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且秀：真實角度里的“大歷史”

由“非常貧乏”的日記資料寫出了“大歷史”

這是從我居家附近的一個書攤上看到的，書名：《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九州出版社2008年1月）；著者：黃仁宇。這位以標榜“大歷史”而很出了風頭的“美籍華裔學者”，將“間接”所得的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秘藏的蔣氏“部分日記”，直接寫成了這本自詡可成《蔣介石初傳》（或《粗傳》）的“大歷史”。可謂捷足先登，頗合了蔣氏日記“解密”之先機。

這里，僅撮舉書中第二篇《安內與攘外》。按照作者自述，“尤其抗戰之前一段的時候，我們能引用‘日記’的資料非常貧乏。”然而，由這“非常貧乏”的日記資料，演繹了作者甚為自得，且被熱捧為“將極大地改寫現代史”的“大歷史”！

怎么“改寫”？那真叫煞費苦心。

人所共知，“安內”與“攘外”，義相反而行歸于一。這是1931年“九·一八”之后，蔣氏針對著烽火遍地的抗日而提出的政治用語。但是，“大歷史”追述“抗戰之前一段的時候”，落筆第一句卻是1927年蔣氏在南京建立“國民政府”，亦即將“安內”與“攘外”的時間前置了四年。爾后，從“非常貧乏”的日記資料里錄得了“九·一八”次日，即1931年9月19日蔣氏日記：

天災頻仍，匪禍糾纏，國家元氣衰敝已極，雖欲強起御侮，其如力不足何！

應該說，“大歷史”能注意到蔣氏于“九·一八”當時寫下的這則日記，借用胡適的話來說，倒確有其特定的“歷史的眼光”；如果把這些“日記資料”看成是蔣氏的“內心獨白”，也確乎表明了作者對此時此際的蔣氏“內心”很能“洞悉”，所以要通過這則日記，竭力使蔣氏的“安內”與“攘外”充滿憂國憂民的“仁人”情懷，卻無視其強烈的、特有的政治內涵。

那么，其政治內涵究竟是什么？蓋蔣氏字典里的“匪”就是“共”，即共產黨及其領導的中國工農紅軍，以及一切抗日愛國的進步力量；而所謂“力不足”，就是“不抵抗”。證之史實，恰如新版中共黨史所揭示的，從1931年“九·一八”爆發，至1932年2月哈爾濱淪陷，短短四個月內，整個東北百萬平方公里的大好河山淪為日本的占領地；而日本之所以能夠如此輕易地實現它的侵略計劃，主要是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政府實行不抵抗政策的結果。（《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上冊，第423頁，中共黨史出版社2002年版）這應該是“抗戰之前一段”的最基本的“歷史真實。”

循此“歷史真實”，我們就會看到：

“九·一八”兩個月之后，即1931年11月30日，蔣氏為國民黨軍政人員“親書訓詞”，曰：“攘外必先安內，統一方能御侮。”（《中央日報》1931年12月1日）

隨后，1932年“一·二八” 淞滬抗戰爆發，蔣氏掌控的南京政府不顧上海人民和全國人民的強烈反對，迫令英勇抗日的十九路軍停火，并簽訂了對日屈辱退讓的《淞滬停戰協定》，正式將“攘外必先安內”定為基本“國策”。

繼之，1933年3月初，“熱河省政府主席不戰而逃”，熱河全省淪陷。駐守長城的中國軍隊，包括馮玉祥所部西北軍，張學良所部東北軍與蔣氏嫡親的中央軍官兵奮起抗日，尤其在喜峰口要塞“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民心為之大振；而蔣氏則對“長城抗戰”熱潮中處于“剿共”前線奮起請纓抗日的國民黨愛國將士，發電明令：“若復以抗日請命，而無意剿匪者”，“絕不稍加姑息”！

這一切，究竟為什么？因為，蔣氏認定，“先消內匪，再言抗日”。換言之，“消內匪”，“力”就“足”了。所以，他要宣布：“侈言抗日者，立斬無赦”。舍此一切而不由，“侈言”什么“抗戰之前一段”的“歷史”，蔣氏本人固不許可，“資料”又焉得不“非常貧乏”呢！

蔣氏之“有益”“無愧”與蔡廷鍇的“可憐”“可恨”

