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萍老將軍是我心中一直敬重的人。還在少年時期,就知道張愛萍將軍在西北大漠為中國原子彈試驗成功立下的汗馬功勞,“文革”中老將軍的錚錚鐵骨更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1983年,曾讀過時任國防部部長的張愛萍寫的一首《定風波》: “世間偏愛逐炎涼,生而何如鳥蟲忙。爭權奪利人亦鬼,羞愧,如此人生寄荒唐。貴在青年有理想,高尚,矢志為民正氣張。莫讓年華空虛度,重負,獻身祖國展翅翔。”從中感受到一種正氣,一種鞭策,感受到老將軍愛憎分明的人品和堅定的信念。26年來一直記憶猶新。
最近讀了張愛萍之子張勝著述的《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這部書是張愛萍將軍的人生記錄,也是一個老共產黨員的心路歷程。讀時如飲清泉甘露,痛快淋漓之后,更引起深深的思考,其中最令人感觸的是老將軍難能可貴的人格和人生態度。
近年來,各種“人生哲學”的書比比皆是,不計其數。看到過的就有《變通學》、《辦事學》、《社交術》、《見風使舵》等等,不加掩飾直入主題的更有《官場人事學》、《官場政治學》、《官場保全學》、《官場面子學》、《官場變通學》等等,不一而足,大致的路數都是引古論今,旁征博引,為人指路,導人處世,教人成功。相比之下,《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一書倒是屬于“另類”,決不是教人世俗的處世成功之道,書中展示的是一個有血有肉,有骨頭,有思想,有情感,有人格,畢生在思考在追求的老將軍的人生心路歷程。
書中生動地記述了張愛萍從參加紅軍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新中國建設,“文革”十年動亂,改革開放各個歷史時期的經歷和思考,正如書中所說:“從張愛萍投身革命的那一天開始,就沒有離開黨和國家命運的個人悲歡,他的榮辱乃至生命,都是和這個黨,和這個國家融合在一起了。”張愛萍忠誠于革命事業,一生堅守為之追求、奮斗的理想和信念,歷經世事滄桑,仍拒絕圓融世故,這是他鮮明的個性特征,也是此書最耐人尋味的亮點。
張愛萍一生最深刻的思考是在“文革”的精神煉獄。正如作者所說:“在‘文革’中以父親那樣的剛直不阿的品格和張揚正義、嫉惡如仇的作風,受盡磨難,應該說是個定數。”張愛萍將軍在“文革”中受盡磨難,而真正使他感覺痛苦的是精神上的磨難,他在反思“文革”時說:“也正是這樣的痛苦,使我對我們的黨,對我們為之奮斗的理想,有了深層的感悟,達到了我過去不曾企及的深度。可以這樣說,‘文化大革命’給我們留下的痛苦和創傷,是一件寶貴的遺產。我在中央全會上曾多次提出一個同樣的問題:‘文革’帶給我們的教訓,全黨認真思考過了嗎?我同意巴金先生所疾呼的‘勿忘文革’!”張愛萍在回憶中說,在解放后的50年代,他對一些現象已有所感悟,“我就看出來了,因為是一言堂,就有人跟著跑,黨內生活就不正常了”。針對“文革”中充斥的封建意識和個人崇拜現象,張愛萍深刻地指出:“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就敗壞了黨的風氣,一派諂媚迎合之風!”“搞個人迷信,個人崇拜,搞大樹特樹,搞四個偉大,……由此導致完全破壞了黨的民主集中制的原則,我是反對的。”他特別強調說:“黨允許這些人如此肉麻的吹捧領袖,也是極不正常的,是危險的!”“……滋生的帝王思想。這是腐朽的,違背歷史進程的,這將從根本上瓦解我們這個黨。”他認為,對“文革”的反思不能回避,“馬克思主義者是唯物論者,這是事實,每一個正直的共產黨人都不應該回避這個問題。” 《兩代軍人的對話》的作者在書中提出,應探討造成“文革”中丑惡現象的黨內生活的機制,是有見地,值得思索的。
在“十年動亂”結束后,有識之士對于“文革”的反思一直在進行。中共中央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對“文化大革命”及其產生的背景和原因做了系統的總結和分析,其中特別闡述了中國作為一個封建歷史很長的國家,長期封建專制主義的遺毒仍然不容易肅清,種種歷史原因又使我們沒有把黨內民主和國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加以制度化、法律化。《決議》的這些論述是發人深省的。應該說,對“文革”現象的反思,是幾代人的歷史性課題。“文革”的教訓,應在幾代人中警鐘長鳴。從另一個意義上說,“文革”又是一部映射中國社會多層面多視角的百科全書,對“文革”教訓的反思和得到的啟示,將是我們民族的重要遺產。
《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一書中引人深思的是張愛萍的處世理念。張愛萍是一個真誠的共產黨人,一個理想主義者,其子稱他為“一個天真的共產主義者”。他忠誠于理想和信仰,忠誠于黨的事業,忠于他的人生追求,但從不依附任何人,一生無媚骨。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從來不依附誰,我憑自己的實干!”“不辨真偽,不講真理,而是依附一種勢力,仰人鼻息,無原則的歌功頌德,我做不到。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是做人的節操,何況是一個革命者。但個人又能怎樣呢?不愿意依附,唯一的只能是埋頭于工作,不看,不聽,不參與,除了工作關系外,我沒有私人間的往來,因為我厭惡黨內那些拉拉扯扯的現象。”張愛萍說:“我誰也不跟,我只跟真理!”
