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了的阿Ｑ時代”

內容摘要：以阿英為代表的革命知識階級，在1928年前后，對魯迅的作品及文學思想展開了批判。阿英的《死去了的阿Q時代》作為代表性批判文章，為我們展示了魯迅與阿英革命觀點的異同。魯迅對革命的深度透析，阿英等人革命觀點的浪漫化，雖然時過境遷，留給我們的思考卻是復雜的。

關鍵詞：革命 魯迅 阿英 阿Q

1928年前后，以阿英(錢杏邨)為代表的革命知識階級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一個資產階級的啟蒙運動，是“資本與封建之爭”，“賽德二先生，是資本主義意識的代表”。因此，他們認為這種啟蒙應該壽終正寢了，必須從“文學革命”發展到“革命文學”，用無產階級啟蒙運動代替五四時期的資產階級啟蒙運動。這就必然要拿資產階級五四的代表人物開刀，于是，魯迅成為一個現成的靶子。這已不僅僅是文學口號的論爭，在很大程度上，是把魯迅作為一個與革命文學主張相對立的活的標本，批判他與現實革命斗爭要求不相適應的文學風格，借此造成宣傳效果，在文學領域里揭橥革命的旗幟。

一

1928年一月，上海出版的《文化批判》上，發表了馮乃超的《藝術與社會生活》，文中寫道：魯迅這位老生——若需我用文學的表現—是常從幽暗的酒家的樓頭，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世人稱許他的好處，只是圓熟的手法一點，然而，他常追懷過往的昔日，追悼沒落的封建情緒，結局他反映的只是社會變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哀。接著，李初梨發表了《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成仿吾推出《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等文，對魯迅等人進行理論上的發難。

同在這一年，阿英發表了《死去了的阿Q時代》，對魯迅的文學創作進行了全面的總結和批判。作者認為，魯迅的小說沒有一點現代意味，魯迅屬于遙遠的過去。魯迅所展示給人的，是絕望與痛苦，而不是光明與希望。因此，雖然魯迅創造了許多動人的藝術形象，但由于人物的悲觀主義思想，使他的作品沒給人們留下一絲的快樂。魯迅的這種看不見人生出路的思想情緒，制約了他的發展。在革命形勢轟轟烈烈前進的情況下，魯迅只能被新的時代所拋棄。

阿英等人的革命文學思想，直接受到當時國際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影響，尤其蘇聯文學和日本文學。在當時，蘇聯“拉普”及日本“納普”文學理論在國內國際均有較大勢力，太陽社作家們便將其視作正宗，加以全盤接受。他們幼稚地認為，一旦為文學打上無產階級的烙印，它便會隨心所欲地成長起來，從而，太陽社作家們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對勞動者的美化。阿英在論戰中大談死去了的阿Q時代，說魯迅所批判的有著病態國民性的阿Q早已死去了，“現在的中國農民第一是不像阿Q時代的幼稚，他們大都有了嚴密的組織，而且對于政治有了相當的認識”；“第二是中國農民的革命性已經充分地表現了出來，他們反抗地主、參加革命，近且表現了原始的Baudon的形式，自己實行革起命來，絕沒有阿Q那樣屈服于豪紳的精神”；“第三是中國的農民知識已不像阿Q時代的單弱，他們不是莫名其妙的阿Q似的蠢動，他們是有意義的，有目的，不是泄憤的，而是一種政治的斗爭了”。結論是：應該寫革命的農民，“早就該把阿Q給埋葬起來”。

作為一個深刻的思想家，對此，魯迅發現了種種悖論，他與這種理想化傾向展開了激烈的論戰。批判他們不敢正視社會現象，回避黑暗，回避群眾的不覺悟狀態。魯迅引述報刊上萬民空巷觀看共產黨的尸體，交通為之斷絕的報導，提醒那些閉了眼睛的革命知識階級：我們中國現在(現在，不是超越時代的)的民眾，其實還不很管什么黨，只要看“頭”或“女尸”。只要有，無論誰的都有人看。拳匪之亂、清末黨獄、民二、去年和今年，在這短短的二十年中，我已經目睹或耳聞了好幾次了。阿英們眼中的歷史飛躍，在魯迅看來只是歷史的循環：二十年來，殺的對象不一樣，但民眾的看卻始終不變。“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

二

阿英在文章中還認為，魯迅沒有一絲政治思想，進而把魯迅反駁成仿吾等人的文章，看成是魯迅否認革命文學的必然表現：魯迅實在是富于保守性的，不然，為什么一年以上的刊物就不能改變方向，而必須維持以前的態度呢?這可以說，魯迅是主張文藝守節論的。無聊的思想，刻毒的謾罵，此外，我們在魯迅的著作里，究竟還能找到些什么?似乎還有一點，那就是魯迅作文時固然忘卻政治，看其他作家的文章時，卻并沒有忘卻，甚至努力的有意的硬把他們推到政治上去，想借著他自己所謂指揮刀，來泄泄他的憤。”

