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女兒和外甥女分別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我給母親打電話,說想帶女兒和外甥女到祖堂山陵園去看看父親。電話那頭母親愣了一下,可能心想,不過時不過節的,去陵園干什么?但僅僅停頓了兩秒鐘,母親明白了我的用意,趕緊說,好的,太好了,我也一起去。
我的小家、妹妹的小家與母親家同住一城。電話約定后的第二天上午,我找了一輛車,帶著女兒來到母親家,和早已來到的外甥女及母親會合,一道駛往南郊。
盡管不是清明節,但母親仍然按照清明節上墳的規格做了充分的準備。做了一條紅燒魚,盛在瓷盤里;燒了一個青菜燉豆腐,裝在大瓷碗里。這些都是父親生前愛吃的菜。四只蘋果,四只甘橘,一只小香爐,幾炷香。兩個大塑料袋里,分別裝著黃鈔紙和冥幣,還有一瓶山東老家的白酒和一只白瓷小酒杯。妹妹早起買了一束鮮花,紅的月季,白的百合,黃的菊花,用透明塑料紙包裹,由外甥女抱著。我和女兒是空手去的。不過,我有自己的打算。
車子在城市快速干道上飛駛。高聳的樓宇,雄偉的古城墻,蜿蜒的秦淮河,一截一截被甩在車后。眼前的景色,每分每秒都在急速變換,如同人生時光飛逝,仿佛眨眼工夫,我們這一代由少年邁向青年,又奔向中年,我們的孩子們都要離開家門走向大學了。與此同時,母親已年過古稀,而父親也離開我們整整七個年頭了。
記得小時候,父親常常給我們講他童年的故事。那時候家里窮,念不起書,有時拾糞打柴的路上,趴在村口小學堂的窗外,聽聽里面傳出的陣陣讀書聲,心里充滿了無限的羨慕。他十七歲參軍,投身解放戰爭。建國后,在部隊里用幾個月時間完成了小學、中學課程的速成教育。由于文化水平不高,工作中遇到太多的困難和挫折,“肚里缺少墨水”成了他們那一代人心中無法撫平的痛。所以,父親對我們兄妹三人的學習特別關注。我剛上中學時,父親將他在“華東軍區工農文化速成學校”用過的語文課本送給我。粗糙泛黃的馬糞紙,鉛印的繁體字,正文部分,父親用紅筆黑筆勾勾劃劃、圈圈點點,天頭地腳寫滿筆記,呈現出對文化的極度渴求。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本課外輔導教材,它在我人生的記憶手冊上蓋下了一個伴隨終身的印戳。
那時父親工作忙,周末才回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我們的學習狀況。期末考試后,捧著我們的成績報告單,一一審視評判,比較分析。然后召開家庭會議,對考得好的,大加贊賞并告誡:要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對考得不好的,則嚴厲批評,毫不留情。父親常說,家里祖祖輩輩沒有出過大學生,你們要爭氣。掌握了文化,不光是為了光宗耀祖,而是練就建設國家的真本領。
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我們都沒能考上大學,父親很失望,但鼓勵我們在工作崗位上通過自學,增長知識和才干。數年后,妹妹上夜大完成了大學學業;十多年后,我也獲得了中央黨校的本科文憑,總算給早已離休在家的父親一點安慰。但不管怎么說,總顯得不大正宗,總有說不出的缺憾。于是,父親把上大學的希冀投向了第三代身上。
汽車從機場高速一個出口拐下后,駛入古今聞名的牛首山腹地。我伸長頸脖,四下張望。這一帶墓園很多,我想買兩掛爆竹,再買兩盒煙花。大概早已過了清明時節,路邊原本三步一攤、五步一點,叫賣祭奠用品的小商小販早已不見蹤影。我心里發急,后悔,應該早做準備。可這幾年市區對爆竹煙花實施限放,除了春節那幾天,城里是買不到的。但如果提前幾天,多跑幾十公里路,到附近郊縣,還是能買得到的。