于是，“大歷史”要在歷史的“改寫”中另換“角度”，從“非常貧乏”的日記資料里“尋尋覓覓”，覓得了“長城抗戰”迫停，通過簽約而在事實上承認了日本對東三省和熱河的侵占，亦即《塘沽協定》簽訂后的第三天——1933年6月3日蔣氏日記：

我屈則國伸，我伸則國屈。忍辱負重，自強不息，但求于中國有益，于心無愧而已。

好一個“有益”，好一個“無愧”！

然而，開門迎盜，“益”從何來，又何能“無愧”于心？這使“大歷史”不由得不顫抖著筆桿兒嘆息：

蔣所謂“我屈”見諸事態，“國伸”則未有痕跡。日方仍繼續壓迫……

讓我們接續著“大歷史”的嘆息，再來講點“歷史真實”。且不必追述戚繼光抗倭。單表1894年中日甲午之戰。北洋海軍全軍覆滅，舉國為之嗟嘆。嘆什么？當然不是嘆國中無人，而是嘆“撮爾小國”的日本，何以能如此順暢地逞其侵略野心。從那時以來，日本亡我中華，無日不在窺測時機。“九·一八”之后，日本的侵略氣焰更加囂張：繼侵占東三省、建立“滿洲國”之后，又策動“華北五省自治”，妄圖再建第二個“滿洲國”。這應該就是“大歷史”所“見諸”的“事態”吧？然而，所有這一切，卻被說成“日方繼續壓迫”，竟然連“侵略”二字都“未有痕跡”。這就無怪在“大歷史”的“角度”里，要為蔣氏授意撰寫《敵乎？友乎？》之類認敵為友的文章“評功擺好”：有此神機妙算，方使“友邦”不再“驚詫”并“延緩”了進攻步伐，使我國人得以在1937年迎來了“盧溝橋抗戰”！

如上這般，哪里還有“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或問：“大歷史”公然篡改日本侵華歷史，將日寇意欲鯨吞中國的侵略，“淡化”為僅僅是對蔣氏個人的“壓迫”。如此荒誕之文，不經之談，赫然寫入了專述“安內”與“攘外”之“史”中，意欲何為？答曰：這除了頻現于某些“東家與西舍，假得紫羅襦”（王國維語）的所謂“海外學者”書中既欠缺“周流觀石渠”之歷史功底，又偏要“繁會南郭竽”以嘩眾取寵的惡劣學風之外，殆又別有其學術以外之“私衷”焉。歸結起來，就是：一、抹煞；二、作偽。打開塵封的歷史，我們尚可以看到：在甲午黃海大海戰中“沖鋒則義不顧身”、“終自沉以效死”的鄧世昌等為國捐軀的將領，猶榮膺清廷表彰；而在“大歷史”的“角度”里“國伸”既“未有痕跡”，什么東北義勇軍抗日、什么十九路軍淞滬之戰、什么中國軍隊長城刀劈鬼子兵，皆有悖蔣氏“安內”之旨，故皆須一筆勾銷；但悉尊蔣氏當年“言抗日，殺無赦”之“政令”改寫“抗戰之前一段”歷史，又未免難以再度蒙騙國人。咋辦？于是，從蔣氏日記里再覓“資料”，并且神秘兮兮地“解密”除了據說“在當日不能公布”的“忍辱負重”四字，并寫出了連蔣氏本人都未能“料及”的如是妙文：

很少人能想及，即使蔣氏自己也可能未曾料及，自“九·一八”事變，至盧溝橋抗戰開始的五年九個余月的時間，也是他一生對祖國最有貢獻的一段時間。其貢獻方式，不是戰勝取敵，而是忍辱負重。但是此中情形至今尚少為人洞悉。

好一個“貢獻方式”，好一個“至今尚少為人洞悉”！

何謂“戰勝取敵”？直白地講，就是抵抗。如同在“國酒”茅臺瓶里灌以劣質白酒重加包裝成“五十年陳釀”茅臺酒一樣，將早被國人唾棄的“不抵抗”包裝成“忍辱負重”；是故，“大歷史”之“極大地改寫現代史”，恰成了“作偽”的代名詞。

