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輪臺胡楊林里。彎曲如虹如弓,一株枯黑的老樹。圓輪里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樹。
披著金黃色的長發,款款迎著鏡頭走來。瞬間,幾千年生命的輪回,閃在眼前。
殘臂斷干,背上萌發出新枝新葉萬千條,蓬蓬勃勃,令人驚艷。
碧云,黃沙,空殼。狂風刮掉了古樹的外皮,又掏空了樹心,只剩下內皮,空洞洞地大張著口,向蒼天吶喊。
另一棵,樹干呈螺旋形,向上旋轉。千百年風沙的襲擊,使它扭曲變形,即使最后失卻了生命,依然保持和沙暴搏擊的姿態,屹立荒野,千年不倒。
……
千年之約
古樹在等待,今人在期盼,等待著2008年金秋的一次約定。
輪臺胡楊林,中國最大的原始胡楊林公園,面積40多萬畝 ,千年以上的古樹,數不清。
多少年前來過這里,每隔一年就要來造訪一次。胡楊的滄桑,新生和死亡的交替,都令人難以割舍。去了,再來;來了,又去。無數次地和胡楊相見、作別。
這個秋天,和朋友離子相約來看胡楊。起初,是來參加龜茲——輪臺胡楊節,在龜茲一路趕車,追著落日跑,沒有能和胡楊近距離接觸。趕到庫爾勒的最后一晚,團隊通知自行安排住宿,而我還想繼續南行,離子則要回烏魯木齊。到底住在哪里?我們正站在大廳里商量,忽然,斜刺里刮過來一陣風,一個矮個兒男士沖到離子身邊,兩個人不約而同一聲喊,就張開四條胳臂,來了個大擁抱。我嚇了一個愣怔。這里容我把離子的行頭描述一下,她頭上一頂印第安人式的卷邊帆布帽,身著藍色大布衫、肥腿褲,腳登42碼大鞋(讓我悄悄地告訴你,是她兒子的,里面塞上兩雙加厚棉布襪)。這是她的野外服。哦,身上挎著鼓鼓囊囊的相機包,肩上還背著長槍——三角架。從哪個角度看,都有點狂野的味道。
誰知,就是這個大擁抱,扭轉了局面。至今一想起來,我就忍不住要笑。
后來,還有更巧的事。這位斜沖過來的男士姓薛,和一位穿西裝的男士領著我們到沙音巴格路的光通旅館入住。他們正在辦理手續時,走過去一個膚色稍黑的男士,幾個人嘰里咕嚕了一陣,離子突然喊著跑過來:“天大的好事!”我以為客滿,又要換地方。“鹿子,你一路的運氣太好了。”到底什么事呀?原來,這里住著一位輪臺胡楊林公園的老總,明天要回林區,可以安排我同去。我一聽,真是天助我也。小薛是何許人也,離子告訴我,他和她幾年前一起組織過宣傳稿件,工作投機,這次相見,很是意外,所以來了個大擁抱。他在巴音郭楞自治州旅游局工作,和胡楊林公園的開發商自然有工作關系。三位男士和我們住在一層樓,對面房間。
“明天什么時候走?”我迫不及待地問。
“老總晚上有活動,要到明天上午才能決定。”小薛說。
“鹿子一個人住進林區,沒問題吧?”離子對小薛說。
“鹿子在這里,我會安排好好的,像對你一個樣樣。放心!”小薛就差沒有拍胸脯了。這個萍水相逢的男士,滿口的陜西調,頗有俠士風度。
我們,一個滿懷憧憬,一個有點失落。住進胡楊林區,可以整天在里面轉悠,多自在呀。我在那里笑,離子卻在一旁嘀咕:“我也想去林區,不回烏市算了。”
我忙去和對門的小薛說,再請老總安排個人吧。“誰呀?”“離子呀!”“沒問題。我跟小田說。”“小田是誰?”“就是剛才那個,他就是老總。”
形勢就這樣來了個急轉彎。本來我要跟另一個旅行團去和田,因為這次巧遇,改變了路線,而離子原要回城,也因胡楊林而動心,改變初衷。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去采購駝鈴小油馕、庫爾勒香梨,準備進林區好享用。
如果沒有一個接一個的巧遇,我們就沒有機會再去胡楊林,就錯過了千年之約。也許以后有,但不是今秋。我也不會在林中聽到那回響長空的呼喚:托乎拉克——美麗的樹——
