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時代的欲望和審美

內容摘要：《永遠的謝秋娘》是《永遠的尹雪艷》的模仿之作，從人物形象塑造到謀篇布局顯然相似。互文性寫作的藝術效果會讓讀者不僅關注番向黎新作的借鑒和超越之處，也落入比較尹雪艷和謝秋娘形象優劣的窠臼。然而“貶尹揚謝”的現象令人詫異，謝秋娘作為消費時代的欲望和審美的化身得到了大眾認可甚至激賞，看上去很美的對象被認為是美的極致從而遮蔽和模糊了真美，新的審美原則的泛濫已經成為不能忽視的精神生態問題。

關鍵詞：互文性寫作 消費 欲望 審美

簡·里斯的《藻海無邊》是對夏洛特·勃朗蒂的小說《簡·愛》的改寫，約翰·厄普代克的《葛特露和克勞狄斯》是對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的重寫，兩者作為女性文學的經典文本，都解構了男權中心文化，表現出作者對女性命運的深切關懷，是女性意識之覺醒在文學上的成功體現。反觀國內新近發表的《永遠的謝秋娘》，是對白先舅小說《永遠的尹雪艷》的模仿。但與域外的改寫之作相比，筆者認為它只具有互文性寫作的外貌，不具備女性文學的文化特質，作者塑造出來的謝秋娘形象反而成了消費時代里男權文化的欲望和審美的對象。

一、互文性寫作的藝術效果

小說《永遠的謝秋娘》發表于2005年第一期的《作家雜志》上，文后刊有作者潘向黎的創作談，說《永遠的謝秋娘》是“和”白先勇的“韻”而作，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多年的敬意，也算了卻了一個心愿”。潘向黎對讀者的坦誠與對自己的負責是值得肯定的。尋常的后輩作家對名家名作的模仿遮遮掩掩的，潘向黎卻劍走偏鋒來了一招借力打力和移花接木，半推半就之間借勢完成了對《永遠的尹雪艷》的改寫。的確，作為明顯的互文性寫作，它首先面對的是讀者挑剔的眼光和質疑：有何借鑒?有何創新?

《永遠的謝秋娘》在謀篇布局和人物塑造上是與《永遠的尹雪艷》合轍合韻的。比如以一個冷艷女性為中心展示她身旁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背景是她身后的離合悲歡與歷史滄桑。兩篇小說的女主人公際遇相似，尹雪艷曾是上海灘百樂門的紅舞女，謝秋娘曾是新上海藍冠的紅歌手，一樣的肌理細白，一樣的風姿綽約卻矜持冰冷。時光荏苒，尹雪艷新換的世外桃源是臺北的尹公館，謝秋娘的舞臺已換成了“秋娘小廚”。作者是服膺于白先勇的，還有不少細節都描紅過來了，如素雅的旗袍、微微的笑、風一般的步子、把人“拘到跟前”的魅力、精美的菜肴。圍繞在女主人公身邊的男人也是似曾相識，如和女主人公有過人所欣羨的婚姻的洪處長仿佛是外交官的前身，差一點就結婚結果死于非命的韓定初仿佛就是徐壯圖的今世，在小說中起穿針引線作用的杜老大像是吳經理的化身。

然而，縱使描紅也還是和原作有區別，何況作者是不甘心亦步亦趨做一個模仿者的。于是，讀者看到“玉梨花”和“晚香玉”的比喻改寫成了“秋海棠”，“煞星”、“妖孽”和“祭司”變成了“仙女”和“觀音”，牌局改成了飯局，“挖花”改成了“品茶”，尹雪艷的出身不明變成了謝秋娘的“書香門第”。這么一改變，可以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因此白先勇挽歌中的嘲諷和批判就這樣被潘向黎置換成頌歌般的認可和贊美了。“我不要人家覺得她是上天派來禍亂人間的‘妖孽’、‘禍水’，她首先是被時代踐踏的弱女子，然后是大劫的幸存者。她用心如枯井對抗濁世的波濤，符合‘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人生理想，因此某種程度上是賞心悅目的。但是，她注定要在枯寂寒冷中度過余生，又給人一種暗夜花開、自生自滅的惋惜和同情。”顯然，小說中沒有明說的意圖在這里暢所欲言了。作者對品貌雙全的謝秋娘的命運是惋惜和同情的，對她的處世方式和作風是贊賞有加的，對運用冷酷和智慧在男人世界里游刃有余的謝秋娘感到“賞心悅目”。幸好，作者在小說中把自己隱藏得很深，這點含蓄與文風的雅致是般配的。但作者還是忍不住露了一下痕跡，借小說中人物段老先生之口夸獎謝秋娘“熟讀詩書，秀外慧中，偏偏幽人隱于市，君子入庖廚，強似文君當壚，可算得上佳話了”。看來，作者在文本內外都是欣賞人品相貌兼優的謝秋娘的。