實在呢，何勞“至今”的“大歷史”去“洞悉”？從“攘外”的層面上，在“一·二八” 淞滬抗戰中親率十九路軍殺敵的蔡廷鍇將軍在其用“日記體”寫成的自傳里，就記有“二十五日按，（1932年4月25日）聞上海停戰會議已籌備”；次日（4月26日），“蔣總司令”改任“軍事委員會委員長”，當即將他召至南京“勵志社訓話”，迫令“停止軍事行動”之外，“最后更有力”的一句是，“以后須絕對聽政府命令”。這就是說，蔣氏“貢獻”既不在“戰勝取敵”，則其“攘外”只能是虛晃一槍；真正“忍辱”的，當然也只能是“負”了違抗“政令”“軍令”之“重”的蔡廷鍇等“攘外”將士！

尤為蔡廷鍇將軍感慨的是，“上海停戰協定簽了”之后召開的抗日陣亡將士追悼會：

追悼會籌備完竣，擇五月十六日舉行。政府派居正院長來祭，參加各機關民眾團體約四萬人，情形甚為悲壯。廖夫人何香凝在演說時，放聲大哭，我珠淚亦難忍，而全場亦極悲痛……我軍為國家民族生存而抗戰，可憐全國人民力竭聲嘶敦促政府抗戰，政府那時無決心，無準備，似屬可恨。（《蔡廷鍇自傳》上冊，第298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中外矚目的淞滬抗戰，在上海召開“約四萬人”的抗日陣亡將士追悼大會，只落得蔡將軍“可恨”“可憐”的嗟嘆，卻不見蔣氏蹤影。那么，到了“盧溝橋抗戰”爆發之后發表“七·一七”廬山講會（1937年7月17日），提出“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強調“如果放棄寸土與主權，便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因而獲得了全國各階層（包括中國共產黨人）擁戴的“蔣委員長”，到哪兒去了呀？說句“大不敬”話，當此之時，咱們的“春風得意”的“蔣公”，躥到了“剿共”第一線，寧做“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也要傾“足”其全力于他一生“最有貢獻”的“剿共”！

蔣氏之“力不足”與瞿秋白的“有力抗戰”

當然，“大歷史”既要把蔣氏的“不抵抗”用“忍辱負重”包裝起來，從“安內”的層面上，就不能不花費手腳，對蔣氏日記中的“力不足”重加“詮釋”，以“解構”過往的一切。然而，在“大歷史”的深文周納中，差可出手的“證言”，無非是說，“自北伐以來，中國之軍隊已由原來之一百四十萬擴充到二百三十萬，軍餉已超過國家之全部收入”。然而，這也絕非當年蔣氏“召見”胡適，有所“垂詢”的“國家機密”。語云：擴軍備戰。又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問題只在于：這“擴充到二百三十萬”之眾的軍隊，用到了什么地方？為何不去“攘外”打東洋，卻專為“安內”槍口對準了中國自己人？至于“軍餉”，作為“納稅人”的魯迅當年就已提出“質詢”：“每月一千八百萬軍費，四百萬政費，作什么用的呀，‘軍政當局’呀？”（《友邦驚詫論》，《魯迅全集》第4卷第36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這么一來，豈非把蔣氏“安內”即“剿共”的老底一股腦兒兜了出來？于是，“大歷史”調轉筆頭，從“聽說南京外交部長陳友仁主張對日絕交”，覓得了蔣氏寫日記斥其“內無準備，遽爾絕交，必大危事也”（1932年1月10日），亦即以陳氏弱智的“絕交”，反襯蔣氏“安內”之深謀；尤令“大歷史”擊節賞贊的，則是“九·一八”十數天后，1931年10月7日蔣氏重申其“力不足”的日記：

此次對日作戰，其關系不在戰斗之勝負，而在民族精神之消長，與夫國家人格之存亡也。余固深知我國民固有之勇氣與決心早已喪失殆盡，徒憑一時之興奮，不具長期之堅持，非惟于國無益，而且反速其亡。默察熟慮，無可恃也。而余所恃者在我一己之良心與人格，以及革命精神與主義而已。是故余志已決，如果倭寇逼我政府至于絕境，迫我民族至無獨立生存之余地，則成敗利鈍自不暇顧，只有挺然奮起，與之決一死戰，恃我一己之犧牲，以表示我國家之人格，以發揚民族之精神。