生命輪回
到了林區,已是晚上。
我們住在工人宿舍。一間空蕩蕩的房間,兩張木床,一床臟兮兮的被子,枕頭扁塌塌地趴在灰藍格子床單上。兩人和衣而眠,離子比我還厲害,連外套、襪子也不脫,拉下帽子,臉上蒙上紗巾,從頭武裝到腳后跟。請別笑話,因為,屋子里有大個兒的蒼蠅,老往臉上撲。半夜里兩人摸下樓(兩層樓),到院子里找方便的地方。我們當然事先觀察好了廁所的方位,可夜里沒有找到開關,只得暫時在蓖麻棵邊方便。第二晚,我們偵察好了廁所開關的位子,不巧,樓道的燈卻滅了,怎么也摸不到開關。又摸黑下樓。二樓住的是林區導游,一樓住的是老總,白天忙了一天,睡得很香,沒有發現我們磕磕絆絆的動靜。
天不亮,公雞的打鳴聲把我們喚醒了。可不是真的公雞,是離子的小靈通設定的鈴聲。我們背上相機、馕、梨等等,朝原始森林里去,要趕在太陽露臉之前呀。
胡楊,早在6500萬年以前,就在地球上出現了。走進這片古木森森的林子,好像走進了生命博物館。枯黑的、斷干的、只有外皮的,如在戰場拼殺過的勇士,寧死不屈,挺立不倒。整個樹干彎曲成弓形,外皮早已剝落,卻暴出了新枝嫩葉。吸引我視線的是那些枯死后又在斷臂處冒出新葉的老樹。有一棵竟然在斷干上暴出千萬枝條,黃色的葉片在朝霞里反射出金屬般的光亮。我為她拍了許多,題名為驚鴻。
偌大的原始胡楊林里,靜靜的,沒有野獸出沒,沒有鳥兒聒噪,只聽得自己的腳踩在枯葉上發出嚓嚓聲。我和離子進了林子就單獨行動,誰也看不見誰。有時候,我會猛然回頭,以為有一頭鹿跟在身后。哎,可惜沒有。我們之間的聯系只是靠互相的呼喚:“鹿子——”“離子——”
遠處,天空碧藍,映出金黃透亮的一位美發少女,在粗壯蒼老的古樹叢間。走近,再走近,只見她的身驅雖然修長挺拔,但外皮已發黑,樹干枯縮。一棵并不年輕的胡楊。有的枝干已經斷裂,像受傷的手臂,無力地耷拉著。但在她的頂部,萌發出了纖細的發絲,飄逸秀美。
“托乎拉克——托乎拉克——”美麗的樹,成了我們的伙伴,成了我們千年之約的情人,誰也不愿意離去片刻。每一棵表現出生命之美之壯烈的樹,我們都是單獨赴約。我有許多話要對它對它們訴說。人為什么要活,托乎拉克為什么要活。在這樣荒涼的沙地上這樣的鹽堿地上,它們怎么能活得如此精彩如此長久。人為什么有這么多的苦惱、憂傷?最最該埋怨命運不公的是胡楊,同是樹,它們卻被拋到荒野,千年與黃沙、鹽堿為伴。為什么,為什么,金片似的葉子嚓嚓作響,好像在回應我的詢問。
我朝一棵樹皮暴裂的古樹走近,它的根部牢牢地扎在地下,露出地面的須根,像老人腿上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還有些須根已經離開地面,懸在空中,像干枯的亂發。整個樹干彎曲成弓,失去樹冠的頂部也觸及地面。它已經干枯,沒有一片新生的葉子。想到樹的一生,也如人生,從青春到盛年到老年,最后走向生命的終點,不禁唏噓。走近,再走近,我的眼光,透過古樹彎曲的虹洞朝外看,一棵小樹款款向我迎來。小樹可能只有兩三歲,細長的樹干上頂著金色的樹冠,亭亭玉立,華美異常。
藍天、金冠、長虹。枯樹洞里款款而來的小樹。畫面凄美壯麗,讓我心動不已。我坐到地上,讓小樹的金冠正好為枯樹彎曲的長虹包圍,形成了生命的輪回,拍下了許多鏡頭。
生命在繼續,在輪回中得到新生。胡楊的根須可以扎進地下10米深,方圓可延展到30米開外。昨天在住地,林區的楊總曾指著幾棵剛萌發綠葉的小苗說,這就是老樹的后代。胡楊的根部可以新生出小樹,很多很多。那么,這棵林間小樹離父輩不過10米,定然是它的后代。它們互相凝視,在深秋的風霜中互相傳遞信息。我突然看到,在枯樹的根部和頂部都飄落了片片金黃色的葉子,那是昨夜下霜后的落葉,是小樹身上的落葉,在撫慰它的先人,在向它傳遞愛。而這棵老樹,定然經受了多年的風沙的襲擊,樹身才彎曲成弓,粗拉拉的外皮迸裂,露出了淡黃色的內干。它還沒有死,沒有死,干部沒有枯黑沒有折斷,還有韌性。它屹立著,為它的小樹庇蔭擋風,用根部最后一點液汁滋潤它的后代。這就是它不倒的緣由吧。
