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閣中的鐵漢”

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明代的漳州理學家蔡烈。但恐怕鮮有人知道，這位謙謙學士還有一個柔情鐵骨的女兒——蔡玉卿。這位被后人譽為“閨閣中的鐵漢”的奇女子，當年與丈夫——民族英雄、大書法家黃道周攜手并肩，在亂世中譜就了一曲令人扼腕的人生悲歌。其才情與智慧，堪稱一代女杰。

和諧琴瑟，珠聯璧合

福建漳州城東的云洞巖，游人如織。而在山腳下的萋萋芳草間，有一座相對寂寞的“無字碑”墓，墓里埋葬著“龍溪七真儒”之一的明代理學家蔡烈。蔡烈，字文繼，為龍溪鶴峰（今漳州市龍文區蔡坂村一帶）人，早年隱居于云洞巖的仙鶴室讀書，人稱“鶴峰先生”。蔡烈德才兼備，著有《讀書錄》《孝經定本》《傳道南錄》《諸儒正論》等，受到眾多文人墨客的推崇。

蔡烈的女兒蔡玉卿出生于明萬歷四十年（1612）。父親博學多才，高朋滿座，蔡玉卿也耳濡目染著濃厚的書香，不僅知書達理、賢淑好學，還工于書畫。其臨摹東晉書法家衛夫人的字帖，更是惟妙惟肖。當年，蔡玉卿還曾因母親生病，“割臂療母疾”一事而孝名載史。

明天啟六年（l626年）春天，十四歲的蔡玉卿嫁給了政治家、大書法家黃道周為繼室。蔡玉卿嫁入黃家后，亦“事姑以孝聞”，一家子和睦融洽。

黃道周（1585－1646），字幼玄，號石齋，福建省漳浦縣人。明天啟二年（1622）進士。其書法黃體(漳浦體)以“魏晉為宗，峭利勁遒、自成一家。”尤其是行書剛勁脫俗，一如其人。而蔡玉卿的書法，即遵循古風，又融合了金文、碑版的格調，既有黃體的奇崛，又于蒼勁中呈顯出特有的柔婉和靈秀。史料稱其為“且善臨池，仿道周書幾奪真”；她的花卉畫生動雅致，所作詩詞格律清新、不諧時俗。其才情及為人，可謂與黃道周相得益彰。

明崇禎元年（1628），皇太極開始醞釀揮師北上，邊境告急。次年冬天，黃道周在家中守孝期滿，離漳晉京任職。他聞知遵化城已被清軍攻破，朝廷廣征兵丁，便到沿海一帶征募了36名壯士隨行。當時，蔡玉卿聽說兵餉短缺，便捐上自己積蓄多年的金銀細軟予以資助。在赴京的路上，她“臨衛夫人貼，人爭以匹錦售之。”以此充作盤纏。

蹉跎歲月，無常人生

黃道周一生的仕途異常坎坷。由于他直言敢諫，屢次觸怒崇禎皇帝。史載：崇禎三年（1630），鎮守邊關的遼東巡撫、抗清名將袁崇煥，因背上“擅自議和”的“黑鍋”，被朱由檢以“謀叛”大罪論死。此案還涉及內閣首輔、大學士錢龍錫。當時，黃道周為營救錢龍錫連上三道奏折，同時彈劾兵部尚書楊嗣昌，被貶官三級，謫戍廣西。豈料黃道周竟頭尾連上三十疏，請崇禎帝“退小人，任賢能”，氣急敗壞的崇禎干脆把他削職為民。處于這樣的境況，蔡玉卿婉言勸慰丈夫：“皇上盛怒，先生能卻官歸隱，尚且幸也。而小人擅權，先生豈能安然?”

蔡玉卿隨黃道周回到家鄉漳州后，晝夜伏案為丈夫研墨抄寫資料，自己在空閑的時候，孜孜不倦地研讀經史。崇禎八年（1635），黃道周在“紫陽書院”招徒授學，蔡玉卿伴隨丈夫左右忙前顧后，為學生操辦食宿。當時，他們的家境一度拮據，但蔡玉卿并沒有半句怨言，從不讓家庭瑣事束縛黃道周的手腳，使丈夫能夠專心教學。

但這種夫唱婦隨的溫馨日子并沒能持續多久。此時的朱明王朝已是內憂外患。中原大地災情肆虐、餓殍遍野、烽煙四起。包括張獻忠、羅汝才、李自成在內的多股農民起義軍洶涌如潮；關外，愛新覺羅的八旗鐵騎虎視眈眈。長城內外，危訊頻傳，處于多事之秋的大明王朝搖搖欲墜。崇禎九年(1636年)，賦閑在家的黃道周被重新起用，朝廷任命其為“右中允”，翌年任“少詹事”。此次，蔡玉卿卻因家庭原因，無法隨黃道周前往京城。丈夫走后，她在自己的畫冊上畫了一株芍藥，并題句：“折花贈行，黯然銷魂”。但蔡玉卿不曾料到，這僅僅是她苦難命運的開始。