“大歷史”雖欲掩飾蔣氏“不抵抗”，但畢竟心虧理拙。至此，算是從蔣氏日記里覓得了“對日作戰”一語，不由“興奮”已極，說：這表明蔣氏從“九·一八”起就已準備“對日作戰”了。那么，為何又要三令五申不得“言抗日”呢？“大歷史”更加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這段文字不能在戰前公布。嚴格地說來，他這時候（至少1931年）對于和日本作戰沒有必勝的把握，相反的，以他深知兩方的實力，如即此倉促應戰，只有自取敗亡。”

實在呢，何來“不能在戰前公布”的秘密？“中國一切不如人”，原是蔣氏“默察熟慮”的“力不足”之內核；所以，“九·一八”爆發，蔣氏“即此”公開言明，“若抵抗日本，頂多三天就亡國！”何勞“大歷史”忸怩作態，用“如即此倉促應戰”為之文飾？而且關于如何“抗日”，“嚴格地說來”恰如國人熟唱的抗戰歌曲中之兩句經典唱詞所說，“我們是要戰，還是降？”這才是首要的。到了“盧溝橋抗戰”之“戰端一開”，那就不僅要批駁“亡國論”，更應擯斥“速勝論”，必須堅持“持久戰”乃克敵制勝的唯一正確的戰略方針。這早已成歷史公論。“大歷史”所謂“即此倉促應戰”之談，豈非成了“無的放矢”？

不惟如此。“大歷史”更按照蔣氏日記“余固深知我國民”與“是故余志已決”，以反襯正，說：

如果我們不計較當日情勢，單獨地閱讀這段文字，很難不對作者生反感。他把整個中國說得一無是處，只有他蔣介石氣概萬千……

為看“把整個中國說得一無是處”的蔣氏日記中之“徒憑一時之興奮”落到實處，“大歷史”復加以演繹，曰：“是則中國人‘五分鐘之熱度’事實有之，則不能責備領導人之預有警惕也。”于是，在“抗戰之前的五年九個余月”內，中國人所有的抗日愛國行動，非惟“于國無益，反速其亡”的“五分鐘之熱度”；舉凡東三省淪亡，熱河失守，以及聽任日本在上海進駐軍隊等失土喪權的罪責，就不惟“不能責備領導人”，即不得向“氣概萬千”的蔣氏問責，而且必須由奮起抗日的愛國軍民擔當。至今仍喚起我國人自強不息的《國歌》里的“一切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在那個年代里所流的熱血，果真流錯了嗎？這不是算“歷史老賬”，也不是無端“對作者生反感”。這是講歷史所應有的起碼“良心與人格”。如果連何謂“抗日”都不甚了了，卻在那里熱捧“大歷史”；甚矣哉，還要拉了覆蓋“民族魂”挽幛的魯迅墊背，說是就連“一再譴責政府‘不抵抗’”的魯迅，也與蔣氏“所見略同”，且與“大歷史”一樣“明明知道中國并沒有抵抗日本的力量”。對于如此“改寫”歷史，咱們雖不必像孔老夫子那樣感嘆“觚不觚？觚哉!觚哉！”但魯老夫子若真泉下有知，看來惟應之以“我不是魯迅！”為是罷。

尚須提醒的是，在當今“國學熱”中，“大歷史”及其熱捧者既要力挺蔣氏“力不足”之日記，那總該數典不忘其“宗”，學一學“每事問”的“孔圣先師”，問一問這“力不足”之“出典”吧！

《論語·雍也》有一席對話，現錄于下：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

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

按照經學家通訓，“說”者，“悅”也，“女”即“汝”（你）。何謂“今女畫”？朱熹連貫上下文，作如是訓釋：

力不足者，欲進而不能。畫者，能進而不欲。謂之“畫”者，如畫地以自限也。（《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卷三）