作者尚且如此，讀者又何以堪?作者巧妙改編鋪成經緯，讀者很容易被網住，落在情節和人物像不像、何處像的思維套路中去，繼而或者玩味贊嘆于小說語言的古樸雅致，或者受到作者情感傾向的影響對謝秋娘充滿了同情和欣賞。后一種情況更是耐人尋味，只要瀏覽一下時人對謝秋娘的贊美就足以讓人吃驚。有人說謝秋娘是比尹雪艷更圓潤和豐滿的，“謝秋娘不再受時代的限制而成了人類某一種生存的范本。”有人依據謝秋娘的兩次扔杯行為說她是大亨們背后一個高明的施虐者，在恰當的時機“給予他們一次冷酷的遺棄”。哽有人認為，“東方女性的含蓄與聰慧被謝秋娘展現得淋漓盡致，”謝秋娘“心懷大智，心境澄明”，是“蓮花的使者”，是美的“極致”，讓讀者那“久已被現代氣息熏陶的心靈得到片刻的陶醉”。謝秋娘不只是謝秋娘，她儼然成為一些讀者心目中美的化身了!這種誤讀和褒獎可能連作者也沒有預料到吧。

謝秋娘果真那么美嗎?真的就是“美的極致”嗎?讓我們先重點考察一下文本內外作者和讀者一再欣賞的“熟讀詩書，秀外慧中”這個細節。請問謝秋娘到底讀過哪些詩書呢?熟讀詩書是如何得來的判斷呢?僅僅根據那份仿古的菜譜似乎不能得出她有才的結論。由于興趣和職業使然，熟悉一部對廚藝菜肴津津樂道的小品文不是沒有可能。根據她的書香門第也不能。因為那個書香怡人的家庭早在她六歲的時候就破碎了，謝秋娘小小年紀讀過幾篇詩文?何況耳濡目染更多的是音樂和舞蹈。此后便可能寄人籬下，歷史風暴席卷之處焉有一個安靜讀書的地方?假設她就算被一個幸得善存的書香之家收養，這卻與后來墜入紅塵滾滾的歌廳去謀生的命運不合。應該是從20世紀80年代初期到中期，二十二三歲的謝秋娘在藍冠歌廳一唱就唱了三四年。總不會邊唱歌邊讀書吧?作者對謝秋娘怎樣讀書沒有只言片語的交待，那么從她的身世經歷和歷史背景來推斷，她的“熟讀詩書”要么是“上天派來”，要么全然不可信。考察至此，恐怕才貌雙全的謝秋娘形象已經打了折扣。

二、欲望和審美的時代陷阱

與其說尹雪艷是白先勇“承襲了中國古典文學的紅顏禍水論和西方文化中的厭女意識創造出來的一個概念化的人物形象”。不如說謝秋娘是潘向黎受男權文化的潛在影響創造出來的一個審美化的女性形象。白先勇對他筆下的尹雪艷及其周邊人物是冷眼嘲諷的，所以他的小說是一首挽歌，凄美而熱鬧；潘向黎對她心中的謝秋娘及其身旁精英是熱心欣賞的，因此她的小說是一曲頌歌，溫婉而明朗。白先勇是不相信也不愿看到尹雪艷“永遠”下去的，潘向黎則相信和希望謝秋娘一直“永遠”下去，其中還有幾許“惋惜和同情”。我們不妨探究一下謝秋娘背后的時代圖景及其所包含的審美趣味，那就是影響人們的價值和審美判斷的現實土壤。

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城市化進程加快。尤其是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中產階級迅速崛起，消費社會逐漸形成，消費形式和消費觀念產生了很大變化。其中變化最大的就是日常生活審美化。“消費社會及其文化是構成日常生活審美化的重要語境”，而“日常生活審美化本質上乃是通過商品消費來產生感性體驗的愉悅。”上海為代表的消費社會以洋房名車時裝美食為其表象和特征，另一個基本特征就是文化商品化，消費不但成為物質欲望滿足的過程，而且成為獲得身份的時尚認證。富裕起來的精英顯貴們不滿足于尋常的日常消費，而更青睞于具有文化底蘊的審美消費。于是，我們看到別墅配有亭臺水榭，汽車配有美女模特；于是，我們看到出入“秋娘小廚”的男性精英面對奢華詩意的客廳和茶室，伴有婀娜清爽的女主人，感到無比的舒適和愜意。在消費時代里，對精英顯貴們來說，審美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欲望的滿足，包括感官享樂和精神愉悅，這種審美傾向自上世紀90年代在現代都市崛起以來，已經壯大為時尚潮流或日審美原則。謝秋娘的日常生活是有品味的、審美化的。值得注意的是，“‘品味’已經成為某種遮蔽商品拜物教的障眼法”。于是，一個相貌看上去很美的女人，成為精英顯貴們競相追逐的對象，成為不少讀者贊賞的美人，再經過批評家們的推薦，《永遠的謝秋娘》也就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經典”小說了。

遺憾的是，精英顯貴們對交際花尹雪艷尚且如蝶戀花，何況對有詩書文化包裝過的謝秋娘，誰不心動?焉有不拜倒在印有詩文圖案的石榴裙下?更讓人殷憂的，是我們的作者、讀者和各種媒介大都認同甚至激賞謝秋娘這類女性形象，欣賞甚至推崇《永遠的謝秋娘》，掉進了消費時代的欲望和審美陷阱而不自知。我不排斥“日常生活審美化”帶給人類的片刻熨帖、寧靜和詩意，我反對的是它所暗含的商品拜物教傾向，它以審美化的面貌出現，具有誘惑性和欺騙性，普泛化至各個階層，從而使大眾陷入其中、樂在其中。消費時代崛起的新的審美原則的泛濫，正在遮蔽和模糊真美的存在，成為當下社會一個不容忽視的精神生態問題。因此，“貶尹揚謝”的現象作為我們這個欲望和消費的時代的癥候，值得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