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題”術語的翻譯問題

“母題”是一個純粹的外來詞，在我國傳統文論中，并沒有與之在意義上相對應或相近的術語。這是因為母題主要是用來對敘事文學進行分析的一個術語，或者說，是一個與敘事理論關系密切的術語。而中國古典文學從根本上缺乏敘事傳統，尤其在理論上更很少涉及對敘事的研究。在中國古典文論中，無論是戲劇還是小說，都被根本上詩化了，論者或有意或無意地運用詩歌理論原則來考察敘事文學作品。無論是其構成原則(得意忘言、取神遺貌)和審美理想(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都充分詩化了。最早將這一術語介紹到中國并將其運用于研究實踐的是胡適先生。他在《歌謠的比較的研究法的一個例》一文中首先將西文中的“motif”一詞譯作了“母題”。在這篇文章中，胡適指出：“有許多歌謠是大同小異的。大同的地方是他們的本旨，在文學的術語上叫做‘母題(motif)’。小異的地方是隨時隨地添上的枝葉細節。往往有一個‘母題’，從北方直傳到南方，從江蘇直傳到四川，隨地加上許多‘本地風光’；變到末了，幾乎句句變了，字字變了，然而我們試把這些歌謠比較著看，剝去枝葉，仍舊可以看出他們原來同出于一個‘母題’。這種研究法，叫做‘比較研究法’?！焙m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看到了眾多不同的歌謠文本有時出于同一母題，因此這些歌謠就具有了某種可比性。這樣一開始，就把“母題”這一術語與“比較”結合在了一起。但我們需要注意的是，胡適雖然在這里強調了“母題”與“比較研究法”的密切關系，但還不能說，他已經自覺地將“母題”與“比較文學”聯系在了一起。因為比較法畢竟只是一種普通的研究方法，而比較文學的比較則要強調“跨越”的特質，即跨國家、民族、學科或文化。

當然胡適的這一譯法(即將西文中的“motif”譯作“母題”)也引來了不少爭議。1984年，臺灣學者金榮華在他的《六朝志怪小說情節單元分類索引》一書的序中，就提出過用“情節單元”來代替“母題”作為“motif”一詞的中文對應詞：“‘情節單元’一詞，就是西方所謂的‘motif’，前賢譯‘motif’為‘母題’，似乎有音義兼顧之妙，但實際上并未譯明其意義，因為‘motif’所指是一則故事中不能再加分析的最簡單情節，譯作‘母題’使人誤會其中還有較小的‘子題’。有人譯作‘子題’，意在表明其為最基本的情節，但是譯作‘子題’會使人想到其上還有較大的‘母題’，而一則故事固然可能有幾個‘motif’組成，也可以只有一個‘motif’，所以仍不妥當?！焙髞硭诌M一步對這一說法進行了確定：在評論俄國李福清教授在《神話與鬼話》一書中關于“母題”的說法時，金先生又再次強調指出，胡適的這一譯法，看起來似乎有音義兼顧之妙，其實是一個很糟的翻譯，因為這種譯法沒有照顧到中文這種表義文字的特殊之處。后來有不少人也對胡適的譯詞持懷疑態度，而贊成金榮華先生的說法。如王向遠教授的觀點就有一定的代表性：“這個譯法，即使不加特別的解釋，其含義也是一目了然。相比之下，采用‘母題’這個譯詞并花費許多的篇幅做種種解釋者，豈不是徒勞無功嗎?”所以他認為相對于“母題”，“情節單元”這一譯詞更恰當。

“母題”一詞作為胡適為翻譯外來術語“motif”所生造的詞，在漢語體系中應作何解釋呢?“母”字除作“母親”和“雌性”解外，還有“根源”之意。《商君書·說民》：“慈，仁，過之母也?！倍邦}”字，《說文解字》中釋為“額”。在現在漢語中，通行的名詞性含義為“題目、標題”。由此可見，胡適將此二字組為一詞，來翻譯西文中的“motif”一詞，主要是看重了這個“母”字所具有的“根源”之意。也就是說，在胡適看來，“母題”就是指不同的歌謠中相同部分，并可作為不同歌謠底本的東西?！癿otif”一詞，最早可能出自德國學者科勒爾之手，因適用于民間故事分類研究而被民間文學研究者廣泛應用的，而民間文學研究的重點在情節性非常強的民間故事，正因如此，“motif”一詞從一開始就與敘事緊密聯系在一起。由此可見，胡適的“母題”譯詞似乎無法體現這一點。在這個意義上說，把母題譯作“情節單元”似乎更恰當。但真的如王向遠所說，“情節單元”這一譯詞“不加特別的解釋”，就可以一目了然嗎?其實“單元”一詞本身就是一個所指范圍不確定的詞。更何況，“motif”是否是最小的情節單元，是否可以再分的問題歷來就是研究者們爭論的焦點。從接受的角度來看，在漢語學界，“母題”這一譯法的歷史更長，也基本上為大多數研究者所熟識，已成為這一術語的通用譯文。本來，不同的研究者在利用這同一術語時，就有表示不同事物的混亂，現在，還會造成另一種結果，那就是大家在使用不同術語，其實指的是同一事物。在這種情況下，再給“motif”加一個“情節單元”的譯法，只會進一步造成對這一術語認識上和運用上的混亂。所以，當務之急，不是要給包括“motif”在內的一些術語一個新的譯名，并爭論哪個譯名更合適，而應該如劉魁立先生指出的那樣，開展一個術語標準化“運動”，月而這個運動的關鍵就在于，把表示同一事物的不同術語統一成一個術語。另外，“母題”這一譯詞指出其可作為不同文本底本，也就是說指出了“motif”所具有的作為不同文本基礎的特質，這就意味著，“母題”這一譯法已經暗含了“情節單元”的意思。有鑒于此，還是繼續使用了“母題”這一譯詞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