崇禎十三年(1640年)，蔡玉卿驚聞黃道周被讒臣誣陷為“黨邪亂政”，被廷杖80，革職下獄，并慘遭 “錦衣衛”的酷刑。她急忙寫了一封家書，托人進京寬慰黃道周：“天子圣明，自有霽日……”。蔡玉卿把丈夫受難的血衣血褲保存起來，以告誡族人：處世為人須以此剛正不阿為樣板……這次風波過后，黃道周再次回到了家鄉。

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的大順軍從陜西朝著京城一路襲來。一心勵精圖治卻無力回天的朱由檢，發布其在皇帝任內的第六次《罪己詔》：“……江楚腥穢，貽羞宗社，致疚黔黎，罪非朕躬，誰任其責？”不久后黯然自縊于煤山。統治華夏長達二百七十七年之久的大明王朝宣告崩盤。隨即，故明的山海關守將吳三桂因與李自成的大將劉宗敏結下梁子，突然撕毀與大順的協議，倒戈降清。在吳三桂部與多兒袞大軍的聯手夾擊下，大順兵團潰敗西行。時局一派混亂。

此時，黃道周在老家開辦的“明誠堂”“鄴山講堂”，還響徹著一片朗朗的書聲——“當道縉紳、四方人士，環江拱聽者，日以千艘”。應該說，盡管當時的國土遍地狼煙，但偏安于江南之南的漳州大地，依然相對安逸；而被當朝君臣數度折騰得狼狽不堪的黃道周夫婦，似乎有理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然而，他們卻始終為著一息尚存的明朝廷殫精竭慮。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黃道周接到弘光帝、“福王”朱由菘的急詔，趕赴南京任禮部尚書。當時，冰雪聰明的蔡玉卿何嘗不知道：丈夫在這個時候走馬上任無異于赴死，但她并沒有將心中的焦慮溢于言表。丈夫出行當天，她帶著悲傷與無奈勉勵說：“夫子不出，如先帝何！”

錚錚鐵骨，堪勝須眉

時過不久，清軍攻破南明主力盤踞的南京城。昏庸腐朽、且為“真假太子”吵鬧不休的弘光政權在頃刻間敗亡。南明隆武帝、“唐王”朱聿鍵即位于福州，封黃道周為武英殿大學士（相當于今天的內閣總理大臣）。當時的隆武朝廷屬于匆匆草創，糧匱兵寡、經費無著，而兵權又掌握在心態復雜的鄭芝龍手里。在此情形之下，黃道周只好親自籌款，招募兵丁，北上勤王。當蔡玉卿看到丈夫寫給南明朝廷的《招征疏》時，哭泣道：“此夫子盡瘁之日矣！招征之役，不過義無所逃，欲得一死，以報孝陵與先帝耳！”

但此番，蔡玉卿并非只顧哭哭啼啼，她不但傾其所有，還為丈夫分擔起招兵買馬的任務。清康熙年間的學者邵廷采在其《東南紀事》中，對此事作了記載：道周夫人蔡玉卿曾召集萬余人參戰，號“夫人軍”……

氣若游絲的南明隆武小朝廷，最終也難逃夭折的命運。江西婺源之役，由于寡不敵眾，黃道周兵敗被俘。在降清將領、閩南同鄉洪承疇竭力勸降的日子里，蔡玉卿火速派家童帶去短信給丈夫：“自古忠貞，豈煩內顧?身后之事，玉卿圖之。”當時，已經絕食數日的黃道周，在閱讀此家書時仰天大笑。蔡玉卿隨后又致信丈夫:“到此地位，惟有致命遂志一著，更無轉念……”在這封沾著斑斑血淚的家書里，蔡玉卿只是勸丈夫盡忠盡義，對于涉及兒女私情的話語卻只字未提，只在其一幅“海棠淡竹”畫里，憂傷地題上“君子于役，閨中腸斷”8個字。

