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在臉上,蟲子一樣地爬著。風,刮得緊,呼呼地喊,一片又一片的樹葉經不起它的吼,在地上打起滾來。就在這個時候,我走進了“中國當代散文創作與發展研討會”的大課堂,體驗到了北京大學教授錢理群給我的絲絲的溫暖。
錢理群,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學者、文學理論家,魯迅、周作人研究專家。他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與教學。他不僅會寫、會研、還會講。他出過很多有分量的書籍。雖然他的年紀偏大,但講起課來,許多年輕人還遜色于他的精神。他的話如磁鐵,很快就可吸進你靈魂的深處。
“作為散文家的魯迅”,是他演講的主題。我一聽到講魯迅散文,心一顫,暗喜:“太好了,早就想聽聽大家談魯迅散文的聲音,這次居然碰上。”不瞞著講,魯迅的散文,在我上中學的時候,不“感冒”,覺得他的語言,別扭,讀他的東西,咬口咬嘴的,讀不懂。后來,讀多了,讀出了味道,讀出了調子,它就像我喜歡自己的眼鏡一樣,不得隨意丟掉。我對他的散文曾研究過,是淺的那種,一直處于朦朧感覺,但總感到魯迅的筆像刀,鋒利的刀,那東西不是寫出來,是雕出來的,是刻出來的。無疑,他那激勵的文筆和深刻的思想,贏得了人們的熱愛和尊重。錢教授給我們講魯迅的散文,他的臉上,微笑不露,他那嚴謹治學的態度,不得不使我們凝神專注,生怕走落每一句話語。
四個不同的觀察角度,錢教授提供了,他是分四輯展開來講魯迅的散文。我們最先聽到的是魯迅的閑話散文。他說魯迅閑天的范圍并不小:談旱災,談三寸怪人干,談洋米,談裸腿,也談古文,談白話,談大眾語。從錢教授引導中,我們感受到了魯迅在不經意閑談中的思想與情感的深邃:在“愛”(父子之愛,師生之愛,朋友之間的愛,“下等人”的愛,自然生命的愛)的呼喚的同時,更有對“死”的逼視,可以說,這是一個個人間乃至宇宙的“至愛者”(保姆,父親,朋友,革命者以及小動物)被“死亡所捕獲”的故事,慈愛的背后,有著說不出的生命的悲愴感。他說魯迅的閑談,看似并無邊際,即所謂“任心”而談,但心有所系,就有一個潛在的共同話題:關于“愛”與“死”的體驗與思考。由此,煥發“慈愛”與“悲憐”情懷互為表里,就構成魯迅這類閑話的特殊韻味。盡管是閑談,但魯迅仍不避自己的現實關懷與思想的鋒芒。這本也是“談閑天”的特點:普通民眾,即使是“鄉下人”,在談天說地時,也會慷慨激昂地議論時政。從魯迅的《狗、貓、鼠》、《無常》諸篇里,可讀到魯迅對知識界的“正人君子”的“偏側一擲”,而《二十四孝圖》里,更有這樣的震天怒吼:“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墜入地獄,也絕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這樣的凄厲、怨憤,使魯迅的慈愛與悲愴更顯豐厚,足見風骨。聽錢教授這樣一講,大家油然生起魯迅的閑談散文中的硬氣,更得到了一種極大的思想與審美的享受。
錢教授講完魯迅的閑話散文后,站站身子,加重語氣說:“我們看魯迅的散文,不能在“百草園”的《朝花夕拾》里留連太久,還是到鉆進魯迅的“另一個園子”的《野草》叢中轉一轉吧。”
轉進《野草》中,除見到魯迅那共同交流的“談閑天”外,還有另一種“自言自語”境地:
“只有陶老頭子,天天獨自坐著。因為他一世沒有進過城,見識有限,無天可談。而且眼花耳聾,問七問八,說三話四,很有點討厭,所以沒人理他”。
“他卻時常閉著眼,自己說些什么。仔細聽去,雖然昏話多,偶然之間,卻也有幾句略有意思的段落的”。
“夜深了,乘涼的都算了。我回家點上燈,還不想睡,便將聽得的話寫了下來,再看一回,卻毫無意思了”。
“其實陶老頭子這等人,那里會真有好話呢,不過既然寫了,姑且留下罷了。留下又怎樣呢?這是連我也答復不來”。
圍繞這小小的片段,醞釀,大家知道這是不能進入公共談話空間,或者說是被其在外的孤獨者的“自言自語”,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價值評價的游移。先是否定:“沒人理他”;又肯定:“也有幾句略有意思”;再否定:“又毫無意思了”;又肯定:“姑且留下”;再否定:“留下又怎樣呢?”這樣的自言自語以及對其價值的反復質疑,都具有魯迅個人特色,顯示出魯迅的寫作方式與言說方式。錢教授說,有了《自言自語》這樣的文本,以及時隔六、七年以后寫出的《野草》,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自言自語》是《野草》的草稿:不僅在寫作思路上與寫法上有前后一貫性,而且有些篇章是可以對讀的,如《自言自語》里的《火的冰》、《我的兄弟》與《野草》的《死火》、《風箏》。《自言自語》里還有一篇《我的父親》,也與《朝花夕拾》的《父親的病》對讀,對于這些文章,錢教授叮囑我們有空了,一定要翻一翻,讀一讀。錢教授認為這是與《朝花夕拾》的“談閑天”完全不同的另一種言說環境、言說方式,不僅魯迅主體呈現出另一種狀態,與我們讀者也存在著另一種關系。
