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天空下的恢宏對話

《大金王朝》組詩是青年詩人荒原狼的近年力作。

詩歌秉承嚴謹、硬質、個性鮮明的行文風格，在表現手法上長于營造蒼涼、雄渾、開闊、清新的意境，詩歌中隨處可見一種硬朗的體質或筋骨，可以理解為詩人情感內蘊的深度和詩意在生命路途中艱難跋涉后，袒露的剛強和純粹，凝結成一種完全的個性品質在詩歌中充分展現和流露。這些由內而外的延續是每位詩人具備的特質，只是他的詩心更堅定，更高遠，在詩歌中要求表達和創新的東西比別人更多。

10個多世紀后，一位詩人以審慎的史學態度和機警的文字智慧，拋開被漠視、被質疑的戒心，把這顆歷史上的渺渺沙塵鍛造成一卷鐵骨錚錚的宏闊歷史，讓它于一定的彈性限度內具備了歷史的厚重和堅實，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作為。

《大金王朝》中自然地彌漫著濃重的史詩色彩，但這些并不是詩人所看重的，他旨在于還原一種境界，從屬于一個民族的歷史的文化境界。為了實現這一目標，詩人在對這組詩歌截取歷史斷面的方式方法上別開生面，添加了探討和實踐的欲求。這種愿望如犀利的刀鋒，從容地剝開了這個民族禁錮了千年的肌膚，熱血和骨骼悲壯地呈現，詩人筆端的句子，在這里凝成了這個民族特有的風骨和力量，成為文明指向中的一束光柱，重新激起一種熱情，一種執著，然后昂起頭與歷史鏗然對話。

傳統是一種力量。在傳統的縫隙中去發掘和采擷異質，是危險而刻苦的舉動，不但需要膽識和堅韌，更需要高瞻遠矚的見識和深厚的文化底蘊。這組《大金王朝》是詩人思想上的立論，表現了當代詩人對傳統的一種科學態度。他折服于那個民族“腳往哪里去，哪里就是埋骨的天堂”的宏闊氣魄，詩人知道，這個民族更是被歷史無意間黏住的一支長矛，斑斑銹跡下面是閃閃發亮的鋒刃。它見證歷史瞬間慘烈的鮮血：“手挽韁繩，戰馬與你一起／裸足在風霜四合的曠野，吞吐草籽兒的血腥／久久眺望，久久眺望／視線之外，是旌旗和戰鼓血肉相搏的疆場／是白骨和尸身相互衍化相互滲透卻已漸稠的夕光／那柄王者之劍，孤獨地顯赫在自己的帷帳……”；還有開放在戰爭間隙里的嬌艷的花朵：“水養活所有生靈也掩埋所有功過是非／夏目的花朵編制歲月自由飄蕩的炊煙／青草尖上成片的命運正努力克制／內斂著來年春天的怒放鮮艷”(《由水開始》)；等等。諸多情緒匯聚成一個氣場，溫潤著游蕩在時空里的紛雜訊息，逐漸形成詩人進行這一命題的思想根源。

因為那些史學觀點的正直和樸素，詩人的這種“理趣”非但沒有使詩歌走向陡峭和決絕，同時還適時地融合了壯美的意境與高華簡練的文字，成就了《大金王朝》的史學詩文之美。

這段長度超越百年的距離，詩人把自己張大成為一部全景式的照相機，凌駕其上。從《蜿蜒河》啟程，最后抵達《臨潢府》止步，途中穿越了殘酷的荒涼。隨處可見的是在歷史邊緣安順、滑落的妥協，正是這樣負面的情緒有效地敦促出了詩人心底沸騰的血性和溫熱的文化終極關懷，以正直無私的史學情懷查找著大金文化對歷史進行滋養的證據。《大金王朝》重現了眾多圖景，描寫“故地”和“戰爭”有10余首，詩人在對戰爭的描寫中，避開了戰爭中人類反思的大主題，通過多變的表現手法復蘇了恢宏震撼的戰爭場面，強化感官印象：“伍長擊邦，什長執旗，百長擊鼓／當戰馬嘶鳴，萬蹄搗地如沉雷／當箭弩穿空，割裂空氣如狂飚／拼殺的紅日旗、白月旗、大繡旗和五色將帥旗／于皚皚的雪地上繽紛，于凜凜大風中飄舞／包圍，再突圍，再包圍……”(《達魯古》)詩中出現了紅、白、五色等字眼，顯現出油畫般的斑斕色彩。詩人也描寫了戰爭的另一種姿態：“有一種神情，蒼老于火深遠于土／有一種聲音，吼出大地的寒光／擎出流水的雙刃，打通三肇苦寒經脈”(《出河店》)。歷史在這里又凝固成了戰爭表情，蒼涼而寒冷，增加了命運的沉重感：“頭枕隘口，聽牛角號起伏悠遠”，“讓月光在黎明前為靈魂找到回家的路”(《黃龍府》)生死未卜的士兵，微切的心理活動透視出的是一種戰爭心靈，全部因為對這個民族和腳下土地的熱愛，生命為之承輕，熱切而悲壯，“酒中生食魚頭你就是出鞘的長刀／火焰在哪里熄滅，哪里就有你反抗的吶喊”(《完顏阿骨打：望月的狼》)最終演化成一種通過戰爭來實現遠大抱負的精神理念。這中間多少摻雜了些詩人懷舊的心態，焙烤那些寒冷的鏡像之后，灰燼中剩下的是戰爭殘酷的外衣下這個民族的不屈和團結。這些溫熱的東西，在之后的幾千年，依舊縈繞在老地方，雖不熱絡，也不容易破碎，與人不親昵，也不容易讓人隔絕。塵煙落定，除了靜寂，還有詩人輕吟的章句，偶爾經過，激起心底層層的波瀾。