清順治三年（1646），即南明隆武二年三月初五，忠貞不屈的黃道周被絞死于南京東華門大中橋，時年62歲。就義前，他給在家苦侯佳音的妻子送去了一封簡短的絕筆：“蹈仁不死，履險若夷；有隕自天，舍命不渝！”。并在就刑前，破指血書：“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以對仗妻子的“勸忠書”……在此次劫難中，蔡玉卿的弟弟蔡春溶，以及黃道周的門生趙士超、賴繼謹、毛玉潔共4人也同時慷慨從死。當蔡玉卿接到親人殉節的噩耗后，卻表現得出奇的沉靜。她當即派長子黃子中，及黃道周的門生趙子璧一同前往南京，千方百計找回黃道周遺骨，安葬于漳浦石養山黃氏祖墳旁。當時，壓抑著一腔悲憤的蔡玉卿在《題侯太孺人遺詩》中這樣記述道：“夫志炳日月，苦節終以貞；萬里歸孤櫬，碧血灑鍾陵；捐軀事則已，豈顧兒女情！”

黃道周為明朝殉節后，時年34歲的蔡玉卿獨自撫養起4個兒子，含辛茹苦、困頓不堪。在一次躲避兵亂時，長子黃子中和次子竟在渡河時一并溺死，連尸身也無從找尋。蔡玉卿幾近崩潰！

清順治九年（1652），鄭成功大軍攻打漳州，將漳州圍城半年。期間，城中餓死無數。也就是在這一年，蔡玉卿與黃道周所生的第三個兒子又突然染病暴斃。鄭軍破城后，經過打探，得知蔡玉卿就隱匿于漳州城，立即委派將領“奉兩百金為壽”，盛情相請。但心如冰窖的蔡玉卿均婉言謝絕，只求鄭軍放她一家出城。此時，對于蔡玉卿來說，已經“無所求”。支撐著她的，只有一個簡單的理由——拼死保住黃家的血脈！當時，她的身邊只剩下最后一個小兒子——四子黃子平，及一個幼小的孫子，病弱相依、凄云慘霧。但她硬是咬牙挺了過來。在隱居龍潭深山（今平和縣南勝鎮一帶）的20年里，蔡玉卿一家數口人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直至內外諸孫繁衍近20人，黃家總算又有了些生氣。

韜光養晦，傳世佳作

在那段非人間的日子里，蔡玉卿以她鐵一般的意志，強撐著病弱的身軀操持家業，“終身衰绖，罕言笑”，被后人稱為“閨閣中的鐵漢”。在家中，她還給自己規定了“四不”：不許后代當清朝官吏；不許入官辦的學校讀書；自己足不出戶；所作的作品不外傳。也就是在這段時間里，她有閑暇時間創作了一部分絕世精品。其中，就有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山居漫詠卷》。

《山居漫詠卷》是蔡玉卿隱居于深山老林時所賦的七律詩，全卷共有16章，為絹本真書小楷，卷末有“蔡玉卿字潤石”“潤石”“玉卿印”等文印。專家評語為：“筆力精遒，一絲不茍，字結體寬展舒和，用筆參以隸意，字勢稍帶欹側，險峻峭拔，穩健秀雅。”

在《山居漫詠卷》的字里行間，流淌著濃厚的中國儒家思想。幼年時，父親蔡烈的言傳身教，出閣后，丈夫黃道周的傾心指導，使蔡玉卿深諳正統儒家思想的精髓及書畫的精妙。然而，亂世中的奔波、至親的相繼慘死、家境的大起大落、寡居生活的困苦，一波又一波，無情地撕裂著她原有的清凈隨和的人生觀。朝代更迭后，對于時局的迷惘，以及家破人亡的悲愴，她的心已是千瘡百孔。她憂郁憤懣，卻又只能把這一切歸于宿命。這種既不屈又無奈的心境，籠罩著她的整個晚年生活——“吟者不可謂詩，所吟者不可謂道，姑就行持心口相念云而。” 當然，生活的磨難，同時也打造了她的錚錚鐵骨、悲壯而氣度非凡的胸襟。洋洋灑灑的《山居漫詠卷》，宛如蔡玉卿的一段令人不忍卒讀的“命運自述”。

蔡玉卿曾以孝義名傳于史，后又在詩、書、畫等領域取得了非凡的造詣。但身處于封建社會，所謂“閨中名不傳外”，蔡玉卿在書畫作成時，往往署上黃道周的名字，直到晚年才開始為自己“正名”。然而，由于她的書畫“不外傳”，所以留存于世的真跡屈指可數。后人稱之“楷書間雜分隸……尤稱妙品；吉光片羽，后世寶之”。

康熙三十三年（1694），一生漂泊、苦比黃連的蔡玉卿，在深山老屋里悄然辭世，終年83歲。孫子按照她的遺愿，將她合葬于黃道周墓。在那里，她與丈夫一生中所有的恥辱與榮耀、幸福與哀傷，終于雙雙走到了盡頭。

蔡玉卿一生中的所作所為，充分展示了閩南婦女吃苦耐勞、堅忍不拔的傳統精神。而她的見識與才學，無論在古今中國的婦女文史上，還是在歷代愛國女詩人中，她的地位都不容被輕率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