到《野草》中轉一圈后,錢教授引我們到《野草》、《朝花夕拾》之外游了一趟,也就是走進了魯迅的雜文。他說,魯迅的這些散文稱為“夜記”,是魯迅自己本著這樣的計劃:“將偶然的感情,在燈下記出,畫為一集”。在“夜記”這一命名本身,則提供了更具體、更形象的寫作情境。在編入魯迅的散文中,就有好幾篇是直接寫到“夜”或以“燈”為題的,如《燈下暖籠》、《怎么寫》、《夜頌》、《秋夜記游》等,完全可以從閱讀這幾篇入手,進入夜記的文學世界。
從“夜”的意象,在魯迅“夜記”寫作中,蕭紅對此有細膩而真切的描述: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是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臺燈下開始寫文章了”。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著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樣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樣黑大。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里”。
“夜”對魯迅更意味著一種心境、生存狀態以及一種寫作狀態。在標明是《夜記之一》的《怎么寫》里,有這樣一段表述:
“夜九時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里,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聳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近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這“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的感覺,正是典型的“夜”的感覺,這是獨自面對自己的內心世界,同時,面對外部的大千世界,就“想到一切”:“世界怎樣”、“人類怎樣”、“心事浩茫連廣宇”,“我”因此而獲得了真正的博大與豐富:在“沉默”中,我感到了“充實”。于是就產生了“想要寫”的欲望與沖動,但立刻感到“不能寫,無從寫”的困惑;不僅是外在環境的限制,也包括自身對寫作意義的疑惑:“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聽到這里,我想到了魯迅文字里的空與實,無與有,言與不言,展現的是一個無限豐富卻又充滿困惑的靈魂。
處在鄰鄉之中,在民間話語空間里,“任心閑談”的魯迅;遠離人群,“鉆入草莽”,拷問自我,“自言自語”的魯迅;以及“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對社會作冷靜觀察,不斷發出清醒的批判的“惡聲”的魯迅。那么,置于公共場合的魯迅,又是怎樣的的姿態、心境,將如何言說呢?于是,錢教授帶我們欣賞魯迅的演說詞。他說,魯迅的演講與他的講課風格大體一致。魯迅上課的神態,看不出有什么奇特,既不威嚴,也不慈和。說起話來,聲音平緩,既不抑揚頓挫,也不慷慨激昂的音調,他那拿著粉筆和講義的兩手,從來沒有表情的姿勢幫助他的語言。他講的是普通話,是帶著濃厚的紹興方言色彩的口頭語,他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吐字,是那么安祥,那么蒼勁。他的臉上,老是那樣冷靜,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的。然而,教室里卻突然爆發笑聲了,他的每句極平常的話,幾乎都被迫停了下來,中斷下來。每個聽者的眼里,赤裸裸地顯示出了美與丑,善與惡,真實與虛偽,光明與黑暗,過去與未來。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的講述,卻仿佛聽到全人類的靈魂的歷史,每一件事態的甚至人心重重疊疊的外套都給他連根撕掉了。魯迅在演講中,更警惕演講可能存在的陷阱。他在《文藝與政治的歧途》里特別指出,“剛才我來演講,大家一陣子拍手”,“那拍手是最危險的東西,拍了手或者使我自以為偉大不再前了,所以還是不拍手的好”。魯迅居然忽視聽眾的“拍手”為“危險”,這樣的敏感很特殊,卻有著深刻的意義。錢教授說,這也是實在的,人,生活在社會上,穿上衣服遮著都是一樣,一旦揭掉這層遮著東西,露出的靈魂,就完全變了。說到這,大家進入了沉思。
這時,錢教授加重語氣地說:“對魯迅散文的閱讀與欣賞,如果能歸結于這樣的享受,這是很美好的”。錢教授還補充一句:“現在有人說散文小了,其實不是散文小了,而是人小了。”
課快結束時,課堂頓時活躍起來,錢教授要求大家提問,進行現場解惑、質疑,大家提的問題大多是關于魯迅的話題,我也跑上講臺,給錢教授遞上寫有“巴金作為魯迅的學生,為什么在后來的日子里,有巴金說魯迅不是的言說?”的小紙條。一串串的問題,錢教授在很短的時間里就進行了正確地解答,大家陷在心里很久的疑云,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