誰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草木有情,胡楊有情,用它們特異的方式,代代相傳。
在它們的愛意對望中,我不禁鼻子發酸眼眶發熱了。
挺立不倒
太陽當頂時,我們在呼喚聲中互相靠近,坐到枯樹干上吃馕啃梨。是繼續前行還是回到住地,我們正在猶豫,一輛小車從林間小路開過,有人在喊。我們朝外走去,才看清是田總。他邀我們上車,去公園的后門檢查牧羊人是否進了林子。這片原始森林雖然屬于巴州和中坤集團共同開發的胡楊林公園管理,但原來在塔里木河邊沿有農牧民居住,在林中有棉田。現在,嚴禁牧民到林中放牧。一路來到輪臺油田的開發區,高壓線、油井架,枯死的胡楊,超越了時空,互相輝映。田總見我們不說肚子餓,興致還很高,就領我們到一處叫胡楊墳的地方。
千年歲月,在這里凝結了。
放眼一望,黃沙地上,一片古戰場。無頭的古樹,靜靜地兀立。幾乎沒有一棵新生的小樹。風沙狂掃留下了無法磨去的痕跡。
最令人驚心觸目的是幾棵失去樹心失去外皮的殘干,僅留著堅硬的一圈內皮,根部仍深扎在沙地下。它們保持著生前偉岸的模樣,挺立不倒。
一棵幾抱粗的殘干,也沒有外皮,內皮呈螺旋形向上旋轉。你可以想象它年年在沙暴襲擊下隨風而旋而舞,才扭曲成這般摸樣。它的樹冠,早已不知去向,樹身也折斷了。剩下的軀干,依然保持著年輕時的姿態,仿佛繼續在旋轉在獨舞。
有幾棵伸展雙臂,像飛翔的大鵬,你很難相信它們已經死去,這樣在荒漠上站立了千百年之久。
這時雖然已是午后,陽光從天空直射下來,不是最佳的拍攝時候,我們還是忍不住拍下了這樣慘烈的景象。
田總讓我們先回去,等到傍晚時分再來。
太陽落山之前,我們如約前往。橙紅色的霞光投射到所有死去的胡楊身上,它們以生前姿態在舞在旋在展翅飛翔。
所有倒下的枯干,全在霞光里,復活了。
在被風沙削平的土坡上,立著兩棵相依偎的死胡楊,軀干枯黑,枝條卻纏綿在一起。聽楊總說過,胡楊很少孤生,常常是叢生,或兩棵并生。生前,它們的根須連在一起,枝蔓糾結在一起。死后,他們并不朝同一個方向傾倒,而保持生前情意綿綿的情態,互相扶持互相依偎。
幾年前在樓蘭古國見到兩千多年前的胡楊木門框窗框,依然豎立在風沙中,不倒不朽,堪為奇跡。
我不禁問蒼天,為何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類,死后除了精神什么也沒有了。除了木乃伊,在胡楊生長的沙漠里,可以經幾千年不朽。胡楊死后仍挺立著,倒下不腐不朽,難道,只有沙漠才能化腐朽為神奇。
遠處稀稀拉拉的小樹飛舞著金色的長發,也來參加生死大合唱。
胡楊淚
下霜了。葉子在飄落。嚓嚓嚓,一陣陣金屬片落地的響聲。無邊金雨蕭蕭下。
在被砍倒的樹樁上,有形狀各異的葉子:柳葉、楓葉、杏葉、銀杏葉,是從同一棵樹上飄落的。雖然知道胡楊屬于胡桐科,是異葉楊,但一棵樹上同時生長四五種形狀的葉子,實屬罕見。它們既然被命運拋到荒沙地鹽堿地上,就得有不受規范不受約束的氣概。我撿起幾片,放進衣袋里,有一角碰掉了,放在嘴里嚼一嚼,很硬,苦中帶咸。連葉子都這么苦,那它的樹干里該含有多少鹽分。我忽然想到,胡楊從根到梢全身都被鹽分浸泡,才會倒而不朽吧。
一棵幾抱粗的胡楊干上掛著一盞燈籠似的東西。這時正好見離子坐在枯樹干上啃馕,我就喊:“快來看!”她慢悠悠地從樹干上站起來,走近了一看,說:“胡楊堿。”我伸手掰下一塊,很松,有彈性。后來回去,問楊總,他領我到住地伙房外的一棵大樹旁,樹干上有個口子,一個玻璃瓶掛在下面。一滴滴褐色的汁液從那里滴下來。我用手指蘸了點嘗嘗,又苦又澀。他說,這就是胡楊淚——托乎拉克蘇。