朱氏以“畫地以自限”來釋《論語》“今女畫”之字意，是否有“望文生義”之嫌？對于《論語》，卑之無有別種“心得”，故只能宗其原典。這位冉求先生，可是孔子“弟子三千”中有姓名可考的“及門弟子”之一。據近人匡亞明查證，《論語》提及冉求者達十六次之多。冉求長于政事，且能“帶兵打仗”，故孔子對他的才干甚為器重（參見《孔子評傳》第311頁，齊魯書社1985年版）。但冉求要參與“為富不仁”的季氏討伐“社稷之臣”的顓臾，曾被孔子嚴厲申斥；尤其是幫著重用他做宰臣的季氏斂財傷民；更激得孔子要將他逐出師門，怒責“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論語·先進》）孔子強調的是，“吾道一以貫之”。故他老人家特別贊賞“賢者，回也”，而對于以“力不足”來為其離經叛道辯解的冉求，更要批評其“中道而廢”。基于這個“夫子之道”，朱氏指出，冉求若果真“說夫子之道”，那他“必將盡力以求之，何患力不足哉！”并進而申其“今女畫”之義是，“畫而不進，則日退而已矣。此冉求之所以局于藝也。”以之反觀“帶兵打仗”起家的蔣氏，可有點兒“冉求風貌”？盡管蔣氏當年以“校長”之尊，對“弟子”每以“不成功，便成仁”訓誨，儼然孔教傳人；而他在日理“圍剿”之萬機中信筆所至寫其“力不足”日記，恐僅出諸與弗洛伊德“里比多”（Libido）相關之“下意識”，壓根兒未“慮”及“夫子之道”。然而，自以為“深知兩方的實力”的“大歷史”，在傾心“改寫”其“安內”與“攘外”的歷史之際，竟然對“力不足”一語出諸儒家經典《論語》，懵然無知；當然更不知孔子對討伐“社稷之臣”甚為有“力”，而貫徹“夫子之道”則口稱“力不足”的冉求之訓斥，也不察朱熹為孔子斥責冉求“今女畫”之義所作字斟句酌的辨析；所有這些，從理據上來說，實屬既不通經，復昧于史的百密之一疏，而致學術上有失史家之嚴謹了。

當然，回顧“九·一八”之后，“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前，這“五年九個余月”的歷史，確實證明了“落后就要挨打”。這應該是個有“普世價值”的真理。問題是，承認落后，奮起抗敵御侮；還是因其落后而引頸就戮，等著挨打？“大歷史”不是要“計較當日情勢”嗎？問題也在于，怎么“計較”？遙想當年，胡適對記者發表談話，請求日本放棄武力以“征服中國民族的心”，魯迅特撰文給這位“有歷史癖和考據癖”的“洋博士”補上“王道課”，說，“孟子生于周季，所以以談霸道為羞。”（《關于中國的兩三件事》之三《關于中國的王道》）讓我們循此再來翻閱孟子之書，給“大歷史”及其熱捧者補一點“經學課”，就會看到，這位“亞圣”是怎樣運用《詩經》里的一首“寓言詩”《鴟鸮》，以詩中“綢繆牖戶”述其“安內”之道，曉諭世人莫懼“霸道”，只要“能治其國，誰能侮之！”（《孟子·公孫丑（下）》）反之，如果對內行“霸道”而對外講“王道”，以“安內”為名自毀“牖戶”，開門揖盜而“非所計也”，那就只能任人侮之。鑒于此，曾與魯迅一道在上海寫過《王道詩話》等名文抨擊對日“不抵抗”的瞿秋白，此時更在反“圍剿”第一線瑞金，撰寫了以《中國能否抗日》為題，嚴正批駁“中國無力抗日”的長篇專論，指出國民黨當局為其“無力抗日”作了“這樣的注釋”：

一、 中國軍隊力量不能抗日；

二、 中國經濟力量不能抗日；

三、 中國人無組織力量不能抗日。

這“三不能”，確是“把中國說得一無是處”而又無一字不“原創”于蔣氏之“力不足”。文章列舉詳實的“統計材料”，逐條予以駁正，最后結論是，“我們‘有力抗日’！”（參見《中國能否抗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7卷）在我們看來，這才是“當日情勢”下的真正強音。