正因為一生抱著一個崇高的理想,張愛萍一生都在唾罵爭權奪利、以權勢謀私利的政治小人;一生都在鄙視貪圖享樂、醉生夢死的奢靡生活,尤其不能容忍社會生活中出現的封建皇權意識。張愛萍說:“孔子講三畏,我是三不畏:不畏天命,不畏大人,不畏圣人言,再加上一個,不畏權勢,恪守自己做人的求真、求實本質。也就是我的座右銘‘要辨真偽羞奴顏’。這些,你叫它信仰也可以,叫它人生觀也可以。”
書中記述的幾件事,真令人感嘆。張愛萍在革命戰爭的長期經歷中切身感受到毛澤東思想的正確,自覺地擁戴和維護毛澤東同志,但他對毛澤東的認識是理性的,始終不忘黨內生活的基本準則,更不能容忍人身依附。“文革”中,確有不少人是想方設法或是迫不得已去疏通毛澤東身邊的人,以求達到目的或改善處境。在張愛萍晚年回顧“文革”經歷時,張勝曾問父親,為什么不設法也疏通一下毛澤東身邊的人呢?張愛萍激怒了,“要我對那些小人下跪?對不起,我做不到!” 好一條漢子,鐵骨錚錚。
張愛萍的另一件事就更令人撫案三嘆了。眾所周知,張愛萍在“文革”后期復出后,在鄧小平的支持下,他以拼命三郎的精神,在國防工業系統大刀闊斧地整頓,導致了他第二次被打倒。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險風惡浪中,張愛萍是少有的旗幟鮮明地公然拒絕“批鄧”,公開質疑“文化大革命”的著名人物。面對圍攻和壓力,他正色宣告:“泰山壓頂也不能把我骨頭壓碎!”張愛萍在1975年整頓和1976年拒絕“批鄧”中的鮮明立場和鏗鏘言論被傳誦一時,并被世人譽為鄧小平的“四大干將”之一。在張愛萍回憶這段經歷時,其子張勝談起“四大干將”或稱“四大金剛”之說,不料竟惹惱了張愛萍,老將軍說:“什么鄧小平的四大干將?他們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是!我誰的人也不是!”“說我是鄧小平派,是他手下的四大金剛,這是對我的侮辱!一個人怎么能成為某一個人的工具、信徒呢?這是把自己的人格都貶低了。對的、正確的,我能跟著你,不對的錯誤的,我怎么能跟著你呢?跟著你,也不是跟你個人,而是跟你的思想,你的路線方針。”張愛萍強調,他當年跟隨鄧小平搞整頓“完全是從工作出發”,“是思想體系的一致”。金石之言,擲地有聲。張愛萍顯示的是一個大寫的“人”。在鄧小平同志被打倒,遭惡運之時,他挺身而出,堅持原則,秉公直言,不畏泰山壓頂。在鄧小平同志的聲望如日中天之際,他卻拒絕“四大金剛”之稱譽。此心可鑒,此魂之純。這是為一個共同目標而奮斗的同志之道,這是真正的共產黨人。
張愛萍晚年語重心長地對張勝說:“我這一生從來不會追逐地位,職位,我不會依附任何勢力,也不和任何人走得太近,不管他有多大的勢力。因為我不用這些去衡量、評價自己人生意義,包括看待周圍的人。我想的是,在自己認定的事業上,盡力了沒有,從事的工作是不是做得最好了。只要這樣去想,去做,我對自己就滿意了……希望你也這樣。”“我不要求你們將來一定要干大事,但,一定要干正事,干好事!”“一個人的志向不是越高越遠就越好,能夠成就多大的事業,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重要的是,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有沒有認定不變的信念。”這些看似樸素無華的話語,包含了多少處世哲理和人生信念,經歷的世事越多,越能體會其中的深邃含義。
讀完《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我想,凡是心底仍存有信念的人,都會感受這位革命老前輩的人格魅力,這不是通常一些社會知名人物的“人格魅力”做秀,而是一種浸透在骨髓里的真正人格。這種人格精神似乎與我們的社會生活漸行漸遠,卻越發顯得那樣的難能可貴。
讀了張愛萍將軍的人生記錄,也使我們想到愛因斯坦在懷念居里夫人時說的一段名言:“第一流人物對于時代和歷史進程的意義,在其道德品質方面,也許比單純的才智成就方面還要大。即使是后者,它們取決于品格的程度,也遠超過通常所認為的那樣。”“一旦她認識到某一條道路是正確的,她就毫不妥協地并且極端頑強地堅持走下去。”“居里夫人的品德力量和熱忱,哪怕只要一小部分存在于歐洲的知識分子中間,歐洲就會面臨一個比較光明的未來。”
誠如斯言。換言之,愿歐洲如此,愿中國亦如此;知識分子應如此,黨政干部亦然。
誠然,人的精神世界乃至人格構成,離不開特定的時代背景、社會環境和物質基礎、生存條件,都必然有歷史局限性。但是,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每一代都會有人在畢生堅守和不懈追求。在人類社會的發展進程中,人的精神世界的進步是最為復雜艱巨和無比漫長的過程。與物質世界的現代化相比,人的現代化的進程將是更長期而路遠,很遠。
(作者單位:九三學社中央宣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