胡楊從根到梢都含鹽堿,長到一定的時候,它們會從樹干部排出鹽分,透過外皮積累起來,凝結成一個臉盆大的堿包。以前,維族兄弟常把堿包采下來,曬干,碾成末,用來和面做饃饃,還可當肥皂洗衣服。瓶子里滴的淚水,可以治胃病、高血脂等。
胡楊在輕堿地上生長很快,但鹽堿含量高了,連排也來不及,那就會成片死亡。這棵大樹,正植盛年,流出的淚日積月累,成了一盞橙黃色的小燈籠。在它的旁邊躺著許多被鋸倒的大樹,從一圈圈年輪上可以猜出它們都經歷過百年滄桑。它們并非死于地下鹽堿過度,而是死于人類之手。這里幾年前還是完全的原始森林,現在為了開發利用胡楊資源,也為了增加收入,州里引進了開發商,斥巨資鋪設了林中路和小火車路軌,旅游大巴和觀光小火車在原始森林里蚰蜒而行。許多旅游者可以開著小車進來,只要在大門口交一筆手續費。胡楊森林公園每年可以引來幾萬旅游者,但它的寂靜它的生態,就這樣遭到了一場災難。幾百年的巨樹,還沒來得及流淚,沒來得及把身體里的鹽分排出,就倒在了今人的電鋸下。保護原始森林,就需要把我們鋸倒嗎?胡楊非人,欲喊無聲。
在林中發現胡楊淚,很是意外,以前來過多次,都沒有看到。這次,怎么讓我碰到了呢?我坐到一棵像獨木舟似的枯干上,凝望著在晚霞里如盤如盆的淚慢慢地變橙變黃變淡,再看看周圍那些被鋸倒的大樹,心里涌起一陣凄涼和悲哀。
胡楊淚,我剛才嘗過,又苦又澀又咸,只有人類的淚水才可以和它相比。我八歲時失去了最最親我的親人——爸爸。我看到的第一顆令人傷心欲絕的淚珠,從爸爸凝望我的眼睛里流出,掛在臉頰上不再滾動,慢慢變涼變冷。我曾為爸爸輕輕地拭去,手指上的淚滴和著自己的淚水抹進嘴里,也如胡楊淚一般苦澀。那淚珠凝聚了他短暫生命里所有的酸甜苦辣,凝聚了他的不甘和希望。他太年輕,才三十三歲,從浙江大學畢業不過十年,報效祖國的心愿還沒有真正開始就被日本鬼子的侵略打斷了。他的兒女還那么小,他不甘離去。爸爸的淚,在我記憶里留存了幾十年,早已化成淚滴化石,結在我的心上。怎么不是化石?怎么不可能是化石?
在黃河小浪底峽谷,看到過波痕化石雨滴化石,那雨滴從天而降時定然大而圓,裹夾著黃土黃塵,匝到沙地上,形成了一個大坑。地殼變動后沉入地下,經過多少萬年的沉積擠壓變成了化石,又經過多少萬年的地殼變動升到地面。于是我才能和雨滴化石相遇。
今天,我和胡楊淚相遇,怎能不牽動我心里的隱痛。
我后來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媽媽,她當時臉上雖然沒有淚痕,但淚水在心里涌動,她只喊出了兩個字:“春天——”她期望著春天和全家人團聚。再后來,又失去了相依數十年的伴侶。無論遇到多大的挫折和受到多久的病疼折磨,他從來沒掉過淚,也沒唉聲嘆氣,可這次他的淚兩次涌出,淌到臉頰上,我為他用手指拭去。那苦澀的淚,也會凝成化石,結在我的心頭。
胡楊淚,胡楊淚,你是為了生為了戰勝鹽堿而流出了淚,我的親人是為了生也為了惜別而流出了最后的淚。
晚霞從樹梢滑落,金雨紛紛落在肩頭,橙黃色的胡楊淚——托乎拉克蘇,變得朦朧。我拭去臉上變涼的淚滴,從回憶和現實交替中醒來,從時空交錯中醒來。
林中忽然響起了呼喚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
托乎拉克蘇——托乎拉克蘇——美麗的樹在哭——
長久地永遠地回旋在原始胡楊林里,在蒼涼的天地間,在孤旅者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