在阿英這一世界里，堅決認為魯迅是否定革命文學的，是不懂革命的。那么，在魯迅的精神視界里呢?在總結論戰的文章《上海文藝之一瞥》里，魯迅指出太陽社革命知識階級的致命問題在于：他們，尤其是成仿薔先生，將革命使一般人理解為非常可怕的事，擺著一種極左傾的兇惡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對革命只抱著恐怖。其實革命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

在這里，就不能不深入思考一個問題：阿英們，你們究竟為什么要革命?于是，成仿吾《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中的一段話被魯迅抓住了：以明了的意識努力你的工作，驅逐資產階級的“意德沃羅基”在大眾中的流毒與影響，獲得大眾，不斷地給他們以勇氣，維持他們的自信!莫忘記了，你是站在全戰線的一個分野!以真摯的熱忱描寫在戰場上所聞見的，農工大眾的激烈的悲憤，英勇的行為與勝利的歡喜!這樣，你可以保障最后的勝利，你將建立功勛，你將不愧為—個戰士。魯迅緊緊抓住“獲得大眾”、“保障最后的勝利”這兩個詞語，然后發問：倘若難于“保障最后的勝利”，你去不去呢?

這是一個令對方瞠目結舌的發問，甚至成仿吾本人都不曾意識到自我的這種簡單化。而魯迅的批判是尖銳的：不是正因為黑暗，正因為沒有出路，所以要革命的么?倘必須前面貼著“光明”和“出路”的包票，這才雄赳赳地去革命，那就不但不是革命者。簡直連投機者都不如了。雖是投機，成敗之數也不能預卜的。魯迅也因此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革命被頭掛退的事是很少有的。革命的完結，大概只由于投機者的潛入。

三

阿英在《死去了的阿Q時代》中有這樣的論述：我們讀完《阿Q正傳》，至少可以得到兩種最深刻的印象……第一是我們認識了中國人在過去時代的聽天由命的思想所造成的一種對人生不假思索莫名其妙的生，莫名其妙的死的可憐可恨的任務，第二就是我們認識了中國人的陰險刻毒憑借階級仗勢欺人以及其他類似以上種種的冷酷的性格。這種絕對相反的性格。確實是中國人的病態性格的最重要的部分，被魯迅在一個短篇里露骨地表現出來了，所以我們客觀地說，這一篇創作是可以代表中國人的死去了的病態的國民性的，是魯迅作品中最可紀念的一篇。

國民性，它是與種族、文化息息相關，生死與共的，它的主要特征恰恰是強烈的歷史性和歷史的穩定性。那么，你為什么能說它死去了呢?國民性就這樣輕易地死去了?阿英的論據是：根據文藝思潮的變遷的形式去看，阿Q是不能放在五四時代的，也不能放在五卅時代的，更不能放在現在的大革命的時代的。

這里，阿英切斷了國民性發展的歷史延續性。阿英的這些見解不能不涉及到一個根本性問題，就是革命文學究竟應該在什么樣的基礎上得到發展?作為革命文學指導思想的馬克思主義學說，又應該在什么樣的基礎上得到發展?革命文學，無疑是應該在召喚人的解放和覺醒的文學革命的基礎上，而不是在空無所有的情況下得到發展。馬克思主義，無疑是應該在解放人性而不是禁錮人性的基礎上，在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而不是封建專制主義的基礎上得到發展，這歸根結底就得繼承和發揚五四啟蒙中人的覺醒與民主主義思潮的積極成果。然而，革命文學家并不是這樣做的，他們都貶低或否定了五四的啟蒙意義。

與阿英等人不同，魯迅的革命觀歸根結底是與啟蒙緊密相連的。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等文章中，他一再強調了為人生戰斗的美學思想，堅決反對瞞和騙。在當時的黑暗統治下，他希望作家能夠敢于面對淋漓的鮮血和人生，真誠地，深入地看取人生并寫出它的血和肉來。敢于“揭出疾病，引起療救的注意”；敢于攻打國民性的病根，從而改造社會、改造人生、改造中國人的魂靈。無論是對中國革命前途的預測，還是對國民劣根性的的理解上，阿英的理論與魯迅都是大相徑庭的。

孫郁先生這樣看待這場論戰：錢杏邨(阿英)在寫此文時，完全是從政治革命的角度來演繹中國社會結構變化，而沒有切人中國社會的文化心理和社會心理之中。他僅僅從政治上熱情地謳歌了農民革命的行動，而沒有仔細分析農民心理的內在結構……如果說，在當時這種觀點能夠起到使人們超越自我的鼓動作用，還不失為一篇富有激情的文化上的宣言的話，那么，從中國革命的發展和國民心理的狀態來看，這種理論一開始就失去了其科學性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