伴隨悔恨之意逐步加劇,車子停在陵園大門外。寬闊的停車場空蕩寂寥。開門下車的一瞬間,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只見停車場拐角一棵大柳樹后面,停著一輛農用三輪車,一位農民模樣的老人頂著烈日,忠實地守在車前。車廂上分明擺放著花花綠綠的爆竹和煙花。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啊,我一路小跑奔過去。
母親她們不知道我急匆匆地去干什么,愣愣地看著我。以往掃墓,我們沒有放爆竹的習慣。今天不同,兩個孩子考上了大學,這是家庭的天大喜事,特地來祭告父親,肯定要打破常規。
陵園很安靜,藍瓦白柱牌坊式大門,平整的石板甬道。甬道邊各立著六尊生肖石雕像,用中國傳統文化高度囊括了一代代一茬茬活著和故去的人,仿佛剎那間,將陰陽兩界融為一體;地藏菩薩的塑像在小河前矗立,慈目含情,法相莊嚴。母親一如往常敬上一炷香,帶著我們拜了三拜。據說地藏菩薩專管地下的事務,我們拜托它照應照應我那體弱多病的父親。
越過雕欄小橋,進入墓地。從山腳到半山腰,密密麻麻排列著一塊塊墓碑。盡管墓碑有高有矮,大小不一,但排列齊整,橫看一條直線。這也許是一種人生意義上的統一,一種回歸大地后的公平一致。一排排香樟、翠柏掩映、呵護著墓地,偌大墓園空無一人,唯有屹立在不遠處的青黛色山峰,神情肅穆,默默無言。
快步找到父親的墓碑,輕輕擦去沾在上面的點點灰塵。四個人將祭品整齊有序擺放在碑前。我在小香爐里插上三炷香,點燃,大家默默地看著香煙裊裊而上;到上一杯家鄉的老酒,輕輕灑在墓穴之上;我們列隊肅立,鞠躬致意。
陵園里配有專供焚燒紙錢的鐵皮桶,我拎來一只。往年掃墓,都是我們兄妹三人負責燒,兩個孩子站在一旁看。今天要讓她們親自動手。她們考上大學了,實現了爺爺和外公多年的心愿。應該由她們燒,讓她們親口向老人家匯報:孫輩們沒有忘記老人家生前的教誨和苦心,老人家可以在九泉之下笑看后輩了。
一九九六年,女兒和外甥女到了上小學的年齡。為了讓我們安心工作和學習,父母親把她倆接到身邊,一邊負責飲食起居、上下學接送,一邊督促檢查課外學習。父親把講給我們聽的童年故事,又一遍遍講給孫輩們聽,并把今后考上大學、成人成才,作為她們的奮進目標。父親晚年身體每況愈下,時常住院,最放心不下的是兩個孩子的學習和生活。住院前,總要反復交待叮嚀。每當雙休日,我們領著孩子去醫院探望。稍坐片刻后,父親總會在蒼白消瘦的臉上浮出笑容,然后揮揮手,催促我們回去,說,我一切都好,不用你們操心。并再三叮囑,不要耽誤工作,更不能影響孩子們的學習。我們想陪他再坐上一會兒,哪怕是短短的一小會兒,可他不容商榷地再次揮手,仿佛我們在病房多呆一分鐘,就會耽誤什么天大的事情。當我們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離開病房時,從父親那依戀、期許、愛憐的眼神中,我們也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很重,很沉。
在女兒和外甥女笨拙而虔誠地焚燒紙錢的時候,我在幾米外的陵園小徑上,燃響了爆竹。噼啪噼啪……火光翻飛,金屑舞動。在我眼里,這是欣喜地報捷,更是鄭重地告慰。我又一鼓作氣點燃煙花,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響聲,一支支禮花攜帶著呼嘯聲,沖上蔚藍的天空,隨即在空中炸雷般響起,寂靜的山谷傳來隱隱共鳴。我的心潮隨著轟鳴升騰翻滾,心里默默地說:爸爸,你在九泉之下聽到了吧?聽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