詩人多處運用象征和白描手法準確無誤地揭開英雄們靜態下的面紗。這些描繪中，詩人充分尊重自然主義的原則和目標，力求真的再現和重演，所以語言作貼近整體風格的冷色調處理，又不乏豪情和真摯，感人至深。詩歌中與英雄們同在的還有“戰敗的荒野”、“埋著殘陽的土地”、“憂傷和孤獨堅守的馬蹄”、“裸足的風霜”等天空下蒼茫的景物。這些節奏緩慢的，有些沉滯的，經常性的詞句，成為詩人和讀者心底的折磨，不斷地提示著這部史詩性作品中得到的展演經歷不可被忽視。豪邁和雄壯的氣節在被拉伸的同時，也虛擬下了英雄們活動里較大的悲劇空間。

對此《大金王朝》組詩中呈現的思想情緒是比較復雜的，有對大金歸宿的正視：“正以最民間的方式靜靜開放生命／并且在故事的結尾處唱起老祖母的搖籃曲”，用詞含蓄，文靜，飽含深情；“死，要有尊嚴／當大金王朝憤而躍起，摔向地面的剎那／三百年后的白山黑水又活虎生龍一片蒼茫……”高亢激昂的筆調，把緬懷、熱愛和期待準確地潑灑在意象上，淋漓盡致地見證了自由和高傲是這個民族的歷史標簽，一直成為他們武裝思想的力量。

我們感謝詩人的熱忱和執著。在這段失序的歷史中，大金的文明被他近乎完美地還原，避免了在歷史的沙塵中被風干和傾頹的命運。這些動作在歷史的斷層處涂抹下了鮮亮的色彩，它們得以昂揚地宣傳一種樂觀主義的強有力的精神光彩，成為歷史天空下獨立完整的對話實體。詩人把《臨潢府》作為組詩的結句之作是有深意的。這首詩里，詩人一改冷峻深沉，筆觸詼諧，輕盈，選取了秋天的烏爾吉沐倫河場景，耶律阿保機的落箭處，街頭市井，掌權者和百姓，描繪街市熱鬧嘈雜的場面，還有與之對應的遠處斜城上，嚴陣以待的掌權者的軍隊，意在坦言：歷史會在大金的土地上繼續前行，也許此后它不再是這個的名字。但是生活依舊。

帕斯捷爾納克說：“一代人逾越了精神發展的新境界之后，并不揚棄反而保留住抒情的真理，因而從很遠的距離之外可以想象到正是通過抒情的真理代代相傳地形成了人類。”的確，語言和人類都需要鉆研和探究，需要謹慎和自重，需要尊重和傳播，它們應該成為每位心存使命感的詩人的思想能力和詩歌活力的源泉，這就是詩人《大金王朝》組詩創作意念上的“重生”。世界上的每個人誕生后的職責首先是活下去，在生存中意識到生命的美好存在，然后通過自己的反抗和斗爭獲得自由，這些通向陽光的道路匯聚成歷史的漫漫征途，他們的思想需要最恰當的形式昭現。詩人告訴他們：詩歌是抒情方式中最直接，最隨和，最流暢的方式。

《大金王朝》組詩整體寫作立足于歷史，卻時時關照讀者的內心，是一組極其富有人文色彩和精神力量的史詩作品。雖然歷史題材滯重，難于駕馭。詩人還是比較巧妙地給予了廣闊的視野，果斷地把主題精神融入到了客觀的描繪當中，抵牾和接納，收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對于這段歷史，他著實像一個遠征者，實施著捍衛和修復。他把一顆塵粒塑造成一個堅挺的個體，筆立在失序的歷史風煙之中，昂首于茫遠而蒼涼的天空之下。個體給予歷史的每一個響亮回答，歷史都微笑不語，目光朝向遠處：那里就是你來和去的地方。