鳥人共處的世界,總抱有一絲幻想。我以為,無論它們如何發展,都是不能超越人類的。只不過為自身安全起見,以后我每次出門,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候,我都習慣于手里攥著手雷一樣的石頭。我要對那些不安分子給予警告。
然而,與禽獸為鄰終究會有危險。我在一次外出的路上,看見兩條狗在路邊的青草叢,肆無忌憚地做愛,毫無公德可言。它們嘴巴咬著嘴巴,乳房摩擦著乳房。它們發出進入高潮時刻的狂吠。它們做愛很不像人,它們已經無恥到,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長長的陽具當作旗桿一樣招搖。還有它們翕動的陰戶,仿佛要裝滿這個世界,包括人類的,所有的淫蕩。
我開始向它們扔石頭了。我看著它們驚慌失措地逃走,我壞壞地笑著,得意洋洋,以勝利者的姿態,消失在人群中。也許是我掉以輕心了,并沒有把這種道德破壞的苗頭上報給國會。現在,我有些后悔了,我知道這次來自不明世界的搶劫,正是那些異類生物干的。人群還在不斷流逝,它們一個個已經沒有了軀體。但世界還在繼續旋轉,它們被一些樹條替代。我以為我找到了防止搶劫的秘方,誰知我一看路邊樓層上的鏡子,我已經是一堆樹條編織的人。我駭然,憤怒,我的頭顱也不見了。
我“無緣無故”大叫,碩大的睪丸不知所向。我“無緣無故”大叫,粗壯的陽具不翼而飛。我所有的器官都不辭而別,只有一顆心正走在一個未知的胸腔里。
肢體散落在大地上
在某一段時間,在我未來的夢境,我的肢體像是被吹開的鵝毛,紛紛從天空散落在大地上。也許是春天的大地上,也許是冬天的大地上,我看到我的肢體或靜靜地躺著,或孤獨地走著。有時候,它們好像聽到集合鈴似的,慌亂地奔跑起來。它們根本無法聚集在一塊,它們相互看不見,有的就越跑越遠了。
我看著它們著急。我的腿晃蕩晃蕩獨自走向夢境的西邊了;我的胳膊咯吱咯吱奔跑著朝洞房了;我的陽具,我的睪丸,自己玩起了游戲;我的頭,我的軀體,激烈地爭吵著吸煙喝酒對我生活的影響。我搞不明白,它為什么要分家,從我的身上各自逃離呢?
我看到我的肢體越來越沒有了水分,它們開始枯干。我夢境的大地也開始荒蕪,河流也不見了。歲月的大風刮起漩渦,把所有的人都吹走了,我的夢境已是人跡罕至。那里只剩下我和眾人留下的一截一截荒涼的枯枝,掩埋在黃沙里。
有時候我看電視,看各種各樣的漂亮的臉蛋。有一些臉蛋,舉世獨遺的光潔和漂亮,會把我從夢中一次又一次叫醒。有一些臉蛋,全世界就那么一張,引得全世界的男人女人欣賞了一遍又一遍。有些臉蛋并不好看,但它們的微笑足以讓世界的陽光彎曲。當然電視里也有一些丑陋的臉蛋,讓你看一眼,你就可以記住一輩子。這時候這些臉蛋還不是單獨存在,它們和它們的軀體,盡可能占盡世界的風光。
有時候我看情色片,看各種各樣的肢體。有美女的腿,有美女的乳房,有美女的胳膊,有美女的屁股,有美女的小穴。有時候還有男人的物件。我看著它們的時候,感覺世界就是這些美麗的器官組織起來的。它們一個一個都有生命,一個和一個都緊密相聯。每一個器官都充滿驕傲和自豪,這個世界就是它們的。
我感覺它們就像一個又一個機器零件,被剛剛從生產線上運送出來。這一個螺絲質量合格,那一個鐵臂粗壯有力。這一塊鋼板質地優良,正適合做鐵腿。這些漂亮的零件一件一件在我的大腦中組合起來了,一個有生命的機器人就出現了。它和我一樣,毫無顧忌地走進我的夢境。
我知道那些器官無論多么的充滿著生機和美麗,它們必須聚合起來,組成一個又一個的我。即使是那些國色天香的臉蛋,也必須配合在它們的肢體上。然而我們的肢體一旦逃離“我”這個中心,就再也聚集不起來了。它們會在各自的夢境里,混戰起來,或者大規模地遷徙。總之,它們慢慢都消失在我們的夢境之中。
我在長沙馬王堆漢墓博物館,看見過兩千年前一個貴婦人的軀體。自從出土被解剖后,它躺在文物館的玻璃櫥里,一動不動。它的胳膊,手,胸,肚子,腿,都是文物,都被裝置在真空的玻璃罐子里,供游人瞻仰,并永久記憶。我就是見了這個貴婦人的肢體之后,我們每個人的,尤其是那些品種良好的俊男嬌女的各種器官,開始在我的夢境之中飛起來了。
一個貴婦人的肢體兩千年后,被我們從時光的夾縫里截留。而我們的肢體呢?我不知道,在時光的流逝里扮演著什么角色。即使紋上各種春色的脊背和秀乳,終究也會在我們的記憶中消失。我們所有的肢體,最終不過是一團團血肉,干肉,塵土,風,空氣,真空。
我的肢體在夢境中已經走失了。還有很多人的肢體,在他們各自的夢境中也已經走失了。我無法阻止生理意義的走失,也無法阻止道德和精神意義的走失。這個世界就是一個不斷走失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