結語：真實修史不作秀

還有必要指出，瞿秋白的上述專論，寫于中國工農紅軍即將開始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前夕，連載于他主編的《紅色中華報》。起載日期：1936年6月23日，距他在福建長汀英勇就義一年差五天；迄載于是年7月7日，恰當三年之后“七·七”盧溝橋事變，八年抗戰開始之日。中國人民在“一寸山河一寸血”的無畏戰斗中以自己的完全勝利和日本的最后投降，雄辯地證明了“我們‘有力抗日’！”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蔣氏日記。直至1936年9、10月間，面對日益加緊的日本侵略，日記猶稱：“三年之內，倭寇不能滅亡中國，則我何患其強迫，但此時尚不可不隱忍耳。”（1936年9月26日）并且做著當日魯迅所稱之“航空救國”夢，發愿“五年之內期趕上倭國空軍，則可以保國家安全矣。”（1936年10月12日）這不由得不令“大歷史”感嘆：“實際上他沒有三年五年的時間，寫下上段（日記）之后不出九個月，即有‘盧溝橋事變’之爆發”。某些跟著起哄的“大歷史”熱捧之文，竟然把蔣氏當成了命相家，稱他早在十年之前的日記里就“一字不差”地“預見”了1945年的日本投降。難道不該“悠著點”么？

蔣氏早已成為歷史人物。蔣氏日記則是現代史的重要文獻資料，我們理應予以珍惜。而以“大歷史”所稱“安內”與“攘外”這個時段而言，蔣氏日記中屢以“逼我政府”、“迫我民族”、“何患其壓迫”等文字表述“九·一八”以后之中日戰局，而閉口不言“侵略”二字。這在一方面反映了他身為“最高當局”在內外交困中所受之壓力。另一方面則顯然表明了他將日本蓄謀已久亡我中國的侵略，當成了舊戲舞臺上的“逼宮”，故而要以“剿共”來迎合日本侵略者，而以“力不足”的“武斷欺騙”（瞿秋白語）來掩飾其“寧亡于帝，不亡于共”的真實動機；但他又確實“深知”中國的民心，甚怕像“寧贈友邦，勿與家奴”的西太后慈禧，以及為立“洪憲”帝制而不惜與日簽訂“二十一條”的袁世凱那樣落下“賣國”、“投降”的千古罵名，所以又要在日記里揚其“主義”、“人格”，寫下“挺然奮起”、“決一死戰”等誓言。如果我們這樣實事求是地解讀其日記，不是可以透過他們諸如此類的“內心獨白”，更加真切地知其所以要提出“攘外必先安內”的真實歷史動因嗎？

至于“大歷史”及其熱捧者由蔣氏日記而稱他要“以文天祥、史可法為典范”，甚至做好了“萬不得已”時“效法史可法的準備”，那只可謂“作秀”耳。蓋蔣氏者，和戰機決胥出其一口，生殺大權盡操其一手；縱然“御駕親征”，亦前呼后擁，何待其自為文天祥或史可法之“典范”或“準備”耶？說來湊巧，寒家篋中適有“甲骨四堂”之一雪堂先生胞弟羅振常所撰《史可法別傳》遺稿，其中實錄了“短小精悍，面黑，目灼灼有光，見者震懾”的史督師負傷被俘，怒斥清豫王多鐸勸降，慨然殉難揚州城頭的“畫面”，節錄如下：

王不識公，問左右誰識史督師者。時公幕僚楊遇蕃先被禽，至辨之，曰信。公曰：“吾出將以死，何云偽耶？”王肅然起敬，得以賓禮，勞之曰：“累以書招，而先生不從。今既竭臣忠，不為負國，能為我收拾江南，當不惜重任。”公怒曰：“吾為朝廷大臣，豈肯偷生為萬世罪人！吾頭可斷，身不可辱，愿速死，從先帝于地下。”王曰：“君不見洪承疇乎？降則富貴。”公曰：“承疇受先帝厚恩而不死，不忠甚矣。我詎肯效之！”……王起拔刀斫之，公挺立迎其刃。王退，連呼：“好男子！”……王知不可奪，曰：“既為忠臣，當殺之，以全其名。”公厲聲曰：“城亡與亡，我意已決，即碎尸萬段，甘之如飴，但揚城百姓生民，不可殺戮。”遂慨然受命。

其氣概，其壯烈，與負病被俘且被指認真實姓名后之瞿秋白在長汀獄中斥降就義，何其驚人的一致。只是瞿氏申揚的乃中華民族抗日御侮之愛國大義，斥責的是國民黨當局之“不準人民抗日”、“拱手送東北四省（按，包括熱河）給日本”等“安內必先攘外”的錯誤“國策”；而下達“著將瞿秋白就地處決”的，恰恰是被捧為“效法史可法”的蔣氏！

這就是不應作偽，亦不當作秀的真實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